阿里埃尔早晨醒来,头一个念头就是:“可怜的沙拉德!”
沙拉德的神经被刺激得非常严重,只好把他送进学校的医院。医生硬给他灌下掺着白酒的热牛奶,小男孩这才睡着。他的身不由己的“带路人”阿里埃尔,也回到自己的房里。
阿里埃尔洗脸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锣声响了。这一天,阿里埃尔没有穿平时穿的粗布衬衣,而是换上了一件亚麻布的衣服。学校正在恭候贵宾光临。
吃过早饭,教师和高年级学生集合到一间摆满沙发、椅子和板凳的大厅里。长长的大厅尽头是个舞台,台上铺着地毯,装饰着一串串鲜花。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形状奇特的青铜吊灯的电灯泡把大厅照得明亮。
很快,穿着形形色色服装的客人们露面了。这些人当中有仪表威严、皮肤黝黑、胡子花白的老头,他们穿的是绫罗绸缎,浑身珠光宝气;有瘦骨嶙峋的江湖术士;还有不同种姓的代表,额头上都用恒河粘土画着各自种姓的标记,身上穿的是粗布裙裤和滚边的老式短上衣,脚上蹬的是乡下做的翘起尖头的鞋子;还有一些人甚至按苦行僧的规矩身边挂着小钢钵;也有的索性只裹着一条被单,拖一双木履。
最后出现的是洋大人。高个子、白皮肤、白西装的英国佬目空一切地坐到了头一排沙发上。
学校的头头脑脑们低三下四地殷勤招呼着他们。
一个穿着一身印度服装的白人登上了舞台,他是学校的校长勃哈拉瓦。他操着一口最纯正的英语,用极为华丽的词藻热烈欢迎来宾,并恭请来宾“赏光看一看丹达拉特在培养世界、上帝和真理的仆人方面所取得的成就”。
教师们开始展示他们最有才华的学生。这很像一场“魔法与通灵术大师”组织的大会演。
学生一个接一个地走上舞台。他们的表演蔚为观止,在催眠术的作用下,能够以非凡的精确来复述在场的随便某个人说过的话。有几个学生的注意力竟然敏锐到这种程度——有的来宾的一些微小动作是任何人都觉察不到的,但他们却能洞若观火。
据教师讲,当有人竭力思考时,有些学生能看见他们的脑袋里所发出的辐射,能“听见下意识地用声音记录思维过程时发音器官的反射运动”,也就是说,他们不单能“看得见”,而且还能“听得出”大脑的工作情况。所有这一切当场就都“被实验所证实”,使来宾们赞叹不已。
几个具有特异功能的少年也做了表演,他们体内发射的强大电流能点亮灯泡,喷出大大的火星,在身体四周形成光轮。旁人待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
紧接着是另一类特异功能表演:表演者只需听上对方说的两句话,再看看他的面相、动作和特征,就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该人生活中最近发生的事件。
阿里埃尔一边看着这些演出,一边思忖:
“他们把学生经受的那些考验也让大伙看看,岂不是更好!”
阿里埃尔在这座炼狱里经历过全套的考验。他记得他所经历的最后一次考验叫做“接魂”。一回想起那一幕学生们结业之前必须举行的阴森可怕仪式,阿里埃尔的心里就不寒而栗。他们被迫来到弥留的病人跟前,握住垂死的人的双手,当死亡来临的一瞬间,他们被命令与死人嘴对嘴接吻,把死人的最后一口气接过来。这真能使人恶心到极点,但阿里埃尔能控制住自己。
大厅里响起一阵喧闹声,阿里埃尔不再胡思乱想了。
校长邀请客人们进入另一间大厅,那里等着他们的是另一类表演。
“祖师爷”耶稣-马特利在这儿要亲手给神智学协会“白色分会”的成员颁发毕业证书。
宽敞的大厅掩映在绿荫和花丛之中。铺着地毯的舞台就像一座缠满常春藤、玫瑰花和茉莉花的凉亭。热风从打开的窗户一阵阵灌进大厅。大厅里变得非常热。进来的客人拿掉肩上的纱丽,使劲地摇着棕榈扇。一个肥胖的地主悄悄把一片蔞叶①塞进嘴里。
①蔞叶,蔞叶胡椒的叶子,具有香辛气,对神经系统有刺激作用。
头一排座位的两把绷着黄绸子的镀金安乐椅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英国人,戴一副眼镜,蓄着卷曲的花白胡须;女的也是位洋太太,长得挺丰满,圆圆的脸蛋儿十分娇嫩,灰色的卷发剪得很短,身上穿着印度服装。他们是神智学协会的首领布朗洛和德雷登太太。校长给她献上一束鲜花。
当客人全体落座之后,穿着天蓝色服装,套着白色夹竹桃花环的男女童声合唱队唱起了颂歌。颂歌余音缭绕之际,马特利出现在亭子般的舞台上。
全体起立。许多来宾纷纷跪下。
“祖师爷”穿一身天蓝色的长袍,一头卷曲的长发直披到肩头,蓄着短短的胡须,使人一看就想起意大利画家笔下的基督像。在他那张漂亮得过于女性化的“甜甜的”脸蛋上凝结着“超凡脱俗”的微笑。他举起双手,表示祝福。
德雷登太太望着“祖师爷”俊俏的脸庞,心驰神荡。她对他的赞叹毫无宗教感情色彩。
大胡子布朗洛捕捉到她的目光,皱起了眉头。
颁发毕业证书的典礼开始了,人们没完没了地鞠着躬。有些分会会员摘下胸前的奖章交给“祖师爷”,以便再一次感受“祖师爷”亲赠的欢悦,他们纷纷长跪在马特利面前,而他在他们头上高高举起双手,撒下鲜花。
接着,“祖师爷”开始布道,众人听得如痴如狂,大厅里不断响起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有的人当场昏倒,有的人全身痉挛。
又为众人祝福了一番之后,马特利这位转世活佛才飘然而去。
布朗洛先生站起身来,挽着德雷登太太的手臂走进舞台背后的一扇门,他们就跟这儿的人一样,熟门熟路地来到一间舒适的办公室,室内的陈设全是欧洲式的,甚至连壁炉都不缺,其实在这种气候下,壁炉根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布朗洛先生在校长的办公室桌后坐下,德雷登太太则坐到他旁边的一个圈椅上。
跟在他们身后进来的校长,听见贵宾说道:
“皮尔斯先生,请坐。谈谈你们这儿的情况吧!”
