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清净的黑夜,半轮白色的月亮洒不下多少光亮。风是干燥的,吹过雪原,这是从北极最冷的地方吹来的风,一阵又一阵,风声不大。大地上的积雪又深又干,像沙一般,房子淹没在雪堆的空隙里。为了御寒,窗子都是黑的,紧闭着,只有缕缕黑烟从壁炉的余火中升起。
镇上的人行道冻住了,踩得很硬。大街上静悄悄的,只有冻得可怜的巡逻队走过。晚上,房子里漆黑漆黑的,到早晨只留下一点点余热。煤矿出口处,哨兵们眼望着天空,先用仪器对着空中,又拉出测听器,因为晴朗的夜晚可能引来轰炸机。像这样的夜晚,带翼的钢锤飞啸而下,轰隆一声溅起无数碎片。虽然今晚月色朦胧,但从空中看来,大地还是清晰可见。
村子一头的小房子中间,一条狗因为寒冷和孤独而诉着苦。它抬起头,向它的上帝长篇诉说着它对世间现状的不满。它是一名训练有素的歌唱家,音域层次多,又善于控制。六名巡逻兵垂头丧气地在街上来回走,听那条狗歌唱。他们裹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个说:“这条狗好像越叫越厉害。我看应该给它一枪。”
另一个回答说:“为什么?让它去叫吧。我觉得好听。我家里从前有一条狗也叫,我总是让它叫去。一条黄狗。我不在乎狗叫。他们抓狗时把我的那条也抓走了。”他用呆板的语气实实在在地说。
下士说:“狗不是会把必需的口粮分吃掉吗?”
“啊,我这不是抱怨。我知道当时必须这么做。我不能像我们的领袖那样按计划办事。不过,我觉得奇怪,这里有些人养狗,可是他们的口粮还不如我们多。这些人,这些狗都瘦得厉害。”
“这些笨蛋,”下士说,“所以他们败得这么快。他们不像我们那样会计划。”
“不知道仗打完之后我们能不能再养狗,”那个兵说,“我想我们可以从美国或者别的地方引进,然后繁殖。你说美国有什么样的狗种?”
“我不知道,”下士说,“说不定狗像他们别的东西一样狂热。”他又说,“说不定狗没有一点好的地方。我们不如永远别养狗了,除了刑警用的狗之外。”
“也许是这样,”那个兵说,“我听说领袖不喜欢狗。听说他见了狗就痒痒,痒得打喷嚏。”
“听说的事情多啦,”下士说,“你听!”巡逻队停止前进,远处传来飞机嗡嗡的声音。
“飞机来了,”下士说,“噫,这儿没有任何灯光啊。有两个星期了吧,上次空袭之后,是不是?”
“十二天。”兵士说。
矿上的卫兵听见飞机嗡嗡的响声,一名上士说:“他们飞得很高。”洛夫特上尉仰起头,避开钢盔的边沿向上看。“我估计在两万英尺之上,”他说,“也许他们正在我们头上飞过。”
“不多,”上士边听边说,“我看不超过三架。要不要通知炮兵部队?”
