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快要结束的某一天,劳拉·詹姆斯对尤金说:
“下个星期我得回一趟家。”说完这话,她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于是又加了一句:“只回去几天——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的。”
“可是你为什么非要回去呢?夏天刚刚开始,你在那边要热死的。”
“没错,我也知道现在回去很愚蠢。但是我的家人希望我能回去过国庆节。你知道,我们家里人很多——几百个姑妈姨妈堂兄弟表姊妹的。每年我们都会举办一次盛大的家庭聚会——一个大型露天烧烤野餐会。对此我厌烦透顶。但是,我要是不回去的话,他们绝不会原谅我的。”
听了这话,尤金一下子慌了。他盯了她看了好一会儿。
“劳拉!你会回来的,对吗?”他平静地问。
“是的,当然了。”她回答道,“别说了。”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不敢再细问下去。
“别说了,”她低声说,“别说了!”她伸出胳臂把他搂在自己怀里。
一个炎热的午后,他送她到火车站去。大街上散发出融化的柏油气味。在吱吱作响的电车里,劳拉坐在尤金的身旁,不时捏一捏他的手指来安慰他,有时候还凑到他的耳边说:“一个星期就回来!只去一个星期,亲爱的。”
“我真不明白你这次回家有什么必要,”他抱怨着,“大老远地跑400英里的路,只为几天的聚会。”
他很轻易地通过了月台上那位独脚检票员的检查。手里提着她的行李,走进了闷热的普尔曼车厢,两个人并肩坐了下来,直到火车快开的时候才下车。车厢顶部有一只小电扇嗡嗡地转着,起不了多大作用。尤金看见一位熟识的少妇正在安顿崭新发亮的皮制行包。尤金向她打了招呼,对方优雅地回了礼,神情有些高傲,然后便把脸转向车窗,朝外张望着,愁眉苦脸地冲站在月台上凝视她的父母示意。几位富商穿着考究的皮鞋经过车厢的过道,在嗡嗡的电扇声中发出吱吱的响声。
“莫理斯先生,怎么着,你难道要离开这儿吗?”
“喂,是吉姆啊。不,我要到里奇蒙去待几天。”可是,即便如此单调的生活气氛,也难以平息这列炎热、即将东去的火车带给他的情绪。
“快开车了!”
他颤抖着站起身来。
“我过几天就回来了,亲爱的。”她仰起头,把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戴的白手套里。
“你到家以后要给我写信,好不好?答应我!”
“好的,明天就写——马上就写。”
他忽然弯下腰,低声说:“劳拉——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她转过脸,泪流满面。他又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好像抱了小孩一样。
“亲爱的,亲爱的!永远别忘了我!”
“永远不会。回来吧,一定回来啊。”
她咸咸的泪水和亲吻印在他的嘴上、脸上、眼睛上。他心里明白,分手的时刻已经到来,相聚的时光已经完结。火车已经启动了。他泪眼模糊地冲出车厢,大声地喊着:
“你一定要回来啊!”
可是他心里明白。她也随着他的声音大声地哭喊着,仿佛有人从她紧握的手里抢走了什么似的。
不到三天,他就收到了他所期待的信。在四页信纸的边缘全都印着小小的美国国旗。信中写道:
亲爱的:
我今天一点半安全到家了,疲惫极了,几乎不能动弹。昨天夜里我在车上没有睡好,一路前行,天气也越来越热。下车的时候,我情绪很难过,几乎哭了起来。小里奇蒙这个地方太热了,简直难以形容——一切都被烤干了,人们全都跑到山上或者海边避暑去了。我要在这里待一星期,怎么能受得了!(这就好!他心想。要是天气一直这样热下去,她可能就会早点回来了。)要是现在能呼吸到山里的新鲜空气,那我一定会开心得像在天堂里一样。你能不能再次找到山谷中我们待过的地方?(是的,即使闭着眼睛都能找得见,他心里想。)你一定要好好照顾那只受伤的手,让伤口尽快好起来。昨天你下车以后我非常担心,因为我忘了替你换一条干净的绷带。我爸爸见我回家非常高兴,他说决不允许我再次离开家了。不过,不用害怕,我到时候会想到办法的。我总能想出办法。回家以后,我谁都不认识了——男孩子全都入伍当兵去了,有的到诺福克船厂上班去了。我认识的大部分女孩子都在准备结婚,有的已经结了。其余的全是小孩子。(这句话令他心寒。她所说的小孩子也许比我还要大一些。)替我问候你姐姐巴顿夫人;告诉你母亲,就说是我讲的,不要在热烘烘的厨房里操劳过度了。下面那些画了×字的标记都是给你的。你猜猜它们代表的是什么?
