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返回大学读二年级的时候,尤金发现学校里气氛很严肃,这跟当时的战争有关。与以前相比,现在的校园更加安静、更加阴沉了——因为学生数量少了许多,他们的年龄都不大。年龄稍大一些的全都打仗去了。剩下的学生虽然仍有人管束,但是大都处于狂热的状态,一个个心绪不宁。他们对读书、对毕业以后的就业和成功都心存各种顾忌——唯有前线的胜利让他们感到激动和鼓舞。用不着操心明天!为明天而用功读书又有什么用!大炮已经把所有的计划轰成了碎片,所有按部就班的工作已经结束,对此他们内心感到狂热,并且欣喜地欢呼。学校的教学工作仍然漫不经心地进行着,学生们个个心不在焉:人虽然在教室里,眼睛虽然盯着书本,但是耳朵却竖得老高,正凝神聆听外边传来的战报。
这个学年刚一开始,尤金的学习态度就变得非常认真了。他和阿尔特蒙中学的一个优秀毕业生——鲍勃·斯特林成了室友。鲍勃今年19岁,是一位寡妇的儿子。他中等身高,穿着整洁而朴素,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正因如此,不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都会善良、得意地一笑了之。他的脑袋特别聪明——思维灵敏、做事专心、读书用功,但是缺乏独特的见解和创新的思想。他把每件事情都安排得很好:他为每门功课安排了一定的学习时间,每课书都要按规定温习三遍,而且还会快速地低声诵读。每逢周一他都要把换下的衣物送出去洗。同学们聚会的时候,他往往显得既热情又高兴,自得其乐。但是他永远都严格遵守自己的时间表。玩上一会儿后,他就会看着手表说:“哎呀,玩得好开心,但是我的功课还没有做呢。”说完他就走了。
大家都说他前途无量。他曾经对尤金的某些不良习惯作过善意、认真的规劝。他认为他不应该把脱下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不应该把换下的脏衬衫和脏内裤堆在一起;每门课都应该规定好学习的时间;起居应该定时。
他们住在校园一角某个私人的寓所里。屋里的墙上挂着许多大学的三角旗,这些东西都属于鲍勃·斯特林。
鲍勃·斯特林患有心脏病。有一天,他爬上楼梯之后,站在楼梯口喘个不停。尤金打开了房门。他看见鲍勃·斯特林那张布满灰色雀斑、快乐的脸变成了死灰色,嘴唇也抖动着,颜色发青。
“你怎么啦,鲍勃?哪儿不舒服吗?”尤金问。
“过来,”鲍勃·斯特林微笑着,“把你的头放到这里来。”他把尤金的头拉到自己的心口上。只听见他的心跳得很慢,脉率不整,呼吸的时候,还发出“咝咝”的杂音。
“我的天哪!”尤金惊叫起来。
“你听见了吗?”鲍勃·斯特林说完,开始笑了起来。然后他走进屋里,轻快地搓着冰冷的双手。
后来他病倒了,没法再去上课。他被送进了学校医务室,在那里一住就是好几个星期。从外表来看,他病得似乎并不是很严重,但是嘴唇始终是青色的,脉搏很慢,体温也特别低。医生也无能为力。
他母亲来到了学校把他接回家去了。尤金每个星期都固定给他写两次信。他的回信只有短短的几行,但总会带来一些让人高兴的消息。后来终于有一天,他死了。
两个星期以后,那位寡妇返回学校收拾儿子的遗物。她默默地把那些不会再有人穿的衣服收拾在一起。她是一位40多岁、身体健壮的女人。尤金把墙上的三角旗都取了下来并且折叠好。她把旗子也装进了手提箱,转身要走。
“这儿还有一幅。”尤金提醒她。
她突然哭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是那么坚强,”她说,“那么坚强。那些日子里——我没有跟你提起过——你的信让他非常快乐。”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尤金心想。
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他心想。鲍勃在这里待过,两个人曾经在一起生活过。我总能想起他嘴唇发青、气喘吁吁站在楼梯口的样子,耳畔永远能够听见他喃喃读书的声音。一到晚上,对面的另一张床却是空荡荡的。从此以后,我就要单独一个人住了。
在那个学期剩下的日子里,他却搬进了学校的一间集体宿舍。他有两位室友——一位也是阿尔特蒙人,名叫L.K.邓肯(“L”代表劳伦斯,但大家都叫他“老鹿”),另一位是圣公会一位牧师之子,名叫哈罗德·盖伊。两人都比尤金年长几岁:“老鹿”24岁,哈罗德·盖伊22岁。这3个性情古怪的人能够聚在一起,真是很不容易。他们把两间屋子的其中一间当作“书房”。
老鹿是阿尔特蒙一位律师的儿子,他的父亲是民主党的一名小政客,在当地影响很大。老鹿的身材很高——大概有六英尺一二,但却非常瘦,或者说非常单薄。他的脑袋已经有些秃顶了,前额高高的,大而浅色的眼睛向外鼓出着。苍白的长脸从眼部开始就往里斜下去,一直斜到下巴的位置。他的肩膀有些弯曲,而且非常窄;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像铅笔一样匀称。他经常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穿着紧身的法兰绒西装、高高的硬领、宽大的丝绸领结,胸前的口袋里还塞着花花绿绿的丝质手帕。他是法学院的学生,但是却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勤奋钻研逃避读书上去了。
年纪较小的学生——尤其是一年级的新生——吃完饭后常常围在老鹿的身边,目瞪口呆地听他吹牛聊天。他吹得越神奇,他们就越是渴望听下去。他的生活态度就像游乐场里那些专门吆喝拉拢观众的人:夸夸其谈、神气十足、玩世不恭。
另一位室友的名字叫哈罗德·盖伊,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孩子。他戴着一副眼镜,这是他灰暗的脸上唯一富有光彩的东西。他的长相既平庸又丑陋,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周围的事物至少有4/5令他迷感不解,因而他也不需再费心思了解它们了。相反,为了掩饰他的胆怯和困惑,他动辄就会像驴一样哈哈地笑起来,但是往往都笑错了时机。他笑的时候呲牙咧嘴、得意极了。能跟老鹿结成一帮,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了。他整天跟在这位花花公子的身后到处乱转,嘴里还叼着烟,一双放荡不羁的眼睛四下乱瞅。他一边大声咒骂,一边又深感不安,活像一个堕落的牧师。
“哈罗德呀!哈罗德!”老鹿有些责怪地说,“他妈的,你这个家伙!越来越不像话了!你成天就只知嚼口香糖,再这样下去,你要把主日学校的钱全都糟蹋在电影上了。想想我和阿金吧。阿金还是个小孩子,纯净得跟牲口棚似的;至于我本人,我一向只在上流圈子里活动,和我保持联系的人只是那些一流酒吧里的招待、最有气派的野鸡。要是你父亲知道你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他会怎么想?难道你不觉得会把他给吓一跳吧?他肯定会克扣你的烟钱的,小子。”
“他想干什么我他妈的才不害怕呢——我也不怕你!”哈罗德粗暴地说着,咧嘴笑了一下。“我他妈的什么都不怕!”他大声嚷嚷着。整个宿舍的其他窗户里马上报以各种怪声号叫——“去他妈的!”“闭嘴!”以及一些嘲讽和喝彩声,哈罗德听后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圣诞节一到,这个四分五裂的家庭重又团聚了。一种即将解体、即将死亡的预感,把他们一个个全部召唤回家。巴尔的摩的外科医生并没有带给甘特任何希望,相反,他更加证实死神已经向他发出了最后的拘票。
“那么他还能活多长时间呢?”海伦问。
医生耸了耸肩。“我亲爱的小姐!”他说,“我也说不准。他这个人真是个奇迹。你知道他是我们这儿的头号病人。医院里所有的外科医生都给他诊治过病。他还能拖多久?我可真的没有把握。你父亲上次做过手术以后,我就没指望能再次见到他。我很担心他能不能熬过去年冬天。但是你瞧,他又来了。他很可能还会到这里来好多次呢。”
“你就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吗?你觉得镭射疗法管不管用?”