“叫他们警戒,通知兰塞上校——不,不要通知他了。也许飞机不是奔这儿来的。它们快过去了,还没有往下冲。”
“我听起来它们像在绕圈子。我看不超过两架。”上士说。
老百姓睡在床上听见飞机的声音,他们缩进鸭绒被窝里听着。在市长的官邸里,兰塞上校被这嗡嗡的声响吵醒,他翻过身来,朝天躺着,睁大了眼瞧着黑暗的天花板,屏着气听着,但他心脏跳动,反而不如他呼吸时听得清楚了。奥顿市长睡梦中听见飞机声音,他做了个梦,翻了个身,又喃喃地进入梦乡。
两架轰炸机在高空盘旋,都是土灰色的。它们减低速度向上盘去,又从机身中部投下许多小东西,一个接着一个,有好几百个。这些东西直垂几英尺之后,张开小小的降落伞,一个个小包无声无息地缓缓飘向地面。飞机放开气门,向上飞去,又压住气门盘旋起来,于是更多的小包投了下来,接着飞机转身向来的方向飞去。
小降落伞像飞絮般在空中飘落,微风把它们吹散,像是散播蓟花的种子。它们飘得这么缓慢,落地又是这么轻,有时候这十英寸一包的炸药就直插在雪地里。落地后,小降落伞轻轻地收起来,把炸药盖住。它们映着白雪,看起来是黑色的。它们降落在白色的田野上、山林间,挂在树枝上。有的落在小镇的房子顶上,也有的落在小庭院里,有一包炸药不偏不倚掉在圣·亚尔培牧师塑像白雪覆盖的帽子上。
有一个降落伞掉在巡逻队正在巡逻的街上,上士说:“小心!定时炸弹。”
“定时炸弹比它大啊。”一个士兵说。
“反正,你别走近去。”上士打开手电筒,照着这个东西,原来这个降落伞不比手绢大,浅蓝色的,下面拴着一个蓝纸包。
“任何人不要碰它,”上士说,“哈利,你到矿里请上尉来。我们守着这倒霉玩意儿。”
天亮了,乡间的人从屋里出来,在雪地里发现蓝色的东西。他们跑过去,打开纸包,看上面印着的字。他们明白这是什么礼品,突然一个个变得鬼鬼祟祟起来,他们把管子塞进外衣,找个隐蔽的地方,把管子藏了起来。
孩子们知道这份礼品之后,便像复活节拼了命找彩蛋似的把乡间梳扫了一遍,运气好的发现了蓝包之后,马上冲过去,打开礼品的纸包,把管子藏起来,然后告诉父母亲。也有害怕的,把药管上交德军,但这种人不是很多。士兵也来了一个找彩蛋游戏,在镇上搜寻了一遍,不过他们的运气可没有孩子们好。
在市长官邸的客厅里,餐桌和椅子没有动过,还是亚历克斯·莫顿被枪毙那天那样的布置。这间屋子已经失去当年市长在任时的那种优雅气氛了。靠墙的椅子搬走之后,显得空荡荡的。桌上散放着一些文件,看起来像一间办公室。壁炉台上的钟敲了九下。这一天乌云密布,天色阴沉,黎明带来了浓密的化雪云。
安妮从市长屋里出来,她俯身在桌子上,看桌上的文件。洛夫特上尉进门,看到了安妮。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安妮愠怒地说:“是的,先生。”
“我问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想收拾一下,先生。”
“随它们去,你走吧。”
安妮说:“是,先生。”她等他出了门口才匆忙离去。
洛夫特在门口回过头去说:“行了,拿进来吧。”
一个士兵跟着他走进门来,肩上用皮带挎着步枪,两手捧着许多蓝色的纸包,纸包的一头紧系着细绳和蓝布。
洛夫特说:“放在桌上。”士兵小心地放下纸包。“现在你上去,向兰塞上校报告,说我来了,东西——也带来了。”兵士转过身去,离开屋子。
洛夫特走到桌前,拿起一个纸包,一脸憎厌的表情。他提起蓝布降落伞,举过头,放手,蓝布张开,纸包飘落到地上。他捡起纸包,仔细研究。
这时,兰塞上校很快地走进屋里,后面跟着亨特少校。亨特手里拿着一张黄纸。兰塞说:“早晨好,上尉。”他走到桌子尽头坐下。他瞧了一会儿这一小堆管子,捡起一个拿在手里。“坐下,亨特,”他说,“你检查过这些东西吗?”