劳拉
他读着这份平淡无奇的信,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好像要把每个字都吞下去似的。他觉得自己读的是一首美妙的抒情诗。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很快就会回来。
这封信的后面还附了一页。激动过后,他的情绪现在已经放松了许多。他继续读了下去,发现这张信纸字迹潦草,几乎难以卒读,但全都是她的真心话,好像要从前面信中故意做作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终于把她要说的话吐了出来:
7月4日。
昨天理查德来了。他今年25岁,在诺福克工作。我和他订婚差不多有一年了。明天,我们就准备到诺福克简单地举行婚礼。亲爱的!我亲爱的!我没勇气告诉你这件事!有好几次我很想告诉你,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想欺骗你。除了这件事以外,我再没有骗过你。我是说我讲过的话都是诚心诚意的。假如你不是那么年轻。不过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呢?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但也希望你不要把我忘了。再见吧,上帝会祝福你的。噢,我的爱人哪,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简直就像在天堂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读完这封信以后,他又慢慢地、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然后把信折好,装进了贴身的衣服口袋里,然后走出了南都旅馆。他一口气走了40分钟,最后登上小城上面那个居高临下的山峡。现在正是夕阳西沉的时候。一轮血红的太阳搁在西边的大地上,大地上洒满了模糊的微粒。一会儿工夫,夕阳便沉入了西山。清新甜美的空气被夕阳渲染得金黄透亮。广袤的山峦渐渐地融化在紫色的孤寂之中,它们就像迦南的乐土和丰美的葡萄。峡谷地区的居民开着摩托车盘旋在马蹄形的山路上,一路吃力地爬上来。夜幕开始降临。小城里万家灯火闪烁。黑夜像露水一样笼罩了全城,将一天的忧伤和困惑洗得干干净净。从“黑人区”隐约传来阵阵呜咽的声音。
在他的头顶上方,高傲的群星在天空里闪烁着光芒,其中有一颗星星又低又亮,如果他爬上犹太富翁庄园所在的那座山头,他伸出手都能够得着。每颗星星就像一盏明灯,低低地悬垂在回家者的头顶上(噢,长庚星啊,你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带给了人间)。有一颗星放出光明,在露斯拜倒在波阿斯脚下的那天夜里向他眨着眼睛;有一颗星照耀着伊索特王后;还有一颗照耀着科林斯和特洛伊两个古城。夜深了,深沉无垠的长夜——孤独之母,把我们身上所有的污渍清洗得干干净净。夜晚就像大江,就像为人类赎罪的恒河一样洗清了他。他内心痛苦至深的创伤暂时被治好了。他仰首眺望天空,面对众多骄傲且温柔的星辰,他觉得自己既是天神,又是一粒尘埃,与永恒之美相友爱,同时尊死亡为慈父——只身一人,只身一人。
“哈——哈——哈!”海伦沙哑地大笑着,一边戳了一下他的肋骨,“你的女朋友跑去和别人结婚了,是不是?她把你给骗了,把你甩了。”
“什……么!”伊丽莎半开玩笑地说,“我的儿子——就像人家说的,”(她用手捂着嘴笑起来),“原来我的儿子在追女孩子呀?”她噘着嘴,假装出一副责备的样子。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生气地咕哝着,“都是瞎说!”
当他的视线和姐姐的眼神相遇后,他愁眉不展的脸上绽出了一丝气愤的笑容。大家都笑了起来。
“算了,阿金,”姐姐严肃地说,“把这件事忘掉吧。你还只是个小孩子。劳拉已经是个成年女人了。”
“哎呀,儿子,”伊丽莎别有用心地说,“那个姑娘自始至终都在耍你。她只不过是逗着你玩玩而已。”
“噢,都别说了,拜托你们了。”
“高兴点嘛!”海伦热情地说,“你以后的机会多的是。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把她忘掉的。天下的姑娘多的是,这你知道。你这次只不过是小孩子的青春期初恋罢了。你完全可以向她表明你是个胸怀宽广的人,对这件事毫不介意。你应该写封信给她,向她道喜才对。”
“嗯,说得对,”伊丽莎说,“我要是你,就把这一切当作闹着玩的,绝不会在她的面前表现出自己受到了什么影响。我会尽量以宽容的口气给她写信,把整件事一笑了之。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我就要——”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他站起身,不耐烦地叹息着,“让我清静一会儿,好吧?”
他走出了家门。
不过,他最终还是写了信。信刚一投进邮筒,他就觉得特别羞愧。因为这是一封狂妄自大、自吹自擂的信,字里行间多处引用了希腊文、拉丁文和英文的诗词警句,牵强附会、文不对题,只是想表明自己的文笔多么机智,同时展示自己的才华和高深学问,让她明白失去他她将会蒙受巨大的损失,从而后悔不已!可是,在信的末尾,他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心里话表达了出来:
……我只希望他能够珍惜你——他配不上你,劳拉;没有人能配得上你。只要他能珍惜自己的拥有,那就好了。他真幸运啊!你所说的关于我的话都非常正确——我的确太年少了。我要是再增加八九岁,那么即使砍掉我的胳膊我也心甘情愿。上帝祝福你、保佑你,我亲爱的、亲爱的劳拉。
我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向你倾诉。我一直想说出来,但是我做不到。噢,上帝啊,能够说出来多好!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我现在迷失了!再也找不到归途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收到此信以后希望你给赐我数行。告诉我,你现在改姓什么了——以前你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他的姓名。告诉我你的新住址。别把我彻底丢弃了。求求你了,别丢下我,让我孤零零一个人。
他按她留下的地址把信寄了出去——那是她父亲家的地址。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过去了,从早到晚,每天他都在期待邮递员的到来,情绪也越来越紧张,然而并没有等来她的只言片语,这使他陷入了郁闷的泥沼。7月已经快要结束了,夏天也快过去了,但是她始终没有回信。
在黑乎乎的凉台上,等待开饭的房客们坐在那里又摇又笑,乐个不停。
房客们议论起来:“尤金的女朋友跑了。他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他的女朋友跑了。”
“哎呀,哎呀!那个大男孩的女朋友跑了吗?”
