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中短篇科幻作品》喷薄欲出
——新校园系列之三
引子
老板的行事风格,与他的体貌特征基本吻合:大方向正确,小细节明白,就是中间论证部分有些含糊。这很符合他的形象:一张不错的脸,一双健硕的腿,可惜中部连接处是个微微鼓起的啤酒肚。
按照国际通行的年龄标准,这是一个行将步入青年晚期的男子:学校某某与某某学院院长,某某与某某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以及其他诸多某某学者和某某人才的头衔。刚才他把哥本哈根会议的概貌理得头头是道,现在则把各国吵架的起因讲得稀里糊涂,于是星河暗自推测,下面他又会在哪个细节上再出一次彩呢?
发生在丹麦首都的那场聚众斗殴,让这颗星球发生了很多微妙变化。星河所受到的最直接影响,就是被这位导师派驻科学院属下的一家研究所交流访学,师从著名女学者周睿波。
其实周睿波以前也是导师门下,从家谱上数算是星河的同门师姐。眼下,师姐升格为师父,导师岂不成了师祖?一想到这些星河就有些头大。
星河一边在心底盘点着混乱不堪的辈分,一边扫视着大屏幕上哥本哈根会场的零碎画面。各国政要的熟悉面孔早已让人看得生厌,而摄影机无心扫过的角落却让星河格外注意。那名戴眼镜的清秀女子端坐一隅,正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书上,对周围的争吵漠不关心。由于光线的缘故,她的面孔不甚清晰,但书的封面却纤毫毕现——这部德文小说曾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女主角还借此捧回了当年的小金人。
“张星河——”导师用激光教鞭圈点着屏幕上那名女性,“她,就是你未来半年间的新老板。”
1
此刻,星河站在新老板的办公室里,自己的简历正被对方认真审阅。忐忑之余,星河还是从桌上那杂乱无章的纸堆中,一眼捕捉到了那本简装的《朗读者》。
新学堂位于北四环畔,是一座巍峨挺拔的大厦,楼顶上树立着研究所冗长的大名。周睿波,这位思维敏锐的女学者,这位睿智博学的女学者,这位三十三而立依旧孑然一人的女学者,这位酷爱迷恋《朗读者》的女学者,这位在办公桌后吐着完美烟圈的女学者,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二十五岁的博士生张星河。她大体询问了星河的专业方向、外语水平、论文成就以及家庭关系、兴趣爱好、可沾烟酒、有无恋人之类,星河都一一据实作答。其间有周睿波的一名博士生到场,自我介绍他叫刘晓春。
“明天上午有个讨论,你来参加吧。”周睿波边给刘晓春签字边对星河说道,“正好和大家认识一下,就当给你开欢迎会了。”
态度随和,但不失威严。星河在心里评价。
就研究领域而言,星河与刘晓春他们截然不同。他们偏重的是能源政策研究,近来的课题刚巧是碳市场分析;而星河的专业方向是相对具体的碳处理,属于技术层面的方案设计。导师派星河过来,就是想从宏观成本等角度考察一下能否碰撞出新方案。刘晓春在带星河去办理一干手续的路上,顺便把碳市场的背景知识讲了个大概。
星河对碳市场多少有些了解。按照《京都议定书》的约定,发达国家必须控制碳排放,各家各户都下发了指标。不过财主家的家境也不相同,减排工艺高的排放少,减排工艺低的排放多;既然有多有少,市场也就应运而生——我用不了的配额分给你,你又多了还可以再倒卖。
在办手续的时候,外面突然乱轰轰地好像超市促销。星河和刘晓春闻声出来,发现左近阳台的门外拉着黄色警戒线,几名警员围拢一处,其中一个还在不停地拍照。刘晓春问了旁边的熟人,才知道刚刚有人从这里跳楼。第一天就遇到这种邪事,星河感觉颇受刺激。
“这里的工作压力大得很。”刘晓春似乎不以为然,“上个月就心梗过去一个,半年前有一个因为失恋吃安眠药的,不过给抢救过来了,再早还有因为精神恍惚出车祸的。”
“都是咱们所的?”不知哪里短路了,星河突然没来由地补了一句,“看来今年的配额已经使完了。”
“这市场可建立不起来。”刘晓春看了星河一眼,可能是在心里骂他没人味,“现在哪儿的自杀配额够用啊?全都超支!”
