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纳的宗教游行
从美丽岛到萨尔佐的行程相当快,多亏那艘海盗船,也就是达尔大尼央在旅途中听别人谈起的那几艘船中的一艘;这几艘为了劫掠、追击敌人而建造的海盗船,这时候全都隐蔽在洛克马里亚的停泊场中,其中的一艘动用了四分之一的作战船员,执行美丽岛与大陆之间的运输任务。
达尔大尼央又一次确信了自己的推测,波尔朵斯,尽管是个工程师,兼地形学家,但对国家的机密,他是了解得不深的。
再说,他看上去似乎是装出对任何事情都十分精通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一无所知。由于达尔大尼央对他的波尔朵斯的各种习性和内心世界过于了解,以致即便他有秘密也不成其为秘密了,如同那些生活有条不紊、谨小慎微的老年单身汉,即便闭上眼睛,他们也能在自己书房里的书架上找到某一本书,在自己衣柜的抽屉里找到某一件内衣一样。
因此,如果机灵的达尔大尼央千方百计把这个波尔朵斯翻来覆去,还是什么也打听不出来的话,那就说明波尔朵斯身上确实没有什么秘密可找了。
“算了,达尔大尼央说,“我在瓦纳半小时打听到的事情,要比波尔朵斯在美丽岛两个月打听到的要多得多。为了要打听,重要的是别让波尔朵斯采用他唯一可以使用的对我有害的手段,千万不能让他把我到来的消息告诉阿拉密斯。”
火枪手眼前唯一关心的是要把波尔朵斯监视好。
还是让我们早点把事情说清楚吧,根本用不着对波尔朵斯这样过份的不信任。他没有半点坏心眼。也许在刚见面时,他对达尔大尼央还存着一点戒心;但很快达尔大尼央在他这个美好、勇敢的胸怀里,就恢复了他原来占有的位置。在波尔朵斯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阴云,他时不时深情地凝视着他的朋友。
下船的时候,波尔朵斯询问他的马是否准备好了,接着他很快就看到马儿正等在围绕着萨尔佐城的那条路的交叉口,这条路不用穿越小城镇就可以直通瓦纳。
一共有两匹马:一匹是杜·瓦隆先生的,另一匹是他的侍从的。
自从末司革东只用四轮马车作为交通工具那时候起,波尔朵斯就有了一个侍从。
达尔大尼央只等着波尔朵斯提出要差遣他的侍从骑马回去牵另一匹马回来,他打算反对波尔朵斯的这个建议。可是,达尔大尼央的猜测不对路。波尔朵斯直截了当地叫他的侍从跨下马鞍,在萨尔佐等他回来,同时把侍从的马让给达尔大尼央骑。
事情就这么办了。
“嗯!您真是个有远见的人,我亲爱的波尔朵斯,”当达尔大尼央骑上侍从那匹马的马鞍时说。
“不错,不过,这可是阿拉密斯的恩赐。我在这儿没有车马随从,因此阿拉密斯把他的马厩留给我用。”
“见鬼!对主教的坐骑来说,确是好马!”达尔大尼央说,“阿拉密斯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主教。”
“他真是个圣徒,”波尔朵斯抬眼望天,带着鼻音说。
“这么说他变得多啦,”达尔大尼央说,“因为您我都知道,过去他称得上是个渎神的人。”
“是圣宠感召了他,”波尔朵斯说。
“好极啦!”达尔大尼央说,“这使我加倍地急着想见到他,这个宝贝的阿拉密斯。”
说着,他用马刺刺了一下马,马儿用更快的速度带他前进。
“该死的!”波尔朵斯说,“如果用这样的速度跑的话,我们只需花一个钟头就够了,用不着两个钟头。”
“波尔朵斯,您说,要跑多少里路?”