一个小小的胖女孩在他身边蹦来蹦去。她的母亲是一对胖姐妹房客之一,父亲则受雇于查尔斯顿旅馆。小女孩跳着缓慢的舞步,穿着短袜的胖腿上端露出了棕色的皮肤。她边跳边唱:
“跑了女友!跑了女友!尤金,尤金,跑了女友。”
胖女孩来来回回地蹦跳着,最后又跳到胖妈妈面前讨好。母女两个自鸣得意地相视而笑,咧开满腮肥肉的大嘴。
“别让他们拿你寻开心了,大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是不是有人把你女朋友给抢跑了?”面粉推销员海克先生问他。他是一名衣着十分得体的青年,面容瘦削,前额朝外凸出,圆圆的脑袋上只剩下一圈稀疏细黄的头发。他非常爱抽大雪茄。他的母亲年过50了,已经和丈夫分居。她的身体又肥又大,面容和印第安人一样棱角分明,染黄的头发堆在头上。她笑起来声音既粗鲁又豪放,金牙也露了出来。此刻,她正坐在摇椅里使劲地摇晃着,哈哈大笑着向尤金表示同情:
“再找一个女孩嘛,阿金。哎呀,要是我碰上这种事,过不了两分钟就没什么事了。”她每次说话都显得兴致勃勃——尤金以为她要吐口痰。
“你怕什么,孩子。你怕什么!”从迈阿密来的舞蹈教师法罗尔说道。“女人就像街车一样,多的是,如果你错过了一辆,15分钟后还会有另一辆呢。对不对,夫人?”他顽皮地对旁边的克拉克小姐说。她来自佐治亚州的瓦尔多斯塔城,先前一直同他聊着天。她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是困惑地咯咯笑着:“噢,男人可真是太讨人厌了——”
在苍茫的暮色里,一位来自老荷米尼的富裕鳏夫——杰克·克拉普先生背靠在凉台的栏杆上,正在暗中同弗罗瑞·曼格小姐调情。她无精打采的脸在黑暗中只是白色的一团。她疲倦、悲苦地说:
“我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就发现那个姑娘年纪太大了,与他不合适。阿金还只是个孩子呢。他这下子受的打击可不小啊,你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多么难过。他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肯定会生病的。他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一口饭都不想吃。身体一旦搞垮什么病都会传染上的。”
她神情阴郁地诉说着,而杰克的大腿正悄悄地朝她移了过来。她始终态度认真地用双臂托着下垂的双乳。
在昏暗中,面黄肌瘦的尤金注视着这两位。他骨瘦如柴的身体上罩着一件肮兮兮的衣服,他的眼睛就像猫眼一样在黑暗里发着光,头发蓬乱地垂在前额上。
“他会把这件事忘掉的,”杰克·克拉普操着地道的乡下口音慢吞吞地说,声音里流露出几分下流的意味,“每个男孩子都必须经过这种童年稚恋的过程,我像阿金这么大的时候——”他缓缓伸出硬邦邦的大腿,轻轻地靠在弗罗瑞小姐的身上,一面咧开大嘴笑着,隐隐露出了几颗金牙。他的身体高大而结实,硬朗端庄的面容下面隐藏着一丝邪恶,眼睛微微向上斜着,就像蒙古人一样。他光秃秃的头顶显得凹凸不平。
“他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对,”弗罗瑞难过地说,“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那个孩子的身体并不强壮,还整天无所事事在外面乱逛,我看他快要……”
尤金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地摇晃着,怀着极其厌恶的心情紧盯着眼前的这伙房客。忽然,他像野兽一样狂吼起来,冲下台阶,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一个劲地狂吼着,把内心的怒火全部发泄了出来。
“布朗小姐”一直拘谨地独坐在凉台的尽头,她跟别的房客不在一起。这时候,从黑暗的花厅旁边快速地跑来一位高个子、衣着十分讲究的人,她就是艾琳·玛拉小姐。她来自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市,今年28岁。她一直追到楼梯下面,一把抓住了他,她凉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握着他的胳膊。
“你要去哪里,阿金?”她平静地问。她浅紫色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倦意,身上散发出淡雅的玫瑰花幽香。
“放开我!”他咕哝着。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低声说,“她并不值得你这样做——没有一个女人值得你这样做。振作起来吧。”
“放开我!”他怒气冲冲地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猛地挣脱她的手,跳下台阶跑进了院子,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大门。
“本恩!”艾琳·玛拉尖声叫着。
黑暗中,本恩正在和波特夫人坐在凉台的秋千椅上,听到喊声后赶忙站了起来。
“快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他劝回来。”艾琳·玛拉对他说。
“他简直发疯了,”本恩咕哝着,“他朝哪个方向跑了?”
“就在那边——房子的后面。快点!”
本恩迅速跳下狭窄的台阶,大步跨过草地。院子后面的斜坡比较陡,南都旅馆破旧的后墙用好几根十多尺高的砖柱子支撑着,柱子上面刷了白色的石灰。在朦胧的夜色里,那个瘦骨嶙峋的家伙正站在一根砖柱子跟前,挥动着藤条似的长臂,不停猛击着。
“我要把你消灭掉,房子,”他气喘吁吁地喊叫着,“卑鄙、可耻的房子,我要把你拆掉。我要把你连同那些婊子和房客们全都打趴下。我要把你拆掉,房子!”
他一边猛击,一边用肩膀朝柱子上撞去,震得石灰和碎石子纷纷落了下来。
“我要把你推倒,把所有的人都埋在里面!”他大声叫着。
“笨蛋!”本恩大叫一声,跳上前去,“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从背后一把抓住弟弟的胳膊向后拖,“你以为弄塌了房子就可以让她回到你身边来吗?难道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女人了,你竟然被一个女人折腾成这副德行?”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尤金说,“我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你别以为我在乎你这些事情,你这个笨蛋,”本恩态度严厉地说,“除了你自己,你谁也伤害不了。你以为把你自己头顶上的房子弄塌了就能伤着那些房客吗?你这个白痴,你想过没有,你就是把自己搞死,会有人心疼你吗?”他抱着弟弟摇晃着,“你想干什么只管去干,我决不插手,这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不希望你死后还要麻烦家里人花钱去埋葬你。”
尤金狂怒、困惑地大叫了一声,拼命想从本恩手里挣脱出来,但是哥哥死死地抓住他不放手。接着,他的手和肩膀攒足了劲,把抓着他的人掀了起来,一下子朝白色的砖墙扔了过去。本恩一下子被撞垮了,松开了弟弟,捂着自己单薄的胸口开始咳嗽起来。
“别,别再当笨蛋了。”本恩喘着粗气说。
“我有没有伤着你?”尤金呆呆地问。
“没有。进屋洗一洗吧。每个星期你至少应该梳一两次头发。不要像个野人似的跑来跑去,弄点东西吃吧。你有没有钱?”
