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市镇广场不远处有一条小街,街上尖顶的小屋和小商店混杂在一起。人行道上和街上,雪都被踩硬了,但在篱笆上面雪堆得高高的,屋顶上的雪却是松软的。雪飘落在小房子紧闭的窗户上。通向院子的小路上,雪铲掉了。天又黑又冷,窗户不透一点光亮,怕炸弹来炸。没有人在街上走路,戒严令执行严格。雪地里的房子成了一堆堆昏暗的东西。每隔一会儿,六人一队的巡逻兵就从街上走来,每人手里拿着一只长电筒,四处张望。他们轻起轻落的脚步声在街上响着,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们穿着厚厚的大衣,头盔下还戴着针织帽,帽子垂到耳边,把两颏和嘴巴都遮住了。天上飘着小雪,像米粒大小的小雪。
巡逻队边巡逻边说话,他们说的是他们渴望的东西——肉啦,热汤啦,厚奶油啦,等等,还谈漂亮的姑娘和她们的声音笑貌。他们谈论这些东西时还抱怨现在所做的事情和他们的孤独。
在铁匠铺旁边有一所尖屋顶的小房子,形状同其他房子一样,头上也戴着白雪帽子。紧闭的窗户不透一点光亮,大门关得紧紧的。但在房子里面,小客厅点着一盏灯,通卧室的门开着,通厨房的门也开着。靠后墙边有一只铁炉子,里面正烧着一小团煤火。这间屋子虽简陋,却是温暖舒适,地上铺着旧地毯,暖黄色的墙纸。上面画的是老式的鸢尾毛金色图案。后面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画的是一盘羊齿草,上面躺着一条死鱼,另一幅是松鸡死了,躺在一根枞树的树枝上。右边墙上也有一幅画,是基督在海浪上走去,去拯救快要淹死的渔民。屋里有两把椅子,一张睡榻上铺着色彩鲜艳的床单。屋子中间一张小圆桌子上面有一盏油灯,罩着圆的花灯罩,房间的光线温暖柔和。
炉子旁边的门通向过道,过道尽头是大门。
莫莱·莫顿独自一人坐在靠桌子的一把有垫子的摇椅里。她正在拆一件旧毛衣,把毛线绕在线团上。她那只线团已经不小了。靠她手边的桌上是她正在打的毛衣,针还插在上面,还有一把大剪子。她的眼镜放在旁边,打毛衣不需要戴眼镜。她年轻、漂亮、整洁,金黄色的头发挽在头顶,用蓝丝带打了一个结。她两手飞快地绕着毛线,一边绕一边不时地看一眼通往过道的门。风在烟囱里轻声作响,但还是一个安静的夜晚,白雪掩盖了种种声息。
突然她不绕了,双手停住。她望着门静听。巡逻队的脚步声从街上传来,还有他们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声音渐渐远去。莫莱拆出一条新线绕在线团上。不久她又停下来。门口有窸窣的响声,接着传来三下短促的敲门声。莫莱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门口。
“谁?”她问。
她开了锁,把门打开,一个穿得厚厚实实的人走了进来。是厨师安妮,她的眼睛发红,身上裹了一件又一件。她很快地闪了进去,好像对闪进门户、紧接着关门那一套训练有素。她站在屋里,红鼻子不断地吸气,朝四周很快地扫了一圈。
莫莱说:“晚上好,安妮。我没想到你今天晚上来。把衣服脱了暖和暖和,外头冷。”
安妮说:“这些大兵来了,冬天也早了。我爸爸过去总是说,一打仗天气就变坏,还是天气一坏就打仗。我记不得是哪个了。”
“脱掉衣服到炉子这儿来。”
“不行,”安妮很紧要地说,“他们就要来了。”
“谁就要来了?”莫莱问。
“市长,”安妮说,“医生,还有安徒斯家两个孩子。”
“到这儿来?”莫莱问,“干吗?”
安妮伸出手,手里有一个小包。“你拿着,”她说,“我从上校盘子里偷来的。是肉。”
莫莱从包里拿起一小块肉饼,放在嘴里,边嚼边问:“你吃过了吗?”
