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实证论者枯燥的严苛,还是热衷于自然法者的空想,还是现实主义者和社会学家有局限的洞察,都不足以描述,更说不上解释资产阶级起初为求顺应,后来公开对抗,最后力谋推翻封建法律意识形态而使用的手段。而且这些法律学说之中的任何一种,都没有对西方各种法律体制目前出现的许多日趋尖锐的矛盾作出解释。
所有这些学派不是描述获胜资产阶级作为一种国家制度而建立的法律体制,就是在某种程度上力求为它辩护,或是试图解释它与排解国内冲突有关的内部运作。没有哪一个学派有意分析法律意识形态的那些革命性肇端,或是关心识别那些可能 ——也同样藉助于革命性手段——促成基于不同社会关系体制而占优势的新法律意识形态的社会力量。
尽管本书一直在谈论资产阶级革命派本身的问题,但我们却也对法律意识形态在争取社会变革的斗争中的效用感兴趣。我们认为,一种法理学理论应当以这方面的研究作为它的首要关切问题。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回顾另一位法律研究者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说过的话:
我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称之为 “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我在巴黎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后来移居布鲁塞尔,在那里继续进行研究。我所得到的,并且一经得到就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可以简要地表述如下: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活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
虽然我们在阅读这段话时可能会得到一个印象,以为马克思认为,一种特定社会关系体制的法律意识形态,始终在每一个细节上支持那种体制,但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对19世纪英国改革立法所进行的认真研究,应该可以消除我们的任何这种想法。无论如何,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旧形式和新社会力量之间的矛盾不会突然达到危急状态 ——即社会革命状态。从市民阶层初掌城市权力到法国革命,中间经历了一段长达八百年之久的时期。在那段时期里,是否可以说占优势的法律意识形态都是经济关系体制的产物,而这种或那种意识形态的倡导者都是为经济利益服务的呢?我们认为是可以这样说的。
我们已经看到,资产阶级每个时期都在力求巩固它的权力,并通过法律变革,将它法律意识形态的种种成份置于国家庇护之下。这么一来,社会关系的法律界定就改变了:过去一直依据封建使用权而保有的土地,变成了契约的对象;过去一直作为公有而保留的土地被圈占了,先前的自耕农若不是在这片土地上为赚工资而劳动,就是转移到城市里去了。农民和工人对于自己所进入的那一类社会关系,都几乎没有丝毫选择权利。他可以为某个业主干活,也可以为另一个业主干活,但达成协议的方式 ——不管是否签订契约,也不管是否仍属封建性——对他来说都是已经决定了的。
资产阶级的土地契约观念和所有权观念,并不是因为优于其他观念才在广大地区散播开来的;它们是由于代表在某个时代与技术和知识水平特别相适应的经济关系体制,所以才从各核心城市传播到其他地区的。它们不可逆转的趋势,就是要令旧有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解体。正如马克思曾写到的: “农业开始日益仅仅成为工业的一个部门,从而完全受到资本的支配。……资本乃是资产阶级社会支配一切的力量。”