“我只能暂时减轻他的痛苦,甚至可以暂时控制病情的扩散。除此以外,我无能为力了。不过他的生命力可真的太强了。他就像一扇吱呀作响、只靠独链挂着的门——直到现在还挂在那儿。”
就这样,她又把他带回了家,死亡的阴影就像高悬在他们头顶之上的达摩克利斯剑。在他们的思想深处,恐惧就像一只豹子,轻手轻脚地徘徊着,始终不肯离去。海伦经常生活在压抑的歇斯底里状态中:不管在伊丽莎的家里还是在她自己的家里,这种情绪每天都要爆发一次。休·巴顿买了一幢房子,让她和家人分开,一个人住在那里。
“只要你和他们住在一起,就永远得不到安宁,”他说,“这就是你目前面临的问题。”
她常常生病,而且一病就是好几天。她频繁地去找医生就诊、接受指导,有时还会在医院里住上几天。她的病有多种症状——有时候双乳疼痛,有时候神经衰弱,有时候整个人都快要垮掉了。遇到这些情况她就会歇斯底里地又哭又笑,既有甘特的影响,也有自己无法生育的原因。她经常在背后偷着喝酒——每次只喝几口,想以此来提提神,倒不至于喝醉。她喝的都是一些劣质的酒——只想获得酒的效果,例如“强身药”“百草精”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好像故意不喝品质优良的好酒,而是在医学的名义下蒙骗自己,不承认自己渴望酒精的作用。这就是她自欺欺人的一个明显特点。她的生活就是在一连串欺骗和象征中度过的——她的憎恶、她的爱好、她的悲伤、她的快乐,全都有具体的原因。但是就连她本人也说不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但是,除非她真的病倒在床上爬不起来,否则她从来不会长时间离开她的父亲。甘特即将死去的阴影笼罩在他们的生命里。在死亡的恐怖之下,在死亡挥之不去的威胁之中,在那无法探究的神秘里,他们全都战栗不已。他们的尊严和勇气都被剥夺一空。他们不顾一切、神情疲惫、不顾自尊地想保全自己的生命。每当死神降临在陌生人身上的时候,人们都能够平静、达观地接受;可一旦轮到自己的时候,人人都会觉得死亡是一件违背自然规律的事。他们不敢想象甘特会死,就像不敢想象上帝会死一样;事实上他们更难想象前者,因为在他们眼里,甘特比上帝更加真实,比上帝更加不朽,他就是上帝。
他们的生活竟然陷入这种可怕的气氛里。尤金感到十分恐惧,他浑身发僵,怒气冲冲。有时候,当他读完一封家书后,会恼怒得挥动拳头朝宿舍的灰泥墙壁上乱击一通,直弄得手指关节处鲜血直流。在他看来,他们已经抽走了他的勇气!他心想。他们使他变成了哭哭啼啼的懦夫!不行!假如我快要死的时候,我决不会让这些倒霉的家人待在我的身边,不让他们围在我的周围,唉声叹气、抹鼻子擦眼泪、让你透不气来。不让他们假作欢颜说你的气色多么好,但却在背后哭哭啼啼的。噢,多么糟、多么糟、多么糟的死亡啊!难道人永远不能孤独地生活吗?难道人们永远不能独自生活、独自思考、离群索居吗?哼!我偏要这样!一定要这样!独自一个人,独自一个人,离得远远的,在雨中离开这里。忽然,他冲进书房,发现老鹿正不大习惯地看着法律书上一则民事侵权案例,眼神呆滞,活像一只轻快的小鸟被毒蛇富有魔力的眼睛盯得失魂落魄一样。
“难道我们一个个都会像老鼠那样死去吗?”他说,“难道都要把我们闷死在洞里吗?”
“他妈的!”老鹿邓肯说着,合起那本皮革封面的大书,装作害怕地后退了几步,像是在自卫。
“没错,说得对,说得对!你冷静冷静吧。你就是拿破仑,我就是你的老朋友,奥里弗·克伦威尔。哈罗德!”他大声地喊起来,“救命啊!他杀了监狱的看守,越狱逃走了。”
“阿金!”哈罗德·盖伊大声喊着,猛地把手头一本大部头的书朝正在历数伟人名字的老鹿掷了过去,“你对历史了解多少?《大宪章》是谁签署的?呃?”
“没有人签署,”尤金道,“英国国王不会写字,所以他们就把它油印出来了。”
“答对了!”哈罗德咆哮着,“谁是无备皇帝艾索列德?”
“他是傻瓜国王琴涅武甫和不洁王后恩丁的儿子。”尤金回答。
“在他叔父詹斯坡那边,”老鹿说,“他是梅毒国王保罗和小气王后珍妮的亲戚。”
“教皇在903年下令将他开除教籍,可他不愿做一名懦夫。”尤金说。
“不但如此,他还把本地所有的教士都召集在一起,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盖伊博士,他后来被推举为教皇了,”老鹿说,“这一行动导致了天主教的大分裂。”
“但是上帝还是跟以前一样,站在大多数的教徒一边,”尤金说,“后来,他们举家迁移来到了加利福尼亚州,并在1849年的淘金热中发了大财。”
“你们这两个家伙比我强多了!”哈罗德·盖伊大声地叫着,霍地站起身来。“快点!谁想去‘看画’?”
所谓“看画”,就是去看电影,这是这个小城能够提供的唯一正规的公共娱乐活动了。这是一家小型的影剧院。每天晚上都有一大群学生坐在这里。他们三五成群地挤进过道,踩着满地的花生壳,在掷来掷去的花生米中来回穿行;等他们坐下来后,都开始认真地寻找新生的脑袋,并把他们当作射击的靶子。他们偶尔也会看几眼银幕上模糊不清、摇摇晃晃的人影,还不时地大声喝彩着、怪叫着,或者作一番评论。一位脖子瘦长、神情疲倦、但却勤勉的青年女子,几乎不间断地用力弹奏着钢琴。只要她停上五分钟,全场就会喝倒彩,观众大声地叫喊着:“音乐!默特尔!音乐!”
