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8岁那一年,在我家乡附近一个小工厂里学习,从这一年离开故乡以后就没有再回去了。我那时,虽然每天仿佛有如鸟儿感觉到空气的存在一样,享受着在我周围的青春,但我并不觉得它的美好。上了年纪的人也许已记不清是哪一年,我们的家乡发生了一次大旋风,像这样大的旋风在我们那儿以前是没有见过的,使人难以忘怀。在暴风来临的前两三天,我的左手给一把钢凿凿伤了,手上破了一个洞,发肿起来,手上绑着绷带,因此不能到工厂做工。
我还记得那年的整个夏末,在我们的狭窄山谷中,天气非常炎热,偶尔间歇地夹杂着雷雨交加的天气。自然界充满燠热和不安,关于这种不安我虽然只是迟钝地、无意识地感觉到,是那时节的琐细生活,我仍然能详细地回忆出来。傍晚我去钓鱼时,看见许多鱼儿给炙热的天气刺激得太厉害了,互相杂乱地拥挤着,常常由那温暖的水里冲上水面,盲目地吞饵。等到天气凉快些时,它们才安静下来。雷电也比较少,清早时还微微感到一点儿秋意。
有一天早晨,我离开家,到外边游玩,口袋里放着一本书和一块面包,我从小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我首先跑到屋后的花园,花园里还遮蔽着阴影,园里巍峨地耸立着许多松树,那是我父亲栽种的,它们像竿子那么细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松树下面堆着淡棕色的松针,那里几年来除了常绿树之外,没有生长其他的植物。在那附近却有一个狭长的小花圃,其中长着许多我母亲栽种的花木,茂盛而好看,我们每个星期日都从那里采集花束。那儿有一种植物,长着朱红的花蕊,名字叫做“热恋”;有一种娇嫩的灌木,在那细弱的花枝上悬挂着许多心形的红、白色的花。人们把这些花叫做“女人的心”;还有一种矮树叫做“孤独者”。附近又有高茎的菊花,可是还没有开放,菊花底下的地面上,蔓延着许多花刺轻弱的仙人掌和珍奇的马齿苋。这个狭长的花坛是我们的宠爱物,我们梦想中的花园,因为那里有各色各样的花儿长在一起,这些花比种在那两个圆花坛里的各种玫瑰,更令我们珍惜和爱好。当太阳照射着这里和对面攀附着常春藤的墙上时,各种花木都显出它们完全特殊的面目和美丽:菖蒲夸耀着鲜艳的颜色;向日葵现出灰白的面容,沉迷在它那浓郁的香气当中;狐尾草萎靡地倾垂下来;鸽鸠翘着足趾,身上的铃子声音响亮地摇动;在金钩花的近旁和翠绿的夹竹桃里面,嗡萦着许多蜜蜂;常春藤上面则爬着棕色的小蜘蛛;紫罗兰的枝头上,飞舞着许多蝴蝶,它们肥厚的身体,透明的翅膀,发出急远而不舒适的唧唧声——这些蝴蝶叫做“夜蝶”或“鸽尾蝶”。
我带着休假日的欢欣,在花丛里走来走去,闻着清香的伞形花,或者用手指小心地掰开蓓蕾,研究它的内部,观察那神秘的、灰白色的底部,脉络和花蕊的排列,轻毛的花丝和水晶体的导管。我又观察早晨多云的天空,空中浮泛着特别混乱的、带状的蒸气和羊毛般的块状云彩。我想,今天又会下一次雷雨。我打算下午去钓鱼,起劲地翻开路旁的几个凝灰石,希望能找到蚯蚓,可是只有一些灰色而干燥,生长在墙里的百足虫,忙乱地爬向各处。
我寻思着应当做什么事情,可是我不能马上想出来。一年以前,在我最后一个暑假时,我还像个小孩子。那时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用榛木的弓来射东西,放风筝,用火药炸田间的老鼠洞,这些事情现在对我已失去魔力,仿佛我精神的一部分已疲惫了,不能反应过去所爱好的,而且能给我快乐的那种情调。