在这一进程中,资产阶级态度和目标随着其成员视野不断扩大而继续发生变化。它的要求也发生了变化,而且我们看到,它在其大多数发展阶段上都远不是团结一致的。城市的手工业贸易在那些国际性贸易公司面前退让了,于是使地方性资产阶级集团与势力较强的远程贸易者之间,发生了法律意识形态冲突。行会的保护盾牌仅仅暂时抵挡了一阵,终于还是抵挡不住那股新生产技艺和新生产、交换与分配法律组织手段的力量。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一个政治结构框架以内发生的,从11世纪起,框架的许多主要部分至少在外表上就一直保持不变。当然,君主都扩大了权力,封建体制的军事职能已大部分闲置不用。王侯各自同某些资产阶级集团结成互利同盟,作出法律让步以换取财政支持。在旧有法律意识形态以内,找到了进行种种革新以求有利于促进和保持贸易的余地。
我们怎样才能最恰当地描述这变革呢?我们已经指出,资产阶级的自觉成长,以及在对敌对意识形态进行斗争中逐渐形成造反法理学,曾经经历了哪些阶段。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形成一套法律意识形态和法理学的理论,以正确描述那些变革,显露法律意识形态和社会关系体制之间的关联,使我们对争取社会变革的各种运动,能够根据它们的革命潜力来进行分析。
我们必须把只反对国家法律意识形态某些特殊部分,并力求通过现在居统治地位的国家权力机构实行变革的,与另一方面视整个体制为不合法而加以摒弃的,加以区别开来。这种区别正是柏拉图《自辩篇》和《克里多篇》两篇对话的主题。苏格拉底谴责雅典人,为自己从事过去那样的教学和言论的权利辩护,并宣称任何法律意识形态若不容许有他那样的行为就不值得尊重,尽管他被说成败坏青年人而且亵渎神灵。与此同时,大概预示他将要在《克里多篇》采取的立场,他辩护说,依据雅典人的法律,他的行为是合法的,从而拒不接受对他的具体指控。但苏格拉底仍然被判处死刑。
后来,克里多来到牢房看望被判死刑的苏格拉底,告诉他说他的朋友有个计划,要想将他劫走。苏格拉底拒绝了他们的援救,并宣讲了一通国家的重要性。是国家教育了他,给他一个在世界上的地位,在某种意义上说规定了他生存的条件,因此尽管国家不公正地判他死刑,他仍应当服从国家。人可以力求改变现有制度,但是他们既承认国家进行统治的要求有合法性,就必须在它的手下接受失败。由此可见,苏格拉底虽然力求改变他承认其权力的这个国家的意识形态,却采取了远非造反的立场。
请再次考虑我们曾在前面描述过的例子,即一伙匪徒占据了一处和平的河谷。匪帮头领及其亲信将一套管理制度强加于民众,保证他们享受某些权利,并规定须尽某些义务。人人清楚懂得,有哪些针对一般人以及针对个别人的命令,以何种方式发出就须视为具有权威性。这种经匪帮头领订立并由其亲信执行的管理制度,按实证论者的说法可称之为 “法律”——一种受国家权力支持的法律体制或法律意识形态——而这就够了,因为我们已经知道谁享有主权和合法暴力的独占行使权。但是,即使是就描述性意义来说,这一分析也没有多少用处。因为过了一段时期,民众可能对匪帮统治开始愤恨不满,因而组织反抗。即使大多数人表面上看来很守法,他们的行为也可能并非完全就像表面上看来那样是受匪帮规定支配的。
例如,可能会有一个时期,匪帮法律意识形态的灵活性要受考验,人们会多方企图变更它的实质,或者以种种有利于民众的方式来运用它的条款(如果出现多种解释的话)。在居统治地位的法律意识形态中,多少会找到回旋余地来适应对公正的要求;如果余地很少,匪帮对服从的要求就将在实践中开始受到侵蚀。
