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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石溪动物传奇故事》虎女蒲公英全文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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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我到勐巴纳西热带雨酉林里圭去捉穿山甲。乳白色的雾岚缭绕在枝叶间,夏雨林里能见度很低,只能听见鸟雀的叫声,却看不见它们的身影。我一边扯掉沾在头上的湿漉漉的蜘蛛网,一边砍断挡路的葛藤枝蔓,在密不透蔓风的林子里钻行。经过一片齐人高的山茅草丛时,前头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拨开草叶探头望去。透过朦胧的雾丝,我看见在一座废弃的蚁丘旁,有一条碗口粗的黑尾蟒。它那玻璃珠似的眼睛漠然地扫视着四周,两丈多长的身体慢慢地游动着,嘴里那根叉形舌快速地吞吐着。我知道,这是蟒蛇捕食的前兆。果然,几秒钟后,黑尾蟒的脖子慢慢向后弯成弓状,然后迅速前伸,蛇嘴地朝蚁丘后面咬去。当蛇头从蚁丘后面缩回来时,只见巨大的蛇嘴里衔着和一只和猫差不多大的虎崽。可怜的虎崽用柔弱四肢徒劳地划动,却无法阻止自己一点一点被吞进黑咕隆咚的蛇腹里。

毫无疑问,眼前上演的正是狡猾的黑尾蟒趁母虎外出觅食之际,吞食藏在草丛里的虎崽的一幕。再强悍凶猛的动物,在生命的初始阶段都是十分软弱的。

我来不及细想,立刻拔出随身佩带的长刀,朝黑尾蟒掷去。刀锋砍在了黑尾蟒的尾巴上。它愣了愣,吐掉口中的虎崽,扭动身体,朝左侧茂密的灌木丛游去,很快便没了踪影。

我玩了个蟒口救虎。我把小虎崽抱回离曼广弄寨八公里的果园,养在我的小土房里。我一个人住在山上看守着一百多亩果园,平常很少有人来我住的地方,养什么都可以。这是一只小雌虎,眼睛还没睁开,身上的条纹很浅,小圆脸,大耳朵,脸颊与额头之间长有黄、白、黑三种颜色的色斑,嘴吻边长着几根细细的胡须,模样很可爱。它一身金色的绒毛,捧在手里,就像一朵硕大的蒲公英,我随口就给它起名叫“蒲公英”。

因为幼虎都有三个月左右的哺乳期,所以我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给小家伙喂奶。我一开始想租一头奶牛来给蒲公英当奶妈。经验告诉我,不同物种的动物也是可以交互进行哺乳的。前年我养过一条母狗,它刚产下三只小狗崽就不幸被一辆马车给碾死了。我把三只小狗崽抱进猪窝去吃母猪的奶,结果还真把它们养大了。我在曼广弄寨物色了一头花奶牛,牙口八岁,虽然年纪偏大,产乳量不高,但脾气极为温顺,任何人都可以去给它挤奶。我给了花奶牛的主人一双新胶鞋当酬金,让他把花奶牛牵到我的果园里来。牛主人乐滋滋地接过胶鞋,抓起牛鼻绳便跟我一起回来了。谁知,刚走到我院子的篱笆墙外面,花奶牛却突然停了下来,任主人怎么吆喝,也不肯再往前走了。牛主人使劲拽拉牛鼻绳,高声叱骂,可平时那么听话的花奶牛,此时却变得像头脾性暴烈的牯子牛。它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梗着脖子,四条腿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就是不肯往前挪动。牛主人火了,抄起一根树枝,没头没脑地抽打起花奶牛来。花奶牛恶狠狠地打了个响鼻,竟然撅着头顶两根尖利的牛角朝主人顶去,吓得牛主人扔下牛鼻绳撒腿就跑。失去了控制的花奶牛掉转头来,惊慌地哞哞叫着,逃进了密林里。

没办法,我只好到集市上买了一只刚产崽不久的母山羊,想给虎崽蒲公英换个羊奶妈。谁知母山羊的表现跟花奶牛如出一辙。刚到篱笆墙外,它便露出畏惧的神态,驻足不前了。体格瘦小的母山羊比花奶牛容易对付多了。我将母山羊的四蹄捆绑起来,抬进屋去,然后把嗷嗷待哺的蒲公英抱到母山羊的乳房前,将奶头塞进它的嘴里,想强迫母山羊给它喂奶。母山羊惊恐万分,像被牵进了屠宰场似的咩咩哀叫,浑身抖个不停。我百般努力,最终也没有从母山羊胀鼓鼓的乳房里挤出一滴奶来。