我很惊异,而且感到一种宁静的痛苦。我走到小时候喜欢游玩的地方去瞧瞧。那小小的花园,那饰着花卉的露台,和那潮湿阴暗的院落,院落里的石路上长着绿色的青苔,都显现在我的眼前,它们的样子已经和以前不同了,甚至连那些花木也已失去了它们先前的无限魔力。花园的角落里有个旧水桶,桶上还有导水管,仿佛很无聊地站着。以前我曾费了半天的工夫把桶里的水放出来,装上一个木装的磨轮,在路上筑起水堤,开掘运河,并弄成一股巨大的水流,因此给我父亲惹出了许多麻烦。这个坏水桶过去是我最宠爱的和消遣时间的东西,现在看见它,有一种童年时欢乐的余味从我心里迸发出来,可是也含着一种愁闷的意味,这个水桶再也不是泉水、水流和尼加拉瀑布了。
我沉思着爬过篱笆,一朵蓝色喇叭花掠过了我的面孔,我把它摘下来,衔在口里。我决定散步,到山上去,由山上眺望家乡的城。散步也是相当有趣的娱乐,我以前却没有想到。小孩子是不散步的,他情愿到森林里去装扮强盗,装扮骑士或印第安人;到河旁去装扮船夫、渔夫,或做水车的工人;或者在草地上跑着捉蝴蝶或蜥蜴。所以在我看来,我的散步,好像一个成年人,不甚知道他应当做些什么事情时所做的散步,显得一本正经而又有些无聊。
蓝色的喇叭花不久就枯萎了,被我扔掉。我咬着一枝折来的树枝,它的味道很苦可是也有些香味。在那长着高高的金雀花的铁路堤上,有一只青色的蜥蜴在我脚跟前爬过去,我的小孩脾气又发作了,就跑着,偷偷地爬着,守候着,终于把这个胆小的动物捉在手里。瞧着它那白宝石般的小眼睛,我带着刚才捕捉小虫的余兴,感觉出这个柔软而有力的身体,和那坚硬的腿儿在我手指中挣扎着,抵抗着。但不久这趣味又消失了,我完全不知道我要把这动物捉来做什么。它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也没有什么趣味了。
我俯下身,把手打开,蜥蜴的腰部强烈地跳动着,在地上静止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地在草丛中消失了。一列火车从发亮的铁轨上驶过来,驶过我身边,我一直看着它,随即很明显地感到,这里再寻不出使我真正快乐的事情了,我渴望着能搭这火车离开此地,到世界各地旅行。
我向四周观望,看看附近有没有火车驶来,我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于是,我跳过路轨,爬上那边红色高耸的沙石岩,岩上到处还能看到建筑铁道时炸的焦黑的洞,这种向上攀援的技能我是很熟练的,我紧紧地抓着那坚轫的开过花的金雀花枝。在这个红色岩石上面,流淌着一种干燥的太阳热,当我攀登时,灼热的沙子灌入我的袖子里,我抬头向上看,那温暖光亮的青天,紧紧地贴在峻峭岩崖之上。我突然向上爬,依靠岩石的边缘,把膝头向上伸,紧抓着一条细小的刺桐树干,爬到一块幽静的向上隆起的草地。
这块幽静的小荒地,是我以前喜欢玩的地方,火车为要缩短路程便由它下面驶过去。除了那柔韧而荒芜的,人们割不到的野草之外,这里还长着小小的花刺尖细的玫瑰树和几株萧条可怜的小刺桐树,阳光从透明的薄叶射过来。这个“草岛”从上到下被一面红岩把它与外面隔绝,我曾经装扮鲁滨逊在这上面居住过。这个僻静的地方并不属于什么人,凡是有勇气和冒险精神来攀援这危崖的人,都能得到它。我12岁时,曾在这里用凿子把我的名字刻在石块上,读过一本《泰伦堡的玫瑰》,创作了一本儿童戏剧,这戏剧是描写一个勇敢的印第安族酋长的故事。
被晒焦了的野草像一串串苍白的丝束挂在陡峭的山坡上,烧灼了的金雀花叶子在没有风的热空气中,发出强烈的苦味。我躺在干枯的地面上,看那些细小的刺桐树叶在蔚蓝的天空中休息着,它们非常精巧地排列着,太阳鲜艳地从叶缝中透射过来。我寻思着,觉得这时是计划我的生活和我的前途的最好时机。可是我仍然想不出什么新的计划,只看到显明的贫困胁迫着我,只感觉到那经验过的快乐和爱好过的思想现在已经暗淡无光了。我的职业对于我不愿意丢弃而又必须丢弃的东西、对于失去的童年欢乐来说,并没有什么补偿,我不大喜欢我的职业,我已经不再忠实于我的职业了。在我看来,除了作为一条道路引我到世界上之外,这职业并没有其他的用处;无疑地,在这世界上总有个地方能够找到使我满足的新事情。这种满足是属于哪一种呢?