这时,他才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皮尔斯先生——在学校里人们都只知道他的化名勃哈拉瓦——客气地征得德雷登太太的同意之后,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一支雪茄,点着火抽上,心中暗道:“学校的情况你自己比我还清楚。”
这倒是事实。
皮尔斯先生和布朗洛先生两个都是英国人,两人都干同一行。
他们所从事的宗教事业——社会体系的支柱之一——目前却出现了不祥的裂痕,开始对民众失去吸引力。所以得寻求某种支撑:或是形式差不多的,或是换汤不换药的“替代品”。必须稳住对神灵的信仰,保住它的神秘色彩。
于是五花八门的神智学、招魂术、通灵术等协会粉墨登场,大显神通。
它们出版了成千上万的小册子,往世界各国散发。这些协会的中心大都集中在伦敦。印度这个国家不能不利用,在欧美人的心目中,它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晕,通灵术士、瑜伽和法师比比皆是。更何况宗教在印度本土对巩固英国人在印度的统治还大有用处。
这里有一座非常壮观的圆顶寺庙。丹达拉特学校就在这里,离马德拉斯不远。这所学校的宗旨是扩大神学的信徒和人才的队伍,为亚洲培养类似耶稣-马特利和“昴宿六”-克里希纳穆尔蒂①之类像“克里希纳②和佛陀一样伟大的‘导师’”;为欧洲培训各种善于降神扶乩、打卦算命、催眠显圣和天眼透视的人才。
①克里希纳穆尔蒂,印度宗教思想家,1910年被神智学派奉为世界新导师,1927年宣布与神智学派断绝关系。
②克里希纳,印度教的神,在印度教的神话中被描绘成两种形象:英明的军人国王和神仙牧童。
丹达拉特是一所非公开的秘密学校。这不仅是因为它的校规独特、教育方法非同一般,而且还有某些更为微妙的原因。送到这所学校里来的学生,都是父母、亲戚或监护人由于种种原因想暂时或永久摆脱的孩子。其中也有一些孩子,干脆就是丹达拉特的爪牙从他们父母那里拐骗来的。
学校里只开两类课程:宗教史和外国语。学生们将来要被派往哪个国家,他就必须掌握那个国家的语言。
特别有才华的,也就是特别神经质的学生,毕业后就留在学校里当教师。
催眠术在整个的教育体系中起特别重要的作用。在它的作用下,一些领会能力极强的学生掌握了“读心术”:能看出别人所察觉不到的教师嘴唇的细小动作、眼神的微弱变化,听到勉强能听出来的声音,从而做出各式各样的“奇迹”。
为了达到同一目的,还得利用各式各样诸如光晕罩身和“圣者”身体溢香之类把戏,这些都设计得异常巧妙,做得天衣无缝。在这所学校的教师和“科学顾问”之中,不乏大有学问的天才。
丹达拉特就是这样一所学校。
皮尔斯先生喷云吐雾地进行着汇报。布朗洛和德雷登频频点头表示赞赏。
“毕业分配的事进行得怎么样?”布朗洛先生问。
皮尔斯说出了几个学生的名字,介绍了他们的专长和他们要去的地方的情况。
“只是我还决定不下来,该叫阿里埃尔走哪条路,”皮尔斯说。
“就是那个很难教育的孩子?”布朗洛问到,“他的真名叫什么?”
“奥勒留①·高尔顿。”
①作者用晚期斯多噶学派的代表人物奥勒留的名字给他的主人公命名是别有深意的。晚期斯多噶学派主张智者应该顺应自然的冷漠,清新寡欲,珍惜自己的命运。
“想起来了。是监护人把他送来的吧?”
“完全正确,”皮尔斯应声说道,“是从伦敦来的博登先生和赫兹朗先生送来的。前不久他们还向起过他的情况。我回复说,奥勒留的健康状况倒是好得不能指望更好了,可是……”
布朗洛不满地皱起眉头,用手指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然后斜着眼,担心地朝德雷登太太瞥了一眼:不该什么都让她知道!就打断了皮尔斯道:
“那您打算拿他怎么办?”
“我只能说他不适合充当降神扶乩、天眼透视或打卦算命一类角色。阿里埃尔的头脑太坚强,神经组织太健全,根本不适合于这类事。”他有些沮丧,甚至现出负罪的样子加上一句:“一个很难教育的学生。尽管博登和赫兹朗……”
“我知道了。他们给我也写了信,”布朗洛又一次打断皮尔斯的话头,“查尔斯·海德有些有趣的新发明。您去跟他谈谈阿里埃尔的事。也许会对路。”
“这个查尔斯·海德是什么人?”德雷登太太问。
“您不知道吗?”皮尔斯转过脸,恭恭敬敬地对她说道,“这是鄙校的一位科研人员,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物。”
“好啦,您去同他谈吧!”布朗洛又说了一遍,就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