随后,民众或者他们之中持异议的一部分人,或许会拟订一些正式法律,作为旨在减轻无法状态之有害后果的 “谨慎行事准则”。例如,如果有规定宣称,“非经匪首同意不得有三人或三人以上在一起举行政治性聚会”,那末,持异议者就可以采取各种预防措施保密。那项规定在实践中就被改变成如下的谨慎行事准则:“凡有三人或三人以上不得举行政治性聚会,致使当局能够通过正常证明办法和足够证据,证实确已举行聚会以及何人曾经参与。”不过,从事组织这类聚会的持异议者可能已作好准备,若被发现就承认国家的惩罚是合法的,尽管他们将会在匪帮法庭上竭力争辩说,他们不应被定罪,因为缺乏证据,或者因为不许聚会的规定与匪帮法律制度的各项主要原则不相一致或对它们无关紧要。在这过程中,不同的法律意识形态相遇了;在法庭上论述敌对要求,正如制订明智的谨慎行事准则一样,要由受过法律训练者承担。甚至可能出现如下情况:双方对共同法律传统一同公开表示尊重,从而使匪帮和民众联合起来,并成为后者要求前者按某些方式行事的依据。
为持异议者辩护的律师,将会力求显示出匪帮那些表面上中立的命令所具有的真实 ——镇压性的——社会功用。法理学家和法律思想家——在我们所谈的例子中可以称他们为律师——将会受到持异议者请求,来对匪帮法规作出评价,估量它们能在何种程度上顺应民众对公正的要求。可是,如果匪帮的法律意识形态不能充分改革,无法兼容民众的基本要求,那末,到最后顺应过程就可能被视为是无补于事了。
如果这样的评价 ——即不可能有任何持久的妥协办法——一旦成为持异议者的法律意识形态构成部分,它就将作为要求进行社会革命的论据来起作用了。我们在法国三级会议摇身一变成为国民议会之前的辩论中,就多少见到过一点这种情况。当时新政权法律思想家实际所说的是:“旧政权连同它的最高法院以及众多朝臣和食客,业已将其所能给的全都给与我们了。它所提出的妥协办法都是幻想;它的法律意识形态告诉我们,向前进展是可能的,但那只不过是表明法律业已变成这个政权对人民所撒的谎而已。”
此外,还有一个法律意识形态和律师能够对革命性变化起重大作用的方法:受过法律训练的人帮助造反集团建立它的内部法律意识形态。持异议者会发展出种种生活和工作作风,以及建立在相互信任和共同奋斗经验上面的种种关系。这类作风和关系,有一些会被居统治地位的法律意识形态认可 ——从而产生各种政治党派、法人团体、有意图的社群——使持异议者能有一个实行自治的区域,可在其中进一步形成和考验他们的原则。在未能获得这类认可的地方,甚至在任何反面组织都遭明令禁止的地方,持异议者则会采用由群体决定的联系方式。他们有一种内部法律意识形态,并会讨论以及实行现实以外的另一种社会结构的法律原则,这类活动可以为匪帮一旦推翻之后就会实行的国家法律意识形态的原则奠定基础。
对抗派成员认为他们对公正的要求能在匪帮法规以内所得到的顺应程度,他们彼此间的行为方式,以及他们行为预示的未来社会结构形式 ——这一切与承认匪帮法规至上的自愿组织的行为是根本不同的。而且他们对社会结构的建议——他们的法律意识形态——,以及他们的对抗所承担的革命功能和所起的历史作用,也都与普通罪犯群体不同。
河谷外面观察这种对抗活动,我们可以从多种角度来分析它。我们可以究问对抗者的价值观。我们可以质疑他们所作出的关于匪帮法规能在何种程度上迁就他们要求的判断。我们可以将革命的号召视为注定要失败。但是,如果我们承认那种对抗至少还有一线成功希望,尤其是如果我们回顾业已夺得权力的一次对抗运动的历史,那末就必须承认,仅把匪帮在某个特定时期所发布和执行的命令作为 “法律”来描述,是错误的。那类命令固然是以匪方享有独占的暴力使用权为前提,但对抗派由于人多而又顽强,对抗力量也就同样成为制订法律过程的一部分——我们所说的法律是指人依据它而在一个有组织社会里生活并由国家权力予以支持的法规。简单说,我们所谓“法律”并非一种制度,而是一个过程。将法律描述为制度,只不过在将动作凝定为一张照片时才有用处——亦即在特定时刻记录事态的用处,它是不会透露事态变化方向或速度的。
我们一旦承认,对法律意识形态(即使是受到国家权力支持的那种)的任何描述都有尝试性质,那就必须更进一步问:在任何社会制度中总有许多造反派和恶棍,他们全都会对国家法律意识形态施加压力,全都会多少公开地形成自己的法律意识形态。我们是否可以像韦伯那样,为便于分析而将他们归入同一个群体,并将他们所有的法律意识形态都称之为 “常规”呢?