花奶牛和母山羊之所以会吓得失魂落魄,死也不愿进我的院子,毫无疑问,是闻到了蒲公英身上那股老虎特有的气味。其实,蒲公英虽然是只老虎,可才出生几天,别说对花奶牛和母山羊构不成任何威胁,恰恰相反,要是花奶牛和母山羊愿意的话,轻轻一脚就可以踩断蒲公英的脊梁。可是花奶牛和母山羊并不具备理性判断的能力,仍然像畏惧成年虎那样畏惧虎崽蒲公英。

一位动物学家曾做出一个颇为大胆的论断: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看来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没办法,我只好充当起了奶妈的角色。我找来一只塑料大奶瓶,又买了许多橡皮奶嘴,每天都跑很远的路到寨子里去要打新鲜的牛奶,再回来像喂婴儿一样喂蒲公英。

十几天后,小家伙就会蹒跚行走了。每天傍晚我从果园收工回来,一走到篱笆墙外,蒲公英便会嗷嗷地叫着从我的小土房里冲出来。我一跨进院子,它便会跑过来,在我的腿边盘来绕去,不住地用脸磨蹭我的腿,做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来。当我把它抱起来时,它就会用舌头舔我的手,向我乞食。这时,我的心里便会自然而然地涌起一股柔情,让我忘了疲劳,也顾不得休息,立刻动手给它喂牛奶。

有人对我说:“你们前世有缘。它真像是你的女儿。”三个月后,我给蒲公英断了奶,改用生的肉糜喂它。小家伙长得很快,没有多久就和一条狼狗差不多大了。

我曾经养过猫。养了蒲公英以后,我发现小老虎的很多行为都和猫十分相似。它们都喜欢蹲坐在地上,梳理自己的爪子和皮毛;它们都有躲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排便的习惯,并会抓刨沙土盖掉粪便;它们都喜欢钻到床底下躲藏起来,然后睁大一双在黑暗中会感光的眼睛,观察周围的动静;它们都热衷于在一块松软的木板上使劲抓扯以磨砺锐利的爪子,直抓得木屑纷飞才过瘾……本来嘛,虎是猫科猫属动物,某些行为习惯和猫相近并不奇怪。

小动物都贪玩,蒲公英也不例外。它百玩不厌的游戏,就是和我的拳击手套进行搏斗。拳击是我最喜欢的运动。在上海读中学时,我是学校拳击队的骨干,曾参加过全市中学生拳击联赛,并获得过铜牌。到边疆的农村插队落户后,虽然没有机会再到灯光聚焦的拳击台上亮相,但学生时代的兴趣爱好我仍不愿丢弃。我在劳动之余经常会戴上拳击手套,对着想象中的对手挥舞拳头,既锻炼了身体,又过足了拳击比赛的瘾。一天傍晚,我吃过晚饭后没什么事,便戴着拳击手套走到院子里,摆开架势跃跃欲试,准备给想象中的世界重量级拳王来一顿致命的组合拳。突然,蒲公英冲到我面前,双眼盯着我的拳击手套,嗷嗷地叫起来。我想跟它开个玩笑,便不轻不重地打出一记直拳,击中它的下巴,把它一下子打翻在地。它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后,尾巴平举,眼角吊起,虎毛奓张,嘴里发出粗浊的低吼,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随后,它龇牙咧嘴地朝我的拳击手套扑过来。我又一记左钩拳击中它的脖子,再次把它打翻在地。它爬起来后不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的嚣张了,张牙舞爪地扑向我的拳击手套。我被它逗乐了,心想:有个陪练的,总比向空气挥舞拳头要好玩些。于是,我伏下身子,与蒲公英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拳击比赛。我灵活地移动身体,左一记摆拳,右一记刺拳,打得它东倒西歪。可它并没有因为挨了揍而感到委屈,反而显得很高兴,兴高采烈地与我搏击。我们一直玩到天黑,我累得瘫倒在地上,可它仍意犹未尽。

