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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虹零蝶记》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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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沉,湖面上闪动着无涯无际的粼粼金波,像无其数的金鱼在浮游跳跃,又像摘落了一天星斗,洒在湖面上。
  屋前,湖边,站着一个美极的渔家少妇,痴痴地望着远方,晚霞照得她的脸像一个嫡凡的仙女,极美中带着庄严与宁静。
  她,不是在欣赏湖光水色,而是在等待个郎的归帆。
  她是谁?她就是投湖被救的陶玉芳,为了报恩,也为了她心仪陈家麟的为人,所以她以身相许,嫁给了这不俗的渔家郎。
  她回想着这将近一年的时光里,渔家郎对她爱护得无微不至,把他当成了仙女,当成了拱璧,她忘了本身的不幸,也忘了险恶的江湖。
  与世隔绝的生活,使她觉得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生,宁静,幸福,爱与被爱,就是这新的人生的写照。
  晚霞渐敛,湖面的细碎金光也随之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苍茫的烟云。
  陶玉芳喃喃地道:“去了两天了,怎么还不回来。”
  她抚着自己粗重的腰肢,隆起的小腹,面上浮起了一层圣桔的喜悦,那是每一个将要作母亲的人所特有的光辉,显得无比的庄严。
  “但愿是个小渔家郎,这样,我就完全无虑了!”
  突地,她手抚着胸口,玉靥上的光辉消失了,像晚霞消逝一样,那份圣洁的喜悦也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端痛苦的神情。
  她仰起了面,望着灰暗的天空,凄凉地道:“天啊!可怜我再给我些时日,让我平安地生下腹中这块肉,让我把他养大些,啊!苍天呀!我不求什么,只求在世的日子再长些,一年,两年,三年……”两行清泪,顺腮而下。
  泪眼模糊中,一片帆影,向眼前移来,她擦干了泪水,破颜为笑道:“他回来了!”
  帆影渐移渐近,收歇,然后靠在岸边,一个年青小伙,跳上岸来,一手提了一个大包,健步如飞的奔近。
  “玉妹!”
  这一声呼唤,使她如聆至宝佳音,全身都感到慰贴。
  “麟哥!”她迎了上前。
  两条身影紧紧地拥抱着,心灵也交融在一起了,久久,才分了开来。
  “麟哥,你好像去了两年,我……多想你……”
  “玉妹,我一刻也不曾停留地赶回来,你要的东西我都买了。”
  “没忘掉什么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会忘了呢!”
  说着,望着她隆起的肚皮傻笑道:“玉妹,你说……是个小渔郎?”
  陶玉芳娇羞地道:“如果偏偏是个女的呢?”
  陈家麟哈哈一笑道:“那更好,她会像你一样美,像个小仙女……”
  陶玉芳噘起小嘴道:“如果是个丑八怪呢?”
  陈玉麟调皮地道:“那也没关系,只要是你生的!”
  陶玉芳笑了,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笑,这一刻,她有一种做女皇的感觉。
  伸手抚着她隆起的小腹,嘻皮涎脸的道:“玉妹,你喜欢做母亲吗?”
  陶玉芳一掌拍开了他的手道:“贱手,讨厌!”
  陈家麟吐了吐舌头,提起包袱,道:“我们回屋里去吧!”
  小夫妻俩并肩走回小屋,陶玉芳点上了灯,陈家麟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道:“这些布料脂粉是你的,另外这包是嗯……小宝的,中意吗?嗨!我在城里走了三个转,跑了五六家店铺才买齐,对了,还有……”
  说着,从怀里取出两个纸包。
  陶玉芳道:“这是什么?” 
  陈家麟比手划脚地道:“嗨,这可不简单,我打听了又打听,找到城里最有名的李太医开了方,然后才到最有名的药店树德堂去抓药。喏,这一包是补药,什么参茸燕桂,我也说不上,这一包是^嘿嘿,安胎药,临盆前要服的……”
  陶玉芳白了他一眼,道:“够了,别念了!”