如果我们要了解法理学的动力学,即法律意识形态变革的动力学,而且要掌握造反法理学的关键意义,那末,回答就必须是:不可。在我们研究过的那段时期里,曾有无数觊觎国家权力的人力图影响居统治地位的法律意识形态,甚至自视为与国家处于根本性冲突之中。例如,试想西欧农村中不时爆发的公社式运动,或者法国南部跟随大瘟疫而来的那许多土匪伙帮,它们曾经成功击退了资产阶级在经济上统治该地区的企图。所有这些活动都失败了,而资产阶级则取得成功;有些时候资产阶级竟还能够求得当时国家的援助来消灭那些群体。那末,为了要将这许多不同的异议加以分类,在法律意识形态的内容和矛盾之外我们还必须研究一些什么呢?
我们必须发现,在某个特定时期哪一种法律意识形态能表达出最终取得权力的阶层或群体的愿望,同时也能表达当前社会关系体系与将要取代之者,这二者间的基本矛盾。我们回顾过去,可以看出资本主义生产组织的胜利,它而且唯有它,才将资产阶级与那些匪徒和公社运动者划分开来。
由于日益体察到种种带根本性的矛盾,资产阶级内部所建立的法律意识形态就易于出现众多变体。资产阶级要受到技术和经济现实情况,当时居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数百年来影响,它本身内部冲突,还有它自己各种目标逐一形成的这众多因素支配,所以每一个国家的资产阶级都曾作出许多选择。法国和英国的资产阶级所走的不同道路就证明了这一点,而意大利和德意志资产阶级直到相当晚,才试图统一他们的国家,然而种种努力终归于失败,那只不过是更进一步的明证而已。
1789年时并非找不到调解法国贵族和资产阶级之间分歧的办法,但是妥协的代价已经变得过大,以致后一个集团决心摆出造反姿态。布丹( Louis Boudin )曾对此点作了很好的说明:
按照马克思哲学,一种生产制度只有在它有助于,或者至少不妨碍社会的各种生产力量全面施展和充分利用时,才能够持续下去,它一旦变成对生产的障碍,一种桎梏,就必须让位于另一种制度。一种制度业已成为对生产的障碍和桎梏,就只有依靠阻止生产,并依靠浪费掉它所已经生产出的东西才能够存在下去,这是毋须多说的。这样一种制度因此不可能持续很久,简直可以不必问它继续存在的纯机械可能性或不可能性如何。这种制度纵然或许尚有机械地存在的可能,在历史上却已成为不可能了。
不再在旧有意识形态范围内活动,来维持 “机械地”可能,这就是造反式的决心。这样一种决心虽是由一个阶级所采取,却是在少数采取最初步骤的领袖周围明确起来的。
在这一过程中,律师扮演什么角色呢?比律师更为矛盾的人物,几乎是找不到的。自从有了法律专业以来,或者说自从十字军东征以后又重新有法律专业以来,律师的角色就越来越变得不明确。律师历来都是为付得起钱的人 ——领主、王侯、教会、资产阶级——效劳的。他们要在国家权力庇护下,负责阐述法律理论。许多律师是仅为他们的主人服务的。许多公证人专门代表那些能够缴纳费用的人,将他们所解释的法律写到契约中去。但同时,又有许多律师与新兴阶级认同,极力要求改革。当律师是为城市造反所建立、或自由权利特许状所确定的各种资产阶级制度工作时,他们的角色是相当明确的,但是后来,在 13 世纪开始的那场由君主控制全国的大运动中,他们日益卷入“国家公务”,种种矛盾便都出现了。
如果一位曾向君主宣誓效忠的律师,认为某项法律对贸易十分不利,必须予以改变 ——若不改变就须设法规避,规避不了就只得违抗——那末,他该怎么办呢?有很多律师采取了无为的办法来解决这个矛盾,从而选择与现状同一命运。这并不令人惊奇:并非律师的资产者同样乐于享受王家优渥待遇。