所以还得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比如建立校园心理救助机制才是减少自杀的关键。星河在心里嘀咕。碳减排问题还不是一样?就算不考虑美国蛮横无理地不肯减少它自己那四分之一,目前各国这种减法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所以星河及其前导师的做法与周睿波不同,他们打算做的,是直接考虑大气中碳总量的减少。
星河前导师的研究课题本来是碳封存。目前比较时尚的封存方式,无外乎地下和深海之类。可无论哪种方式,除了令人生畏的高成本,安全性问题也无法回避。就算技术上可行,老百姓的心理承受不能不加考虑,而这就是周睿波他们关注的问题。
讨论兼欢迎会之后,全组去了一家著名的生态农场。这是周睿波课题组此前做的一个项目,现在结题了,集体去交作业,于是星河也随团观摩。
农场的工作程序,基本是运筹学的典范:鸡粪制沼发电,残留物充作玉米等作物的肥料,玉米提炼后的残渣又可当蛋鸡饲料。周睿波课题组的贡献,在于把企业的经验数据化,描摹出一个典型供政府宣传。
午餐十分丰盛,惟一的缺点就是鸡蛋太多,各种做法都有,让星河吃得直腻。周睿波还亲密而霸道地把自己剩下的蛋黄拨给星河,星河一边接受一边尴尬。
最后每人送了三箱鸡蛋,星河把自己那份悉数转给周睿波。反正隔三差五会去她家蹭饭,权当是放进了自家冰箱。
从三环旁的大学校园迁来四环边的研究所,第一个不适就是饭菜不再可口,让星河格外想念五食堂的丸子和韩国料理的烤串。除此之外,女生资源也开始奇缺。星河的座位面对窗户,但从门外脚步的节奏和音量分析,他感觉这里的男女比例十分悬殊,偶尔见到个把异性也近乎中性,像周睿波这种颇有女人味的雌性实属凤毛麟角。
2
一个月下来,星河基本上洞悉了周睿波的工作方法——严谨,但不失思维奔逸;强硬,但不失通情达理。
这次讨论,本该由刘晓春给星河具体介绍碳市场。但周睿波突发奇想,别出心裁地让星河谈谈他对碳市场的理解。星河硬着头皮简述完毕,客套地自谦道自己了解有限还需深入学习云云。没想到周睿波却丝毫没有客气,说你确实了解太少,随即命刘晓春予以补充。
“其实碳市场不仅存在于发达国家之间,也有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交易。”刘晓春熟门熟路,侃侃而谈,“发展中国家暂时不承担减排义务,但发达国家可以在发展中国家建设减排设施,并将减排量算作自己的。这同样也需要通过碳市场。”
“那它们直接来中国帮忙建设不就完了,干嘛还要通过市场?”星河到底年轻,刚才周睿波的坦率让他略感不悦,抵触马上流露了出来。
“这需要一系列程序与法规,还有审批之类,必须依赖市场帮助。”周睿波接过话头,“事实上在碳排放的问题上,一二级市场都已经十分完善,专业的事情还是应该让专业的人士来做。”
“我们正在做的,就是对相关政策的研究。”刘晓春有意息事宁人,“不仅要考虑监管和风险,还要考虑向国内引进的问题。”
这个星河还算清楚,目前发展中国家不承担减排义务,可将来一旦承担,也有一个在国内不同地区进行分配的问题。
不过有一点星河不太明白,那就是周睿波对人文学者的态度。她对那类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好像受过什么刺激一样。
“搞人文的那批人,基本上可以分为三个档次。”有一次在饭桌上,周睿波掰开揉碎地给星河上课,“中间大多数属于混饭的,说好听点就是把学术当作谋生手段。面临大是大非的时候,这帮人属于群众基础,听命于将令。顶层一忽悠,他们就扯着嗓子嘶声呐喊。”
“那我就知道底层是什么了。”星河笑笑,“人文骗子,拿一些不着四六的所谓理论说事,其实狗屁不懂。”
“你觉得这种人最可怕是吧?才不是!”周睿波摇摇手,把眼前的烟雾拨开,“最可怕的其实是顶端那种特别敬业的,可以称为人文学者的。但他们那逻辑,整个就是一伪逻辑,整个就是一没逻辑,整个就是一……他们就是混蛋!就是混蛋啊!”
话说到这,星河就没法往下接了,只有讪笑着听着。近来周睿波经常单独请他吃饭,谈的都是些与专业无关的深层思考。他突然想起刘晓春的话:“老板喜欢你,因为你知识面广,和你有的聊;她和我,从来只说专业。”
改天再做课题讨论的时候,周睿波则恢复出貌似公允客观的态度。偶尔提及人文学者,也只是说应该对他们讲清科研的目的,以及对全人类的意义;否则由着他们想当然地制定政策,“于国于民都没有好处”。
讨论时刘晓春的兴致明显不高,因为他清楚,此前几次所里送出的议案,基本上没被上层采纳。他实在不明白,周睿波这么执著一意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您……其实我们对一些数据的判断,也有一定的伸缩性。”作为一名工科博士,星河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主语无法缺席,自己也就承担了一部分责任,“有些地方……也难免失之主观。”
“有些分析的确存在主观因素。”周睿波承认,“一方面我们会通过各个方面进行平衡,尽量减少这种干扰;另一方面——我可以承认——我们也在有倾向地利用这种主观影响。”
星河没有开口,用眼神继续询问。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用我们的观点,尽可能地影响政策制定。”周睿波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那这么做的目的呢?”刘晓春的问题显然带有轻微的情绪。
“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周睿波一字一板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这个冠冕堂皇的回答还是让星河顿感肃然起敬。
3
星河又做噩梦了。
梦境的故事背景,还是那个远在北国、毁于一旦的碳封存实验项目。那起事故对他刺激太大了,也许当时还不明显,可阴影却一直纠缠于心底,长久挥之不去。
去年年初,星河随导师去了一趟东北,那里有一家碳处理实验基地,声称愿意出资出地,与高校联手科研。但不知他们先期是怎么仓促上马的,导师到了现场就开始摇头,这种态度让对方很是泄气。
星河在一旁看得明白。地下封存至少要达到800米深度,可当地机构敷衍了事,“只是浅浅地挖了几个坑”,就想向上级主管邀功请赏,申请资金支持。其实目前这种情况,按导师的话说——“连给专家表演的资格都不够”。
“看着吧,早晚要出事的。”在回宾馆的路上,导师悄悄对星河耳语,“这个项目我们不能接受。”
“那我们不提醒他们一下?”星河感觉这不仅是一个项目泡汤的问题,总觉得还有什么说不出的隐患。
“不提醒?他们一立项我就开始要资料,明确告诉他们:不合规范我们决不介入。但他们始终支支吾吾,材料也一直拖拉不到,你让我还怎么说?”导师把对当地机构的不满转发到星河身上,“他们搞这个项目,就是做个姿态,你当他们弄的那破玩意还真能封存什么?”