安妮说:“不都是我做的菜吗?我总有的吃。”
“他们什么时间来?”
安妮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安徒斯家的孩子要上英国去。他们非去不可。他们现在躲在别处呢。”
“是吗?”莫莱问道,“因为什么?”
“就因为他哥哥杰克,他破坏了那辆小车,今天给枪毙了。那些大兵正在搜查他家里人。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干的。”
“是的,”莫莱说,“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干的。安妮,你坐下。”
“没工夫了,”安妮说,“我得赶回去告诉市长这儿行。”
莫莱问:“有人见你来吗?”
安妮自傲地笑着。“没有人,我躲躲藏藏的本事大着呢。”
“市长怎么出得来呢?”
安妮笑着说:“约瑟夫装成市长躺在床上,怕他们进来查看,他就穿了市长的睡衣,躺在夫人身边!”她又笑了起来,“约瑟夫得不声不响地躺着。”
莫莱说:“这种天气晚上偷渡够呛。”
“那也比被枪毙强。”
“是啊,那当然。市长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是有话同安徒斯兄弟说吧。我得走了,我是来通知你的。”
莫莱问:“他们多久来啊?”
“可能半小时之后,也可能三刻钟,”安妮说,“我会先来的。没人会注意老厨子的。”她朝门口走去,半途又转过身来,好像刚才自己说自己的话都怪莫莱似的,狠狠地说:“我还没这么老呢!”她闪出门去,随手关上门。
莫莱打了一会儿毛衣,站起来,走到炉子跟前打开炉盖。炉火照亮她的脸。她通了一下火,加了几块煤,盖上炉盖。还没等她走回椅子边,外头有人敲门。她穿过屋子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她忘了什么东西。”她走上过道,问:“你要什么?”
回答她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打开门,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没有什么恶意,没有什么恶意。”
莫莱回到屋里,汤陀中尉跟着进来。莫莱问:“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你不能进来。你想干什么?”
汤陀中尉身穿灰大衣。他进屋之后脱掉头盔,请求说:“我没有恶意,请你让我进来吧。”
莫莱说:“你想干什么?”
她关上他身后的门。他说:“小姐,没有什么,我只想说说话。我想听你说话,我只要求这个。”
“你这是强迫我吗?”莫莱问。
“不,小姐,就让我待一会儿,我就走。”
“你想干什么呢?”
汤陀想说清楚:“你明不明白——你信不信?就这么一会儿,我们就不能忘掉打仗这档子事了吗?就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我们不能像普通人一样聊聊天,一起聊聊天吗?”
莫莱注视他好长一会儿,接着有了笑脸。“你不知道我是谁,知道吗?”
汤陀说:“我在镇上见过你。我知道你可爱,想跟你聊聊。”
莫莱还是笑着,轻声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她坐在椅子上,汤陀像个傻孩子似的站在一边。莫莱平心静气地往下说:“这么说,你觉得孤独。是这么简单吗?”
汤陀舐了舐嘴唇,急切地说:“就这么简单。你明白,我早知道你明白,知道你一定明白。”他的话像滚出来似的,“我孤独极了,孤独得快病了。这地方没有声响,只有怨恨,我觉得寂寞。”他恳求道,“我们不能说说话吗,就说一会儿?”
莫莱拿起毛线活儿。她很快地朝前面的门扫了一眼。“你不能超过十五分钟。坐下吧,中尉。”
她又望了一下门。房子吱嘎作响。汤陀紧张起来,说:“这儿还有人?”
“没有人,屋顶的雪积得太厚了。我没有男人了,扫不下来。”
汤陀温和地说:“谁干的?是不是我们干的?”
莫莱点点头,望着远处。“是的。”
他坐下说:“真对不起。”过一会儿,他说:“我希望我能帮点忙。我去把雪扫下来。”
“不要,”莫莱说,“不要。”
“为什么呢?”
“因为人家会以为我入了你们的伙。他们会把我清除掉的。我不想让人给清除。”
汤陀说:“是的,我明白怎么回事。你们都恨我们。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是会照顾你的。”
现在莫莱明白她有了控制权,她两眼一眯,露出一点残忍的神情说:“你何必问呢?你们是征服者。你们的人不必问。你们要什么,拿就是了。”
“我要的不是这个,”汤陀说,“我不喜欢用这种办法。”
莫莱笑了起来,残忍之意未尽。“你是要我喜欢你,是不是,中尉?”