“有的——我的钱够用了。”
“你现在好受一点了吗?”
“好些了——别再提这件事了,我求求你了。”
“我并不想再提这件事,笨蛋。我只希望你能学聪明一点。”本恩说。他直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白灰。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就让她们都见鬼去吧,阿金。让她们都见鬼去。别把她们放在心上。去争取你能得到的事物。对万事切不可太在意。别人也不会在意你的。管他妈的呢!管他妈的呢!我们经过许多坏日子,也经过了不少好日子。你会把过去的事情都忘掉的。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随它去吧。”
“嗯,”尤金疲惫地说,“随它去吧。现在没事了。我太累了。一个人要是累倒了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对不对?我现在已经累得什么都不在乎了。以后也不会在乎了。我太累了。在法国前线打仗的那些人累得什么都不在乎了。要是现在有人拿着枪对准我,我也不会怕的。我太累了。”他开始轻松地笑了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意味。“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事,我都不会在乎了。我过去经常怕这怕那的,但是我一旦疲倦不堪的时候,就不会在乎什么了。我要用这个方法去战胜一切。我会一累了事的。”
本恩点燃了一根烟。
“这样还行,”他说,“我们弄点东西吃吧,”他淡淡地笑了笑,“跟我来,大力士。”
他俩缓缓地绕过房子,朝前面走去。
他清洗过后,美美地饱食了一顿。房客们也都吃过了饭,他们正三三两两地在黑暗里漫步——有的去市中心广场听乐队演奏,有的去看电影,有的来到小城的大街上到处闲逛。他吃饱饭后来到外面的凉台上。天色很暗,凉台上几乎没有人,只剩下赛尔本夫人和田纳西州来的一位有钱的木材商人坐在秋千椅上。她低沉、圆润的笑声就像酒桶中的泡沫一样,不时从黑暗里飘过来。“布朗小姐”独自一人坐在摇椅上摇晃着,她神情安静、举止端庄。她今年39岁,身体健壮、衣着朴素。从外表来看,她似乎是个安分守己的良家妇女,但是仔细察看之后,人们就会发现她的身上带着青楼女子的感觉。她举止特别优雅,如果有怀疑,她就会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是一位了不起的贵妇。
“布朗小姐”自称来自印第安纳波利斯。她的长相并不差,只是一脸中西部人难改的土气。尽管她那张宽大的薄嘴唇带着淫荡的意味,但是她的表情却很得意。她长着一头不好不坏的棕色头发,很小的棕色眼睛,以及光滑的黄褐色皮肤。
“呸!”伊丽莎说,“我才不相信她的真名叫‘布朗小姐’呢。”
刚下过雨。夜晚又凉又黑,房前的花坛被雨水淋湿了,散发着天竺葵和紫罗兰的香味。尤金坐在栏杆上,点起一支烟来。“布朗小姐”坐在椅子上继续摇晃着。
“天气凉快了,”她说,“小雨带来了不少好处,你说呢?”
“是的,要不然天气会很热的,”他说,“我最讨厌大热天了。”
“我也受不了,”她说,“这就是我每年夏天都要离开南方的原因。我们那里的天气太热了,你们这里的人根本不知道怎样的天气才叫热。”
“你是从密尔沃基来的吧?”
“印第安纳波利斯。”
“我知道,就在那一带。那个地方大不大?”他好奇地问。
“大得很。把阿尔特蒙整个放进去,只能填满一个角落。”
“到底有多大呢?”他追问道,“那里有多少人口?”
“我也不大清楚——加上郊区大概有30多万人吧。”
他兴致勃勃地思索着她的话。
“那个地方漂亮不,有没有好看的住宅和建筑物?”
“有的——我想有的,”她若有所思地说,“那可是个生活的好地方。”
“那里的人怎么样?他们都干些什么?都有钱吗?”
“噢——是的,那是个工商业中心。有不少富人。”
“我想他们都住在高楼大厦里,坐的都是大汽车吧?”他问道。接着,没等对方回答,他又追问道:“他们吃的东西怎么样,都吃些什么?”
她不大自然地笑了笑,觉得有些为难,不知怎么说才好。
“哦,是呀,那里有很多德国菜。你喜欢德国菜吗?”
“啤酒!”他垂涎欲滴地咕哝道,“啤酒——你们那里出产啤酒吗?”
“当然出产了!”她大笑起来,笑声里透露出一丝性感,“尤金,你可是个不太老实的孩子啊。”
“那剧院和图书馆呢?你们是不是经常看很多戏?”
“是的。很多好戏都会在印第安纳波利斯上演,全都是纽约和芝加哥最受欢迎的戏。”
“还有图书馆——你们是不是有一个特别大的图书馆,呃?”
“没错。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图书馆。”
“里面藏书有多少?”
“噢,这个我说不上,不过那的确是个又大又好的图书馆。”
“你觉得那里有没有10万本书?不会超过50万本书吧?”他并不等她作答,而是自言自语,“不会,当然不会,每次你能借几本书出来?呃?”
他如饥似渴的求知欲好像阴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她快要被压垮了。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几乎要把她吞噬掉了。
“你们那里的女孩子长得怎么样?全都是金黄色的头发还是黑色的头发?”
“哦,两种情况都有——我想,深色的比淡色的要多一些。”她在黑暗中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
“她们都漂亮吗?”