从那天起,蒲公英就迷上了拳击游戏。只要我一戴上拳击手套,它就会条件反射般地高度兴奋起来,瞪大炯炯有神的双眼,旋风似的朝我手上的拳击手套扑过来。有时候,吃过晚饭后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赶着做,无暇去练拳击,它就会跑到我身边,一会儿磨蹭我的腿,一会儿趴到我的胳膊上,呜嗷呜嗷地叫着,不断地催促我。我如果不耐烦将它推开,它就会失魂落魄地一会儿蹿到篱笆墙上,狠狠地抓扯几下树桩,一会儿钻到床底下,嗷嗷地叫着抱怨,吵得我心神不宁。直到我火了,指着它的鼻尖高声斥骂,它才会安静下来--悲伤地蹲在房柱后面的角落里,用一种企盼的目光长时间地凝视着我,好像一个孩子在渴望得到父母的一份爱意。我每次总会被它看得心软了,叹口气放下手头急着要做的事,转身摘下挂在墙上的拳击手套。这时,它会立刻发出一声欢呼般的嚎叫,喜滋滋赶在我前面跳到院子里去。

我清楚,蒲公英之所以醉心于拳击游戏,是因为它想练习狩猎技能,这是老虎的一种本能。包括人类孩童在内的所有幼年期的哺乳动物,都喜欢玩游戏,因为游戏是生活的预演,是对生存环境的一种提前适应。

不久之后,我就开始带着蒲公英一起去狩猎了。老虎一点也不比猎狗笨,嗅觉与听觉也不比猎狗差。但老虎的秉性与猎狗完全不同:猎狗会忠实地陪伴在主人身边,而老虎的独立性很强,一出门就自己钻到草丛或树林里去了。一般情况下,蒲公英不会跑得离我太远,只要我吹声口哨,它就会迅速地从附近的什么地方钻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有一次,我用弩箭将一只野雉从树上射了下来,野雉掉进了齐人高的茅草丛里。我嫌找起来麻烦,就把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不一会儿,蒲公荚就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我用手指着那片茅草丛说:“蒲公英,快去把野雉捡回来!”听到我的命令后,它立即蹿进茅草丛里,不一会儿就将野雉叼了回来。有时候,我射中一只野兔后,负伤的野兔仍顽强地在灌木丛里奔逃,我也会叫蒲公英来帮忙捕捉。蒲公英会敏捷地追上去,将野兔缉拿归案。

有一次,我带蒲公英到澜沧江边上的一片芦苇荡里去打野鸭子。刚走到江边,突然,它眼角上吊,耳郭竖挺,身体蹲伏,尾巴平举,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蒲公英,你怎么啦?”我抚摸着它的背,轻声问道。它不答理我,而是借着芦苇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朝江边一块扇贝状的礁石走去。快接近礁石时,它猛地蹿出去,闪电般地跳到礁石后面。过了几分钟,它叼着一条两尺多长的大鲵喜滋滋地回到我的身边。那大鲵还没死,被蒲公英放下后在草地上不住地扭动。

大鲵的叫声像婴儿的哭声,故又名娃娃鱼。它们生活在河边的礁石暗洞里,能在水底潜泳,也能靠四肢在岸上爬行,是一种珍贵的两栖动物。它们机警敏捷,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潜入水底迷宫似的洞窟中躲藏起来,极难捕捉。蒲公英不断用爪子拍打着企图逃窜的大鲵,兴奋得直叫。

看到蒲公英学会了捕食,我很为它感到高兴。

一天下午,我进果园收割香蕉。刚走进香蕉林,便听见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我以为是小偷在行窃,便蹑手蹑脚地摸过去,轻轻拨开遮挡住视线的香蕉叶。不看还好,一看吓得我连大气也不敢喘了。原来,一群大象正在忙忙碌碌地为一头正在分娩的母象助产。几头大公象用庞大的身体撞倒一片香蕉树,再用长鼻子将折断的香蕉树垒成一圈可以挡风的墙,很快就搭成了一个临时产房。几头雌象用灵巧的长鼻子采撷新鲜干净的香蕉叶,在地上厚厚铺了一层,给将要分娩的母象做产床。一切准备妥当后,一头老母象将大肚子母象引进产房,另一头老母象则充当助产士,用鼻子钩住尚在产道中挣扎的小象,帮助大肚子母象分娩。而那些盖完产房的公象则四散开去担负起了警戒的任务,它们以产房为中心,形成一个保护圈。

大象的繁殖率很低,因此它们格外重视小象的诞生。担当警戒任务的公象比平时要凶猛得多,严密防范嗜血成性的食肉猛兽闻到血腥味后跑来伤害新生乳象。那些大公象一面在产房四周站岗巡逻,一面用鼻尖卷起一撮撮泥沙,抛向周围的香蕉树的树梢,驱赶在上面唧唧喳喳的小鸟--它们不允许任何动物接近产房,包括那些在天上飞翔的鸟。