但却也另有为另一些资产者效劳的律师,努力设计出为造反服务的法律意识形态原则。一个诉讼委托人要想满意地解决矛盾,总是能够找到一位律师的。如果律师和诉讼委托人向国家提出的挑战,实际证明相当严重,那末两人就都有遭惩罚的危险。毫无疑问,这种律师行为对于资产阶级走向掌权是大有帮助的;而资产阶级律师会与赋予他们律师称号的封建王室制度公开决裂,那同样是毫无疑问的。
现代打扮的造反
现今有种种革命性运动,在向从前造反的资产阶级建立起来的社会关系体制挑战,我们也可以观察到,有一种新的造反法理学在起作用。这些运动都有一部与资产阶级兴起夺权平行发展的历史,因而也都曾面对在与资产阶级法律意识形态决裂以前,试图使自己的要求适应它而遇到的那些相同问题。
适应的可能性其所以增大,乃是由于资产阶级法律意识形态具有二重性 ——它表面上同时维护与所有权有关系的利益,以及抽象的、摆脱专横权力以获自由的“人类”利益。现代革命运动的斗争还如同资产阶级过去那样,力求利用占统治地位的法律意识形态的种种成分,来达到自己的各种目的。我们在本节中所要考察的,是资产阶级法律意识形态的二重性,以及它主要挑战者和可能接替者,即社会主义的法律意识形态法理学。
美国、法国和英国的宪法都宣布,自由、公平和正义应当受到一个政权立法机关和司法法庭的保护。它们确立了诸如言论和出版自由、公平审讯的权利、以及财产和契约自由等等原则。就美国来说,这类承诺有一些是过去革命的产物,另一些则是在击溃了奴隶制的内战以后才增加的。
我们可以略有把握地谈谈这类自由的起源,以及它们得到发展的理由。对资产阶级的兴起夺权说来,有关财产和契约的理想乃是中心问题。正如恩格斯所写的:
迄今为止的所有革命,一直都是保护一种所有权、反对另一种所有权的革命。它们不可能保护一种而不违反另一种。在法国大革命中,为挽救资产阶级所有权而牺牲了封建所有权。
法国国民议会废除封建制度时,有意地将封建财产扔给贵族的债权人。它能做成这件事,乃是由于它认为没收财产的法令,不应影响资产阶级早先作为对贵族放债的安全保障而在封建财产上取得的利益。然而,资产阶级的胜利却是以一系列与封建国家的对抗为标志的,在其中它夺得许多可让它的利益起支配作用的区域。资产阶级并非恰恰在国民议会没收封建财产的那个革命胜利时刻,才依据关于所有权和 ——用契约——处理所有权利益的方法的法律意识形态,扩大其行动范围,而是从城市公社时代起,就为此开始了长期进军。
有一部分资产阶级在任何时候都在造反 ——往往是为了反对那些已经与居统治地位的法律意识形态联合的资产者——他们拟定出种种原则,以利于自己争取财产和契约自由的斗争。他们要求有言论和信教自由,特别是在有某个官方教会在其社会控制工具作用时,尤其需要有信教自由。这一部分造反的资产阶级正由于很早就曾被看作是阴谋家,因而也就是危险分子——博玛诺瓦 1283 年的著述和 12 世纪时开始进行的对城市造反活动的审讯可为佐证——所以他们极力反对那种十分严厉而且往往野蛮的刑事司法体制,对之采取批判的态度。
从对资产阶级崛起的研究,可得出两个结论:首先,法律意识形态乃是社会斗争的表现,而一个集团法律意识形态中的特殊成分,则是该集团所从事和卷入的种种实际斗争造成的。其次,对于今天的法理学对资产阶级法律意识形态的挑战说来,极其重要的一点是:资产阶级自由制度就其纲要而论,可分为两个显然有别的部分。一是要使资本主义制度所依据的所有权和契约原则在意识形态中具体化,并要可预知地允许利用国家权力来维护那些自由。另一个则是资产阶级认为对于赢得权力这一政治任务至关重要的,因而要倡导的那些法律原则。这两个原则都曾依据自然法思想被证明为正确,而自然思想则是资产阶级在采取最后行动夺取国家权力的时期的特有标志。