他坦率地说:“是的。”他抬起头说,“你长得这么漂亮,这么惹人喜欢。你的头发这么好看。啊,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女人脸上的温情了!”
“你看我脸上有温情吗?”她问。
他仔细地看着她。“我想看到。”
她终于垂下目光。“你是在跟我谈爱情,是不是,中尉?”
他笨拙地说:“我要你喜欢我。当然我要你喜欢我。我当然想从你眼睛里看出这一点。我在街上见过你。我看你在路上走过。我命令下面那些人不许对你无礼。没有人调戏过你吧?”
莫莱平静地说:“谢谢你。没有,没有人调戏过我。”
他继续往下说:“我还为你写了一首诗。你想看看我的诗吗?”
她嘲讽地说:“是长诗吗?你马上得走了。”
他说:“不,一首短诗。很短的一段。”他伸进上衣,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她。她凑近灯光,戴上眼镜,默默地念道:
你的眼睛像蓝色的天空
笼罩着我,不愿离去;
我的思绪像蓝色的海洋
冲荡着我,漫我心头。
她折起纸,放在膝上。“这诗是你写的吗,中尉?”
“是我写的。”
她带点嘲弄的意味说:“写给我的?”
汤陀不安地回答:“是的。”
她定神瞧着他,笑着说:“不是你写的,中尉,不是吧?”
他也笑了,像撒谎的孩子被人揭穿似的。“不是我写的。”
莫莱问他:“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汤陀说:“知道,海涅写的。这是《蓝色的眼睛》。我一直喜欢这首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莫莱跟着笑,突然两人一起哈哈大笑。突然他不笑了,眼睛里露出凄然之情。“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笑过。”他说,“他们告诉我们,人民会欢迎我们的,会钦佩我们的。可是他们没有欢迎我们,没有钦佩我们。他们只有恨我们。”他怕时间不够似的,迅速换了话题。“你这么漂亮,笑声也是这么漂亮。”
莫莱说:“你又开始同我谈爱情了,中尉。你一会儿必须走。”
汤陀说:“也许我要同你谈爱情。男人需要爱情。男人没有爱情就得死去。他的内心萎缩,胸中感到像干木屑那样的枯燥。我真孤独啊。”
莫莱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紧张地望着门口,走到炉子边,转身过来的时候表情坚毅,神色严厉。“你是想同我上床睡觉吗,中尉?”
“我没有这样说!你怎么这么说?”
莫莱冷酷地说:“说不定我叫你讨厌。我结过婚。我丈夫死了。你看,我不是处女。”她的语调锐利。
汤陀说:“我只求你喜欢我。”
莫莱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你知道两厢情愿谈爱情才更加充实,更加完美和愉快。”
汤陀说:“别那样说话!请你别那样说话!”
莫莱朝门口飞了一眼,说:“我们是被征服的人,中尉。你们把食物拿走了。我饿。如果你管我吃饱,我就更喜欢你了。”
汤陀说:“你说什么?”
“我让你讨厌了吗,中尉?也许我就是叫你讨厌。我的价钱是两条香肠。”
汤陀说:“你不能这样说话!”
“上次战争结束之后,你们自己的姑娘怎么样?一个男人只要用一只鸡蛋或者一片面包就能挑选你们的姑娘。你能白要我吗,上尉?我的价钱太高了吗?!”
他说:“你骗了我。原来你也恨我们,不是吗?我以为你也许不恨我们。”
“不,我不恨你,”她说,“我肚子饿——我恨你们!”
汤陀说:“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但是——”
她打断他。“但是你希望换一个名称?不要叫妓女。你是这个意思吗?”
汤陀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你说起来像非常痛恨似的。”
莫莱笑了,她说:“饿起来不好受。两条香肠,两条大的好香肠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不要讲这些话,”他说,“请不要讲了!”
“为什么不讲?这是事实。”
“不是事实!这不可能是事实!”