趁着还没被它们发现,我合上香蕉叶,悄悄地往后退去。我走得心急火燎,不时扭头望一眼,唯恐那些公象会跟上来。突然,我被草丛里的一根树藤绊了一下,摔了一跤。平地摔跤,又是跌在柔软的青草上,连皮都没有擦破一块,按理说不会惊动那些公象。但不幸的是,我随身带着的那把长刀从刀鞘中滑落了出来,敲在一块石头上,哐当,发出一声金属砸地的声响。

嗷--我背后传来野象雄浑的吼叫声。

不好,惊动象群了!我跳起来,拔腿就跑。无奈两条腿的人的速度根本比不过四条腿的大象,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扭头瞥了一眼,只见有四头大公象在后面紧迫不舍。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头体格健壮的大白象,离我只有二三十米远了。它撅着象牙,翘着长鼻,像座小雪山似的恶狠狠地朝我压过来。

唯一能脱身的办法就是爬到树上。我边跑边四下张望。天无绝人之路,左前方斜坡上就有棵椰子树。我一个急转弯,飞奔到椰子树下,用最快的速度奋力爬了上去。

我刚爬到树腰,大白象就已赶到了树下。它前肢腾空用后肢站立,长鼻像条钢鞭似的朝我的脚抽来。啪,它的鼻尖紧贴着我的脚底砸在了椰子树上。好险哪,再慢一步,我就要被它用柔软的鼻子缠住脚跟从树上拽下来了。

椰子树有二十几米高。我爬上树冠,骑坐在粗壮的叶柄上,这才松了口气。我高高在上,大象们奈何我不得,算是脱险了。

四头大公象聚集在椰子树下,四条长鼻在空中搭在一起成伞状,好像在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儿,四条长鼻散开了,三头瓦灰色公象开始用从嘴吻间伸出来的象牙挖掘树下的泥土,大白象则后退两步,猛地撞向椰子树。我并不感到害怕。因为象牙虽然能掘土,但不可能挖出一个深坑,将椰子树连根挖出来;而野象尽管体格庞大,是森林里的大力士,但这棵椰子树有一围多粗,不可能被撞断。

果然,三头瓦灰色公象用象牙挖了好一阵,才只挖掉一尺来厚的一层土;大白象连撞了数十下,也只撞落一些枯死的树叶,而它自己却撞得晃晃悠悠有点站不稳了。

我心里有数:太阳快要落山了,天一黑,它们就会撤回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四头大公象累得气喘吁吁,都停了下来,一边休息,一边抬头望着树冠发呆。过了一会儿,四只硕大无朋的象脑袋又凑在了一起,四条长鼻子又都高高擎起搭成伞状,开始商量新的对策。四条鼻子散开后,大白象向几十米外的一条小河跑去。它吸了满满一鼻子水后,又跑回来,把鼻尖对准树根,像一根高压水龙头一样喷出一股强有力的水柱。已被象牙挖掘得有些松软的泥土稀里哗啦地变成了泥浆,顺着斜坡流淌开去。那三头瓦灰色公象也效法大白象。一趟一趟从小河里吸来水,然后喷水冲刷椰子树的根部。大象嘴大鼻长,蓄水量惊人。不一会儿,椰子树下便被冲出一个半米多深的大坑,露出了紫黛色的虬髯状根须。大白象又用身体撞了撞椰子树,撞得树干摆动,树冠颤抖,我在上面摇摇欲坠。

我心里暗暗叫苦。椰子树的根系本来就不发达,在土壤中扎得也不深,如此下去,要不了多长时间,椰子树就会被冲垮撞倒。旁边倒是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青树,但离我所在的椰子树有七八米远,我不可能像长臂猿那样飞荡过去。

椰子树的根部传来一阵刺耳的响声,我知道它撑不了多久了。

如果椰子树被冲垮撞倒,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会像枚熟透了的果子一样掉到地上,摔个半死。即使我能安然落地,奋起反抗,也是徒劳的--我只带着一把长刀,公象们的皮厚如铠甲,它们站着不动,让我砍一百刀也砍不倒它们,而它们却能用长鼻子卷住我的腰,像扔皮球似的把我抛来抛去,然后用象牙将我的身体戳成马蜂窝……