我们或许可望找到种种大不相同对待资产阶级法律意识形态中上述两种倾向的法理学态度,而事实上情况正是如此。一直都有人在重新研究关于所有权和契约的种种理论,并根据日益集中化、垄断化的生产体制来把它作精密阐述。个人自由和公平对待个人的原则,已开始日益受到来自消退了革命情绪和其本身遇到挑战的统治阶级内部分子的攻击;不用说,资产阶级是不愿看到自己被一个利用它所一度依靠和倡导的种种自由的集团取代的。挑战资产阶级权力的集团到处都有,但是现在很清楚,在众多竞争者之中,为本世纪的世界革命确立了样板的马克思社会主义最有可能作到取代资产阶级。在马克思评述资本主义所固有的、走向不合理的崩溃的种种倾向的那个时候,事情或许还不确定。但现在已不同了。
我们将在余下的篇幅里,简略地讨论资产阶级法律意识形态所遇到的某些挑战,以及一种新造反法理学所提出的各种论点。(对这些论点的详细考虑不属本书范围。)
我们今天亲眼见到,与我们在资产阶级兴起夺权研究中所简述的那一过程相平行的一种过程。许多持异议集团正在从要求按照特定方式来解释占统治地位的法律意识形态,着手拟定种种对公正的权利要求。在契约和所有权方面,平等享受国家财富的种种权利要求,正在向许多地方的法庭和立法机关提出来。这类要求都强调资产阶级法律意识形态中反对垄断的、平等主义的价值准则。在个人自由方面,持异议者纷纷援引占统治地位的法律意识形态对结社自由和诉讼程序公平的权利要求,来保护他们结社和改变信仰,以及维护自身免受国家权力机关的权利攻击。
基诺伊教授在其发表于1972年的一篇论文中,对律师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作了如下分析:
律师在这个制度中所扮演的角色,正如一份最高法院裁决书十分坦率地指明,就是要使这个制度看起来非常好,至少要为它提供一副公正外貌。但是,正是这种派定给律师的角色,使得律师能够在目前这个时刻的斗争中起到特别的有效作用,来维护和保存统治阶级出于恐惧和绝望而准备抛弃的这类形式。但这就要求在激进派律师这一方面,能有灵活性和技巧,尤其要有理解力。他或者她必须找到每一个机会,在司法舞台本身构架以内揭露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事实,即统治者及其在司法系统中的仆从,不管他们是检察官还是审判官,都正在反抗他们自己的制度,都正在抛弃他们自己的既定法规,那些法规在往昔原是旨在体现当时的公平、平等、正义和自由等等革命性原则的。
基诺伊举了卡斯特罗( Fidel Castro) 1952 年和 1953 年在古巴的两次涉讼为例。 1952 年在巴蒂斯达(Eulgencio Batista)发动政变前两星期,卡斯特罗作为一位律师曾在哈瓦那向法院呈递了一份诉状,要求拘捕巴蒂斯达及其帮凶,并指控他们违反《社会保卫法》,正在筹划武装叛乱。这份诉状未被受理。过了一年,在巴蒂斯达发动政变以后,卡斯特罗因发动袭击蒙卡达兵营失败而被捕。在受审时他发言为革命权利辩护,并重提他曾试图以合法方式提请当局注意后来造成蒙卡达兵营袭击行动的那些冤屈。他说:
你们将会回答说,法院对于上一次案件未能采取行动乃是由于有武力阻止他们那样做。好吧,那就 ——请你们承认这一次武力将会迫使你们对我判罪。前一次你们不能够惩罚有罪的人!这一次你们将被迫惩罚无罪者。正义处女两次遭到武力的强奸!
