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月亮落山,太阳升起;两天两夜过去了。
火扎须臾不敢放松,它晓得自己已激怒了蓝眼虎,现在是骑虎难下,已没有退路,一旦虎出洞,它就性命难保。它老了,又跛了一条腿,是无法对付一只被激怒的猛虎的。
离岩洞不远有几株巨蕉,这是热带雨林象特别爱吃的一种块茎植物,翠绿的巨蕉叶上滚动着大颗大颗晶莹的露珠。火扎馋得喉咙口直冒酸水,但它只能嗅嗅巨蕉 的清香,不敢离开洞口半步。它想,它堵在洞口没东西吃,老虎被堵在洞内更没东西吃;它饥渴难忍,老虎同样饥渴难忍;它疲惫不堪,老虎同样困顿难受。现在是 比耐力和意志的时候。
虎啸象吼,早就惊动了戛尔邦象群,新象王影叠领着几头大公象在小山岗四周转来转去,谁也不来帮它的忙。它也不奢望有谁会来帮它的忙。象们一定把它堵住虎穴看成是一种疯子的癫狂。
又近黄昏。火扎已快支持不住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敢闭眼打个吨儿,时刻保持着一种低首撅牙的僵硬姿势,分分秒秒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就是铁铸铜浇的象,怕也耐不住这份苦。它的四条象腿颤抖得厉害,浑身难受得就像有亿万只红蚂蚁在啃咬。
让火扎感到有点安慰的是,被它堵在岩洞里的蓝眼虎情况也不见得比自己好多少,也没闭过眼,老在不停地转来转去,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隔一会就咆哮一次,虎啸声越来越嘶哑,就像两块干裂的树皮磨擦发出的怪声。
要是再堵它个两天两夜,蓝眼虎必定被困死在这个小小的岩洞里。火扎希望是这样,但它明白那是不可能的,虎有虎威虎胆和百兽之王的气概,绝不肯坐以待毙,最后时刻,必定会铤冲它个鱼死网破。
夕阳西坠,光线差不多和岩洞形成了水平线。火扎突然有一种感觉,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搏已迫在眉睫。时值黄昏,正是老虎体内生物钟指向生命力最蓬勃旺盛的一刻;两天两夜的囚禁使蓝眼虎的生理承受能力到了极限,与其身心崩溃,不如拼死一搏。
火扎咬紧牙关,抖擞起精神。
它估计对了,当天边出现玫瑰色晚霞时,突然,被堵在洞里的蓝眼虎一声长啸,猛地朝洞口蹿来。蓝眼虎不再小心翼翼地躲避象牙,而是两只虎爪按住象牙,虎 头强行拱进象鼻根部,张开血盆大口凶猛噬咬。火扎已有准备,四腿猛蹬,头颅迅速翘挺--两支弯刀似的象牙朝上刺击,低低的洞顶犹如衬着一块砧板,噗,只听 得轻微一声响,干燥的牙尖就变得湿漉漉的。
欧嗬,蓝眼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但老虎毕竟不是纸糊的,它更猛烈地噬咬火扎的鼻根。
火扎痛得嗷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这一退,火扎的脑壳与洞顶间赫然露出一条两尺宽的缝隙。蓝眼虎拼命往缝隙里挤。火扎一看不好,想再往前拱动 身体堵实缝隙,但已经迟了,蓝眼虎两条后腿已蹬住洞顶岩壁,两只前爪揪住火扎的头皮,犹如一股无法遏制的妖风,哧溜蹿出岩洞,刚好倒骑在象背上。
在老虎出洞时,火扎感觉到两股温热的液体流到脸颊,一股浓烈的血腥喷进鼻端,是虎腹被它的象牙捅出了两个窟窿。
象背上的蓝眼虎胡撕乱抓狂啃疯咬。刹那间,火扎头皮被撕开,耳朵被咬得稀烂。火扎想用鼻子把背上的老虎扫下来,但鼻子仿佛不长在自己脸上了,怎么用力也难以甩动,哦,鼻根的软骨已被虎牙咬断,只连着一层皮。废了,这根长鼻算是彻底地报废了。