我只剩下最后一线希望了,那就是召唤蒲公英来帮我解围。老虎是山林之王,大象对其也要畏惧三分。但蒲公英尚未成年,能不能吓唬住这些大象,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我将手指含在嘴里,吹了好几声悠长嘹亮的口哨。

我坐得高,看得远,刚吹完口哨,便看见山脚下的一片灌木丛里跃出一个色彩斑斓的身影,迅速往果园这边移动。那身影越来越近,果然是蒲公英!不一会儿,它嘴里叼着一只水獭,出现在椰子树右侧约五十米的一个山坡上。

“蒲公英,快,把这些讨厌的大象撵走!”我两手卷成喇叭状,高声喊道。

蒲公英扔掉口中的水獭,抬头望望椰子树冠,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它压低身体,以一棵棵香蕉树作掩护,向椰子树逼近。

因为有香蕉树的遮挡,公象们并没有看见蒲公英,但它们的嗅觉十分灵敏,又处在下风口,很快就闻到了老虎身上那股特殊的腥味。大白象高高地挺起鼻子,迎风作嗅闻状;三头瓦灰色公象也停止了喷水,紧张得浑身颤抖。

嗷呜--已经来到近处的蒲公英突然从一棵香蕉树后面发出一声吼叫。

大白象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三头瓦灰色的公象神色慌乱,挤成一团。

我心想:老虎毕竟很有威慑力,当蒲公英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后,这几头公象就会吓得转身退却。

蒲公英从香蕉树后面蹿出来,龇牙咧嘴,跃跃欲扑。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蒲公英的这一亮相,非但没能将这四头公象吓住,恰恰相反,大白象不再恐惧地往后退却,而是竖起长鼻,撅起象牙,摆出一副准备搏杀的架势;三头瓦灰色的公象也打着响鼻,严阵以待。

也难怪公象们敢斗胆与老虎对阵,蒲公英虽已长得像一头小水牛那般大,吊睛白额,威风凛凛,但站在公象面前,两相比较,就像小舢板和大轮船并列在一起。公象们肯定一眼就看出了前来挑衅的是只乳臭未干筋骨尚稚嫩爪牙还欠老辣的年轻雌虎,畏惧感顿时消失,进而认为自己身大力不亏,又象多势众,何愁打不过这只小老虎?

蒲公英扑过来,大白象摇晃着象牙迎了上去。蒲公英一扭腰跳闪开,却不料两头瓦灰色公象从左右两侧包抄过来,两条长鼻像两支钢鞭似的照着它的头便抽。啪,一条象鼻扫在虎耳上。蒲公英受了惊,斜蹿出去,刚好跳到大白象的腿边。大白象一脚踢在蒲公英的屁股上,把蒲公英踢翻在地。两头瓦灰色公象挺着象牙猛戳过去,蒲公英机灵地就地打了两个滚,象牙戳空,深深地扎进了香蕉树里……

我在椰子树上吓出了一身冷汗。

大白象和两头瓦灰色公象在对付蒲公英时,另一头瓦灰色公象自始至终守在椰子树下,以防备我趁机从树上溜下来逃走。

蒲公英终于不敌三头公象,落荒而逃。大白象和两头瓦灰色公象吼叫着紧追不舍,直到蒲公英逃进山脚下的灌木丛里,它们才得意地返回椰子树下。

蒲公英还没成年,是斗不过这些公象的,而且它还差点被象弄死,受了惊吓,恐怕再也不敢跑来帮我了。我彻底失去了希望。

赶走蒲公英后,大白象更加狂妄了,它指挥三头瓦灰色公象用最快的速度朝椰子树的树根猛烈喷水。这时,半个太阳已经掉到山后去了,果园被一层薄薄的暮霭笼罩着。大白象气势汹汹地大吼一声,庞大的身体开始猛烈地朝椰子树撞击。椰子树像喝醉了酒似的摇个不停。随着树根的折断,椰子树慢慢倾斜……

我估计,顶多每头公象再喷两次水,椰子树必倒无疑。

就在这时,果园的东南角传来了母象的吼叫声。我循声望去,只见在象的产房里,那头刚刚生下乳象的母象疲倦地跪卧在地上,新生的乳象虚弱地躺卧在青翠的香蕉叶上,一头老母象用鼻子淋着水,替乳象冲洗身上的血污。透过一片片香蕉叶,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我十分熟悉的斑斓身影,正在象的产房前蹿来绕去。不错,那正是蒲公英。两头雌象惊慌矢措地奔跑着,还不断扬鼻吼叫,企图拦截蒲公英,不让它接近产房。