她瞧了他一会儿便坐下,望着自己膝头说:“不是事实。我不恨你。我也觉得寂寞。屋顶上雪积得很厚。”
汤陀站起来,走近她身边。他抬起她的一只手,捏在自己的两只手里,轻柔地说:“请你不要恨我。我不过是一个中尉。我不是自己要求到这里的,你也不愿意把我当敌人。我只是一个男人,不是征服者。”
莫莱的手指在他手上转了一下,她轻声说:“我知道。是的,我知道。”
汤陀说:“我们处于死亡中间,总还有一点权利。”
她用手摸了一下他的脸,说:“是的。”
“我会照顾你的,”他说,“我们在屠杀之间总还有点生活的权利。”他的手搭在她的肩头。她突然僵硬起来,两眼瞪得大大的,像是见了什么幻象。他松开手问道:“怎么回事?什么事?”她的眼睛直往前面看,他又问:“什么事?”
莫莱用中邪似的语调说话。“我给他穿衣服,像小男孩头一天上学。他害怕。我扣上他的衬衣纽扣,尽量安慰他,但他还是不安。他害怕。”
汤陀说:“你在说什么?”
莫莱好像看清了当时的情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让他回家。他弄糊涂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走的时候都没有同我吻别。他害怕,又非常勇敢,像小男孩头一天上学。”
汤陀站起来。“那是你丈夫。”
莫莱说:“是的,是我丈夫。我去找市长,市长无能为力。接着他就给押走了——心情不好,也走不稳——你把他拉出去,你把他枪毙了。当时我觉得奇怪而不是可怕。我当时觉得难以相信。”
汤陀说:“是你的丈夫!”
“是的。现在,在这所安静寂寞的房子里,我相信了。屋顶积了厚雪,我相信了。天亮之后独自躺在半暖不暖的床上,我相信了。”
汤陀站在她面前,一脸痛苦的表情。“晚安。”他说,“上帝保佑你。我可以再来吗?”
莫莱望着墙,追忆过去的事情。“我不知道。”她说。
“我还要来的。”
“我不知道。”
他望了望她,悄悄地走出门去,莫莱还望着墙。“上帝保佑我。”她这样子待了一阵。门悄悄地打开,安妮走进来。莫莱没有看见她。
安妮责怪说:“刚才门开着呢。”
莫莱的目光慢慢地向她转去,两眼仍旧张得大大的。“是的。哦,安妮,是的。”
“门开着,有一个男人出去。我看见了,像是一个兵。”
莫莱说:“是的,安妮。”
“是一个兵吗?”
“是的,是一个兵。”
安妮发出了疑问:“他来这儿干什么?”
“他想来同我谈爱情。”
安妮说:“小姐,你这是干什么?你没参加他一伙吧?你不会跟他们一伙,像那个柯瑞尔似的吧?”
“不,我跟他们不是一伙,安妮。”
安妮说:“要是市长来这儿而他又回来了,出了事可是你的罪过。那可是你的罪过了。”
“他不会回来的。我不让他来。”
但安妮还是怀疑。她说:“我现在就叫他们进来行吗?你看安不安全?”
“行,安全的。他们在哪里?”
“在外头篱笆后边。”安妮说。
“叫他们进来。”
安妮出去的时候,莫莱站起来,梳了梳头发,摇了摇头,振作起精神来。过道上有点声响。两个高大的黄头发青年走了进来。他们身穿厚呢短大衣和深色的高领毛衣,圆锥形的绒线帽顶在头上。他们皮肤粗糙,身强力壮,像一对双胞胎,一个叫威尔·安徒斯,另一个叫汤姆·安徒斯,都是渔民。
“晚上好,莫莱。你听说了吗?”
“安妮同我说了。这样坏的天气出海够呛。”
汤姆说:“晴朗的晚上反而不好,飞机上看得清清楚楚。市长找我们干什么,莫莱?”