按照原定安排,当晚是对方设宴款待,但导师婉言谢绝了。星河看出导师去意已决,可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抽空做了大量计算,背着导师给一个相熟的当地科员挂了电话,嘱咐他至少让人员撤离。
第二天果然就出了事。
当时星河还在睡觉,突听一声巨响,吓得他还以为地震了,跳下床就往外跑。跑到一半他才完全清醒过来,发现四周并没什么晃动。他正要咒骂是谁这么无聊,第二声巨响就传了过来。
星河和导师一起匆匆前往西侧观察站,一路上还能听到砰砰啪啪地响了不停。远远望去,东边封存点早已烟尘弥漫。
“东边应该就这样了,西边估计也快了。”
“没危险吗?”星河担心导师的安全,同时也担心自己的安全。
“能有什么危险?”导师无所谓地反问,“你不是都算清楚了嘛,200米之外就是安全距离。”
星河嗫嚅无语。这是他给当地朋友的口头警告,导师是不应该知道的。
“那是……理论数值。”星河小心地选择措辞,“真正实施起来……还是保险一点好。”
“实际数值会比理论数值还要小。”导师不耐烦地挥手,“只要在100米开外,肯定没事。”
导师话音未落,西边果然也动作起来。被强大压力注入的二氧化碳开始膨胀,仿佛被压在地下的怪兽一般,七涌八拱的,就是不肯消停。从星河这里,甚至看出了好几次夭折的政变,那些发了疯的气体在最后一刻被上面的岩土压了回去。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它早晚还会破土而出。
第一个突破自然是从最薄弱的地方开始的。那附近有棵大树,根深叶茂,想必是疏松了土壤。只听一声巨响,比星河在梦里听到的那声响好几倍,随即便是喷涌而出的碳魔鬼。在它出现之前,星河似乎真的看到,土层下面有一个成型的球状物正在向外涌动;但等它破土而出之后,假象就不复存在了,变成一股冲天气流,如井喷一般直冲云霄。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一个个连锁喷涌出现了,形成一排壮观的喷泉集群。
星河与导师并肩看着这令人震惊的景象。说它壮观,其实程度有限,第一次冲击之后就失了后劲,扑扑扑扑的,有如常见的温泉,而非那种有活力的地热。
“地球在放屁。”导师轻蔑地讽刺。
星河觉得导师的比喻太贴切了。
但这一连串的臭屁危害极大,崩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临走之前星河又陪导师专门去看过一次,眼前已变作一条干涸的深槽河床。有个场景让星河印象极深:旁边的一棵树被拦腰切断,估计是被某片溅起来的石锋所切。星河看着树干上崭新的伤口,站在那里呆呆出神。
“看见了吧?这才多大能量!”导师摇头叹息,“封存真要出了问题,危害可比这大多了。”
多亏了星河,才没发生人员伤亡的惨剧,但没有一个人出来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后来星河向导师解释,他实在是不忍心看到有人出事。
“不伤几个人,他们是不会罢手的。”导师颇不以为然。
“那也不能看着不管啊……”
导师凝视着星河,然后点点头。“说的也是。”
总之,这次事故给星河留下了深刻印象。无论多久以后,每当噩梦连连,总叠映有这次事件的影子。
4
刘晓春在星河身后盯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发问:
“这到底是个什么啊?”
在星河的电脑上,一条巨大的竖直管道,向着天空伸展并开口,下方则稍微有些弯曲,基本上可以形容为正切曲线。
“你们总是想着碳捕集和碳封存,就从来没想过也能碳排斥。”星河笑着告诉刘晓春,“这是个把二氧化碳输送到外太空的装置。”
“科幻吗?”刘晓春审视着那幅简陋的示意图,笑的显然不是内容,而是形式。
星河弄懂了刘晓春的表情,自己回头看看,也觉得那管子的形象有些不雅。也就是刘晓春还算老实,换作别人早就乐不可支了。
这个问题星河已不是第一次思考了。上次事故之后,他就意识到封存是一个死结。他把目光投向别处,致力于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假如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那就简单多了。
在这个星球上,一劳永逸地解决垃圾的办法只有两种:一种是焚烧——二氧化碳不能再燃烧了;还有一种,就是抛洒到外太空中去。
当然,那样的话成本会更高。
“你的思路是对的,不过难以实施啊。”前导师曾这样指出,“具体怎么操作呢?派宇宙飞船运送吗?”