我心里感到一阵快慰,蒲公英并没有因为遭到公象的攻击而撇下我逃之夭夭,而是避实就虚,嗅着血腥味跑去袭击新生的乳象,想以此来引开袭击我的四头公象。

蒲公英吼叫一声,朝拦在它前面的一头雌象扑了过去。那头胆小的雌象惊叫一声,逃窜开去。产房失守,蒲公英一溜烟地钻了进去。两头正在护理新生乳象的老母象一面用身体挡住蒲公英,一面扯起喉咙高声呼救。

正准备再次撞击椰子树的大白象惊讶地转过身来,三头瓦灰色公象也停下了吸水和喷水的工作。

呜嗷,呜嗷,呜嗷--老母象凄厉的求救声不断传来。它们仿佛在喊:“救命啊,产房就要变成屠宰场啦!”

三头瓦灰色公象翘起鼻子呼呼地朝大白象吹气,还不停地用象蹄刨着地上的土,催促大白象赶快回产房去救援。

大白象踮起后肢眺望了一下两百米开外的产房,又抬头望了望椰子树冠,犹豫不决地上下点动着鼻子。显然,它既想返身回去救援新生的乳象,又舍不得放弃就在眼前的胜利。

产房那边,蒲公英继续对几头母象施加着压力。它机敏地绕到行动迟缓的老母象身后,纵身一跃,扑到老母象的屁股上。老母象像被火烫了似的跳起来,甩掉屁股上的蒲公英,惊慌失措地逃出了产房。蒲公英趁机张牙舞爪地向乳象冲过去。刚刚分娩完的象妈妈挣扎着站起来,用自己的身体罩住乳象。蒲公英跳到象妈妈身上,在象背上狠狠地啃了一口。象背上的皮肤太厚,蒲公英的牙齿还不够尖利,没咬动,于是它又扭头咬住了一只象耳朵。象耳薄脆,咬起来一定很过瘾。象妈妈张开宽阔的嘴,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产房外的两头雌象不敢从正面替象妈妈解围,只得撞翻用香蕉树搭建起来的产房围墙,想迫使蒲公英离开象妈妈。不等香蕉树滚到自己身上,敏捷的蒲公英就已经从象妈妈的背上跳了下来。被撞翻的香蕉树全压在了象妈妈的身上。象妈妈害怕伤着细皮嫩肉的乳象。不敢躲闪,也不敢挪动身体,硬生生地被埋在了香蕉树下面。

象妈妈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嚎。

而在倒塌的产房外,蒲公英发出一声声令母象毛骨悚然的虎啸,同时它还不断地扑跃着,吓得那几只雌象气急败坏地不断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惊叫。

三头瓦灰色公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时用埋怨的眼光瞟大白象。大白象终于忍耐不住了,用鼻子长长地吹出一口气,像人那样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随后,它悻悻地朝椰子树冠上的我吼了一声,又一甩长鼻,转身朝产房的方向疾步奔去。

三头瓦灰色公象紧跟着大白象去救援那些母象。

很快,产房那边,虎啸声和象吼声就响成了一片。天色昏暗,我已看不清蒲公英和野象们的身影了,只隐约听见虎啸声与象吼声越来越远。显然,蒲公英成功地将大公象们引诱过去后,正在往山下退却。

我赶紧从倾斜欲倒的椰子树上溜下来,逃出了果园。

我回到小土房后不久,蒲公英也回来了。月光下,我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它的身体,没有发现伤痕和血迹,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我抚摸着它的背,替它捋顺凌乱的虎毛。它真了不得,现在就这般聪明勇敢,长大后,肯定能成为一只啸傲山林的猛虎。

一眨眼,蒲公英又长大了一圈,身长差不多有两米了,饰有黑色条纹的金黄色虎皮光滑如缎,四只虎爪雪白如霜,虎脸上与众不同地分布着黄、白、黑三种色斑,目光如炬,威武勇猛。它成了我狩猎的好帮手。每次外出打猎,它总会有所收获,或者咬翻一头野猪,或者猎获一只盘羊,很少有空手而归的时候。