在大学里,见到熟人要打招呼,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你跟大家打了招呼,那你就很“民主”;如果你不这样做,你就是个“势利的人”,选举的时候就没人投你的票。在同学当中,判断人品就像判断任何事物一样,标准很粗糙。他们对那些与众不同的,都会表示怀疑和仇视。某某人有没有才能?他聪明吗?不行,不行!他这个人并不可靠,一点都不行。校园就是民主社会的一个缩影——到处都跟政治活动和利益有关——全国性的、地方性的、大学性的。
校园里的情况跟一个州的情况相似,竞选职位的人,有政治掮客,有后台大佬,也有一些“组织机构”。年轻人能够在大学里学会一套政治策略,以后从政时可以善加运用。某个政客的儿子,小小年纪就被他世故的父亲训练就绪:他的年龄只有16岁,但是前途已经安排妥当。他有望成为一州之长,或者成为符合民意、意气风发的众议员。事实上,他之所以要读大学,就是要为将来跻身政治奠定基础,专为今后从政结交有识之士。读到大三的时候,要是一切顺利,他早就找到了自己的政治经理人,帮助他主持学生会里的竞选活动;他早就学会了谨慎处事、灵活善变的原则,有时候还要摆一摆架子,有时候会和蔼可亲。
“喂,各位好啊?”“近来怎么样,各位?”“今天的天气,哈——哈——哈!”
这人神奇、美妙的世界就摆在他们面前,但却没有多少人去探索它;他们宁愿固守着本州的堡垒,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折腾,也不愿意去其他地方;至于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新鲜的思潮,他们更是不愿意过问。在他们眼里,如果能在本州议会里获得一个席位,那就是莫大的荣耀了;拿到法律学士学位,穿上学士袍,戴上方帽子,就等于踏上了这条光荣的道路——一条直通权力、地位、名利的捷径。所以他们都要读法律专业,参加学生活动、辩论会、演讲会等,而且还要博得观众的掌声和喝彩。
毫无疑问,这里是乡巴佬掌权的地方——所有的大学生,十之八九都是土包子:他们担当了所有的职位,包揽了所有的荣誉,从不容许外人介入;他们专心致志地维护本地的乡土观念和道德传统。一般情况下,学校的权位——比如学生会主席、各级级长、青年会干事以及各个体育项目的队长——都是论功行赏,封给那些衷心为大众服务的公仆。他们往往在家里吃苦耐劳,耕田种地;在学校里,往往在食堂里打工,或者为大众效劳。实践证明,他们都是令人满意的平庸之辈。这些勤奋的庸才往往博得大家一致的称赞。他们是全能的、健全的、可靠的人才,而且绝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他是大学的辉煌结晶。在操场上,他是足球队的后备队员;在课堂里,他各门功课都优秀。他永远都是“二流人物”;无论在什么活动中,他们都得第二名,只有在“人品”方面超群出众,成为“一流”。等到四年大学时光结束,他们如果不当律师或者牧师,就会荣获“罗兹奖学金”,前往牛津留学。
在这个古怪奇特的地方,尤金倒令人吃惊地茁壮成长起来。公众的嫉妒和他没有关系,很明显他是个不可靠、各方面都不够健全、不太正常的人。他并不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很明显,他永远都做不了州长,也绝对成不了政治家,因为他常常发表一些奇谈怪论。他并不是那种能够统领全班,并能领读祷告的人;他只能干些旁门左道、无人过问的事情。唉,他们宽容地认为,社会少不了这种人。我们并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做大事。
在这里,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快乐,也更加无忧无虑。他现在过的是最孤独,但却是最为愉快的日子。他摆脱了家里那些疾病、歇斯底里,以及迫近死亡的恐惧感,感到身轻如燕,享受着迷醉般的自由。他只身一人来到大学,没有任何伙伴。他在这里没有任何亲戚。即使到现在,他也没有交到贴心的朋友。他喜欢这种超然孤行的感觉。大家见了面都能认出他,都会直呼其名,并友善地和他打招呼,也没有人讨厌他。他很快乐,内心感到无比喜悦,逢人都会热情地向对方致意。他觉得一切都很亲切,对这个眼花缭乱、神奇的大千世界有一种深厚的情感。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怀有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受,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独来独往。他对表面上的东西毫不关心。他的四肢流淌着醇美的酒。他走在校园的小路上,会从喉间发出一声呼喊,就像苹果一样富有活力地蹦蹦跳跳,他拼命地汇集内心盲目的欲望,想把所有无形的情感融化成一颗子弹,然后用它来征服死亡、征服爱情。
他开始参加各种活动。他以前不“属于”任何组织和团体。但是现在,各种社团都在召唤他。于是,他便毫不费力地担任了校报和校刊的编辑。起初的涓涓细流逐渐汇集成奔涌的激流。他一发不可收拾。他后来又加入了文学协会、戏剧协会、剧院协会、演讲协会、新闻协会。到春季开学的时候,他又加入了社交协会。他充满热情,在入会仪式上任凭老会员们对他进行百般耍弄。他毫不顾忌自己浑身的酸痛,瘸着腿到处走动,就像一个小孩或者奴仆,心情愉快极了。他在上衣的翻领上佩戴了彩色的缎带,在马甲上别上了饰针、徽章、标记,以及希腊文字体。
可是所有这些头衔,并不是不劳而获的。那年初秋的时候,他的日子过得黯淡而乏味,他难以摆脱劳拉的影子。她的形象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等他回到家过圣诞节的时候,发现四周的山峦荒凉而沉闷,小城显得鄙陋而狭小,在严寒的冬天里一切都冷冷清清、荒凉而萧瑟。在他的家里,笼罩着一种强作欢颜、滑稽可笑、痛苦绝望的气氛。
“好吧!”伊丽莎愁容满面地站在灶台上,眯着双眼说,“这一次,我们大家都要开开心心的,好好享受一个平静的圣诞节。谁知道!谁知道!”她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她的眼眶湿润了。“也许这是我们全家最后的一次团聚了。老毛病!老毛病啊!”她转过脸,声音沙哑地对他说。
“什么老毛病?”他生气地问,“我的天哪,你怎么老这样神秘兮兮的?”