现在,火扎再继续滞留在岩洞口已失去了意义。它在原地转了几圈,希冀能把背上的蓝眼虎转晕了掉下来。这当然是徒劳的。它颠跳蹦跶疾跑急刹,还没能把虎甩下背。
这时,火扎瞥见影叠正站在三十米开外的山坡上看它搏斗。噢,它向影叠发出救援的呼叫,蓝眼虎已两天两夜没吃没睡没喝,肚子又被捅了窟窿,是不难用长鼻把虎从它背上钩拉下来的。
影叠无动于衷,一副隔岸观火的超然神态。
它本不该做这样的指望的,火扎想,在影叠眼里,它和蓝眼虎同样可憎。
它很悲哀,却又无可奈何。
没有新象王的首肯,其他大公象也不会跑来帮它。
看来,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只能靠它自己来收场了。
它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刺痛,像扎进一把尖刀。它明白,蓝眼虎正在用强有力的颌骨拧它的颈椎。它心凉透了。它不是怕死,它决心来堵虎穴,就已把生死置之度 外。问题是它这样倒下了,蓝眼虎却还活着;蓝眼虎虽被它在肚子上捅了两个窟窿,但肠子没流出来,不是致命伤。它死了,蓝眼虎不死,在众象眼里,它真正是个 把自己送进虎口的疯子。更悲惨的是,它堵在岩洞口两天两夜不吃不睡的举动就变成了一种讽刺与幽默--耗尽自己的体力,让蓝眼虎更方便更省力更容易咬死自 己!这将成为戛尔邦象群流传不衰的大笑话。
必须同归于尽!必须同归于尽!
只要同归于尽,它就算赢了。
它大吼一声,拼足最后一把力气,两条前腿用力弹跳,头拼命往后仰,整个身体竖直起来。它不是在学影叠的样子将身体竖直把虎从背上抖落下来,它没这个体 力也没这个技巧;它甚至担心当身体竖直时虎会失足滑落,这将使它用最后的生命编织的计谋落空;谢天谢地,蓝眼虎揪得很紧,虎牙已深深嵌进它的颈椎。当它的 身体竖直到极限时,它两只后足猛力前蹬,腰用力前挺,脖子尽量后仰,身体的重心突然间朝后倾倒,轰的一声,跌了个四仰八叉。就像一座小山突然间崩塌了。蓝 眼虎被压在山的下面,发出绝望的惨嚎。
仰面一跤,戛尔邦象群历史上从没哪头象以这个姿势跌倒过。象的身体过于笨重,这一跌,当然是灾难性的,咔嚓咔嚓,好几根肋骨都被震断了,脊梁似乎也折成两截,火扎挣扎了半天,才慢慢翻过身来。
蓝眼虎更够呛,被数吨重的大象猛压在身下,压得七窍流血,虽然还没死,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瞪着两只充满怨恨的虎眼,望着火扎。
火扎艰难地翻转身来,牙尖刚好离蓝眼虎只有几寸远,虎横卧在它面前,虎的另一侧面紧贴着山崖。老天有眼,跌出这么个局面,等于把虎送到它牙尖上任它 挑。它虽然也因严重震伤和多处骨折站不起来,但它不用站起,就这样跪着,用力朝前伸长脖子,象牙就能刺透虎皮,挑破那颗十恶不赦的虎心。
整个戛尔邦象群都被这场惊天动地的象虎斗吸引了,都涌出野象谷跑到小山岗来观战。岩洞前绿油油的草坡站满了大大小小的象。
正是辉煌的好时刻,火扎想,它之所以舍生忘死来堵虎穴,不就是想让残剩的生命浓缩聚焦升华发光吗?整个象群四十多双眼睛正盯着它,那才叫棒呢。它知道 自己快死了,捅破蓝眼虎的心脏,再轻轻合上眼,再最后吐一口舒畅的血沫,何等壮丽,何等灿烂辉煌!这图景,将永远镌刻在所有象的脑子里,使它们永生永世无 泥法忘,忘怀。这就是说,它死了,仍活在众象的心目中。最有价值的是,它挑死蓝眼虎的壮举,雪耻了它逊位后所遭受的凌辱,也等于给影叠一个难堪。你只能赶 走蓝眼虎,而我却能消灭蓝眼虎;众心一杆秤,谁都掂量得出究竟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象王!