一天早晨,我带着蒲公英到羊蹄甲草滩去捕猎马鹿。烟花三月,羊蹄甲盛开,草肥鹿壮。公鹿头上新生的茸角开始分岔,俗称四平头。此时割取的鹿茸,最为珍贵。我期盼着蒲公英能帮我猎获一头长着四平头茸角的公鹿,让我发笔小财。途经滴水泉时,蒲公英突然停了下来,用鼻吻在地上四处嗅闻,身体滴溜溜地在原地旋转。我喊了它两声,它抬头瞧了我一眼,就又埋头在地面上。这是泉水边的一块湿地,既没有草,也没有树,不可能藏着什么东西。我往前走了一段,大声叫它的名字,还吹了几声口哨,可它却置若罔闻,仍在那儿磨蹭。这不像是发现了猎物。要是发现了猎物,它会因紧张而虎尾高翘,眼角上吊,发出低吼。而此时此刻它的表情透露出甜蜜与欣喜,虎尾舒展摇曳,一会儿偏着脑袋作研究状,一会儿伸出前爪作抚摸状,神情专注,好像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我把它从小养大,两年多来朝夕相处,还从没见过它对什么东西如此感兴趣如此着迷。我好生奇怪,走过去一看,湿漉漉的泥地上什么都没有,再仔细端详,哦,好像有一个浅浅的脚印。莫名其妙,一个脚印有什么好看的?我拍拍蒲公英的肩胛,示意它离开。可它干脆在那个脚印前蹲坐了下来,好像这个脚印会施魔法,把它的魂给勾去了。我又好奇地弯腰审视那个脚印。只见它形如海棠,四只脚趾清晰可辨,脚掌凹进去,掌根有一小块六角形花边--这是典型的老虎脚印!这个老虎脚印比蒲公英的脚印略大一些,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是一只雄虎留下的足迹。蒲公英在那只雄虎的脚印前流连忘返。在我再三催促下,半个小时后,它才随我上路。

这一耽误,等我们赶到羊蹄甲草滩时,已是正午了,马鹿们早已吃饱了草,躲进迷宫似的沼泽里,无法寻觅了。我们一无所获,只好空着手回到果园。唉,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以后的几天,每当落日的余晖洒满群山时,蒲公英就会跑到果园里的小山岗上,眺望云遮雾罩的羊蹄甲草滩。一天半夜,蜷缩在我床铺后面的蒲公英突然发出一声轻吼,随即腾跳起来,蹿出门去。我以为是有什么可怕的野兽摸到小土房来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抓起猎枪,奔到院子里。月朗风清,蟋蟀在草丛里徐徐鸣叫,什么异常的情况也没有。再看蒲公英,脸上柔情似水,一只耳朵不停地抖动,像在凝神谛听着什么。我也侧耳细听。不一会儿,羊蹄甲草滩方向传来一声虎啸,由于相隔太远,声音十分轻微,若有若无。蒲公英却如闻天籁一般,昂首挺胸.朝着羊蹄甲草滩的方向呼呼地吹着气,很高兴的样子。

蒲公英两岁多了,两岁的老虎已进入成年阶段,到了该离开虎妈妈独自闯荡山林,寻找配偶,生养后代的时候了。这是生命的自然规律,老虎生活的正常轨道。我知道,虎不像狗那样能终身与人相伴,蒲公英终究是要离开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的。再说,我远在上海的父母和姐妹听说我养了一只大老虎,吓得天。天做噩梦,一封封信雪片似的飞来,要我赶快把老虎处理掉,说万一哪天老虎发脾气,啊呜一口吃掉我,我可就悔之晚矣。我当时的恋人--现在的妻子,也对我发出了最后通牒,要老虎还是要她,让我两者选一。平日里,曼广弄寨的村民们唯恐遇到蒲公英,都不敢上果园里来了。香蕉烂在树上,菠萝烂在地里,都没人来采摘,惹得村长大为光火,放出风来,要活剥蒲公英的虎皮……有句成语叫“养虎遗患”,还有一句成语叫“伴君如伴虎”,倒过来说就是“伴虎如伴君”。每天与蒲公英相伴,想想也真够凶险的,万一闹出点人命官司,我得吃不了兜着走;要是它兽性大发,张开血盆大口在我脖子上来这么一家伙,我就更惨了。虽说到目前为止,从未发现它有任何想要伤害我的迹象,它也从未到曼广弄寨偷鸡摸狗,但不管怎么说,潜在的危险是存在的。在诸多压力下,我产生了要放虎归山的想法。