亨特拉出一把椅子坐下。他看着自己手里那张黄纸。“没有仔细检查过,”他说,“铁路炸坏了三处,都在十英里路程之内。”
“那你先看看这些东西,再说说你的想法。”兰塞说。
亨特伸手取了一根管子,剥掉外面的纸包,里面还有一个小包,包着管子。亨特拿出小刀,切进管子。洛夫特上尉站在他背后看着。亨特闻了闻切口的部分,又用手指捏上。他说:“真笨。这是商业上用的炸药。硝化甘油占多大比例,等我化验了才知道。”他看看底头。“这是炸药帽盖,里面有雷酸性水银和引线——引爆时间,我想是一分钟。”他把管子扔回桌上,说,“这非常便宜,非常简单。”
上校望着洛夫特。“依你看扔下了多少个?”
“我不知道,长官,”洛夫特说,“我们捡了大约五十个,没管子的伞大约九十个。恐怕有人拿了管子丢了伞,说不定有许多我们还没发现。”
兰塞挥了挥手。“问题不在这里,”他说,“他们爱扔多少就多少,我们无法制止,我们也无法用在他们身上。他们没有去征服别人。”
洛夫特凶狠地说:“我们可以把他们从地球上赶走!”
亨特从一根药管头上掀开铜帽盖子,兰塞说:“是啊——我们可以这样做。你看过包的纸没有,亨特?”
“没有,还没来得及看。”
“这东西够坏的,”兰塞上校说,“纸包用蓝色,一眼就瞧见。打开外面这层纸,你看,”他捡起一个小包,“里面有一块巧克力。人人都会去找。我敢说,我们的士兵也会偷吃巧克力。这不,小孩子更要去找,像复活节找彩蛋似的。”
一个士兵进来,将一张黄色的纸放在上校面前,然后退去。兰塞朝它看了一眼,刺耳地笑出声来。“这是你的事,亨特。你那条线路又有两处被破坏了。”
亨特放下他正在细看的铜帽,抬起头来问道:“这东西投的范围多广?到处都有吗?”
兰塞也不明白。“这事情很怪。我跟首都联系了,说投这种炸药的就是我们这一处地方。”
“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亨特问。
“这可难说。我看是把这里当试点。如果这里有效,他们处处都去投,要是不灵,他们就放弃这计划。”
“你打算怎么办?”亨特问。
“首都命令我无情地毁掉这些东西,使他们不往别处投。”
亨特伤心地说:“我怎么修补铁轨五处被破坏的地方呢?我没有这么多铁轨。”
“我看你只好拆掉几条旧支线了。”兰塞说。
亨特说:“那路基就会弄得一塌糊涂。”
“反正总能修好一段路。”
亨特少校把他拆过的那根管子扔进药管堆里,洛夫特这时说:“我们必须马上制止这些东西,长官。我们必须趁他们还来不及使用时逮捕和惩处捡这些东西的人。我们得加紧工作,别让这些人以为我们软弱无能。”
兰塞对他笑着说:“别着急,上尉。我们先研究一下这东西,再看有什么补救办法。”
他从药管堆里又取了一个,打开纸包。他拿起那小片巧克力,尝了尝说:“这东西包得真鬼。巧克力是好的。甚至我自己也想吃。礼品在彩袋里面。”他拣起炸药,“你看这究竟是什么,亨特?”
“就是我刚才告诉你的。很便宜,搞点小破坏又很有效,炸药头上一个小帽,一条引线,引爆时长为一分钟。你懂了就很好用。不懂就不会用。”
兰塞仔细读了印在包装纸后面的说明。“你看过这个吗?”
“看了一眼。”亨特说。
“我看过了,你仔细听一听。”兰塞说。他念纸上的文字:“‘致被占领国的人民:请将炸药收藏好,切勿暴露,以便来日之需。此为友人所赠并请转赠侵占你们的国土之人。此物炸力不大。’”他跳过几句,“你看,‘乡间铁轨’,还有‘晚间使用’。还有,‘阻挠其运输’。这里是‘使用方法:将炸药安放在铁轨衔接处,用带系住,盖以泥或硬雪块,使之牢固。点燃导线后慢数六十下即可爆炸。’”
他抬头看了一下亨特,亨特只说了一声“管用”。兰塞跳过几句再念:“‘用于桥梁,有破坏作用,但无炸毁力。’这儿,‘电线杆’,还有‘阴沟,卡车’。”他放下蓝色的传单说,“就是这些。”
洛夫特愤愤地说:“我们一定要想办法!一定有制止的办法。总部怎么说?”