卡斯特罗随后被军事法庭定罪,乃是戏剧性地证实国家权力系统已将自己的法律意识形态抛弃了一部分。古巴居民之中与卡斯特罗观点相同的那一部分人对公正的权利要求,已不再可能在官方法律意识形态范围以内得到适应了。在随后而来的革命行动时期不仅是革命武力建立了,而且在相继扩大的许多地区还成立了这一武力所支持的、属于另一种法律意识形态的机构。
我们可以在许多第三世界国家,以及最近在葡萄牙,找到与此相同的发展,即由对一种居统治地位的法律意识形态求适应,发展到进行斗争以求形成满足持异议者要求的意识形态,再发展到摆出公开造反的姿态。
在美国,左派 ——黑人、棕色皮肤的人和其他第三世界的人,也有白人——在过去数十年里花费了很多精力,来对负责解释和实施法律意识形态的机构施加压力,迫使它们尊重对自由和公平的各项基本保证。往往成为“判例”的法律诉讼,是主要的斗争手段。后来,采取这种手段难望满足左派对公正的要求,而且国家镇压机关就连对于作为资产阶级法律意识形态正式明文公布部分的那些法规也都不予尊重,于是,美国左派便开始精密阐释对资产阶级法律意识形态的批判,以及另类法律意识形态。
左派提出来的要求,是针对公共和私人这两类权力的行使者,这一事实对于资产阶级法律意识形态的批判性分析十分重要。当然,公共权力行使者可想而知是要受宪法有关规定,例如不因种族而有所歧视的规定约束的,而且在某些情况下也被认为负有正面职责,去纠正以往的歧视所造成的影响。但是,这种职责并没有将动用公款资助正面援助计划的责任包含在内。同等保护这一宪法规定,一般说来不适用于私人行为,而且雇主、甚至法人雇主的 “责任”,习惯上仅限于遵守本州反歧视的法规规定,以及通过缴纳应缴之税来对公共福利作出其所可作的贡献。黑人组织一直在挑战私人权力行使者不须对其生活受到影响的人负责这一观点。它们批评美国社会实质上是种族主义性质的社会,这一批评呼吁美国各大公司与公共当局一起,设法弥补多年以来种族歧视所造成的影响,并创设各种新经济和政治组织,以确保私人和公共权力聚合体能对权力行使的受害者担负责任。提出这类要求的依据部分也还在于这样一种断定,即美国各种经济和社会机构过去数百年来通过对黑人的高度剥削,已占尽种族主义的便宜,这种作法在特定意义上造成了应向当代黑人偿还对先前许多代勒索所得的义务。因此,私产持有者有义务负责地使用财产这种讲法所依据的隐含前提,是与下列前提基本不同的,后者说的是:国家在对私人业主行为施加影响或予以支持时,必须作为一项宪法原则确保其权力是按照无歧视方式使用的。
有一种观点认为,财产与应该负责地使用它的要求相隔绝,乃是财产的 “私有性”造成,这种观点的否定,则是由于认识到所有私人财产持有者都唯愿能对其财产为所欲为,而国家权力则可以想见是支持这类愿望的,要克服这样的想法只有由立法和司法方面发布具体和有限度的公告,来限制人们转让或使用“自有的”财产。正如我们已谈到的,资本家行使着十分巨大的权力。站在财产私法要求权背后的,是给人深刻印象的一整列警察和其他国家武力,以保“他们的”财产属于他们。因此,在争取社会变革的运动中,北方和南方黑人都不把国家视为互相竞争的各种社会力量的中立仲裁者,而是拥有显然属于私人剥削和镇压手段者的保护人。为了这个原因,他们的斗争起初显示了一种与“国家”法律或成文法各种力量的联盟,但后来就日益体会到,在今天的美国,争取“对黑人公正”的要求是带有内在革命性的。
我们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来说明今日资产阶级法律意识形态,与学生和青年集团、城市地区青年工人等形形色色持异议者种种迫切要求之间的对抗。细节可能有变化,但画面却始终如一:谋求私人利润的生产组织体制无法满足人民需要,统治集团的法律意识形态无法顺应人民对自由和公平的要求。那些争取变革的运动几乎都没有什么阶级意识或阶级基础,我们也没有暗示它们的斗争已超出阶级冲突预兆的阶段。正如同资产阶级对封建制度的挑战一样,阶级意识是在与统治阶级法律意识形态相对抗的过程中慢慢发展的。