蓝眼虎虽已无法动弹,却仍发狠地咆哮着,龇牙咧嘴,一副凶悍相。慧死威不倒,更何况这只可恶的蓝眼虎还没咽气呢。
这正合火扎的心意。恶虎雄风犹在,凶相毕露,更能渲染出壮烈与凝重。
火扎调动体内的最后一点气力,大气磅礴地吼一声,两支象牙朝前刺去。它的蘸满虎血的牙尖已触碰到了色彩斑斓光滑如缎的虎皮,突然,它停住了。它发现新象王影叠正在朝早已没有还手之力只剩下一具空壳的蓝眼虎走来。
这鬼精明的家伙,也想来自捡个便宜白捡个辉煌呀。
你甭想得美了,你就是强盗抢也来不及了。这是它最后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了,它不会谦让的,火扎想。可是……可是……自己就要死了,火扎又想,就算在生 命的最后时刻赢得了辉煌,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无非是给影叠造成了难堪的局面,无非是给新象王留下了一道有关尊严的难题。这会损害影叠的威信的。自己真有 必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影叠脸上抹黑吗?人将死,心也善;象将死,心也善。它火扎说到底,还是希望戛尔邦象群能兴盛,而不是衰败。由它火扎来挑死蓝眼虎, 无非是换取一点虚幻的辉煌,无非是壮观一下葬礼,无非是唱一曲动听的挽歌。假如把捅死蓝眼虎的荣耀让给影叠,那就是无与伦比的皇冠,用虎血涂写的颂歌,活 生生的辉煌,足以服众的资本,几十年的凝聚力,群体走向兴盛的曙光和号角。
影叠新登王位不久,立足未稳,身边尚有居心叵测的大公象,在执政的道路上激流无数,暗礁密布,太需要有这么一个能震撼和威慑众象的辉煌壮举了。
唉,罢罢罢,就再便宜一次这体色深浅不一轮廓模糊不清的家伙吧。火扎长叹了一口气,收回象牙,脖子缩紧,腾出一块空地。
影叠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过来,长鼻潇洒地在空中抡了个花结,威严地吼了一声,垂下脑袋,撅起象牙,猛地捅进蓝眼虎的肋骨。
老虎发出一声石破天惊般的哀啸。
华南虎本来体格就不大,又饿了两天,体重骤减。只见影叠粗壮的脖子用力一挺,两支象牙竟像两把铲刀,挑住虎肋,把蓝眼虎举了起来。
蓝眼虎还没死,在影叠的牙尖上四爪曼舞,饰有黑色“王”字的白额下那对铜铃虎眼仍炯炯有神。
影叠举着蓝眼虎原地转了三圈,又一扬脖颈,蓝眼虎被抛了出去,在斜坡上打了几个滚,泡进小山岗下的一个水塘,再也不动弹了。
众象齐崭崭地把长鼻翘向空中,朝影叠高声吼叫。它们目睹了新象王挑死活虎的风采,在它们的心目中,影叠成了非凡的英雄。
火扎身上的痛感已麻木了,浑身轻飘飘的。它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它吃力地扭动头,将血肉模糊的脸转向影叠。影叠离它咫尺之遥,刚好也面对着它。它已虚弱得没力气发出声,只能用恳求的渴望的眼光盯着影叠。
在生命的最后一息,火扎希望影叠能悟出点什么,从而改变对它的敌视态度。只要影叠能走过来,用鼻吻轻轻抚摸一下它伤痕累累的老脸,它就心满意足了,它就死也瞑目了。这对影叠来说,是举手之劳。它期待着,用最后一息生命期待着。它觉得自己有权获得理解。
理解万岁,这大概是本世纪最悲惨的一句口号了。
影叠朝它走过来了。它宽阔的象嘴里大团大团朝外冒着血沫,它已不会动弹,使劲瞪大眼。
影叠走到它面前,甩甩脑壳,轻蔑地打了个响鼻。那眼神,没有同情,没有理解,没有感恩戴德,也没有丝毫的自责与反省,甚至没有一点悲悯,而只有幸灾乐祸,只有如释重负的轻愉快。然后,气宇轩昂地离开了。
火扎浑身一阵颤栗,身体像股烟似的飘了起来。它的两只眼球痛苦地抽搐一阵,便凝然不动了。一滴冷泪,漫出来,凝固在眼角上。
雄象有泪不轻弹,火扎从成年到生命结束,这还是第一次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