“四里半。”
“速度相当快了。”
“亲爱的朋友,我本来可以让您在小河边上船,可是,让划桨的或那些蹩脚马见鬼去吧!前者象乌龟,后者疲疲沓沓象鼻涕虫;一个人能骑上一匹好马,这匹好马毕竟比划桨的或任何其他什么都好。”
“您说得有道理,尤其是您,波尔朵斯,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
“可惜我重了点,我的朋友;我最近称了一下体重。”
“体重多少?”
“三百!”波尔朵斯神气活现地说。
“好极啦!”
“正因为如此,您可知道,我一定得挑一些腰粗体大的壮马,否则只要两个钟头我就会把马压垮。”
“不错,您得挑巨型马,不是吗?波尔朵斯?”
“您真好,我的朋友,”工程师带着庄严而又亲切的口吻回答。
“事实已经说明,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我看,您的马已经淌汗了。”
“当然罗,天热。啊!啊!现在,您看见瓦纳了吗?”
“看见啦,非常清楚。看样子是座十分美丽的城市。”
“至少,它是座迷人的城市,按照阿拉密斯的看法;而我,我觉得它太灰暗了,可是艺术家认为黑色很堂皇。我却不以为然。”
“为什么?”
“因为我那座皮埃尔丰城堡年代久远已变成灰色,我把它刷成白色。”
“嗯!”达尔大尼央说,“当然,白色更明朗些。”
“不错,但正如阿拉密斯说的不够庄严。幸亏,那儿也有出售黑色墙粉的商人,我要把皮埃尔丰重新刷成黑色,就是这么回事。我的朋友,您知道,如果说灰色庄重,那么,黑色该是富丽了。”
“正是!”达尔大尼央说,“我觉得您这样说合乎逻辑。”
“达尔大尼央,您从来也没到过瓦纳?”
“从来也投到过。”
“那么说,您不熟悉这个城市?”
“不熟悉。”
“那好,喏,”波尔朵斯说着,同时挺起身,站在马镫上,这个动作使马的前半身给压弯了,“您看见没有,那边,在阳光下的钟楼尖顶?”
“是的,我看得很情楚。”
“那是教堂。”
“什么教堂?”
“圣彼得。现在,您再看,在城郊的左边,您有没有看见还有另外一个十字架?”
“看得非常清楚。”
“那是圣帕特纳,是阿拉密斯最喜欢的教区教堂。”
“噢!真的吗?”
“毫无疑问。您可知道,圣帕特纳被看作是瓦纳的第一任主教。当然罗,阿拉密斯认为不是他。尽管他学识渊博,但这种见解很可能不合……不合……”
“不合情理,”达尔大尼央接着说。
“谢谢您。说得一点不错,我话都说不清了,天太热了!”
“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继续说下去吧,我求求您,继续您那有趣的描述吧。那幢有许多窗的白色大房子是派什么用场的?”
“噢!那幢大房子是耶稣会①的一所中学。说真的,您算走运。您有没有看见靠近那所中学旁边,那幢漂亮的哥特式大房子,上面还有小钟楼和小尖塔的,就象那个畜生热塔尔先生说的那样?”
“是的,我看见了,怎么样?”
“诺,那就是阿拉密斯住的地方。”
“怎么,他不住在主教府?”