“我的心脏出了问题!”她低声地说,脸上露出了勇敢的笑容,“我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起过。上个礼拜——我差点都没命了。”她的声音很细小,好像在宣布一项不祥的天机。
“哦,我的老天!”他焦急地嚷嚷起来,“等我们所有人全都死掉腐烂了,你还活得好好的呢。”
海伦听了这话,没好气地粗声大笑起来。她盯着他阴沉的脸,粗鲁地在他身上戳了几下。
“咯——咯——咯——咯!你知道有没有不灵验的时候?你知道不?如果你说被摘掉了一个腰子,妈妈肯定会说她得了比你更严重的疾病。真的,这都是实话!从来没有不灵验的时候。”
“你只管笑话我吧!你只管笑话我吧!”伊丽莎含着眼泪、痛苦地说,“恐怕我活在世上让你们耻笑的日子也不多了。”
“我的天哪,妈妈!”女儿也发急地叫了起来,“你压根儿就没什么病。生病的不是你。爸爸才是病人呢。需要照顾的人是爸爸。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都快死的人了。他可能连这个冬天都挨不过去了。我也是个病人!我们俩死后,你还会活得好好的。”
“这可说不准,”伊丽莎神秘兮兮地说,“谁会知道哪个人会先走呢。就在上星期,那个考斯格雷先生,长得一表人才——”
“他们都死了!”尤金疯狂地尖叫起来,厨房里跺着脚来回走着,“天哪!他们都死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妖妇步履蹒跚地迈过走廊,朝厨房门口走了过来——每年严冬的时候,旅馆里总会住进两三位这样的房客。这个妇人骨瘦如柴、体格庞大、奇丑无比,是个积习难改的吸毒者。她走起路来四肢像抽筋似的乱扭,显得很不协调,骨节扭曲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
“甘特夫人!”她说,然后使劲地抖动着松弛、灰白的嘴唇,“有没有我的信?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谁了?说呀!”伊丽莎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恐怕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吧。”
老妖妇阴森森地冲大家笑了笑,双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然后挪动身躯,像一辆掉了轮子的破车,一拐一拐地走开了。海伦大笑起来,尤金则半张着嘴,绷着脸,呆呆地站在那里。伊丽莎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不停地用手搓着自己的鼻头。
“真是气人!”她说,“我敢肯定她是个疯子。她吸食某种毒品——这是肯定的。她只要在我眼前走过来,我就会汗毛直竖。”
“既然这样,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让她在这里住下去呢?”海伦满是憎恶地抱怨道,“我的天哪,妈妈!如果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把她撵走嘛。可怜啊,我的阿金!”说着说着,她又笑了起来,“你总能碰到这种倒霉的事,对不对?”
“基督诞生的日子即将来临了。”他虔诚地说。
她笑了笑,双眼一副失神的样子,然后漠不关心地用手拉扯着自己的长下巴。
每天,他父亲都会花大部分时间坐在客厅里,目光呆滞地望着壁炉里的火焰出神。护士曼格小姐不声不响地陪着他,带给他一种死气沉沉的安慰。她坐在火炉前,不停地摇晃着,每分钟鞋跟落地30次,双手紧紧地交叉在胸前,偶尔开口说几句话。他说的话题不是疾病就是死亡。甘特越来越老,样子瘦得吓人。他厚重的棉衣裹着他可怕、虚弱不堪的身体;他脸色苍白,看上去几乎有些透明——整张脸就像一只巨大的鸟嘴。他看起来既干净又脆弱。癌症,尤金心想,就像一种含有剧毒成分,但却美丽的植物,在他的体内开花结果。他的思维还很清楚,一点儿都不糊涂,只是精神有些忧郁、面容有些苍老。他的言语变得很少,所说的话几乎都很滑稽、可笑,只要别人一答话,他几乎就不再听了。
“儿子,你近来怎么样?”他问尤金。
“一切还顺利吗?”
“很好。我现在是校报的一名记者了,明年可能会做主编呢。我还被选为好几个组织的会员。”他兴致勃勃地说着,觉得难得有机会向家人汇报一下他的生活情况,心情也很开心。但是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发现父亲的目光又忧郁地盯着火苗。尤金迷惑地停了下来,心如刀绞一般难受。
“那就好,”甘特说,因为他注意到对方不再说话了,“做个好孩子,儿子。我们都为你感到自豪。”
本恩在圣诞节前两天也回家来了。他就像一个识途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在家里来回巡游。那年初秋的时候,他从巴尔的摩回来以后,就离开了阿尔特蒙,然后花三个月时间独自在南方各地闲逛。他开始在一些小城里兜售洗衣优惠卡。他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起过这种稀奇古怪的生意如何。他个人收拾得非常整洁,但是衣服却很旧,脸色也很憔悴,比以前更加神秘、孤僻了。后来,他终于在彼得蒙山区一个烟草小城的报馆里找了一份差事。他打算圣诞节过后就去那里上班。
跟往常一样,他回家的时候,都会给大家捎来许多礼物。
圣诞节前夕,卢克也从新港海军学校回家来了。人还没有到家,家里人早就听到了他洪亮的嗓门,因为他已经在大街上跟别人打招呼了。他像一阵风似的进了家门。大家都笑了起来。
“哎呀,你们看谁来啦!海军上将回来啦!爸爸,你看看儿子怎么样?哎呀,我的老天爷!”他一边大声说着,一边拥抱了甘特,还拍了拍父亲的背部,“我还以为你病着呢!瞧,你老人家气色多好啊,就像春天盛开的花儿一样。”
“好极了,孩子,你好吗?”甘特笑逐颜开地说。
“好得不能再好了,上校阿金,你小子怎么样?好极了!”他不等对方答话,一口气说了下去,“哎呀,哎呀,这不是老秃子吗?”他大声地叫起来,使劲地握了握本恩的手,“我没想到你也回来了。妈妈,你这个大姑娘,”他一边说,一边跟母亲拥抱起来,“大家都过得好不好?一切顺利,太好了!”他大声地叫着,别人根本没有机会插嘴。
“哎呀,孩子——你到底怎么回事!”伊丽莎后退了一步看着他说,“你出什么事了?你走起路来好像有点瘸嘛。”
看着母亲吃惊的神情,他像个白痴似的忍不住大笑起来,手指还不住地向她身上直捣。
“哈——哈!我被潜水艇发射出的鱼雷炸了一下,”他开玩笑地说,“噢,没关系的,”他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我给电气学校的一位同学割了一小块皮,帮他治伤的。”
“什么!”伊丽莎尖叫了起来,“割了多少?”
“噢,只不过6英寸长的一小块,”他满不在乎地说,“那个家伙被火烧得很严重。我们大家凑起来,每人给他捐了一小块皮。”
“我的天哪!”伊丽莎说,“你会变成瘸子的,你还能走路真是奇迹。”
“这个孩子老为别人着想,”甘特自豪地说,“叫他把心血倒出来,他都肯做。”
这位水兵儿子回来时多带了一只箱子。他在途中给父亲买了各种各样的饮料,其中有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和黑麦威士忌、两瓶杜松子酒、一瓶朗姆酒。还有雪利酒和西班牙黄酒,也是每样一瓶。
晚饭前大家开怀畅饮,都喝得醉醺醺的。
“让那个可怜的小家伙也喝上一杯吧,”海伦说,“不会有什么害处的。”
“什么!我的小宝贝!孩子,你是不喝酒的,对不对?”伊丽莎开玩笑地对尤金说。
“他不喝才怪呢!”海伦用手捅了捅他,“呵!呵!呵!”