“哦!这个我说不上。这需要你自己的判断了,尤金。你知道,我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她用一双媚眼怯生生地望着她,似乎想把自己呈献出来,听候他的评断。然后,她半嗔半怪地说:“我觉得你可真是一个不太老实的孩子,尤金。我看你真的不太老实。”
他又兴奋地点起了一支烟。
“要是能让我吸上一口烟,给什么我都愿意,”“布朗小姐”咕哝着,“我想这里不能吸烟吧?”她环视了一下四周。
“为什么不能?”他烦躁地说,“没有人看得见。天这么黑。再说抽烟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内心有了一阵冲动,好像电流穿过了脊背。
“我觉得应该抽一口才行,”她低声说,“你有烟吗?”
他把烟盆递给她,然后起身靠近他,并用手心护着火苗。她沉重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着,然后微闭着双眼,翘起了嘴巴把烟凑到火苗上。她紧紧地握着他哆嗦的手,让火苗稳定一些。等烟点着以后,她的手还没有松开,也不愿放开。
“要是,”布朗小姐狡猾地笑着说,“要是被你妈撞见了该怎么办?那你可要倒霉了!”
“她看不见我们的,”他说,“此外,”他胸怀宽广地加了一句说,“为什么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抽烟?反正没有什么害处的。”
“说得对,”布朗小姐说,“我对这些事情也想得很开。”
可是尤金却在黑暗里窃笑起来:这个女人为了一根烟就把自己的人品暴露了出来。在小地方的人看来,女人抽烟,毫无疑问就是行为放荡的一个标志。
然后,他坐在她面前的栏杆上,伸出手去抚摸她,她也半推半就地投进了他的怀抱。
“尤金!尤金!”她假装嗔怪着他。
“你的房间在哪里?”
她告诉了他。
过了一会儿,伊丽莎忽然悄悄地来到门口,她习惯于搞突然袭击。
“谁在那里?谁在那里?”她边问边怀疑地向黑暗处张望着,“呃?啊?尤金在哪儿?有谁见到尤金了没有?”其实她非常肯定尤金就在那里。
“嗯,我在这儿,”他应答,“你有什么事吗?”
“噢!你跟谁在那儿?呃?”
“和布朗小姐。”
“甘特夫人,要不要过来坐一坐!”布朗小姐说,“你一定又累又热吧。”
“噢!”伊丽莎有些窘迫地说,“原来是你呀,布朗小姐?我这里看不清楚。”她打开了凉台上那盏昏暗的电灯。“外面太黑了,要是有人走上台阶,说不定会被绊倒、把腿跌断的,”她继续健谈地说着,“我觉得这里的空气真是太好了。真希望把一切事情都放下来,到外面来享受一下。”
她继续和蔼可亲地攀谈了半个小时,两只眼睛不停地扫视着黑暗中的两个人。然后,她犹疑不决、尴尬地唠叨了几句,退到屋子里去了。
“儿啊,”进屋之前,她又不安地说,“时候已经不早了,你最好还是睡觉去吧。我们都应该去睡觉了。”
布朗小姐很有风度地表示同意,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我也得走了。我有点累了。晚安,各位。”
他静静地坐在栏杆上,抽着烟,听着屋子里的声响。整个房子都进入了梦乡。他返回屋中,看见伊丽莎正要回她自己的小屋。
“儿啊!”她压低声音说,同时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地摇着头,好长时间她才开口说话,“你听我说——我可不喜欢你这样。这样很不好——你独自一个人跟那个女人坐在一起。她都那么老了,完全可以做你的妈了。”
“她是你的房客,对不对?”他粗暴地回答,“又不是我的房客。我并没有请她到这里来。”
“有一点我可以担保,”伊丽莎受了打击,“我绝不会跟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我一向洁身自好。”她边说边苦涩地笑了笑。
“嗯,晚安吧,妈妈,”他说,同时觉得又羞又难过,“让我们暂时把他们都忘了吧。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嘛?”
“你要做个好孩子,”伊丽莎小声说,“我只希望让你能做个好孩子,儿子。”
她显出一副特别内疚、后悔不迭的神态。
“别再担心了,”他突然转身说,他被母亲那种与生俱来、孩子般的天真和执着弄得痛苦极了,“要是我不能学好,那也不能怪你,我不会埋怨你的。晚安。”
厨房的灯熄灭了。他听见母亲的房门咔嗒一声轻轻地关上了。一阵清凉的风吹过黑暗的房子,他开始缓缓地爬上楼梯,心儿咚咚地跳着。
在漆黑的楼梯上,他双脚麻木地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正好撞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木兰花的香味,他知道来人正是布朗小姐。他们俩相互紧抓着胳臂,不敢大声出气。她朝他躬下身子,几绺金黄色的头发掠过他的脸,撩拨得他像火烧一般。
“嘘!”她低声提醒他不要出声。
就这样,他们两人站在那里拥抱在一起,胸口贴着胸口,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紧贴着身体。然后,等彼此证实对方的真实意图后,都心照不宣地分开了。从此以后,他们两人在别人面前都避口不提此事。
他轻手轻脚沿着黑乎乎的走廊摸索过去,一直向后屋走去,径直来到布朗小姐的房门前。门半开着,他走了进去。
布朗小姐把他在伦纳德私立学校所得到的全部奖章拿走了——有一枚是辩论比赛得来的,一枚是演讲比赛得的,还有庆祝莎士比亚诞辰300周年征文活动中得到的那一枚,上面雕着W.S.1616—1916的字样。
他没有钱给她:她需要的也不多——每次一两枚硬币就足够了。她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原则问题。从她的话里,他明白了一些道理。
“因为,”她说,“我如果为了钱,就不会和你搞在一起了。每天都有男人想带我到外面去玩。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小城里最有钱的富翁之一(泰生老头)就开始追求我了。他说,我如果愿意和他一起坐车外出兜风,就给我10块钱。我并不需要你的钱,但是你必须给我一点什么东西,我并不在乎东西的多少。你要是什么都不给我的话,我就会觉得很没面子。我和上流社会那些荡妇可不同,对于这种事,我的自尊心可强着呢。”
所以,尤金只好拿自己的奖章来代替钞票了。
“你要是不把它们赎回去,”布朗小姐说,“我回家以后就把它们送给我的儿子。”
“你有儿子吗?”