“我不知道。你哥哥的事我听说了,真叫人难过。”
两人默不作声,看来很不自在。汤姆说:“这情况你最清楚。”
“是的,我知道。”
安妮又进门来,哑着嗓门轻声说:“他们来了!”奥顿市长和温德大夫进来。他们脱掉大衣、帽子,把它们放在睡榻上。奥顿走到莫莱身边,吻了一下她的前额。
“晚安,亲爱的。”
他对安妮说:“安妮,你去站在通道上。巡逻队来了,你敲一下门,走了再敲一下,有危险情况就敲两下。你可以把外头的门开一条缝,有人来你就能看见。”
安妮回答了一声“好的,市长”,便去了通道,随手带上门。
温德大夫站在炉子前烤手。“我们听说你们两位今天晚上走。”
“我们只能走。”汤姆说。
奥顿点点头。“是的,我知道。我们听说你们要把柯瑞尔先生带走。”
汤姆苦笑了一声。“我们考虑只能这么做。我们要用他的船。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儿。街上见了他让人讨厌。”
奥顿忧郁地说:“我早希望他滚蛋。不过你们押着他,你们自己会有危险。”
“街上见了他让人讨厌,”威尔重复他兄弟的话,“大家都讨厌在这个镇上看见他。”
温德问:“你们能把他劫走吗?他不是防备得很小心吗?”
“是的,他可以说是小心防备。不过,每天晚上十二点他一般走着回家。我们躲在墙后面。我想我们可以从他后面的花园把他弄到海边。他的船拴在那儿。我们今天到他船上去了,做好了准备。”
奥顿说:“我希望你们不带他。这会给你们增加危险。如果他闹出声来,巡逻队会来的。”
汤姆说:“他不会出声的,让他在海上失踪更好一点。镇上的人可能把他干掉,这样又要枪毙许多人。不行,让他出海更好些。”
莫莱又拿起毛线活儿。她说:“你们要把他扔进海里去?”
威尔红着脸说:“扔到海里去,太太。”他对市长说,“你要见我们,先生?”
“是的,我要跟你们说几句话。温德大夫和我考虑——正义、非正义、征服这些话说得很多了。我们的人民遭到了侵略,但是我认为他们没有被征服。”
门上传来一下尖利的敲门声,屋里静了下来。莫莱手上的针不动了,市长一只手悬在半空,汤姆正在抓耳朵,手停在耳际不抓了。屋里的人一动不动,眼睛望着门。接着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先是隐隐约约的,后来越来越响,还有他们边走边说话的声音。他们从门口走过,脚步声消失在远处。门上起了第二记响声,屋里的人松了一口气。
奥顿说:“安妮在外头一定很冷。”他从榻上拿起大衣,打开门,把大衣递出去。“安妮,你披上衣服。”他说完又关上门。
“要没有她,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他说,“她哪儿都能去,什么事都看得见听得到。”
汤姆说:“市长,我们要走了。”
温德说:“我希望你们不要管柯瑞尔先生的事了。”
“不行。大家在街上见了他就讨厌。”他望着市长,好像在征询意见。
奥顿慢慢地说:“我简单地说说。我们这里是一个小镇。正义与非正义,都在一些小事情上。你的哥哥给枪毙了。亚历克斯·莫顿也给枪毙了。大家都要惩罚卖国贼。人民愤怒又无法反击。这些都是局部的。这是一场民族对民族的战争,而不是理想对理想的战争。”
温德说:“医生居然想到破坏,是一件滑稽的事情,但我想一切被侵略的人都是要反抗的。我们没有武器,精神和体力又不足。没有武装的人意志会消沉。”
威尔·安徒斯说:“你们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先生?你们要我们干什么?”
“我们要同他们打而又不能打。”奥顿说,“他们现在对人民施行饥饿政策。饥饿使人软弱。你们青年到英国去,也许没有人相信你们的话,但是告诉他们——我们小镇上的人需要武器。”
汤姆问:“要枪?”
门上又起了短促的敲门声,大家一动不动,外面有巡逻队的声音,是在跑步前进。威尔很快向门走去。跑步声音顺着屋子过去,还有轻声的发令,巡逻队过去了,门上起了第二次响声。
莫莱说:“他们一定在追捕什么人。不知道这次要抓谁。”
“我们该走了,”汤姆不安地说,“你们要枪,先生?需要我们提出要枪吗?”