她给他斟了满满的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给你!”她兴高采烈地把酒杯递给了他,“这个对他没什么害处的。”
“孩子啊,”伊丽莎一只手举着酒杯,神情严肃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喝上瘾。”她仍然信守着老“少校”的教训。
“没错,”甘特说,“要是上了瘾,这玩意儿就能把你的一生彻底毁掉,它比什么都厉害。”
“兄弟,一旦上了瘾,你这一辈子就完蛋了,”卢克也说了一句,“接受我这个傻瓜的忠告吧。”
尤金举起酒杯的时候,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警告他。一口酒刚刚下肚,他稚嫩的喉咙就被烧得火辣辣的,呛得他气都喘不过来,眼泪也流了出来。在这之前,他也喝过几次酒,但那都是在伍德森街姐姐的住处喝的,每次都只是浅尝几滴。他曾经跟吉姆·屈维特一起喝过,当时他还以为自己喝醉了。
吃完饭后,他们又喝起酒来。尤金也获准再喝一小杯。然后,大家分头进城购买圣诞礼物,尤金一个人被丢在了家里。
美酒落肚之后,他感到通体舒畅,温暖的脉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根疲惫的神经都沉浸在这种巨大、平静的感受中,这是他从来没有领略过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跑过去打开藏酒的柜子,拿出一只喝水用的大玻璃杯,尝试着把几种酒都调配在一起:威士忌、杜松子酒、朗姆酒。然后一个人坐在桌边,慢慢地喝了起来。
等他喝下这一杯可怕的混合物后,感到似乎有人用闪电般的拳头重击了他一下。他很快就醉倒了,并且也明白了人们都喜欢喝酒的原因。他知道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伟大的时刻之一了——他躺在那儿,贪婪地注视着深紫色的液体主宰了他纯洁的肉体,就像少女初次委身于情人的怀抱一样。突然,他彻底明白了人们所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道理——在感官方面他更加强大、更加敏锐,是典型的甘家人。他高大的身躯和瘦长的四肢感到欢欣、振奋,烈酒在他的体内更加出色地发挥了自己的魔力。世界上再也没有谁能沉醉得如此崇高、如此庄严了。这种沉醉胜过了他听过的所有音乐,胜过他所读过的所有绝妙诗篇。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呢?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撰文尽情抒发这种豪情呢?哎,既然可以买来瓶装的神仙,然后送进肚里,让自己也当一回神仙,那么人们为什么不愿意长醉不起呢?
他获得了片刻的奇妙感受。当我们突然发现那些埋藏在我们心底、还不太明确的事物时,往往就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感受。这一切都很简单,但却难以表达。或者当一个人死后突然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天堂的时候也会产生那样的感受。
又过了一会儿,他浑身开始瘫软无力,四肢麻木,口齿僵硬,舌头厚得难以卷曲,说不了话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地重复着一些可笑的短语,举止笨拙吃力,弄得自己狂笑不止,兴奋得不得了。他的身体虽然处于一种沉醉状态,但是思想却敏锐清醒得像猎鹰一样。这时候,他正轻藐地、温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在悲天悯人的目光中注视着一切可笑的举动。在他的身体里,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高高地悬在头顶上方,却又远在身外——是个眼中有眼、脑中有脑的“陌生人”,它栖居在身体之内,端详着他。这是他自己,而自己却不认识他。但是,他心想,现在这所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我能认识他,就一定要认识他。
他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明亮、温暖的厨房,他来到走廊,那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灯,高墙使整个屋子显得又湿又冷。他心想,这就是他自己的家。
他一屁股坐进硬邦邦的太师椅里,侧耳倾听一滴一滴冰冷的寂静。就在这个屋子里,我一直处于流放的状态。屋里有一个陌生人,我自己的心里也有一个。
哦,阿德墨托斯之屋啊,我在你这里(虽然我也是个神)忍受了多少委屈。现在没事了,房子,我不害怕你了,我不害怕鬼魂附身了。如果你的静默中有一扇门,那么请打开它吧。我比你更加静默。你深藏在我的体内,我就是你——你就从这个肉体的躯壳中脱身吧,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否定过你的存在。在这一刻,没有人看见我们:哦,来吧,我的兄弟!来吧,我的主宰,抬起你的脸来!如果我能活4万年,除了那最后的90年,我要把其他的全部交给静默。我宁愿像一座山,或者像一块岩石,跟大地一起成长。解开日夜的经纬,让光阴倒流,回到我出世的那一刻;返回我最初赤条条的模样,然后用难以计数的微粒重塑我自己。或者让我看一看黑暗的真实面孔,让我听一听你恐怖的宣判之音。
房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触手可及的死寂:没有一扇打开的门。
过了半晌,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门。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外套,他找不到自己的衣帽了。浓雾笼罩在夜色中,大街上隐隐传来欢快的声音。圣诞节的气氛已经弥漫在大地各处。他想起自己还没有买任何节日礼物。他的口袋里还有几块钱,一定要在商店打烊之前,给家人买几样礼物。他没有戴帽子就向城里赶去。他意识到自己喝醉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他坚信只要多加小心注意,就能控制住自己,他可以掩饰着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底细。他十分小心地沿着水泥人行道中间的那条路线走着,眼睛紧紧地盯着这条线,一旦偏移,他就会马上纠正自己。他来到城里,看见满大街都是购物的人,似乎有一种圆满结束的感觉。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往家里,他们都准备回家过圣诞节。他从市中心广场走过来,挤进拥挤的大街,走在侧目注视他的人群中。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那条线。他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东西。
当他来到伍德药店门口的时候,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看见了他这副模样,都大声地哄笑起来。他瞥了那帮家伙一眼,目光落在熟人裘里斯·阿瑟和范·叶芝的脸上,他们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你小子要去哪里呀?”袭里斯·阿瑟问。
他张开口想回答,但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他喝得烂醉了。”范·叶芝说。
“范兄,你来看着他,”裘里斯吩咐道,“把他搀到门口去,别让他的家里人看见。我去叫一辆车来。”
范·叶芝小心地把他搀扶过去,靠在墙上;而裘里斯·阿瑟则飞快地向教堂街跑去,一会儿工夫就开了一辆车回来,停在了马路边。此刻,尤金恨不得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他把胳臂搭在两个人的肩膀上,颓然软成一团。他们在尤金的身体两侧搀扶着他,让他坐在汽车前排的座位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铃声。
“叮——咚!”尤金非常高兴地说。“圣诞——节!”
两个朋友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当他们把他送到家门口时,房子里仍然空无一人。他们扶着他下了车,然后把他跌跌撞撞地扶上了楼梯。他对这次短暂的朋友相聚感到十分内疚。
“你的房间在哪里,阿金?”他们穿过走廊,裘里斯·阿瑟喘着粗气问。
“就这一间吧,都一样。”范·叶芝说。
会客室对面的那间卧室前门正好敞开着,他们就把他扶了进去,并抬上了床。
“我们帮他把鞋子脱下来吧。”裘里厄斯·阿瑟说。于是,他们解开了他的鞋带,脱掉了鞋子。
“孩子,你还有别的事要帮忙吗?”袭里斯·阿瑟问。
他很想请他们帮着把衣服脱掉,帮他盖上被子,然后关上房门,以遮掩他违背家规的行为,但是他连说话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们俩笑嘻嘻地站着看了一会儿,门都没关就离开了。
他俩走后,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他没有了时间概念,但是思维仍然很清晰。他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起身下床,把门关紧,然后脱衣再睡,可就是全身瘫软,动弹不得。
不一会儿,家里人全都回来了,只有伊丽莎一个人仍然在城里思考着购买什么样的圣诞礼物。现在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甘特、女儿海伦和两个儿子一齐走进他的屋子,瞪大眼看着他。当他们问他的时候,他的喉咙就像火烧一般,根本回答不出来。
“说话呀!说话呀!”卢克大声地喊着,冲过去用力地掐他的脖子,“你变成哑巴啦,你这个白痴?”