  口里说,芳心却感到甜蜜无比,接着又道:“你歇会吧,这一趟够你累了,我去烧饭……” 
  陈家麟伸手按住她的香肩道:“不,不,你歇着,我来,太医交代的,你千万不能操劳。”
  说着,不管她的反应如何,卷起袖管,动手烧饭去了。  
  其实,陶玉芳也真的是感到很累,肚子里的小东西,不分日夜地夜拳打脚踢,当下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坐了下来。
  一路下来,心头的阴影又开始折磨她,太多的幸福,反而使她痛苦,她想:“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往后呢?他怎么办?……”
  想着,眼圈又红了。
  她一直不敢把内心的隐痛告诉他,因为她太爱他,她不愿破坏这幸福的气氛,她默然忍受着,一个人默默地承担。
  临盆期近,陈家麟特别到十里外的村里,请了位产婆来家住下,怀胎足月,陈家麟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子,陈家麟初尝做父亲的滋味,心头的那份喜悦是无法形容的,现在是三口之家了。
  小孩取名叫玉麟,夫妻俩的名字各取了一个字。 
  光阴荏苒,温馨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打发,玉麟已满周岁了。
  这一天,陈家麟卖鱼鲜去了,陶玉芳抱着孩子在屋前闲眺,逗着孩子牙牙学语,正在自得其乐的时候,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干咳。
  陶玉芳不由心头一震,这地方极少人来的,回身一看,只见一个江湖郎中打扮的老者,不知何时,已到了身畔不及一丈之处。
  这老者身负药囊,手提串铃,貌相清瞿,像是个正派人。
  陶玉芳皱了皱眉道:“您老来此有何贵事?”
  郎中老者微笑着道:“小娘子,老夫是行医的,为了贪跑近路过湖,却来到了这荒野无人之地,天幸遇上小娘子,能赐一饭充饥吗?”
  陶玉芳略一思索道:“当然可以,您老请屋里坐!”
  进到屋里,陶玉芳放下小孩,为郎中老者整治饭菜,饭是现成的,鱼鲜也是现成的,不一会便好了,摆上桌子,道:“您老请用吧!”
  郎中老者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看了看桌上的鱼虾,道:“难得吃到这样的鱼鲜,可惜没酒……”
  陶玉芳忙道:“有,有,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老喜爱杯中物!”
  说着,搬出半坛子酒。
  郎中老者笑颜逐开,自己倒了一大碗,啜了两口,道:“小娘子,还没请教贵姓?”
  “拙夫叫陈家麟,卖鱼鲜去了,大概……也快回来了。”
  “看样子……小娘子曾习过武?”
  “唔,一点防身薄技罢了!”  
  “如果老夫双目尚不昏花的话,小娘子是位高手……”
  “言重了,岂敢当高手之誉。”
  郎中老者吃喝着,却不断地皱眉,似有什么重大心事,突地,他抬头正视着陶玉芳,叹了口气,沉声道:“小娘子,老夫有句话,似嫌冒昧,不便启齿……” 
  陶玉芳心中一动,道:“您老但讲无妨!” 
  郎中老者正色道:“那老夫可要直言了?” 
  陶玉芳的芳心顿时鹿撞起来,对方是郎中先生,可能,他看出什么?当下强持镇定道:“您老请明白指教吧!”
  郎中老者又是一番深思,然后道:“小娘子愿意容老夫一察脉息么?”
  陶玉芳略一踌躇,道:“这并无不可!”
  说着,在侧方坐下,伸出左腕,平放桌上,心里可就七上八下,她知道自己的疑虑是事实了。
  这郎中的确是目光如神,能察微知隐,不用说,对方是个风尘异人,绝非一般的江湖郎中。
  郎中老者伸指把脉,合上双眼。
  陶玉芳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希望,像厚厚的云层裂隙里,透出了一线阳光,也许,眼前的人,便是自己的救星。  
  郎中老者闭着眼,悠悠地道:“小娘子见过红么?” 
  陶玉芳神色一变,颤声道:“多次了!”
  郎中老者收回手指,睁开眼来,吁了一口气,语音沉重地道:“小娘子,唉!天妒红颜,你貌美如花……”
  陶玉芳一颗心顿往下沉,幽凄地一笑,接口道:“貌美如花,命薄如絮!” 
  郎中老者皱眉苦思了一阵,道:“小娘子,人是逆不过命的,看开些也就是了,尊夫知道么?” 
  陶玉芳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没告诉他,他不知道。”  
  郎中老者脸上显得有些黯然地道:“酒饭之德,愧无相报,小娘子,老夫奉赠一句话,或可延寿,另待转机,自今日起,必须断绝夫妇敦伦之乐,否则……恐难过今秋,切记,切记。恕老夫直言,使小娘子伤心,告辞了,有缘当再见!”