“那肯定不行。”星河的脑海里出现了铺天盖地的飞船场面,他摇摇头把它甩掉,“假如有一条管道,把二氧化碳输送出去,只要越过平流层,到了中间层就有可能自己消散了。”
“你知道这个渠道——这个管道——需要消耗多少材料吗?”导师没有正面同意或否定星河的说法,估计他对此观点本身也有异议,但他换了个方式质疑,“你考虑过材料的自重吗?光是自重就能把它压垮。”
“前一段我读到一篇论文,专门探讨超轻型纳米材料……”星河谦恭地辩解,“不久后应该能进入实用。”
“不久后?谁知道要多久。”导师对这个方案还是不够看好。
现在,星河希望能让方案雏形在组里讨论,哪怕得到些微的支持。根据他对周睿波的了解,她要么会非常欣赏他超凡脱俗的异类思路,要么干脆会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概率各占一半。
“这得有多高啊?”
在本次讨论结束时,星河提出在下次讨论中研讨自己的方案。周睿波挑了一下眉毛,其质疑的本质与导师如出一辄,只可惜星河耳拙,没听出来。
“用不了多高。”星河感觉受了鼓励,或者说他自以为受了鼓励,滔滔不绝地陈述起来,“其实大气质量的一半,都集中在6千米以下的低空,99.9%都位于50千米高度之内,这个厚度还不到地球半径的1%!”
“在地球半径尺度上说事,再小也相当大。”周睿波不屑道,“怎么也得把你的二氧化碳分子打到大气层上界以外才行,怎么也得上千千米了!”
“这个上界没有实际意义,很难说大气层有什么明确上界。”星河环顾四周,有些急躁,“1000到1200千米是按极光或流星辉迹来定义的,要是按现代卫星轨道衰减的速率推断,上界还应该在2500到3000千米高空呢。”
“那困难就更大了。”周睿波有些心不在焉了,“就算不用那么高,大气的起始逃逸高度也要在500千米以上。”
“只要打到160千米以上,高速粒子逃离地球的机会就很大了!”星河仍不放弃,“二氧化碳基本集中在90千米以下,再往上含量就显著减少了。”
可不管星河怎样解释劝说,周睿波还是更喜欢地下封存。
“除此之外,其他任何方案都不成熟。”周睿波最后定了调子。
“可地下封存的危险性实在太高了!”星河据理力争,“这一点您应该比我清楚!我亲眼见过它的危害!”
“你太可爱了。”周睿波走过来,作势要胡撸星河的脑袋,星河厌烦地闪开。
“我就是亲眼见过,和你我的导师一起见过!”星河执拗地不肯低头。
“哦,是吗?你肯定见过。不过呢,我们把这称为出租车司机观点。”周睿波和蔼地把脸凑到星河面前,“你知道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吗?总给人一种什么都懂的感觉,而且乍一听还让你觉得特有说服力。他会告诉你,什么地震救援,我们家邻居就有亲戚在灾区,根本就没人管;什么普及义务教育,我表哥家就在农村乡下,几个孩子上学全都收费;什么反腐倡廉,我见过的贪官一个比一个黑,全都互相包庇……可这些都不说明问题。假如个案能说明问题,还要我们科学家干什么?”
从纯理性的角度来说,星河无法反驳周睿波的上述观点。
接着,周睿波又慷慨地把一堆近乎羞辱的词汇加诸星河身上,让他躲闪不及,惨遭重创。
5
星河与刘晓春经常一起喝酒的那个小饭馆,是一家冒牌新疆馆,而且一向出具假发票。
这次是星河请客,因为他很想知道,周睿波今天为什么如此刻意地当众讽刺挖苦他。
“你不该当着她的面否定地下封存方案。”刘晓春这人没什么城府,“你尤其不该仗着她欣赏你,就否定得那么直接。”
刘晓春告诉星河,这项目是某国际石油组织是出了钱的。可星河依旧不解,因为在其他项目上周睿波从没这么功利,并不是谁出钱就帮谁说话,为什么这次表现得如此极端?
“有时候我觉得她根本就没原则。”星河说出自己的困惑,“过去我还以为是她兼收并蓄,后来发现她的观点经常在变,而且变化无常。”
“真的变化无常?”刘晓春啜酒撷菜,“你就真没注意到其中的规律?”
“请指教。”
“还是有章可循的。”刘晓春笑得十分深奥,“她用中文发论文,都是站在发展中国家立场上;用英文发论文,都是站在发达国家立场上。”
“杰克尔和海德?那个双面博士?”星河有些惊讶,“白天拿政府的钱,晚上拿美国的钱?”