我不会忘记你这样对待我的,尤金心想。
“你还要不要脸了?你要不要人格了?怎么弄到这个地步了?”这位水手像演戏似的高声喊叫着,一边大踏步地绕着屋子走动起来。
他以为他很了不起!尤金心想。他的舌头迟钝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他的喉咙还是能发出一些声音来,他颇有讽刺意味地模仿起哥哥说教时的节奏来,“吐——吐——吐——吐!吐——吐——吐——吐!吐——吐——吐——吐!”他模仿得惟妙惟肖。海伦弯下腰替他解开了领结,禁不住笑了起来。本恩阴沉的脸也猛地露出了笑容。
你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他跟着这个节奏摇啊摇。不,妈妈。我们今天把人都丢尽了。但我们还有不少新的自尊呢。
“嗨,安静点,”本恩咕哝道,“家里又没死人。”
“赶快去烧点热水来,”甘特说,他显得非常在行,“他得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才行。”在这一刻,他一点都不老。在这奇妙的一瞬间,他的生命从消逝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忽然变得精神焕发、行动敏捷。
“你就省点力气吧,”海伦对卢克说,然后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看在上帝的分上,如果可能,最好别让妈妈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马上变成了重大的道德问题,尤金心想。他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几分钟过后,海伦手里拎着一壶热水,拿着玻璃杯和苏打粉走了进来。甘特冷酷地把苏打水灌进了他的肚子,直到他开始呕吐起来。正当他连吐带呛的时候,伊丽莎进门了。尤金从洗脸盆上抬起他病态的脑袋,一声没吭,他看见母亲站在房门口,脸色苍白,还看到了她衰弱的棕色眼睛。她的这双眼睛平时并没有多少神采,可她一旦怀疑出了什么问题时,就会闪闪发亮,非常灵敏。
“哈?哼?怎么回事呀?”伊丽莎说话了。
当然,她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事。
“说什么呢?”她大声追问道。其实并没有人说什么。他有气无力地冲她笑了笑,自己虽然觉得又恶心又痛苦,但是一见到母亲那副做作的样子,他不禁觉得十分好笑:她每次发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时,总要故意装得毫不知情。大家一见这情景,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哦,天哪!”海伦说,“她回来了。我们还指望天下太平以后,你再回来呢。快来看看你的小宝贝吧。”她边说边笑了起来,同时把尤金的脑袋稳稳地托在自己的手掌里。
“现在觉得怎样了,孩子?”甘特慈祥地问。
“好些了。”他含糊地回答。同时高兴地发现自己的嗓音并没有永远被麻痹。
“嗯,你瞧瞧!”海伦的口气虽然友好,但还是透出一丝怨气来,“这只不过证明了我们甘家人全都是一副德行,个个都爱酒如命。这可是遗传啊。”
“真是倒霉透顶了!”伊丽莎说,“我一直希望至少有一个儿子不喝酒。但是现在看来,”她说着说着,眼睛就流下来了,“上帝好像要惩罚我们全家了。这全都是你父亲造的孽啊——”
“噢!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海伦生气地叫了起来,“快住嘴吧!喝一次酒也不会把他喝死的,他会从中得到教训的。”
甘特咬着他的薄嘴唇,习惯性地舔了舔大拇指。
“我早就知道,到时候肯定会怪到我头上来的,是啊——要是有人摔断了腿,也会怪在我头上的。”
“别的不说!”伊丽莎说,“这个家里压根儿没有一个人从我这里遗传上这个毛病。你可以随便胡说,但是他外祖父彭特兰上校一辈子从来没有沾过一滴酒!”
“去他妈的彭特兰上校吧!”甘特说,“要是每件事情都依靠他,你早就饿死了。”
当然啦,尤金心想,你们都得渴死。
“算了吧!”海伦说,“今天是圣诞节。一年就这么一次机会,就让我们多一点清静吧。”
等他们全都走出房门以后,尤金心想:这一家人经常互劝别人相安,希望过一种清静的日子,但如果真的做到了相安无事、和睦共处后,结果恐怕比任何吵嘴、打架糟糕得多。
在黑暗中,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脑袋又开始晕眩起来,腹中又开始翻江倒海。不过,他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原谅了他。对他喝醉酒这个话题,家里人都会小心翼翼地有意回避。家里充满了圣诞节的祥和喜庆气氛。本恩仍然跟往常一样愁眉不展;海伦常和他嘻笑打闹;伊丽莎和卢克两个人索性闷声不响,他们当面和颜悦色,背地里却情绪忧郁。他们这样原谅他,反倒使他很不舒服。
第二天早晨,他父亲邀他一同出去散步。甘特神情沮丧、尴尬,原来海伦和伊丽莎都劝他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要他委婉地劝诫儿子几句。这使甘持有些为难,以他的脾气,如果让他对某人大发雷霆、恶语谩骂一番,恐怕没有人能比得上;但如果让他好言好语去规劝别人,那可真有点勉为其难了。他发起脾气来往往一触即发,破口大骂。但是这一次事件却无法让他发起火来,他本人也毫无心思承担这份责任。因此,他的内心感到很内疚,感觉自己应该承担责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治安官,头天晚上还和朋友们一起纵酒取乐,第二天却要治他们的罪。再说,如果酒瘾真的是从他身上遗传给了这个儿子,那该怎么办呢?
父子俩默默地穿过中心广场,绕着喷泉的边缘走着。甘特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喉咙才开口说道:
“孩子,”他停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下去,“我希望你能把昨晚的事当作一个教训。如果你喝威士忌上了瘾,那后果可不堪设想。我不想责骂你,只希望你能引以为戒。你与其做个醉鬼,还不如死掉的好。”
好了!他很高兴,要说的话总算说完了。
“我一定会多加注意的!”尤金说。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感到如释重负。家里人全都对他这么好,他真想饱含热情地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沾酒了。他竭力想说出来,但他做不到,他要说的话太多了。
但是他们的圣诞节过得很开心。从父亲的这番温和劝诫开始,每个人的言语和举动都变得和善了许多,一家人爱意融融、相敬如宾。他们暂时摆脱了野蛮的生活,穿上了体面的外衣,待人接物都规矩、得体、讲究有礼。大家都在想:“现在我们也和别的人家一样正常了。”可是这么一来,大家都觉得怯生生、羞答答的,动作显得局促而呆板,有点乡巴佬穿上了晚礼服的味道。
但是,他们无法一直保持缄默。他们不是那种心胸狭隘、小气自私的人,只是习惯了以前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海伦的脾气捉摸不定,喜怒无常。有时候,她的情绪会变得很消沉,在这样的时候,她就会坐在自己屋里的炉火前,倾听外面不断怒号的风声,几乎开始憎恨起尤金来了。
“真是太可笑了!”她对卢克说,“他竟然能干出这种事。他还是个小孩子——他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却什么都没有!你看现在出了这种事,你怎么看?”