“是的,今年都18岁了。他的个头几乎和你一样高了,但是体格比你还要壮一倍。所有的女孩子都很喜欢他。”
他猛地把头转向一侧,觉得既恶心又害怕,脸色变得煞白,他感到自己干了乱伦的勾当。
“就这样吧,”布朗小姐命令式地说,“回到你自己的屋子里睡觉去吧。”
但是她同烟草镇上他初次接触的那个女人不同,她从来不把他叫“孩子”。
“可怜的蝴蝶,她是那么爱——爱他——
“可怜的蝴蝶,她的心都碎——碎了——”
艾琳·玛拉小姐更换了花厅中小留声机的唱针,然后把那张磨损严重的唱片翻了过来。留声机里开始传出乐曲《卡廷嘉》沉稳的节奏来。她站在那儿,亭亭玉立,脸上带着笑容,身材苗条而优美。她正在等尤金。尤金一到,她便高高举起两条修长、漂亮的玉臂,像展开翅膀一样拥抱了他。她开始教他跳舞。劳拉·詹姆斯跳起舞来姿势真是优美极了,以前,他看见别的男子把她在揽在怀里,昂首挺胸跳舞的时候,往往会气得不得了。现在,他小心翼翼地迈开左脚,笨手笨脚地跳了起来。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拍子。“一、二、三、四!”艾琳·玛拉在他笨拙的带动下也开始滑步、转身,体态就像轻烟一样轻盈。她的左手就像小鸟一样轻轻地落在他干瘦的肩头,另一只手上凉爽的纤指则牢牢紧握在他发烫的大手里,一上一下地摆动着。
她长着一头橡木色的浓密头发,在头顶的中央分开;她的皮肤就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娇美细腻;她的下颌丰满浑圆,肉乎乎的——这张脸很像“前拉斐尔派”画里的美人。她修长苗条的身体显得挺拔、秀丽,性感中微带脆弱和疲倦的意味。她有一双紫罗兰色的迷人眼睛,永远带着倦意,但也充满了惊奇和温存。她就像鲁易尼壁画中的圣母,将圣洁与诱惑、崇高与世俗糅合在一起。他小心、虔诚地抱着她,生怕将这尊神圣的雕像弄碎了。因此,他也不敢靠得太近。她身上飘散出来的幽香侵入了他的身体,好像附在耳边的奇妙低语,邪魅而神圣。他不敢碰她——他发烫的掌心渗出了汗水,弄湿了她的手指。
她还不时地轻咳几声,脸上带着微笑,拿起揉成一团的镶有蓝绲边的小手绢捂住了嘴巴。
她到山上来住,并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健康,而是为了照顾她生病的母亲。老夫人已经65岁了,衣着陈旧。她年迈多病的脸上带着一种怨气十足、脾气不佳的神态。她患有哮喘病和心脏病。母女二人是从佛罗里达来的。艾琳·玛拉是位能干的职业女性,现在在阿尔特蒙一家银行担任记账员。每天晚上,银行行长伦道夫·辜葛尔总要给她打电话。
艾琳·玛拉用手掩着电话听筒,有些讽刺意味地望着尤金笑了笑,恳求地向上翻着眼睛。
有时候伦道夫·辜葛尔先生开车前来,叫她一同出去。他一来,尤金就会不高兴地走开了。那个银行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高兴。“他向我求婚了,阿金,”艾琳·玛拉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老得都可以当你的祖父了。”尤金说。“他头顶上连一根毛都没有,嘴里的牙齿全是假的,其他的更不用说了!”他气愤地说。
“他特别有钱,阿金,”艾琳笑着说,“你别忘了这一点。”
“那你就嫁给他吧!快去吧!”他满腔怒火地大声说,“是的,快去吧,嫁给他吧。你这样做没什么错。把自己卖了吧。但是别忘了,他是个老头子!”他故意透露出难以置信的语气。其实伦道夫·辜葛尔还不满45岁。
可是他们俩仍然在黄昏灰暗的光辉里缓步跳舞。这种光辉让人感到痛苦、令人美丽,犹如海底消失的亮光。他就是失落的人鱼,行游其间、怀念流放的那段时期。跳舞的时候,她——这个他不敢碰的姑娘——竟然紧紧地贴着他,在他的耳边轻言私语,纤指紧捏着他火热的手掌。她——这个他不能碰的姑娘——就像一束麦秆,依偎在他弯曲的手臂里,仿佛一剂救世良药——庇护着所有面孔中失落的那一个,变成了医治劳拉带给他创伤的镇痛剂——各种各样美带给他一种安慰和快乐。痛苦、荣耀、死亡的伟大和壮观在黄昏中忽隐忽现,把他的悲哀幻变成孤独的喜悦。他曾经失落,可是人生的历程就是失落:短暂的拥抱,一瞬间的离合,千姿百态的奇形鬼影,天空里星星的激情和忧伤。
天黑了。艾琳·玛拉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了外面的凉台上。
“在这里坐一会儿吧,阿金。我有话要对你说。”她的声音很严肃,嗓音很低。他顺从地和她一起坐在秋千椅里,预感到她就要教训他了。
“我这几天一直在观察你,”艾琳·玛拉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指的是什么?”他含糊地问,心儿怦怦直跳。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艾琳·玛拉严厉地说,“你是个很好的孩子,阿金,你和那个女人胡搞在一起肯定会断送自己前程的。谁都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和我母亲一起谈论过这件事。像她那种女人会把你这一个少年毁掉的。你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他咕哝道。他感到又害怕又耻辱。她抓起他颤抖的手指放在自己清凉的手心里,直等到他镇定下来。但是他遏止了自己,她的美丽可爱让他踌躇不定,和劳拉·詹姆斯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她看起来很高尚,他不敢用任何淫欲来冒犯她。他不敢亵渎她的身体,但是他并不害怕布朗小姐。他现在已经厌烦了那个女人,而且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去偿付她了,因为她已经把他所有的奖章都拿走了。