  说完,负起药囊,扬长出门而去。
  陶玉芳木然呆坐在椅上,她甚至不知道那江湖郎中的离去,泪水,顺着粉腮簌簌而下,这一刻,她象是灵魂被活生生的剥离的躯壳。
  这本来温馨的家,顿时蒙上了一层阴霾,幸福、情爱,被惨酷的现实击碎了。
  她耳畔,仍响着郎中先生的话:“……断绝燕好……难过今秋……”她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又怕惊骇了爱儿。
  小儿玉麟摇摇晃晃地扶椅攀床过来,伏在她的膝上,擦着小脸。
  她伸手抚养爱儿柔嫩的头发,凄绝地道:“孩子,你快没有娘了,孩子,你的命好苦……”  
  声声凄怨,字字断肠,谁能体察到此刻的慈母心?
  “我错了,吞啊!当初死了多好,不该与他结合的,现在……后悔己迟,害了他父子两代,天啊!我怎么办?……她抑制着低声地嘶叫。
  玉麟睁着他圆又大的眼睛,望着他的娘,在他稚嫩的心灵中,什么感受都没有。
  “离开他,远远地,永远地……但这孩子呢!靠他带着能长大麽?”她向空挥着拳,心里象千百把刀在刺扎。
  “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绝望的呼喊,幻灭的哀号。
  “玉妹!”一声热切的呼唤,遥遥传来。 
  她赶紧擦净泪痕,抱起玉麟,站到门边,身体是虚飘飘地,象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她怕倒下,不得不借助门框支持住身形。
  陈家麟象飞鸟投巢似的快步扑来,分别在母子俩的颊上亲了了亲,突地,他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不由惊声道:“玉妹,你……哭了?”
  她的心弦猛然一震,强作欢容道:“好端端地哭什么,刚才……被灶里的烟熏了!”
  “真的?”
  “难道我会骗你,刚才来了个江湖郎中,要求一饭……你看桌上,还没收拾。”
  陈家麟向里张望了一眼,道:“江湖郎中怎会到这地方来?” 
  “他说是想抄近路过湖,错过了食宿之地……” 
  “哦!对了,五妹,你身体一直不太好,改日我带你到城里给太医看看……”
  “以后再说吧!”
  陈家麟接过了爱子,夫妻进入屋中,陈家麟把孩子放在床上逗着玩,陶玉芳呆呆地望着这一对父子,真想哭出来。
  但她不能哭,天下,没有再比强抑感情,变哭为笑更痛苦的事了,有泪只能往肚子里吞。
  终于,她忍不住道:“麟哥,如果……没有我,你……能带孩子吗?”。
  陈家麟从床上直跳起来,瞪眼望着她,栗声道:“玉妹,你这是什么话?”
  陶玉芳心如刀绞,努力一咬牙,装出个笑容道:“别大惊小怪的吓坏了孩子,我只是随口说着玩……”
  陈家麟喘了一口大气,道:“玉妹,这种话以后可不能再说着玩了,吓不着孩子可把我给吓坏了。”
  陶玉芳不敢再和他谈下去,怕控制不了自己,露出了破绽,故意嘟着嘴,发了个娇嗔,去料理晚饭去了。
  晚饭后,歇了一阵,陈家麟整理了渔具,准备出湖,夜晚才是
  打渔的好时辰,陶玉芳抱着孩子,送他到湖边,陈家麟叮咛了数声,登船燃上渔火,摇桨而去。
  陶玉芳在心里断肠地叫道:“麟哥,别了!”
  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纷纷滚落,船影消失在苍茫暮色中,她抱着孩子,勉强挣扎着走回屋里,便无力地躺倒床上。
  陶玉芳没燃灯,瞪着眼望着漆黑的空间,柔肠百折,她把江湖野郎中的话又重温了数遍。
  如果留下来,夫妻间不亲近是办不到的事,也无法解说,等到大限来临,他能受得了麽?
  只有一条路,走,但抛夫弃子,自己能忍得下这心肠么?
  她痛苦地一直想,泪水湿透了衾枕,无数的虫虺在啃啮着她的心。
  漫漫长夜即将过去,她想:“该作抉择了,不久丈夫便要回来……”
  内心经过一阵痛苦的挣扎,她终于做了别无选择的决定,走!
  她起床,燃着了灯火,心想:“不能一走了之,该有个交代。”
  于是,她找出纸笔。磨了墨,提起笔来,手颤抖得厉害,老半天落不了纸,这大半夜,泪水已枯竭了,再也流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