“大学教育反而毁了他。”这位水手心中暗自高兴,相比之下,他自认为他的表现还算良好。
“你为什么不跟妈妈谈一谈这个呢?”她有些激动地说,“或许她会听你的话呢——她从来不会搭理我的话!跟她说说去!你亲眼见到她把一切都怪在可怜的爸爸身上了,是不是?你想一想,老头子现在都病成这样了,还能受得了她的责难吗?阿金天生就不像甘特家的人。他和母亲的娘家人一模一样。他的性情非常古怪——就像她们家所有人一样!我们都是甘特家的人!”她狠狠地强调说。
“爸爸的所作所为总有可以谅解的地方,”水手说。“他在家里受的气可太多了。”事实上,他对家里一切事务的看法,总和姐姐海伦保持相同。
“我希望你能把这些话说给她听。就算尤金把心思全部用在书本上,他也不见得比我们强多少。如果他以为可以欺负我,那他可就想错了。”
“只要我在跟前,我倒要看看他还敢不敢这么放肆。”卢克狠狠地说。
其实尤金需要改过自新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他的第一个大错就是跟家人关系的貌合神离。现在,他的麻烦更多了:一是伊丽莎总不停地恶语刺伤他的父亲,二是母亲和姐姐二人之间的怨恨越来越表面化。此外,他还得直接忍受母亲无休无止的唠叨和指责。这一切最终都会导致一个结果——母亲的脾气就像阴晴不定的天气(他心里明白,她对他、对其他的子女都一样疼爱),但是海伦和卢克对他的敌意却根深蒂固,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根本性的、萌发于各自生活结构的敌意。他是他们其中之一,但却明显与众不同,不跟他们共处。多年来,他一直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他——有时候,他们在他面前会表现出一种温情和好感来,他也觉得很奇怪。他虽然非常感激地接受了这一切,但是他却无法彻底隐藏自己的惊讶。此外,他早已经习惯于闷声不响地躲进自己的小天地,在家里很少说话。
他这次惹的麻烦产生了许多不良的结果,使他疲惫不堪。他认为家里所有的人都有些小题大做,对他太不公平了。不过,他们越是喋喋不休,他的牛脾气就越犟,就越是沉默寡言,只在心底里期待着假期早一点结束。在这种消沉中,他默默地指望本恩能够理解和支持他——不管身在何处,他都很信赖他。但是这位深受他信任的本恩,自己的内心也充满了困惑和牢骚,也开始对他怒目而视,恶语相加了。终于他被逼得忍无可忍了。他感到自己似乎被出卖了,认为本恩也在跟他作对——他孤立无援,完全成了众矢之的。
到后来,在他即将返校的前三个晚上,事情终于爆发了。那一天,他情绪非常紧张,神情忧郁地站在会客厅里。本恩好像预先准备好了似的,故意数落了他将近一个小时。他一声未吭,站在那里静静地倾听着,可是肚子里满是痛苦和怨气。其实,本恩也是因为自己不顺心,一半想拿尤金来撒气,结果见到弟弟闷声不响的样子,火气就更大了。
“——怎么老站在那里哭丧着脸,你这个小浑蛋。我说这些话全都是为了你好。我不想让你有朝一日变成囚犯,这一点你是明白的。”
“你的毛病就是,对别人所做的一切从不领情,”卢克也在一边帮腔,“家里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但你却不知道感激。你接受了高等教育反倒学坏了。”
尤金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本恩。
“好了,本恩,”他低声说,“你的话已经说够了。他所说的我并不在乎,但是我却很在乎你所说的。你说的话我已经听够啦。”
这句话正是本恩料到的。这一刻,他们几个人早就失去了耐心,一时间火冒三丈。
“少跟我顶嘴,你这个笨蛋。再跟我顶嘴,我就把你的脑浆拍出来。”
尤金一声咆哮,像猫儿一样扑了上去,把他像小孩子一样仰面朝天按倒在地,但是当他发现对方软弱得毫无招架之力时,遂把他轻轻地放倒在地上,自己骑上了他的身体。此时,他心中的强烈怒火和羞愧的情绪正不停地斗争着。他骑在本恩的身上,使劲压着他的双臂。卢克见到这个情景,狂吼一声,猛扑到尤金的背上,一只手扼住了尤金的脖子,另一只手使劲地击打他。
“好啊,本——本——本恩,”他结结巴巴地喊,“你把他的腿给抓住。”
三个人顿时扭作一团,打翻了煤桶、火钳、椅子等,响声惊动了伊丽莎,她三步两步从厨房里奔了出来。
“老天爷啊!”她奔到门口看了一眼,马上大声地尖叫起来,“他们会把他打死的!”
可是,尤金虽然被两个哥哥制服了,但他敢于跟两个哥哥打架这一点的确不简单——用一句南方人常说的话来讲,就是“虽然被打败,但并没有被打垮”。当大家都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时,尤金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声,把两个哥哥吓得毛骨悚然。
“我觉——觉——觉得他简直发疯了,”卢克说,“他二话不说,就动——动——动手打人。”
这位先下手为强的英雄一言不发,只是昏头昏脑、鼻孔里不停地哼哼着,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声音。
“我们这一家人到底怎么啦!”伊丽莎哭喊着,“兄弟打架,迟早要完蛋的啊。”她把倒在地上的扶手椅扶了起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椅垫,重新摆放整齐。
等到尤金的嗓子恢复正常时,他尽量控制住颤抖的嗓音,平静地说:
“对不起,本恩,我不应该打你,”然后转向那个情绪激动的水手,“你呢,你从我的背后打我,是一种懦夫行为。不管怎么说,我对今天的事情感到很懊悔。对于前天晚上和今天发生的事,我都很懊悔。类似的话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但是你们仍然不允许我清静一会儿。你们不停地唠叨,非要把我逼疯不可。而且我万万没有想到,”说到这里,他开始哽咽起来,他对本恩说,“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也跟我过不去。我知道,家里其他人的心思——他们全都恨我!”
“恨你!”卢克激动地大声说,“看在老天的分上!你简直在胡说八道!我们都想帮助你,都是为你好。我们为什么要恨你呢?”