兰塞抿了抿嘴唇,一边用手指摸弄着药管。“总部会发什么样的命令,我早料到了。命令说‘设置圈套并于巧克力内掺毒’。”他停了一会儿说,“亨特,我是一个忠诚老实的人,但有时候我接到总部那些精彩的命令时,我恨不得自己当个老百姓,一个又老又残的老百姓。他们总以为他们对付的是愚蠢的人民。我说不能这样估量他们的智力,对不对?”
亨特觉得这话很有趣。“你说呢?”
兰塞尖声说道:“不,不能。结果怎么样呢?一个男人拣到之后,会被我们的仿制品炸得粉碎。一个孩子吃了巧克力,中剧毒死了。结果呢?”他望着自己的手,“他们会用竿子去拨,用套索去套,然后再去动它们。他们会用猫做试验去吃巧克力。这种圈套,第二次用就不灵了。”
洛夫特清了清嗓子。“长官,这是失败主义言论,”他说,“我一定要想办法。你说为什么他们只投在这个地方,长官?”
兰塞说:“要么是无意地投在这个镇上,要么是这个镇同外面有联系,二者必居其一。我们知道有几个年轻人已经逃了出去。”
洛夫特只是单调地重复这句话:“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长官。”
这时兰塞对他说:“洛夫特,我想推荐你去总参谋部工作。你还没弄清楚问题在什么地方就急于行动。现在这是一种新的征服。过去打仗,有可能先解除人民武装再施行愚民政策。可现在他们可以听无线电,我们无法制止。我们甚至找不到他们的无线电藏在什么地方。”
一名士兵从门外进来。“柯瑞尔先生求见,长官。”
兰塞回答:“叫他等一等。”他继续对洛夫特说:“他们看传单,天上给他们送武器下来。这回是炸药,上尉,以后说不定是手榴弹、毒药。”
洛夫特急切地说:“他们还没有投毒药。”
“还没有,但他们会投的。如果人们手里有那种做游戏用的掷镖,就是你扔靶子用的那种小玩意儿,尖尖的头,头上也许涂有氰化物一类的毒药,这种东西你听不见它射来,却是致命的,无声无息,戳穿你的制服。你想想,万一发生这种事,对我们的人,包括你在内,在士气上有什么影响?如果我们的人知道了砷是怎样一种毒药之后,他们会怎么反应?你喝酒、用餐能安心吗?”
亨特冷冷地说:“你这是给敌人写宣传品吗?”
“不是,我只是估计这种可能性。”
洛夫特说:“长官,我们坐在这里谈天,照理应该去搜寻炸药。如果这些人中间存在什么组织,我们必须查找出来,并且加以镇压。”
“对,”兰塞说,“我们必须镇压,而且要狠。洛夫特,你带一个小队去。叫帕拉克尔也带一队。我们多一点下级军官就好了,汤陀被杀害,我们又少了一个人。他为什么非要缠女人呢?”
洛夫特说:“我不喜欢帕拉克尔中尉做事的方式。”
“他在做什么?”
“他倒不在做什么,可是他一会儿激动,一会儿阴沉。”
“是的,”兰塞说,“我知道。这件事我谈过多次。你们知道,我过去要不是话这么多,现在说不定升上少将了。我们训练年轻人,只奔胜利这一个目标,你们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在胜利的时候表现是光荣的,但是在失败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只是鼓励他们,说他们比其他青年聪明、勇敢。可是令他们震惊的是,他们发现,原来他们不比其他青年聪明和勇敢。”
洛夫特刺耳地说:“你说失败是什么意思?我们并没有失败。”
兰塞冷冷地打量了他好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最后洛夫特眼神游移,叫了一声“长官”。
“算了。”兰塞说。
“你对别人不是这样的吧,长官。”
“他们没有这样的考虑,所以不算侮辱。你说了出来,这是侮辱。”
“是的,长官。”洛夫特说。
“现在走吧,要看住帕拉克尔。你去搜查。只要不是公开反抗,不要开枪,你明白吗?”