在美国,变革的步伐和性质要受到美国以外特别是第三世界种种事件很大影响。从前的殖民地纷纷开始对本国的原料输出加以控制,比较 “先进的”各国就日益受到经济危机的威胁。在这些国家里,种种经济困难——失业和通货膨胀——使得掌握国家权力的人更加难以满足——收买——持异议者的要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反对美国帝国主义——及其对第三世界各国的经济统治——的斗争,乃是对美国国内斗争极关重要的。
这种业已加剧的紧张状态,给现代法理学家带来了我们前面所讨论的,早期那些资产阶级法理学家曾遇到过的种种矛盾。上法庭打官司的律师 ——穿上了战斗服装的法理学家——开始作出谨慎区别。尽管工人和企业主的法律义务都是由居统治地位的法律意识形态界定,但律师却试图改变和调适它,在不妨碍意识形态体系的完整性的前题下,来调整各种分歧。通过如下的变革,普通人的生活有了许多实际改善:防止欺骗行为和不公平作法的消费者信贷立法;公平住房立法;对黑人、墨西哥裔人和妇女规定给予补偿性待遇的各种同等就业计划。其所以能有这些改进,是由于法理学家深入研究法律意识形态及其种种规范,将它们所保护的各种利益揭露出来,从而弄清楚变革公法以限制契约“自由”范围的要求,并阐明其正当性。在争取言论和结社自由以及争取正当法律手续的斗争中,律师要求尊重宪法所提出的原则和遵守宪法所作出的承诺。
在这两个领域里,法理学家都谨慎地研究统治集团的法律意识形态,考虑它的种种历史根源,以便了解各种特定法规和体制的依据。法理学家鉴别统治集团的实际利益与它意识形态之间的种种矛盾,并使它们变得能对要求社会变革的人有利。与此同时,正如基诺伊所指出的,为了不至于仅仅成为居统治地位意识形态的传声筒 ——保持任何值得享有的权利均仍可在这意识形态范围以内赢得的门面——律师还应指出统治集团摆脱它自己的意识形态的途径。
但是,法理学家还应该作更多事情。真正投身于社会改革的律师将会仿效他们的先辈在资产阶级革命中的榜样,从而采取明确的革命立场。他们将会对我们在前面说明过的 “谨慎行事准则”加以研究和斟酌,以便减弱无情国家权力对他们委托人政治活动的冲击。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将会与他们的委托人一同工作,来制订另类法律意识形态。
站在争取社会变革的运动一边这决定,可能会使个人内心矛盾得到解决,但社会行动领域内的那些矛盾却依然存在,而且实在说来更增强了。这对于法律家来说尤譬如此。持异义者所集体制定而由个人在走上造反立场时分别接受的意识形态,就是韦伯所说的按其指导集团行为这个意义而言的 “常规”。不过,它还不止此:它体现该集团对居统治地位的法律意识形态提出的正义要求,而且开始描绘出一旦该集团取得国家权力就将付诸施行的各项法律原则。
你在革命后所得到的社会,就是值得你得到的那种社会,它的法律意识形态是建立在其前的基础之上,并体现谋求变革的集团在争夺权力时所实践的原则的。所以,在西方今天种种革命运动中,举凡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官僚化、建立互爱和互信 ——一个争取变革的运动必须在其内部事务中加以整顿的一切问题——都必须用有如在某个未来时刻即将成为指导全社会原则那样的原则来处理。因为在现实中,在不排除变革需要和改正错误的可能性的条件下,情况确实将会如此。较精明和观察力较强的法理学家在各按其本身条件解决其专业所交给他们的种种矛盾时,是会懂得这些事情的。他们或许会高兴知道,与此相同的种种问题,是他们这一行许多其他人在为一个较早时期的革命服务时曾经遇到过的,那些人的时代我们相信快要过去了。正如雪莱在《解放了的普洛米休士》的序言中所写:“思想的云层正在一同放射闪电,制度与意见之间现正在恢复,或者即将恢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