“何止!”刘晓春有些不屑,“她基本上一、三、五是五毛党,二、四、六是八美分,星期天则拿那家国际石油组织的钱——基本上就是五毛八!”
原来“周日课题”就是这么来的!
所谓“周日课题”,是周睿波找来的一个拥有巨额投资的科研项目。由于是在计划之外,所以大家就声称是在星期天做这一课题。发下来的补助高出正常项目三倍,大家自然乐得放弃周日休息时间。说是放弃也是胡扯,大家还是在工作时间里做这件事,反正不会有人核查。
目前在碳捕集方面,方式方法大同小异,不存在过多争议;但在碳封存领域,分歧却相当巨大。眼下技术比较成熟成本也比较低廉的方式,无外乎地下封存或海底封存。
科学原理十分简单:把二氧化碳强行打入地下两、三千米的地方,如此深度的高压将使其液化,也就达到了封存的目的;海底方式更为简单,直接打入海底,高压同样会将二氧化碳液化,只不过压住它们的是海水本身。
“依靠深度高压的封存实在太悬。”星河已经喝了不少,但依旧不显醉态,“不光是技术能否实现……”
“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刘晓春还是讲政治的,重复周睿波的原话。
“就算真能实现,可万一再散出来……”星河打断刘晓春,意思是这我还不知道?“别说人类活动,出个地震或海啸你试试看。”
早在这一“成熟”技术问世之初,就有人提出过安全性问题。从宏观上讲,加诸地下的液态二氧化碳并不稳定,万一哪天这一带发现了大型油田或别的什么资源,有人非要钻井挖掘,再把这些液化妖魔从魔瓶放出来,那可就相当棘手了。海底的麻烦更大,只来次深层海啸就够了——当然陆地上的地震效果也一样。
“那个用二氧化碳拱油的方案……具体是怎么弄的来着?”星河无缘参加“周日课题”,但也从刘晓春那里听过一耳朵。
“海湾国家在开采石油时,一直都采用注入气体或液体的方式,把原油挤出来。既然注入二氧化碳可以提高原油采收率,他们自然特别支持这一封存技术:油被二氧化碳拱出来,拱油的二氧化碳则被封存在了地下。在这点上他们不但技术成熟,还能从中再得一次好处——他们借口为整个人类利益提供了成本,因而要求整个人类社会予以补偿。”
“这不挺好吗?”星河笑道,“反正对整个人类有益,让他们赚点又何妨?”
“那怎么行。”刘晓春一时无力反驳,再次搬出周睿波的观点,“有钱大家赚嘛。”
“那就奇怪了。”星河感觉自己已经接近那个真相了,“既然这样,周睿波怎么会支持这个方案?”
“西方国家反对,美国反对,它们觉得这方案只对发展中国家有利,她自然就支持了。”刘晓春愈发没有斗志了,“这项目她是准备发中文论文的。”
在接下来的讨论上,星河把自己补充完善后的方案详细阐述了一番,再度引起争论。也许是由于周睿波的明显导向,也许是大家心中确实存在共识,总之基本意见还是统一的——这一“大烟囱”(大家一致同意的命名)计划简直荒诞不经。
“刚才星河同学已经把碳排斥的设想介绍得十分清楚了。”最后周睿波做总结性发言,“至于说究竟采用何种方式,还是要用数据来说话。另外我们还要做一下各种方案的成本对比。”
很公允啊。星河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像拿了什么国际石油组织的钱的样子。
6
一般来说,一个男孩,大概在8岁左右开始颠覆父亲在他心中的英雄形象,14岁左右开始颠覆对国家领导人的景仰与崇拜,而在20岁左右完成对一切历史人物的颠覆。但星河显然晚熟一些,他对周睿波的崇拜延续至今。
但有时孩子也会遭遇这样的不合格家长:在与孩子交往的言谈中,语气间充满嘲讽与打击。
讨论会前,星河曾把方案送交周睿波审阅,她只听了几句就打断了星河的话头——
“你考虑过材料和施工成本吗?”周睿波嘴角上翘,“这些钱都够让二氧化碳在常压下冷凝成固体了,还不如搞一场干冰冰雕展。”
“超轻型纳米材料的成本已经降得很低了。”答话的时候,星河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履薄冰”。
“那也需要不少银子啊,没人会让你这么糟蹋纳税人的钱。”周睿波翻开一页,“还有啊,以后别引些乱七八糟的话,咱们是在搞科学研究,不是在写报刊随笔。”
看着那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我们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星河不禁有些脸红。“这是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里的话吧。我也没读过,随便瞎引的。”
“当然啦,你愿意做纯理论研究就接着搞吧。”周睿波似乎很喜欢看星河尴尬的样子,最后她貌似大度地把手一挥,“晚上吃饭啊!”
星河看出周睿波根本没把他的想法当回事,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讨论会结束后,星河在门口被绊了一下;当他再度站稳时,一个想法突然从他脑海里涌现出来,说生动些,简直就是蹦跳着钻出来的!
靠热量!