“不,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们。我们受到监视,任何行动都会遭到报复。我们需要简易的、秘密的武器,秘密行动用的武器,爆炸品,破坏铁轨用的炸药,手榴弹,甚至毒药都行。”他生气地说,“这不是一场体面的战争。这是一场欺诈和杀戮的战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英国轰炸机用大炸弹去炸大工厂,但也请他们空投给我们一些可以使用、隐藏,可以埋在铁轨底下、坦克底下的小炸弹。这样我们就有了武装,秘密的武装。这些侵略者永远不会知道我们之中谁有武器。请他们给我们空投简易武器,我们会明白如何使用的。”
温德插话。“他们无法知道什么地方会发生爆炸。军队、巡逻队也无法知道我们中谁手里有武器。”
汤姆拭了拭前额。“如果我们偷渡了过去,我们会报告给他们的,先生,不过——反正我听说英国一些有权势的人仍然不大关心把武器交给普通老百姓这件事。”
奥顿两眼望着他。“啊!我没有想到这一点。那我们只能等着瞧了。如果是这些人仍在统治英国和美国,这世界就完蛋了。把我们的意见转告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听。我们必须得到援助,有了援助”——他的脸上表情很坚决——“有了援助,我们就有办法。”
温德说:“如果他们能提供一些可以隐藏、可以埋在地底下备用的炸药,那侵略者就永远不得安宁了,永远不得安宁了!我们可以炸掉他们的给养。”
屋里人都激动起来。莫莱狠狠地说:“对了,到时候他们休息,我们炸。他们睡觉,我们炸。炸毁他们的神经和信心。”
威尔轻声问:“就是这些,先生?”
“是的。”奥顿点点头,“主要是这些。”
“他们不听我们的怎么办?”
“你们只能试一试,就像今天试着渡海过去一样。”
“完了吗,先生?”
门开了,安妮悄悄地进来。奥顿继续说:“完了。你们现在要走,叫安妮去看看路上安全不安全。”他一抬头,见安妮已经进来了。安妮说:“有一个兵从路上过来了。他像是刚才来过的那个兵。”
其他人都看着莫莱。安妮说:“我把门锁上了。”
“他来干什么?”莫莱问,“他为什么回来呢?”
有人轻声敲大门。奥顿走到莫莱身边。“怎么,莫莱?你遇到麻烦了吗?”
“没有,”她说,“没有!从后门出去。你们可以从后面穿出去。赶快,快走!”
前门继续起着响声。一个男人的声音轻声喊叫。莫莱打开厨房的门,说:“快,快!”
市长站在她前面。“你遇到麻烦了吗,莫莱?你没干什么吧?”
安妮冷冷地说:“像是那个兵。刚才有个兵来过这里。”
“是的,”莫莱对市长说,“是的,是有个兵来过。”
市长说:“他想干吗?”
“他想同我谈爱情。”
“可是他没有谈吧?”奥顿说。
“没有,”她说,“他没有。快走吧,我自己会当心的。”
奥顿说:“莫莱,如果有困难,叫我们帮忙。”
“我的困难,谁也帮不了忙,”她说,“走吧。”她把他们推出门去。
安妮留在后面。她看着莫莱。“小姐,这个兵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你不会泄露机密吧?”
“不会。”莫莱惊异地重复一遍,“不会。”然后她尖利地说,“不会,安妮,我决不会!”
安妮皱起眉头。“小姐,你最好什么也别告诉他!”她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门。
前门还在敲,隔了房门听得见男人的声音。
莫莱走到屋中央的灯前,心理负担很重。她取下灯来,望着桌子,一眼看见毛线活儿旁边那把大剪刀。她恍惚惊异,居然捏着刀口那头把它拿在手里。刀口顺着她手指往下溜,直到她抓到长柄,她像拿着一把刀。她神色惊慌。她望着灯,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她慢慢地拿起剪刀,把它揣在衣服里。
门上不断传来“嗒嗒”的声音。她听见叫她的声音。她靠灯站了一会儿,一下子把灯吹灭。屋里突然变黑,只剩下煤炉发出的一点红火。她打开门,用紧张而又甜蜜的声音回答:“我来了,中尉。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