人们能游览世界,挣得金钱;要做什么事情或尝试什么事情,也用不着询问父母;在星期日,人们还可以打弹球,喝啤酒。但像这些事情,我看得十分清楚,它只是附属的东西,决不是我所期侍的那种新生活。我所期望的是一种更美好、更深刻、更神秘的生活。我觉得它和姑娘、和爱情是有连带关系的。这里面蕴藏着一种深刻的快乐和满足,否则牺牲了小孩子时代的欢乐便没有意义了。
关于恋爱,我知道得不少:我曾经看过许多爱侣,读过许多令人陶醉的恋爱文学。就是我自己心里也曾爱过许多人,在梦中幻想一些甜蜜的事情。一个男子愿意为了这种甜蜜的事情而牺牲他的生命,这种甜蜜就是他的事业和奋斗的意义。我有许多同学,他们已经有姑娘伴着出门了。工厂里我也有许多同事,他们毫不畏缩地叙述星期日跳舞的事情,和夜间偷爬闺房的韵事。可是那时爱情对于我还是一所关着门的花园,在花园的门前,我畏怯而羡慕地守候着。
就在上星期,我的手给凿子穿伤以前,恋爱才第一次明显地呼唤我;从那时起,我沉溺于仿佛将要离乡的人的那种不安的情绪之中,过去的生活于我已成往事,我开始憧憬着自己的前途。有一天晚上,一个学徒把我拉去散步,在回家的路上他告诉我,有一个美丽而可爱的姑娘,她还没有爱人,她除我之外一个人也不爱,她织了一个丝袋,要送给我。他不愿意说出她的名字,他说我自己能够猜出来。我逼迫他,表示出轻忽的态度时,他便站着——我们那时恰好走到架在水上的水车小桥——低声说:“她正在我们后面走着呢!”我惶惑地转过头来,心里半惊半喜,还以为他在开我玩笑。果然在我们后边出现了一个纱厂做工的姑娘,正踏上小桥的台阶,她是贝达·芙格德琳,我确信礼拜那次的布道会上就认得她了。她站着,向我凝视微笑着,慢慢地泛起红晕,终于整个脸儿都发烧了。我却迅速地跑回家去。
以后,她遇见我两次,一次在纱厂里,我们正在工作;另一次是晚上,在回家的路上,她只说句问候的话,接着说:“您已经下工了吗?”这是表示她愿意同我谈话;可是,我只点点头,答应她说“是的”,就惶恐地走开了。
现在我就在思索这个事情,可是我的思想还是散乱无绪的。我本来很迫切地梦想着能爱上一个秀美的姑娘。现在却有一个,长得很漂亮,头发是金黄色的,比我略微大些,她愿意接受我的亲吻,躺在我的怀里,她长得又高又健美,她的面孔又白又嫩而又雅丽可亲,她的脖子上,颤动着诱人的卷发,她的眼光充满着希望与爱情。可是我从来没有思念她,也不爱她,在梦里也没有追求她,从来不曾在枕边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抚摸她,可以占有她,可是我不能敬爱她,跪在她跟前祈求。由此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呢?我应当怎样办呢?
我从草地上站起来,心里真是难过。啊,这烦闷的日子!我祈求上帝使我从明天起就结束我的工厂生活,远远地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忘记这一切。
我要找点儿事情来做,只为了要感觉到我是生活着的,不管从这里爬上去是如何困难,还是决定爬到山顶去。高高地君临着这个小城,能看到遥远的地方。我冲锋似地爬上那山坡,一直爬到上边的岩石,又在石块当中攀援着,直到那块高地,荒芜不毛的山峰就在丛莽和崎岖不平的岩石当中。爬到这里我全身流汗,呼吸紧促,在这阳光照耀的高地上,吹着微微的风,觉得十分舒适。将要凋谢的玫瑰花松散地挂在蔓藤上;当我身体碰到它时,枯萎而褪色的花瓣便散落下来。满地长着小小绿色的覆盆子,在太阳照到的一边,闪烁着一种微弱的黄褐色光泽。花蝶悠闲地在幽静的热空气中飞舞着,在空中闪耀着绚烂的光彩。在一朵蓝色的、芳香的洋菊花上,栖息着无数的甲虫,身上带着红色和黑色的斑点,那是一种沉默的集会,它们机械地移动着瘦削的长腿。天空的浮云老早就消失了,现出一片纯蓝,附近山上黑黝黝的松梢显然把这片纯蓝割断了。
小学时,我时常在最高的岩石上放野火,我现在就站在那里,向四周观望。在那半遮着阴影的山谷深处,我看见河流闪着粼粼的水波,带着白沫的水车堤也在发光。山谷深处还躺卧着我们的旧城,城中有许多棕色的屋顶,烧午饭的蓝色炊烟,迟缓地从屋顶腾空而去。那里有我父亲的房子和旧桥,我的工厂也在那里,我还可看到熔炉的火,微小而发红地闪耀着。再沿着河流下去就是纱厂,纱厂的平顶上长着野草,工厂里面,贝达·芙格德琳和许多工人在一起工作。啊!她!我不管她的事情啦!