假如真建起这么一条高耸入云的管道,并将静态二氧化碳气体注满其间,总质量会高达上千万吨。别说没人能挪动它,就是压也会把人给压死。但假如一开始就采用动态注入的方式,予以持续加热,让这些令人窒息的分子像流水席上的过客一样,有序上升,鱼贯而出,必将顺利逃往外太空的自由世界!
星河本想马上回去反驳周睿波的质疑,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先完善一下。
这天是感恩节,周睿波叫上星河,要带他去品味所谓的火鸡大餐。他们来到友谊宾馆院内的“星期五餐厅”,周睿波的昔日同窗已经等在那里。星河一下明白周睿波是在有意无意地炫耀,颇有些受伤的感觉。饭后那女人开车,又一起去了酒吧。
周睿波之流喜欢的都是闹吧,人声鼎沸,喧嚣无比。一遇到这种适宜的气场,她们如鱼得水,更加放肆。星河已然忘记是怎么开始讨论的了,总之是说他如何羞涩云云,同时伴以各种近乎挑衅的讽刺。星河不喜欢这种气氛,沉默不语,一杯杯喝着啤酒,而且基本上不是品而是饮。两名非洲留学生一直用不算流利的汉语与周睿波及女伴搭讪,星河心下不快,借着酒劲,左手揽过周睿波,对那名博兹瓦纳男郑重声明:“Mywife.”
女伴笑作一团,与她调笑的那名黑人也笑着拍打同伴。星河侧转身来,右手搂住周睿波的同学,对另外那名黑人再次严肃:“Mywife,too.”
两名黑人一起定格。周睿波和女伴狂笑不止。
后来的事情星河就有些模糊了。他记得周睿波嘻嘻哈哈地从柜台上拉过一张纸片,掏出笔来在上面写了几笔。旁边的女伴凑过头来,随即像过电一样大笑着颤个不停。她抢过纸片递给星河,星河看了一眼,顿时勃然大怒。
那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处男证”。
恼羞成怒的星河扬手要撕纸片,周睿波一把抢过,把它强行塞进星河的衣兜。
回家之后,星河忍着酒后的头疼,把新方案的要点写了下来。
主设施是一条深入云端的管道。收集并注入二氧化碳后,先给予初速,同时进行加热,促使二氧化碳缓慢上升。由于受到气压梯度和科里奥利效应的影响,出口处的速度会有衰减,但仍将继续保持一定的速度,推动二氧化碳向逃逸点上升前进。
下面所需要的,就是一系列具体数据的计算了。
7
周睿波就住在星河所在高校旁的小区里。临街有一家质次价高的咖啡屋,一家以鸡翅为特色的烧烤店,和一家几乎专供学生使用的日租房旅馆——那暧昧的粉色门脸让人浮想联翩。
周睿波缩在一件真丝睡衣里,臃懒地躺在客厅的三人沙发上。这几天她太累了,学术上的事,交流上的事,以及个人的事,让她疲惫不堪。
周睿波交往甚多,成分复杂,甚至与一些不三不四者有染。龌龊下作的猥琐男不少,开宾利的富二代也大有人在,反正总有一群家伙围着她转。她知道对方没动真情,但自己也鲜少真心,大家都这么心照不宣地逢场做戏,酒肉床笫,就如同从一摞扑克牌里随机抽取花色。
桌上摊着星河的论文打印稿,电脑里也有一份,但周睿波根本懒得去看。从直觉上,她不相信这种奇思异想能够实现;从现实角度,她不可能支持这样一份与驱油方案相左的方案。
照理说大气分子的逃逸,主要限于氢气和氦气,连氧气的逃逸都微不足道。相对于氢气与氦气的分子量,二氧化碳分子要算是庞然大物了,别说逃逸,不掉下来就算不错了。
可星河坚持认为,在上百千米的高空,气态分子已开始稀少,彼此间的碰撞机会极少,不再处于热平衡状态,而且大速率分子的逃逸损失了速度分布律中较快的部分,因此这里的气态分子早已不再服从麦克斯韦速度分布律。在这种情况下,各种分子逃逸的可能比人们原以为的要大得多。
周睿波几次拿起了论文又放下,然后拿起《阅读者》翻两页,再重新拾回论文。真正让她惦念的,是这篇论文的作者。
这孩子是认真的,不但设计方案详细,连资金问题也考虑到了。但已接受了国际石油组织资金的周睿波,如何能够鼓励这种行为?
