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旧版]》第一一六回 群雌混战(3)
吴之荣道:“这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国寿录》,其中文字全都是赞美反清叛逆的。这一部是顾炎武的诗集,那更是无君无上、无法无天之至。”
韦小宝听到顾炎武的名字,暗暗吃了一惊,心想:“那日在河间府开杀龟大会,众家英雄推举顾炎武先生为总军师。他的诗集怎会落在这官儿手中?不知其中有没提到我们天地会的?”问道:“书里写了什么?你详细说来。”
吴之荣见韦小宝突感关注,登时精神大振,随手翻开《国寿录》来,说道:“回大人,这部书里,把所有反清的叛逆,都说成是忠臣义士。这篇《兵部主事赠监察御史查子传》,写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继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说他如何勾结江湖叛徒,和王师为敌。”他右手食指指着文字,读道:“‘会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退经通袁。美继监凌、扬、周、王诸义师,船五百号,众五千余人,皆白裹其头,午余竞发,追及之,斩前百余级,称大捷,敌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逆称为‘义师’,我大清王师却称之为‘敌’,可不是该死之至吗?”
韦小宝这:“顾炎武的书中又写什么了?”吴之荣放下《国寿录》,拿起顾炎武的诗集,摇头说道:“这人作的诗,没一首不是谋反叛逆的言语。这一首诗题目叫做《羌胡》,那明明是诽谤我大清的了。”他手指诗句,读了下去:
“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征兵以建州,加饷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忧,妖民一唱山东愁,以至神州半流贼,谁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躏齐鲁,破邑屠城不可数。刳腹绝肠,折颈折颐,以泽量尸。幸而得囚,去乃为夷,夷口呀呀,凿齿锯牙。建蚩旗,乘莽车。视千城之流血,拥艳女兮如花。呜呼,夷德之残如此,而谓天欲与之国家?……”
韦小宝摇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说些什么东西。”吴之荣道:“回大人:这首诗,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说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这才征兵加饷,弄得天下大乱。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剖肚子,斩肠子,强抢美女。”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强抢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破扬州,不是杀了很多很多百姓吗?若不是为了这件事,皇上怎会豁免扬州三年钱粮?嗯,这个顾炎武,做的诗倒也老实。”
吴之荣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大吃一惊,暗想:“你小小年纪,果然是不知轻重。这些话幸好是你说的,倘若出于旁人之口,我禀告了上去,你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么?”但他知韦小宝深得皇帝宠幸,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钦差大臣作对,当下连说了几个“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见,卑职茅塞顿开。这一首《井中心史歌》,还得请大人指点。这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册子,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
“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铁函经》,锢之再重。(大人,那是说井里找到了一只铁盒子。)韦小宝道:“铁盒子?里面有金银宝贝吗?”(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思肖,号所南,宋之遗民,有闻于志乘着。其藏书之日为德佑九年。宋已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海外之兵,以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说的是宋朝,其实是影射大清,顾炎武盼望台湾郑逆统了海外之兵,以复明朝的土宇)而驱胡元于漠北,至于痛哭流涕,而祷之天地,盟之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大人,他骂我们满洲人是鞑子,要驱逐我们出去。韦小宝道:“你是满洲人么?”这个……这个……卑职做满洲皇上的奴才,做满洲大人的属下,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
于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刻之以传,又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几而遭国难,一如德佑末年之事。呜呼,悲矣!(大人,大清兵进关.吊民伐罪,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又说呜呼悲矣,这人的用心,还堪问吗?)
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富平朱氏。昔此书初出,太仓守钱君肃乐赋诗二章,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及浙东之陷,张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钱君迁之海外,卒于琅琦山。归生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亦终穷饿以没。(大人,这三个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幸亏死得早,否则一个个都非满门抄斩不可。)
独余不才,浮沉于世,悲年远之日往,值禁网之愈密,(大人,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越来越是历害,可是这家伙偏偏胆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事,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韦小宝听得呵欠连连,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什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终于听他读完了一段长序,问道:“完了吗?”吴之荣道:“下面是诗了。”韦小宝道:“若是没要紧的,就不用读了。”吴之荣道:“要紧得很,要紧得很。”读道:
“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力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大人,他这句“胡虏从来无百年”,那真是大大的该死。他咒沮我大清享国不会过一百年,说汉人会出来一个什么圣祖,再来开天。什么开天,那就是推翻大清了!)”
韦小宝道:“我听皇上说道,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稳了江山,否则空口说什么千年万年,也是枉然。有一个外国人叫作汤若望的,他做钦天监监正,你知道么?”吴之荣道:“是,卑职听见过。”韦小宝道:“这人做了一部历书,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状,说大清天下万万年,为什么只算二百年。当时鳌拜当国,胡涂得紧,居然要杀他的头。幸亏皇上圣明,立刻将鳌拜痛骂了一顿,反而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满门抄斩。皇上最不喜欢人家冤枉好人,拿什么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话来害人。皇上说道,做官的人,若是自己有本事的,就会爱惜百姓,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在背后诬告旁人,在诗啊文章啊里面挑岔子,这叫做鸡蛋里挑骨头,那就是大花脸奸臣,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立刻绑起来砍他妈的。”
他越说越是声色俱厉,只把吴之荣吓得魂不附体。韦小宝是一意回护顾炎武,生怕吴之荣在自己这里告不进,又去向别的官儿出首,闹出事来。他可不知吴之荣所以做到知府,全是为了密告浙江胡州庄廷珑所修的一部《明史》之中,用了明朝正朔,又有对清朝不敬的词句。这场文字狱在鳌拜手里经办,害死了数百江南名士的全家,实是惨不可言,吴之荣找到顾炎武、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喜不自胜,以为天赐福禄,又可连升三级,昨晚在梦中也笑了醒来,那知这位小钦差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当真是万万意想不到之事。他霎时之间,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桩《明史》案子,是鳌拜大人亲手经办的。鳌拜大人给皇上革职重处,看来皇上的性子确是和鳌拜大人完全不同,这一次可真是糟糕之极了。”
韦小宝见他面如土色,簌簌发抖,心中暗喜,问道:“读完了吗?”吴之荣道:“这……这首诗,还……还有一半。”韦小宝道:“下面怎么说?”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
“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又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覆,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 门死,信国捐躯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
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插言解说了,好容易读完,书页上已滴满了汗水。
韦小宝笑道:“这诗也没有什么,讲的是什么山鬼,什么黄脸婆,倒也有趣。”吴之荣道:“回大人:诗中的‘蒲黄’两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那是讥刺汉人做大清官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