“没错,你们就是恨我,”尤金说,“你们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我不懂你们为什么恨我,但是你们的确恨我。你们永远都不愿意承认这回事,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们都不敢讲实话。但是你却有所不同。”他又冲着本恩说。
“我们一直都是真正的弟兄——可是现在你也跟他们结伙了,要共同对付我了。”
“唉!”本恩咕哝了一声,神情紧张地别过脸去,“你真的疯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点着了一根香烟,拿着火柴的手在颤抖。
虽然尤金所说的都是孩子式的气话,但是其中并非没有实话。
“孩子们,孩子们!”伊丽莎难过地说,“我们一家人一定要相亲相爱才行啊。至少我们要和和气气地过个圣诞节吧——现在都到什么时候了。说不定这是我们全家最后一次团聚了。”她开始哭了起来。“我这一辈子注定就是命苦,”她说,“家里一直就这样冲突不断、乱哄哄的。我理应享受点清静、过几天安稳的日子的。”
他们三个听了这些难过的老生常谈后,内心都有些伤悲和羞愧,都不敢直视对方。母亲的话使他们感到敬畏,开始沉默不语了。他们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生命中饱受煎熬的痛苦与困惑不解的谜底。
“阿金,”卢克平静地说,“没有人跟你过不去。我们都想帮你一把——想看着你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你是我们家最后的一线希望了——你要是也像我们这些人嗜酒如命,那你这一辈子也就完蛋了。”
尤金已经疲惫不堪了,他说话的声音平淡而低沉。由于绝望他开始非常直率地讲起来,语气坚定、不容置辩:
“那么,卢克,你有什么好办法让我戒酒呢?”他问,“你以为从背后跳过来,掐住我就可以做到吗?这跟你平时采用别的途径来了解我并没有什么区别。”
“噢,”卢克嘲讽起来,“难道你觉得我们不了解你吗?”
“是的,”尤金平静地回答,“我觉得你们不了解我。你们一点也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不了解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和你们在这里共同生活了17个年头,但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在这漫长的17年里,你们有谁像哥哥一样跟我谈过一次话?你们有没有坦露过自己?你们有谁想真心跟我做朋友、做伙伴呢?”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卢克问,“但是我认为,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出于好意。你说我从不谈论我自己的事,我倒想知道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哼,”尤金慢慢地说起来,“你比我大6岁,在外面读过书,还在大城市里工作过,现在又加入了美国海军。你为什么要装得像神一样,碰都碰不得呢?”他痛苦恼怒地继续说,“我清楚那些当水手的都干些什么好事!你不比我强到哪里去!难道你不喝酒吗?难道你不玩女人?”
“你怎么敢在母亲面前说这种话?”卢克厉声训斥道。
“没错,孩子,”伊丽莎的声音中透出不安的语气,“我可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
“那么我就不说好了,”尤金说,“可是,我以为你会讲老实话。有些事情,我们大家只是心照不宣罢了。一旦有什么不同意见,大家都不愿意直说,却喜欢在背后说对方的坏话。我们都把卑鄙说成崇高,把愤恨说成荣耀。你自己想充英雄,就先把我骂成恶棍。你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对不对?但这是事实。好吧,卢克,我们先不谈女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你认识的也好,不认识的也罢,都不谈了,因为我说穿了会使你不自在的。你就继续冒充天神吧,我会像主日学校的小孩一样听从你的教导。但是我更愿意读《圣经》上的‘十诫’,这要比你的教导来得更简洁了当。”
“孩子!”伊丽莎苍老的脸上露出不安、失望的表情,“我们一定要努力做到和睦相处才行啊。”
‘不,”他说,“都各自独处去吧。我在这里跟着你做了17年的学徒,现在总算熬到了头。现在我总算明白自己应该逃离这里才行。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做过对不住你的事,我也不用再怕你了。”
“哎呀,孩子!”伊丽莎说,“为了你我们已经竭尽了全力。你觉得我们哪些地方做得不对了?”
“我吸了你的空气,吃了你的饭,住了你的房子,你给了我生命,我的血管里流着你的血,让你为我做出牺牲,让你为我受穷,到头来我却忘恩负义。”
“我们都应该感激拥有的一切,”卢克简洁地说,“多少人都巴不得能拥有你的机会呢。”
“没有人给过我什么!”尤金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嘶哑,嗓门越说越大,“在这所房子里,我再也不会低头求人了。如果说我有什么机会的话,那也是我自己奋斗出来的,跟你们大家毫无关系。你们送我去上大学,只是出于不得已,因为假使不送我去,你们就会在全城人面前很没面子。伦纳德夫妻为我呼吁了3年,你们好不容易才答应了这件事,但到最后又迫不及待地提前一年把我送走——当时还不到16岁——你们给我的,不过是一盒三明治、两套衣服,以及做个好孩子的嘱咐。”
“父母还给过你一些钱,”卢克说,“可别忘了这个。”
“我怎么能忘记,因为这是一切矛盾的根源啊,不是吗?”尤金回答,“前天晚上,我的罪过不是喝醉了酒,而是自己没有钱还喝醉了酒。如果我自己有钱,即使在大学里表现不好,你们也不会说什么,可一旦拿了你们的钱,即使书读得再好,你们也会不断地提醒我记住你们的仁慈,还有我的不识好歹。”
“哎呀,儿子!”伊丽莎改用外交手段说,“没有人批评过你的学习。我们都为你感到自豪。”
“那倒不必了,”他满脸阴沉地说,“我的确浪费了不少时间,花掉了一些钱。但是我也从中受益很多——比大多数的学生都强——你给我工钱,我付出了劳动。你们所花的钱,我已经让它们发挥了应有的价值。我没有什么需要感谢的。”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伊丽莎尖声说道。
“我说过没有什么值得我感谢的,但是现在我收回这句话。”
“这才像话嘛!”卢克说。
“没错,我有许多理由来感谢你们,”尤金说,“我感谢我高贵祖先被污染的血液里蠕动的每个肮脏欲望和野心,我感谢自己继承而来的所有堕落品质;我感谢出生的前一天把我按在洗衣盆边的那片慈祥和爱心;我感谢看护我的那个乡下懒妇用肮脏的绷带使我的肚脐化脓;我感谢童年时代你们每个人所给予的打骂;我感谢曾经睡过的所有肮脏小屋;我感谢受过的所有残忍和冷漠的待遇,还有今天这30分钟无聊的忠告。”
“不孝之子!”伊丽莎低声说道,“不孝之子!要是天堂有公正的上帝,你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噢,上帝当然是公正的,一定是公正的!”尤金大声地嚷嚷着,“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报应。天啊,我要花这一生把我失落的心重新找回来,要想办法医治并忘掉你留在我童年里的每一处疮疤。我离开摇篮后的第一个举动,就是要爬到门口。从那时起,我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设法逃离你们。现在,我终于摆脱你们而获得自由了,虽然你们可能还要再控制我几年。就算我不自由,那也只是关在自己的牢狱里,我要为自己寻找美好的事物,我一定要在我生命的荒野里找到某种秩序:我发誓一定要找到逃离这个牢笼的途径,尽管这可能要花20多年的时间——独自一个人去。”
“独自一个人?”伊丽莎像往日一样疑心重重,“你到底要去哪里?”
“哦,”他说,“你还没有注意到吧,呃?其实,我的心早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