在夏天即将过去的这一段日子里,他常常和艾琳·玛拉一道外出散步。晚上的时候,他们漫步在凉爽的大街上,周围传来树叶慵懒的沙沙声。他们一起去过大饭店的屋顶花园,并在那里跳过舞;后来,“阿伯”莱因哈特友好、笨拙且又不好意思地来到他们的桌前,浑身散发着马儿的气味,他们坐在一起开始喝酒。自从离开伦纳德学校后,“阿伯”曾在一所陆军学校里待过几年,原本想把他扭曲的脖子训练得挺直一些,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仍然古怪、冷峻、幽默。尤金看着眼前这张善良、羞涩的面孔,不禁想起许多逝去的岁月和忘却了的面容。一想起那些逝而不返的日子,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忧伤。8月就这样结束了。
9月终于到来了,大家的心儿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期待着早日离开。整个世界都在道别。战鼓声到处可闻。青年们即将奔赴战场。本恩又一次被征兵处的人拒绝了。现在,他打算到别的地方寻找差事。卢克已经放弃了他在俄亥俄州代顿市的一家兵工厂的差事,加入了海军。他在去罗得岛新港海军学校受训之前,曾经请假回家小住了几天。当他迈着罗圈腿大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蓝呢水兵制服难看、粗大的裤管迎风飘摆着。他满脸堆着笑,一头浓密、卷曲的乱发压在水手帽下。他就是美国海军的卡通写照。
“卢克!”地产拍卖人弗赛先生大声喊着,一把拉着他进了伍德药店,“我的老天,小子,你这下真的为国出力了。想喝点什么吗?”
“来一杯果汁吧,”卢加说,“上校,我敬你了!”他举起那只结了霜的饮料杯子,手指剧烈地抖动着,镇定自若地立在柜台前,对面的人都笑着。“四——四——四十年前,”他声音沙哑地说起来,“我可能会拒绝,上帝助我!我不——不——不能拒绝!”
甘特的老毛病又犯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他的脸又黄又瘦,他的四肢疲乏无力,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大家经过商量,决定必须送他到巴尔的摩接受治疗。海伦准备陪他一同前往。
“甘特先生,”伊丽莎好言相劝,“为什么不把事情都丢开,好好地享受晚年时光呢?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很不好,已经不能再开张营业了;要是换了我,我索性就退休不干了。你的铺子不费多大劲就能卖两万块钱——我手头要是有这样一笔钱,完全可以让它升值两三倍。”她得意地点着头,眨着眼睛,显得非常精明。“两年内我会让它升值两三倍。倒腾地产的时候,动作一定要麻利。这样才能赚到钱。”
“我的天哪,”他呻吟着,“那个铺子可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藏身处了,你能不能饶了我?我求求你了,你就让我清静一会儿吧,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等我去了以后,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但是现在请让我清静一会儿吧。看在耶稣的分上,我求求你了!”他假装难过得又是擦鼻子又是抹眼泪的。
“别胡说了!”伊丽莎说,想要鼓励一下丈夫,“其实你什么病也没有,一半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得来的。”
他又呻吟了一声,把头偏向一侧。
夏季在群山之中渐渐地消逝了,所有的树叶仿佛都长上了红色的锈迹,夜晚的街道上充满忧郁、模糊的声音。尤金躺在凉台上,迷迷糊糊的,整夜只听见秋天奇特的声响。那些蜂涌来这里度假的快乐游客们仿佛在一夜间神奇地消失不见了。他们都返回辽阔的南方老家去了。全国各地都笼罩在紧张的战争气氛中。在他的周围,在他的头顶上方,萦绕着一种严峻的行动。他感觉到了喜悦的死亡,但是内心却摸索着欲望和荣誉。战争的狂热已经在全国蔓延开来,整个国家变成了战争机器——变成了撰写和出版仇恨与谎言的机器,变成了煽动荣誉的机器,变成了束缚和消灭反对行动的机器,变成了严密组织和训练队伍的机器。
可是举国上下随处可见某些真正令人惊奇的东西——远方战场上的炮火照亮了这里广大的平原。堪萨斯州的年轻人正打算远赴法国的皮卡第省去赴死。异国他乡的地底下埋藏的铁矿,到时候都会变成谋杀他们的凶器。死亡和命运的神秘清晰地写在那些人的生命中,写在自己不再觉得神秘的脸上。正是这种平凡和奇迹的统一才使我们觉得惊奇不已。
卢克已经到新港训练学校受训去了。本恩和海伦送甘特到巴尔的摩接受镭放射治疗。就在入院之前,甘特又大发了一次酒疯,弄得他们只好慌忙把他从一家旅店搬到了另一家,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呻吟不止的老人安顿在床上,在那里他还大声地诅咒上帝。其实只要让他尽情享用海鲜牡蛎、猛灌啤酒威士忌,这些狂话自然就会停止。他们三个人都喝了很多酒,只是甘特喝过了头,都快把女儿逼疯了,本恩也愁眉不展、厌恶地咒骂着。
“你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海伦抓着烂醉如泥、倒卧在脏床上的甘特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你非要把我们折磨死才罢休!你根本就没什么病!我花时间和精力服侍你这么多年,你根本就没有病,生病的是我!等我死了,你仍然会活得好好的,你这个自私的老头!真把我给气死了!”