她有郊外的豪宅要按揭付款,巨额的日常开销让她几乎入不敷出,最重要的是,她已不再那么年轻冲动。
虽说周睿波收入不菲,可但凡与人交往,从来都是别人付账,只有与星河在一起的花费是出超顺差。这一段时间她总是对星河请吃请喝,他抢着付账都不被允许。要说是因为学生,其他学生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也许她动了真情。
她知道这不现实,貌似什么都不在意的周睿波其实最在意他人的评价。前导师不说,就是所里同僚和学生的目光就能把她杀死。
读到论文中“心理影响”一节时,周睿波几乎要睡着了,论文掉在脚下。也许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周睿波睁开睡眼,又不想洗漱上床,随手打开电视。
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关于恐龙的节目。
这一期的主角是翼龙,讲述的是一只翼龙如何从南美跨越大西洋前往欧洲交配地的故事。它一路上经历了无数千辛万苦,克服了重重艰难险阻,终于来到了交配地点。但它已经太老了,失去了往昔的领地,得不到雌性的青睐,郁郁寡欢地远离交配中心,孤独地等待奇迹出现。
解说词冷峻而伤感——
3天以后,繁殖地上雄性翼龙终于散去了。天气还是特别热。
我们的鸟翼龙还没有完成交配任务。更糟糕的是,在炎炎的烈日之下,它徒劳的展示已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强烈的光线和饥饿终于耗尽了它的生命。这个曾经的空中霸主已经雄风不再了。
它的生命终结了。在它辉煌的一生中,它的踪迹遍及整个世界,但是最终在这里死去了,死在它40年前第一次交配的地方。
在它周围的海滩上是在这次繁殖战斗中其他的失败者。
大自然不会浪费资源,它们成为了年轻一代的食物。
“在它辉煌的一生中,它的踪迹遍及整个世界,但是最终在这里死去了,死在它40年前第一次交配的地方。”
周睿波满脸都是泪水,大滴大滴地掉落在那本打开的《朗读者》上。
8
酒吧发证事件之后,星河与周睿波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在星河看来,周睿波再怎么开玩笑,毕竟也是师长,自己当时的冲动有些过分。但他感觉周睿波依然故我,没有什么异常,心底的不安才一点点平静下来。
星河继续完善他的“大烟囱”计划,主要还是不计成本地考虑管道自身问题。反正他不是设计师,不是成本核算人员。只要算出一个大致的数量级,其他工作自有别人来做。
平心而论,在这个方案里,也有着周睿波的诸多心血。虽说周睿波提供帮助的方式主要是打击,但这种打击往往让星河更清晰地看清方案中的问题,然后着手解决。
就在昨天上午,周睿波还提出了一个诘难。到底身出数学专业,有着流体力学的底子,加上以前搞过有关大气的项目,让她具备相关知识和敏锐的洞察力。她挑衅地询问星河,是否清楚出口处有湍流的存在?
“在高空层面,大气活动看起来十分平静,其实孕埋着明显的胎动,这就是所谓‘晴空湍流’。”周睿波的比喻有时会颠三倒四,“你考虑过湍流摩擦力的影响吗?”
在星河原有的知识体系里,湍流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大气边界层,高空应该微乎其微。但既然管道是连通的,这一考虑就不算多余。星河在心底由衷地感激周睿波,并把这种讽刺当作一种鞭策。
星河用了一个下午、一个通宵和一个上午,把有关湍流的条件代入方案,做出详细计算,并给出应对方案。下午小睡之后,他又用一个晚上重新梳理了论文,让它看起来无懈可击,其实也就是加了几行字而已。
白天一直阴天,现在楼外的星空也很黯淡。星河来到阳台,竟在初夏的夜晚打了一个寒战。
自从来到这里,有好几次星河都梦见自己站在阳台边,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向下凭空一跃。醒来反思,他知道这里有初到那天的心理阴影,也有后来心中的种种不快。
看着眼前那栋深红色的“马桶楼”,张星河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放松还是想要跳楼。透过楼下深邃的空间,道路上的车灯星星点点,好似上方的星空镜像。对面路边的一个小女生可能是在等人,孑然伫立,孤影自怜,在头顶上路灯的照耀下,宛如舞台中心被追光笼罩的主角。星河在想象中扭转着自己的身体,向上向下同时仰望着自然与文明的苍穹。
一瞬间他突然生出一个奇特的想法,明白了前年因车祸而死的师兄是怎么回事,明白了去年因心脏病而死的师兄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今年早些时候跳楼的师兄是怎么回事。还有所谓的因失恋服食安眠药等等,他全明白了!
星河甚至幻想,假如他不肯放弃观点,束手就范,周睿波所采取的一切手段,一定会逼他走上这条绝路!
星河拼命地摇头,知道自己已陷入阴谋论的危险幻觉。连日来的高度紧张,让他的精神已处于崩溃边缘。
但他的思绪依旧不肯调头地继续往下走——
假如他现在回头,将看到周睿波那冷酷的面孔。自己毁了她的研究她的资助还有她的面子,她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就算自己不往下跳,她也会狞笑着把自己推下去!