第二天早晨,我进果园锄草时,蒲公英钻进一片山林里不见了。中午,我吹了好多声口哨,都没能把它召唤回来。我猜想,它一定是到羊蹄甲草滩去找那只雄虎了。傍晚,蒲公英还是没回来。我想到它可能不辞而别,再也不会回来了,心里不免一阵伤感。虽说我已有了要放虎归山的念头,对它的离去也早有思想准备,但毕竟朝夕相处了两年多,对它实在难以割舍。唉,到底是畜生,说走就走,连招呼也不打,白养了它一场,白疼了它一场。我心里很郁闷,懒得做饭,闷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烟。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漆黑的小土房里,烟头忽明忽暗,闪动着橘红色的光。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片刻之后,蒲公英叼着一只很大的猎物,吃力地跨进门来。我一阵惊喜,赶紧点亮了灯。借着灯光,我看清蒲公英叼回来的是一头长着四平头茸角的公马鹿。它身上湿漉漉的,沾着许多草屑泥浆。它显然是累坏了,将马鹿放在我面前后便趴倒在地,呼呼地直喘粗气。看来我错怪它了,它没有不辞而别,而是跑到羊蹄甲草滩去捕捉马鹿了,

我割下一只鹿腿,送到蒲公英面前。它辛劳了一天,肚子早就空了,我以为它会狼吞虎咽地吃个饱。可出乎我意料,它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鹿腿,便用嘴吻将那只鹿腿推还给我。

我以为它是渴了,要先饮水再进食,便用竹瓢从土罐里舀了半瓢清水给它,可它没喝,还把脸扭了过去。

我摸摸它的额头,又掰开它的嘴检查了一下舌苔,一切正常,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要是生病,它也不可能从几十公里外的羊蹄甲草滩将这头一百多斤重的马鹿叼回果园。

这时,蒲公英站了起来,来到我床铺后面它天天躺卧的地方看了看,又到它平时喝水的水罐旁转了转。它走得很慢,边走边用鼻吻嗅闻,眼光迷茫,显出恋恋不舍的样子。最后,它回到我身边,神情忧郁地用脖颈在我的腿上轻轻磨蹭,嘴里呜噜呜噜地发出一串奇怪的声音。

我意识到,蒲公英是在跟我、也是在跟这间果园里的小土房--它生活了两年多的家告别。我恍然大悟:它之所以要到羊蹄甲草滩去捕捉马鹿,是因为知道我喜欢长着四平头茸角的马鹿;它肚子空空却不吃鹿腿,是要向我表明它是完完全全为了我才猎取这头马鹿的。它用猎杀马鹿来感谢我的养育之恩,告诉我它要走了。

我心里热乎乎的。它没有不辞而别,没有一走了之,因为它懂感情,知好歹。我虽然仍是舍不得它走,但心里已得到了许多安慰。我仔细地替它清理掉身上的泥浆草屑,揩干它脸颊上的水珠,捋顺它身上的毛,好像在为出嫁的女儿梳洗打扮。

“蒲公英,你要走,我不拦你。”我搂着它的脖颈说,“但你别忘了我,要经常来看看我。要是你过得不顺心,就回来,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我相信它听得懂我的话。虽然我是人,它是虎,但我觉得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它除了不会说话外,什么都懂。

门口灌进了月光。蒲公英从我的怀里抽身出来,面朝着我,一步步后退到院子里,一抡尾巴,倏地一个转身,蹿进了院外那片棕榈树林。我奔到院子里时,它已消失在水银般的月光里了。

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我的虎女蒲公英。一年半后的一天黄昏,那位曾经扬言要活剥蒲公英虎皮的村长,神色激动地跑到果园来,告诉我他遇见蒲公英了。他早晨到勐巴纳西森林去砍柴,拐过一道山岬后,突然和三只老虎迎面相遇了。一只是威武凶猛的成年雌虎,两只是半大的小老虎,跟他相距仅有十几米。他吓得魂飞魄散,腿都软了。那两只半大的小老虎龇牙咧嘴跃跃欲扑,但那只成年雌虎却抡起虎尾不许两只小老虎胡闹。那只雌虎定定地看了他足有半分钟,然后领着两只小老虎钻进了路边的草丛里。“那只雌虎一定是你过去养的蒲公英。”村长很肯定地说,“不然的话,对人不会那么客气的。”

第二天早晨我起了个大早,赶到勐巴纳西原始森林,想和阔别多时的蒲公英见个面。遗憾的是,我找了一天也没能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