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时代最爱好和经常思索的东西,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因为它们同我的年龄和地位非常不协调。但是,据我看来,一个人的地位和他的精神活动的不协调正是最可靠的真实的标志。
在我过着孤独的、内向的精神生活的一年间,一切有关人类使命、未来生活和灵魂不灭的抽象问题,已经呈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幼稚而贫乏的头脑,以其全部没有经验的热情,极力想要解决这些问题。这些问题的提出标明人类智慧已经达到最高阶段,但是它们却得不出答案来。
我觉得,人类智慧在各个人身上都是按着它千百年来发展的途径发展的,作为各种哲学理论基础的思想是智慧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但是,每个人在知道哲学理论的存在以前,就已经或多或少地清楚地理解它们了。
这些思想那么清晰、那么惊人地在我的头脑中出现,我甚至极力把它们应用到生活中去,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这种伟大而有益的真理的人。
有一次我忽然想到,幸福并不在于外在的原因,而是以我们对外界原因的态度为转移,一个吃苦耐劳惯了的人就不可能不幸。我为了使自己养成吃苦耐劳的习惯,就不顾剧烈的疼痛,伸直胳膊把《塔季谢夫词典》高举五分钟之久,或者到贮藏室去,用绳子使劲抽打自己的光脊背,疼得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又有一次我忽然记起,死神随时随刻都在等待我,我纳闷以前人们为什么不理解,一个人只有及时行乐,不考虑将来,才会得到幸福。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我有三四天抛开功课,只躺在床上以读小说为乐事,吃点我用最后的钱买来的蜜糖姜饼。
又有一次,我站在黑板前面,用粉笔画各种各样的花样,当时我突然产生这样的思想:为什么对称看起来就顺眼?对称是什么呢?我自己回答说,这是天赋的感觉。这种感觉以什么为基础呢?在生活中一切都有对称吗?恰恰相反,生活是这样的——于是我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椭圆形。死后灵魂进入永恒;这就是永恒——我从椭圆的一边起画了一条线一直拉到黑板边上。那一边为什么没有这样的线呢?实际上,永恒怎么能只在一边呢?我们在出生以前一定就是存在的,不过我们忘记了。
当时我觉得这种推理特别新奇而明确,我现在已经很难追溯它的来龙去脉。不过,它使我欢喜极了,我拿起一张纸,打算把它写出来;但是,由于千思万绪一齐涌上心头,我不得不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当我走到窗口,我注意观看一个车夫套上去运水的马,我把所有的思路都集中来解决这个问题:这匹马死后转世,它会变成什么牲口,或者变成什么人?这时,沃洛佳从房里穿过去,看见我在想心事,就笑了笑。他的微笑足以使我了解我所想的一切都是十分荒唐的胡思乱想。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桩事情是值得纪念的,我所以叙述它,只是为了使读者了解我当时的思考是怎样的。
但是,在所有的哲学流派中,再也没有比怀疑主义更使我神往的了,有一个时期,怀疑主义使我濒于疯狂的境地。我曾经想象:在整个宇宙中,除了我而外,什么人和什么东西都不存在,物体并非物体,只是当我加以注意时才出现的形象,我一不想它们,这些形象马上就消失了。总而言之,我的思想同谢林[66]不谋而合:物体并不存在,存在的是我同物体的关系。在这种固定观念的支配下,我曾经达到非常疯狂的地步,有时飞快地转过头去,朝对面张望,希望出其不意地、在我不曾存在的地方找到空虚(néant)。
人类的智慧是精神活动的可怜的、微不足道的动力!
我的贫乏的智慧看不透无法洞察的东西,然而在这种力所不及的精神活动中,我接二连三地丧失了那种为了我一生幸福我永远也不敢触动的信念。
在这一切繁重的精神活动中,除了削弱我的坚强意志随机应变的智能和经常进行破坏新鲜感觉以及明确理性的精神分析的习惯而外,我毫无收获。
由于人类在一定时间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并把它转移入记忆之中,这就形成了抽象的概念。我对抽象思维的爱好在我的意识中畸形发展的程度,使我开始想到最普通的事物时,我常常陷入分析自己的思想而得不出任何结论的圈子,我不再考虑盘踞在我脑际的问题,而在思索我在想的究竟是什么。我自问:我在想什么?我回答说:我在想我所想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我想什么。这样思索下去,我脑子就糊涂了……
但是我的哲学发现却使我的虚荣心得到特别的满足:我时常想象自己是个为全人类幸福发现了新的真理的伟大人物,我怀着了解自己身价的高傲心情来看待其他的凡人;但是,说也奇怪,每逢我接触这些凡人,我对哪一个都感到忸怩不安,我对自己的估价越高,我就越是不但不能向别人表达自尊的意识,连不为自己最简单的言语行动感到惭愧,都觉得不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