好在当人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必将发现这篇论文。星河在这样想的同时,已将一部分身体探出阳台栏杆之外。当太阳再度升起时,人们将看到一束拯救地球的曙光。
但星河似乎不太关心这么宏大的意义,眼前始终叠放着另外一个画面,萦绕良久,挥之不去——
周睿波被带上警车,回望惨剧发生的地点,一行泪水在她的脸颊上肆意流淌……
没有人知道,假如那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再晚到几分钟,星河究竟会怎样选择他的人生。但现在的事实是,短信真的到了。
学术期刊的稿件一经采用,自然不会用短信方式通知。正规途径是而是传统信函,附带告知投稿方需交纳的版面费用,当然,还会盖上公章。这条短信是一个年轻女编辑发来的。
她喜欢我。星河先是回了一条短信,对此表示感谢,同时说明他打算更改作者署名,“具体姓名我明早再短信给你。”
接着,星河又编制了一条短信,但没有即发,保存在手机发件箱里。
接着,星河扭头走向周睿波家。
9
第二天是个明朗的晴天。星河本想把窗帘拉开,让富足的阳光洒泻进来。但看着周睿波半埋在被子里那婴儿般的熟睡面孔,他还是忍住了。
桌上地下都是空烟盒和啤酒罐。房间里除了烟酒的呛人气味,还弥漫着别的气息。墙上挂着一幅“智者乐水”的手书,从题头上看应该是什么人专门写了送给“睿波”的,但星河看不懂那潦草的落款。地毯上一片狼藉,星河挑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周睿波说——
我们是能影响政策制定的。这一点刘晓春不懂,你也不懂。我们所做的每一项工作,都能左右很多重大决策。不要小看个人的力量。怎么说来着?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我们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不错,无数的冲刷,会一小块一小块地蚕食大陆。但是你想过没有,无数的堆积,也会让大陆一点一点地增大。顺便告诉你,这话不是海明威的,是约翰·多恩的诗,海明威也是引用。
周睿波说——
我是拿了他们的钱,但你别忘了,这个项目的最终目的,还是能让地球上的碳总量减少,还是与整个人类的利益相一致的。何乐而不为?我们国家不做,别的国家也会做,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借助这个低成本来做我们的事情?没有我做,也会有别人做,那么我为什么不有效地利用这笔财富?在他们看来,让能够影响政策的中国科学家提出这一方案,自然更有说服力。
周睿波说——
我本科的时候有一个男朋友,读硕士以后分手了。我硕士的时候有一个男朋友,读博士以后分手了。我博士的时候有一个男朋友,上班以后分手了。现在美国有一个访学机会,应该年底就走。有几所高校对我感兴趣,我正决定要不要去试试。我有点困了……
周睿波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恨美国吗?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美国总统要来访问,老师让大家第二天穿“自己最漂亮衣服”来。我以为“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就是“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就挑了一件我妈妈给我做的上面有小狗熊的衣服。没想到老师看到我的旧衣服后特别生气,把我拉到院子里不让我见外宾,最后还是园长好心,给我借来了一件别的小朋友的衣服……你可以说这是个人恩怨,童年情结,可你总不能否认它的巨大影响吧?
周睿波说——
……
周睿波的手机响起了庾澄庆的《春泥》,星河坐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声。等周睿波接完电话,星河才拿过自己的手机,把昨天编好的短信发了出去。他有些怕自己会后悔。那边,周睿波已经就一身睡衣地起床了。
“又给哪个美眉发短信呢?”
周睿波拨弄着星河的头。星河甩开周睿波的手,平静地回答:
“论文,有关‘大烟囱’的。审稿已经通过了,不过我在湍流方面又做了一点小小的补充。”
“好事啊!又多了一篇核心期刊论文啊。”周睿波一点也不在意,“主体思想没变是吧?那就好,我可以组织学生反击了。”
“不过我更改了一下署名。”星河笑着看看周睿波,“本来我是单独署的,可我觉得您的贡献也很大,所以把您的名字加在了前面。”
可以想象周睿波暴怒的样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
星河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周睿波亲笔签署的“处男证”,唰唰唰撕成了碎片,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到了楼下,星河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周睿波的愤怒咆哮。
尾声
见过爵士乐队里的那种大金喇叭吗?下面弯曲得如同海螺的螺线,而上面张着一张血盆大口。他们管那叫“大号”。
现在矗立在星河眼前的,就是这样一根大金喇叭,只不过被放大了上百倍。在灿烂的阳光下,它散发出耀眼金光真的在向四下飞射。它的顶端开口在平流层外,它的末端入口在地球表面。通过各种方式收集到的二氧化碳,从入口被注入进来,排队向上行进,最终释放到宇宙空间当中。
这一蔚为壮观的场面,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激动得不能自己。
当然,梦里的景象往往会辉煌过度。作为做梦的主体,星河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做梦人毕竟身处梦中,因而不会去纠缠这些细枝末节。
不过有一个细节还是值得关注,那就是释放二氧化碳的第一推动力来自哪里。在星河的想象当中,那只是一个如此简单的装置——一把自行车的手动打气筒。
当然它的压柄要大一些长一些,一个人在这一端,另一个人在那一端,两人步调一致地合力向下压去。
现在,制造“大烟囱”的相关组织,专门邀请了初始设计人星河前来剪彩,亲手打下这第一下气。在压柄的另一段,是另外一位嘉宾,来自制造国的知名人士:希拉里·黛安·罗德姆·克林顿。
星河不禁有些奇怪:“大烟囱”不该那么快就能建造完成,难道希拉里又干了一届国务卿,或者真的当选了副总统?于是他回过头去,发现在那金色的头发下,竟是周睿波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