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马殿臣凭一身力气在河边摆野渡,一天只干早晨到中午这一段,挣够一把钱就不干了,不是他舍不得出力气,因为马殿臣不甘于一辈子干这个,摆野渡的勾当发不了财,只是眼前没别的活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
闲话少叙,单说这一日,马殿臣又在渡口等活儿,说来也怪,一整天没人过河。马殿臣心里纳闷儿:这人都上哪儿去了?怎么连个过河的都没有?摸摸身上镚子儿皆无,早知道昨天省着花了,好歹买俩馒头,今天不至于饿肚子!正当此时,打远处过来一位,看穿着打扮是个做买卖的老客,一身粗布衣裤风尘仆仆,胯下一头黑驴,肩上背一个褡裢,手拿一根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乌木杆儿、白铜锅儿、翡翠嘴儿,锃明瓦亮,用的年限可不短了。腰间拴一枚老钱,没事儿拿手捻着,也不知道捻了多少年,烁烁放光夺人二目。再往脸上看,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长得土头土脑,却生了一对夜猫子眼,透出一股子精明。马殿臣赶紧扛起杆子,迎上前去搭话:“客爷过河吗?这方圆几十里只有我这一条摆渡,连人带牲口两个大子儿。”骑驴老客摇了摇头。马殿臣以为他是嫌贵,又说:“客爷,您打听打听去,我这价码真不贵,这年头买个烧饼也得三个大子儿啊!这天色可不早了,您再往前走,到天黑也不见得能过河,瞧您这意思是常年跑外走南闯北,在乎这两个大子儿?”
骑驴老客一开口满嘴的官话:“我不过河,我是来找你的。”
马殿臣听了这话一脸的不高兴,心说:我可没心思跟你逗闷子,不过河你找我干什么?当下对骑驴老客说:“实不相瞒,我这一天没开张了,身上分文皆无,晚上还不知道去哪儿吃饭呢,您要是不过河,我也收杆子回去了。”说罢一拱手,扛上杆子扭头便走。
骑在黑驴上的老客见马殿臣要走,忙伸手拽住,脸上堆笑道:“我是不过河,可没说不做买卖,咱商量商量,你手上这根杆子怎么卖?”
马殿臣眉头一皱,这杆子虽不值钱,却是他摆野渡吃饭的家伙,如何肯卖?再者说了,你又使不动,买去有什么用呢?懒得理会此人,低下头只顾走。
老客见马殿臣不搭理自己,却不肯罢休,在后边追上马殿臣,三说五说,唾沫星子把前襟都打湿了,一点儿用没有,马殿臣是根本不答话。老客说急了,从黑驴上下来,伸手打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马殿臣手中,死活非要买。马殿臣一瞧老客塞给他的银子,至少有个七八两,这可不少了,在河上摆野渡,一天可以挣百十来个大子儿,相当于十天挣一两银子,七八两银子够他干上七八十天的。银子给的不可谓不多,杆子却不能卖,这些钱过得了一时过不了一世,饭碗子没了,往后还得挨饿。怎奈骑黑驴的老客不依不饶,死说活说非要买这根杆子不可。马殿臣心里奇了一个怪,瞧这位不是干膀大力的,买这杆子有什么用?这东西在我手上是吃饭的家伙,换了旁人别说买,扔地下都没人捡,顶门烧火都不合适,谁肯用七八两银子买它呢?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常听人说世上一路憋宝的,不在七十二行之内,这路人眼最毒,别人看来不值钱的东西,在他们眼中却是价值连城。眼前这个老客是个憋宝的不成?果真如此,我这杆子更不能卖了,他出七八两银子,这东西值七八百两都说不定,我可别让他给诓了!
马殿臣心下有了主张,任凭老客死说活求,说出仁皇帝宝来,只是不肯应允。骑黑驴的老客却似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要买这根杆子,价码越开越高,银子一锭一锭地往外掏。马殿臣不接他的银子,告诉他:“咱把话挑明了说吧,变戏法的别瞒敲锣的,你是干什么的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清楚,你想要这杆子也行,但是你得告诉我要去干什么用,得了好处再分我一半。”
老客一摆手:“话不能这么说,买卖买卖,愿买愿卖,当面银子对面钱,两下里心明眼亮,各不吃亏,你开个价钱我给你,这杆子就是我的了,我用它干什么可与你无关。”
马殿臣说:“不错,你说的这是买卖道儿,到哪儿都说得出去,可有一节,许不许我不跟你做这买卖呢?你出多少钱我都不卖,你还敢抢我的不成?要么你按我说的来,要么咱一拍两散,这个事儿没商量!”
骑黑驴的老客沉吟半晌,一跺脚说道:“也罢!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否则降不住这根杆子,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非得是你这般胆大心直、行伍出身的人,才敢用这挑头杆子撑船渡水。”话是拦路虎,衣服是瘆人的毛,此人这番话一说出口,马殿臣心中暗暗吃惊:这个骑黑驴的言不惊人、貌不动众,却能一眼瞧出这杆子的来头,绝不是等闲之辈!可话说回来,挑头杆子并非只有这一根,何必非来找我?
骑黑驴的老客看出马殿臣不信,对他说:“你这可不是一般的挑头杆子,这年月天天有人掉脑袋,哪个城门口没有挑头杆子?按说这东西不稀奇,可是有句话叫‘挑头不过百’,插首示众的杆子至多挑九十九颗人头,再多一个杆子准断,你可知其中缘故?”
马殿臣再不敢小觑对方,抱腕当胸:“马某愿闻其详。”
骑黑驴的老客还了一个礼,说道:“实话告诉你,挑一个人头这杆子上多一个鬼,所以有的杆子可以挑三五个,有的可以挑十个八个,到时候来一阵阴风就吹断了,挑到九十九颗人头的可了不得了,神见了神怕,鬼见了鬼惊。你手上这根杆子,打从明朝至今不下六百年,挑过的人头不计其数,你说是不是宝?”
马殿臣让老客说得云里雾里,冷不丁这一句问得他摸不着头脑,心说:这是宝吗?当得了穿还是当得了吃?怔了一怔,答道:“倒也难得。”
骑驴的老客说到兴头上,指手画脚、口沫横飞,瞪圆了夜猫子眼看着马殿臣说:“何止难得?这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下地之上,再也找不出另一根这样的挑头杆子!”
马殿臣说道:“按老兄所说,这杆子惊了天动了地,出了奇拔了尖儿,冒了泡翻了花儿,可它挑过的人头再多,不还是根木头杆子?能有什么用呢?”
骑黑驴的老客眨了眨那对夜猫子眼,嘿嘿一笑:“能做何用?有了这根杆子,你我二人下半辈子站着吃、躺着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是我夸口,这东西的用处除了我窦占龙,世上再没二一个人知道,真乃说开华岳山峰裂,道破黄河水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