“不,主教府塌了。再说,主教府在城里,而阿拉密斯喜欢城郊。这就是为什么我跟您说他很喜欢圣帕特纳的原因,因为圣帕特纳在城郊。加上,这个城郊还有一个槌球场、一个网球场和一座多明我会②的教堂。您看,那漂亮的、高插云天的钟楼。”
“真美。”
“还有,您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城郊好象是另外一个城市,有它自己的城墙、自己的城楼、自己的沟道,码头一直通到那儿,同样,船可以在码头上靠拢。如果我们的小海盗船不是吃水八尺的话,我们可以张满帆一直驶到阿拉密斯的窗口下面。”
①耶稣会:又名耶稣连队,天主教修会之一,反对宗教改革。一五四〇年由西班牙人依纳爵·罗耀拉创立于巴黎。一五四〇年获罗马教皇保罗三世批准。该会仿效军队编制组成,有森严的纪律,会上必须服从会长,各地会长必须服从罗马总会长。
②多明我会:一译“多米尼克派”,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一二一五年由西班牙人多明我创立于法国图卢兹。-二一七年获教皇批准。注重布道活动,故又名布道兄弟会。
“波尔朵斯,波尔朵斯,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嚷道,“您是一口充满知识的水井,您是一泓足智多谋、博古通今的清泉,波尔朵斯,您不仅令我惊讶,简直令我迷惑了。”
“我们到啦,”波尔朵斯说,以他一贯的谦逊把话题岔开。
“正是时候,”达尔大尼央心里这样想,“阿拉密斯的马热不可耐,浑身淌汗,象冰马那样在融化了。”
他们几乎在同一瞬间进入城郊;可是还没走满一百步,就看到大街小巷香花绿叶撒满一地,使他们十分惊讶。
在瓦纳的老城墙上悬挂着最古老、最奇异的法国挂毯。
铁阳台上垂吊着长长的、缀满花束的白色呢绒。
街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很明显全城的居民都集中到某一场所去了。
百叶窗都关着,在悬挂物的庇荫下,凉意渗透家家户户,这些悬挂物在它们的凸出部分和围墙之间形成了拖得长长的黑影。
突然间,在一条街的拐角处,赞美诗的歌声传入刚刚到达的旅客们的耳鼓。透过象蓝色的飞絮般向天空冉冉升起的香雾,和象云霞那样一直漫舞纷飞到楼房第二层的玫瑰花瓣,出现了一群穿着节日盛装的人群。
高出这些人的头顶,还可以看见十字架和各种旗帆,这是宗教的神圣象征。
接着,在十字架和旗帜下面,好象在十字架和旗帜的庇护下,还可以看到不计其数的年轻姑娘,穿着雪白的服装,头上戴着矢车菊编成的花冠。
街的两边围着行列,警卫部队的士兵在行进,他们的枪管上和矛尖上都饰着花束。
这是一次宗教游行。
这时候,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抑制着急于前进的极度焦急心情,以万分虔诚、饶有兴味的目光观看着。在一百名耶稣会会士和一百名多明我会修士的先导下,在两名副主教、一名司库、一名办神功神父和十二名议事司铎的护送下,迎来了一顶富丽堂皇的华盖。
领唱者的嗓门大得惊人,他无疑是从法国所有的歌唱家中挑选出来的,正如过去皇室军乐队的鼓手长是从帝国的所有彪形大汉中选出来的那样;领唱者由另外四名似乎作为伴唱者的歌手簇拥着,他们的歌声响彻云霄,震动了所有的窗户。
华盖下面,出现了一张苍白而高贵的脸,黑黑的眼睛,夹着几根银丝的黑头发,严谨而秀气的嘴,尖削而凸出的下颊,这颗头异常庄严,戴了一顶主教的桂冠,这种头饰,除了显示出他那至高无上的身分之外,还带有苦行主义和福音派默祷的味道。
“阿拉密斯!”当这张高傲的脸经过跟前时,火枪手情不自禁地高声喊了起来。高级神职人员听到这一声喊叫不觉为之一震,简直象复苏的死者听到救世主的声音。
他抬起长着长睫毛的大眼睛,毫不犹疑地把视线移向发出叫喊声的方向。
他一眼就看见在他近旁的波尔朵斯和达尔大尼央。
在达尔大尼央方面,仗着他那敏锐的眼光看到了一切,也抓住了一切。高级神职人员那幅全身像已经永不消逝地印入了他的脑海。
一件事使达尔大尼央特别触动。
当阿拉密斯看见他时脸色顿时绯红;就在这一刹那,在阿拉密斯的眼皮下凝聚着的既是主宰人的那种烈火似的视线,又是挚友之间那种难以察觉的、满怀深情的目光。
阿拉密斯自然而然地低声问自己:
“为什么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一起到这儿来?他到瓦纳来干什么?”