“是,长官。”洛夫特说,他规规矩矩敬了一个礼,走出屋去。
亨特很有趣地望着兰塞上校。“你是不是对他太严了?”
“我不得不严。他是害怕了。我了解他这种人。他害怕的时候就得严以纪律,不然他会垮的。别人靠同情,他靠纪律。我看你还是忙你的铁轨吧。你要估计到,今天晚上才是真正发生爆炸的时间。”
亨特站起来说:“好的。我想首都的命令快来了吧?”
“是的。”
“命令是——”
“你知道命令怎么说,”兰塞打断他,“你知道他们只能如此。拘捕首领,枪毙,拘捕人质,枪毙,再捕人质,再枪毙。”——他的声音起头时很高,现在几乎降成了耳语——“于是仇恨越来越大,我们之间的创伤也越来越深。”
亨特有点犹豫。“名单上的人,他们有说要判刑的吗?”他朝市长的卧室稍稍示意。
兰塞摇摇头。“没有,还没有。到目前为止只是拘留。”
亨特平静地说:“上校,你看你要不要我去建议——也许你是太累了,上校——你明白——我要不要向上级报告你太累了?”
兰塞用手遮着眼睛,然后挺直肩膀,神色坚毅。“我不是老百姓,亨特。我们现在军官不够。这你知道。你工作去吧,亨特。我得见柯瑞尔了。”
亨特微微一笑。他向门走去,打开门之后听得他在外面说:“在,他在里面。”又回头对兰塞说,“帕拉克尔来了。他要见你。”
“让他进来。”兰塞说。
帕拉克尔进来,脸色阴沉之中有好战之气。“兰塞上校,长官,我想——”
“坐下,”兰塞说,“先坐下休息一会儿。做一个好军人,中尉。”
僵硬的态度马上从帕拉克尔身上消失。他在桌边坐下,胳膊肘往桌上一撑。“我想——”
兰塞说:“先不要说话。我知道什么事。你原来没有料到是现在这个样子,对不对?你原以为万事如意。”
“他们恨我们,”帕拉克尔说,“他们非常恨我们。”
兰塞笑了笑。“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好军人必须是年轻的男子,而年轻的男子又需要年轻的女子,对不对?”
“对,是这事。”
“那么,”兰塞和气地说,“她是恨你啰?”
帕拉克尔惊异地看着他。“我不知道,长官。有时候我只觉得她很忧伤。”
“那你就相当痛苦啰?”
“我不喜欢待在这儿,长官。”
“不,你当初以为这是好玩的事情,对不?汤陀中尉精神垮了之后走了出去,让人家捅了一刀。我可以送你回家去。可你知道我们这儿需要你的时候,你还要求送回国去吗?”