故乡的城里有许多花园,游戏场和十字街头,它们仿佛有一种旧友谊,很熟悉地向上对着我看。教堂钟塔的金字在阳光下闪耀着,在罩着阴影的水车的水路里,反映着房子和树木的阴影。只有我自己完全改变了,在我的面前好像张着一幅幽灵般的纱幕,隔开我和这景致。在这环绕着围墙、河流和树林的小城市里,我的生命再也不能安稳而满意地被关闭着;我虽然和这个地方还系着一条坚韧的线索,可是再也不能在这里生长起来,再也不能被羁留在这里了,我热烈地希望冲出这个狭窄的范围走到遥远的地方去。当我带着一阵特异的悲哀向下看时,我一切秘密的希望,我父亲的话语,我所崇拜的诗人的话语,以及我心底的盟誓都一起在我心中涌现;我觉得去做一个男子汉,积极地去操纵自己的命运,是一件正经而有价值的事情。这个思绪立刻像一道光线射透了那为了贝达·芙格德琳的事情而笼罩在我周遭的疑云。不管她如何美丽,她如何爱我,可是叫一个姑娘奉献出这样现成的、不劳而获的幸福给我,究竟不是我所希望的事情。
快到中午,爬山的快乐已经消失。我沉思着从那小径下来走回城里。我穿过那条小桥,以前每到夏天,我都在那繁盛的荨麻当中,捕捉孔雀蝶的黑色毛虫。我又从公共墓地旁边走过,门前有一株蒙着青苔的胡桃树,树下有一处阴影。大门开着,我听见从那里边传来潺潺的泉声。附近有一个供人们游玩的地方和集会所,在五月节和塞当纪念日时,人们总在那里吃喝或跳舞。现在这里很恬静,已经被人遗忘了,有一株古老而雄伟的栗树的阴影投射在场上,红色的沙土上散播着鲜明的阳光斑点。
山谷底下,太阳照着的沿河的大路上,流布着一种无情的中午热气。靠河一边,长着几株榛树和枫树,叶子很稀薄,而且现出夏末的黄色。照着习惯,我总是在河边走一走,看看河里的游鱼,在那玻璃般明亮的河水当中,那浓密的、多毛的水草波形地蠕动着;水草黄暗的地方,许多我很熟悉的洞穴里,孤独、倦怠而到处躲藏着的肥厚的鱼儿,鱼口都朝着水流,小鱼时常成群地冲上水面来。今天我本来不想钓鱼的,可是这空气、河水,以及雨块大圆石当中有一条幽黑的大鲤鱼在清澄的水里休息着,明显地告诉我今天下午可以钓到几条大鱼。我想到这一点,便向前走去。当我从那灼热的街道上走进我家大门,又走到像地窖那么凉爽的走廊时,深深地呼吸了一会儿。
“今天又有雷雨。”父亲坐在桌旁说,他有一种敏锐的天气预感。我反驳他说,今天一点儿云彩也没有,一点儿西风的气息也没有。可是他微笑着说:“你不感觉到空气那么闷热吗?我们等着瞧吧!”