“哎哟,宝贝啊!”他的双手在空中乱舞,大声喊叫起来,“上帝保佑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啊。”
“别叫我‘宝贝’!”她大声嚷道。
但是第二天等他们驱车到医院去的时候,她却紧握着父亲的手,想以此来安慰他。老头子难过地转过头,回望着一路驶过的市区。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他嘀咕着。
“不用担心,”她说,“我们会把你的病治好的。哎呀,治好了病,你就返老还童了!”
她挽着父亲的手走进医院的候诊大厅。这里弥漫着一种死亡和恐怖的气氛,到处都是忙碌的护士和平静、严肃、目光锐利的医生,他们稳健地穿行在残弱的病人之间。大厅里还有一尊耶稣基督的塑像——正高抬双手,做出无限悲悯的姿势——比甘特亲手雕刻的最大天使还要大好几倍。
尤金探望过伦纳德老师好几次。玛格丽特看起来体弱多病,不过正因为如此,她内心的光彩反倒愈加明亮照人。尤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切身体会到她的安详和耐心,感受到她伟大而健康的精神状态。在她的光彩照耀下,他所有的罪过、所有的痛苦、所有灵魂深处的烦恼都被清洗一空,人生的混乱和邪恶就像腐臭、破烂的披风一样,从他的身上褪落下来。他好像穿了一件明亮的无缝天衣。
但是他却无法尽情坦白心事。他海阔天空地畅谈了大学的功课,除此以外再没什么可讲的了。他心事重重,恨不得把一切都吐出来,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了她也不会理解的。她很聪慧,但是除了拥有坚定的信念以外,对其他东西都难以理解。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想谈一谈劳拉的事。他刚刚勉强地说了几句,她就开始大笑起来,他只好打住了。
“伦纳德先生,”她对丈夫说,“很难想象这个小家伙居然交上了女朋友!算了吧,孩子!你还不懂得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哩。去你的吧,再过10年再谈也不迟。”她温柔地笑了笑,眼睛却出人意料地模糊起来。
“小阿金交上女朋友了!可怜又倒霉的姑娘啊!上帝呀,我的孩子!还早着呢,你应该感谢老天爷啊!”
他猛地低下头,紧闭双眼。哦,我可爱的圣人啊!他心里想。你曾经和我这么亲近,我宁愿劈开脑子让你来看,愿意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呀!我是多么孤独啊,永远都会这样。
夜暮降临了,他与艾琳·玛拉漫步在街头。由于游人大多已经离去了,所以这个小城变得寂寥而阴沉。三两个行人匆匆走了过去,好像被秋风吹落了一般。他被她那种微妙的倦怠气质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给了他某种安慰,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碰过她。他只会向她倾诉自己的心里话,这时候他会浑身颤抖、情绪兴奋。她坐在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手。直到多年以后,当他再次想起她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一直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南都旅馆的房子几乎全都空了。晚上,伊丽莎认真仔细地为他整理好了皮箱,数了数叠好的衬衣和袜子,露出了心满意足的样子。
“瞧,你有这么多又暖又好的衣服,孩子。你一定要爱惜着穿啊。”她把甘特给的支票放进了他上衣的内部口袋,然后用别针别好。
“要当心你的钱,孩子。谁也不知道在火车上会不会碰到小偷之类的人。”
他精神紧张地在门口晃荡着,真想化作一股轻烟消失不见,这样就不必向母亲正式道别了。
“你好像连一个晚上都不愿意待在家里和妈妈相处一会儿。”她抱怨着。接着,她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她嘴唇颤抖、自怨自艾地苦笑起来:“你听我说,这一切似乎很可笑,是吗?你跟我在一起连五分钟都待不住。但是,一看见其他女人,马上就会站起来跟她去了。算了,算了,我不怪你。看来我只配给你烧饭缝补衣服、帮你收拾行李上路。”她的眼泪开始簌簌地落了下来。“看起来这是你唯一用得着我的地方了。整个夏天,我几乎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
“说得对,”他痛苦地说,“因为你一天到晚只知道照应那帮房客。妈妈,别以为到了最后这几分钟还可以说服我的感情,”他大声嚷嚷着,其实内心已经被说服了,“流眼泪很容易,但是你要是能分出一点时间给我,那么整个夏天我都会待在这里的。哦,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别再这样折腾下去了!即使不这样折腾,一切都糟透了!为什么每次我出远门,你都要这样?你是不是想让我和你一样痛苦、难过才肯罢休?”
“那么,你听我说,”伊丽莎立刻擦干眼泪,充满希望地说,“我要是再能做成几笔生意,一切发展顺利的话,明年春天你回家的时候,或许会发现我已经住进一幢漂亮的大房子里,正在等着你回来呢。我已经挑好了一块地皮。前几天我还考虑这件事呢。”她继续说着,同时轻快、会意地点着头。
“啊——哈!”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怪叫声,一边用手拉扯着衣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了!”两个人都沉默了。
“好吧,”伊丽莎神情严肃地挠了挠下巴说,“我只希望你能做个好孩子,好好地读书,孩子。要当心管好自己的钱——我希望你能吃好、穿暖——但你不能胡乱花钱,孩子。你爸爸的病已经花掉了不少钱。眼下家里只有出没有进。谁也不清楚下一块钱该从哪里挣呢。所以你一定要省着用啊。”
又是一阵沉默。她想要说的全都说出来了,她已经尽己所能地亲近了儿子,但是忽然间,她觉得已经无话可说了,好像被挡在门外,难以进入他痛苦、孤独、隐秘的世界。
“我不想看着你离开,孩子。”她平静地说,音调很低,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他忽然高高举起双臂,做出痛楚且无法达意的姿势来。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上帝啊,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伊丽莎的眼睛里含满了痛楚的泪水。她抓起儿子的手,紧握在手中。
“我希望你能快乐,孩子,”她泪流满面,“你要想办法让自己快乐起来,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没有人了解你。你还没有出生之前,”她慢慢摇着头,然后又带着哭腔,嗓音嘶哑地重复着,“你还没有出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