帕拉克尔不安地说:“不,长官,我不要求了。”
“好。现在我告诉你,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不是老百姓,你是军人。你个人舒服不舒服无关紧要,中尉,甚至你的生命也不很重要。你活着,就有你的记忆。这是唯一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但同时你必须接受命令,执行命令。许多命令不是令人愉快的,但那不是你的事情。我这不是对你瞎说,中尉。他们早就应该对你进行这样的教育,而不是什么满路鲜花迎你来。他们早就应该用真实情况塑造你的灵魂,而不是用谎话引你走上这条路。”他的声调坚决,“但是你已经承担了这项工作,中尉。那么你是留呢,还是去呢?我们不能顾全你的灵魂。”
帕拉克尔站起来。“谢谢长官。”
“至于那个女的,”兰塞继续说,“中尉,你可以强奸她,可以保护她,也可以娶她——这也无关紧要,只要命令一到,叫你枪毙她,你就得枪毙她。”
帕拉克尔疲乏地说:“是,长官,谢谢长官。”
“我告诉你,说清楚了对你有好处。我劝你相信这一点。说清楚了有好处。你可以走了,中尉,如果柯瑞尔还等着,就叫他进来。”他望着帕拉克尔中尉走出门去。
柯瑞尔先生进来了,他完全变了样。他左胳膊夹着石膏板,不再是那个愉快、亲善、笑眯眯的柯瑞尔了。他的脸削瘦、痛苦,两只眼睛往下斜,像死猪的小眼珠子。
“我早该来了,上校,”他说,“可是你缺乏合作精神,叫我游移不定。”
兰塞说:“我记得你打了报告,是在等答复。”
“我等的可不止是答复。你不让我担任领导职务。你说我没有用处。你不知道我在镇上住的时间比你长得多。你不听我的忠告,把市长留在原来的岗位上。”
兰塞说:“没有他在这儿,我们的麻烦可能比现在更多。”
“我们意见不同,”柯瑞尔说,“这个人是叛乱者的首领。”
“瞎说,”兰塞说,“他这个人就是单纯。”
柯瑞尔用他那只好手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一本黑色笔记本,用手指翻开。“你忘了,上校,我有材料,我在你未来之前早就在这里。我必须向你报告,奥顿市长同这镇上发生的每件事都有关系。汤陀中尉被害的那天晚上,他去过发生谋杀案的那所房子。那个女的逃进山里,待在她的一个亲戚家里。我跟踪她到那个地方,可惜她已经跑掉了。凡是男子逃跑的事,奥顿事先都知道,还帮他们的忙。我很怀疑,这些小降落伞的事也有他的份儿。”
兰塞急切地说:“但是你没有证据啊。”
“没有,”柯瑞尔说,“我没有证据。头一件事我是知道的;最后一件事,我只是提出怀疑。你现在也许愿意听取我的意见。”
兰塞平静地说:“你有什么建议?”
“上校,我的意见可不只是建议了。奥顿现在必须当人质,他的性命保得住保不住就看这地方安不安宁。只要有一根引线点燃炸药,就要他的命。”
他又伸手进口袋,掏出一个小折叠本,把它抖开,放在上校前面。“长官,这是总部对我报告的答复。你会注意,它给了我某些权力。”
兰塞看了一下小本,轻声说:“你倒真的爬到我上头去了,对不?”他抬头看看柯瑞尔,眼神坦率地表现出不满,“我听说你受了伤,怎么弄的?”
柯瑞尔说:“你们那个中尉被谋害那天晚上,半路上有人劫我。巡逻队救了我。镇上有几个人那天晚上偷了我的船逃走。现在,上校,我强烈要求将奥顿市长当人质。”
兰塞说:“他在这里,没有逃走啊。我们还怎么把他当人质呢?”
突然,远处传来爆炸声,两人都转身往爆炸的方向望去。柯瑞尔说:“你看,上校,你知道得很清楚,如果这个办法在这里有效,那么每一个被占领的国家都会出现炸药。”
兰塞轻声重复道:“依你看怎么办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奥顿必须以担保不叛乱扣押起来。”
“如果他们叛乱,我们枪毙了奥顿之后呢?”
“下一个就轮到那个小老头大夫,他虽没担任什么职务,在镇上可是第二个权威人物。”
“但是他没有官职。”
“人民却信任他。”
“把他枪毙之后又怎么样?”
“那我们就有了权威,叛乱就会被粉碎。我们杀掉领头的,叛乱就会停止。”
兰塞戏弄道:“你真的这样想吗?”
“事情必然如此。”
兰塞慢慢地摇着头,接着叫道:“卫兵!”门开了,一个士兵站在门口。“上士,”兰塞说,“拘捕奥顿市长,拘捕温德医生。你负责看守好奥顿,并且马上带温德到这儿来。”
卫兵说:“是,长官。”
兰塞抬头望着柯瑞尔说:“你知道,我希望你明白你干的是什么事。我真的希望你明白你干的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