天气确是十分闷热,水沟里的污水非常臭,像南风初起时。我因为爬得太累,吸入了更多热气,感觉很疲劳,于是在屋门外脸向着花园坐着。我带着睡意,而且断断续续地读一本哥登将军、赫尔登英雄的历史,这时我愈觉得雷雨将届。天空中虽呈现着纯蓝的颜色,空气却沉闷得仿佛遮掩了太阳似的,更加使人难受,可是太阳仍然在天空高处。下午两点钟,我便回到屋里,准备去钓鱼。当我找寻渔线和鱼钩时,我有一种对于钓鱼的兴奋感觉,很愉快地觉得我还能保留着这种娱乐。
那天下午异常的闷热和寂静,我现在还忘不了。我提着鱼罐顺着河流走到下游的小桥,这小桥已经给高屋的阴影遮住了一半。在纱厂附近,能听到单调而叫人倦睡的机器声,好像蜜蜂在飞舞,每一分钟里又从上边的水车场传来一阵刺耳的圆锯声。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工人们已经回到工作场去了,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水车场的岛上有一个小孩子赤裸裸地在那潮湿的石块当中爬来爬去。制车匠的工作场前面有许多木材靠在墙上,日光灼射着,发出强烈的气味,这干燥的气味直传到我身上来。
鱼儿也觉察到这种异常的气候,发着脾气。头一刻钟里,几尾石斑鱼就游来吃饵,一条沉重而肥硕的鱼,腹部有美丽的红鳍,当我快要把它抓在手里时,它竟扯断了我的钩绳。不久之后,这些鱼儿就表现得非常不安。石斑鱼都深深地钻入泥堆里去,再也不理我的钓饵了。在上游有几群小鱼,顺着河流游下来,好像在逃避什么灾难似的,这一切显示出另一种天气快要到来,可是天空仍然非常宁静,一点儿也不见混浊。
我以为一定是哪里的污水把鱼儿赶下来了。但我还不想停止钓鱼,便想到别的地方去钓,于是走到纱厂前边的运河。我刚刚在木屋旁边找到地方,把我的钓竿等物打开,就看到贝达从楼梯窗户探出头来,向我招手。我装着没有看到的样子,把头低向竿子那边。
那围着堤岸的运河里,黑油油的河水流动着,我的形影反映在颤抖着的水波上,我坐着,把头放在两脚的当中。那个姑娘还站在上边,叫起我的名字来,可是我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水面,并没有把头掉过去。
鱼儿急忙地游来游去,仿佛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逼人的暑热使我疲乏,今天没有什么希望了。身后的纱厂大房子里面,嗡嗡地响着机器声音,运河里的波浪低声地冲击着那蒙着青苔的、潮湿的堤岸。我没精打采地带着睡意,却仍然坐着。我因为太疲乏了,懒得把钓绳打开。
大概过了半个钟头,在这个朦胧的薄暮里,我突然觉得有一种不安和忧虑的感觉。一阵强猛的风仿佛受压迫似的,很不舒适地打着旋。空气是混浊的,而且很臭,几只燕子怯生生地紧挨着水面飞去。我觉得头晕,心想大概是中了暑,水面好像发出一种强烈的气味,使我的肚里也有了难过的感觉,一直延入脑袋里去,浑身的汗水迸发出来。我把钓绳打开,使绳上的水点滴到手上,凉快了一下,然后把东西收拾起来。
我站起身来,看见纱厂前面广场上的灰尘打着滚,有如汇成了许多小小的云块,又突然腾空而去,合成了一堆大的云块。鸟儿在激动的空气中好像受了打击似的挣扎着,不久之后我又看见空中变成白皑皑的一片,仿佛下了一阵大雪。风也变得特别的寒冷,仿佛一个仇人向我扑来,把钓绳从水里刮起来,把我的帽子也刮落了,刮得我的脸孔好像被拳头打着一样。
这白色的暴风,刚才还像一阵白雪停在远远的屋顶上,现在蓦地环绕在我的周遭,刺入肌肤,它把运河的水浪激得很高,好像痴速转动着的水车冲击水面时所激起的泪花一样。钓绳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的周围变成一片白色荒地,阴风呼呼,像要灭绝人似的狂吼着。我的头和手受到袭击,灰土在我的四周飞扬,沙砾和木块在空中飞旋。
这一切使我莫名其妙,我只觉得有一种可怕的事情会发生。我一纵就奔进木屋里去,在这稀奇可怕的现象中我完全是盲目的。我紧紧地握着一条铁柱,在好几秒钟内,我头昏目眩地、非常恐怖地呆立着,不久才恢复了知觉。像这样的暴风,我从未见过,也不相信会有,现在它却像魔鬼似的掠过去,在天空高处发出一种令人发抖的声音,在屋顶上和门口的地面上落了白皑皑一大堆冰雹,巨大的冰块直滚到我身边来。冰雹和暴风的骚乱声,非常可怕,河水被冲击得起了白沫,在堤边起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