阿拉密斯看着达尔大尼央,见他并不因此而垂下眼睑,就知道了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他深知他朋友的灵敏机智,生怕自己的脸红和惊讶的秘密会被达尔大尼央识破。他还是那个和过去一样的阿拉密斯,经常有秘密要隐瞒。
因而,为了消除那含有刺探意味的眼光,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眼光压下去,就象一位将军要不惜任何代价压下干扰他的炮火那样,阿拉密斯伸出他那漂亮白皙的手,手指上戴着主教戴的熠熠生辉的紫晶戒指,他举起手来对空劈击,划着十字,给他的两位朋友赐福。
也许是陷入沉思或心不在焉,达尔大尼央出于本能地蔑视宗教,根本没有弯下身子去接受那神圣的赐福,波尔朵斯看见他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便友好地把手按在伙伴的背上,向地面压下去,要他躬身受赐。
达尔大尼央被压得弯腰曲背,差点没匍伏在地。
这时候,阿拉密斯已经过去了。
达尔大尼央象安泰①那样,只是碰了碰地面,随即扭过身来对着波尔朵斯,几乎要跟他吵嘴。
但是,这个耿直的大力士的心意不能错怪,这是宗教礼仪的灵感驱使他这样做的。
此外,出自波尔朵斯之口的话,不是掩盖他的思想而是进一步把它暴露无遗。
①安泰: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海神波赛冬和地神盖娅的儿子。格斗时只要身不离地,就能从大地母亲身上不断吸取力量,所向无敌。后被赫拉克勒斯发现他的这一特性,把他举在半空中击毙。
“他真好,”他说,“给我们单独赐福。他无疑是个圣徒,是个善良的人。”
达尔大尼央不象波尔朵斯那样有信心,他对这句话没有作出反应。
“您瞧,亲爱的朋友,”波尔朵斯接着说,“他看见我们了,他本应随着宗教游行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去,象他先前那样,但他却加快了步伐,您有没有注意,整个行列都加快了速度?他急于要来看我们,急于要跟我们拥抱,这个亲爱的阿拉密斯!”
“那倒是真的,”达尔大尼央高声回答。
接着,他又自言自语:
“这同样也是真的,这只狐狸已经看见我了,也有了迎接我的准备时间。”
游行队伍已经过去,路也畅通无阻了。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径直朝主教府走去,只见那里人山人海,团团围住府邸,人们都焦急地等着观看高级神职人员归来时的情景。
达尔大尼央注意到人群主要由平民和军人组成。
他从这群拥护者的气质中看出了他朋友的机智。
诚然,阿拉密斯不是个追求虚名的人,他不在乎那些对他毫无用处的人的爱戴。
妇孺、老朽,也就是说,这些通常跟在教士后面的行列,并不是他需要的行列。
两个伙伴进入主教府十分钟之后,阿拉密斯象个胜利者凯旋归来似地回来了;士兵们象对待高级官员那样举枪致敬,老百姓与其说在向教会领袖施礼,还不如说在向朋友、恩主施礼更确切。
阿拉密斯象古罗马元老院议员那样,他们的府邸总是门庭若市。
在台阶下他和一名耶稣会会士交谈了半分钟左右,会士为了使谈话更保密把脑袋钻到了华盖里面。
然后他进入主教府,所有的门慢慢关上,人群也迅速散开,然而赞美诗、祈祷声仍然在空中回荡。
这是庄严美好的一天。尘世间的芬芳与天空的芬芳、大海的芬芳混合在一起。满城都沉醉在幸福、欢乐和力量中。
达尔大尼央感到有一只神通广大的无形的手,它创造了力量、欢乐和幸福,到处散发芬芳。
“啊!啊!”他暗自说道,“波尔朵斯心宽体胖了,阿拉密斯步步高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