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唐十年,安贞节眼前已经官居岚州别驾了。
在大唐三百六十州中,岚州之堪为一州,与蔚、忻、石、朔、云等州共为北京(即太原)屏障。其地西有群山环拱,林草丰美东有沃土肥原,稻粱垂实。岚州以地势高而平旷著称,终年有百里云霭,飘忽去来,号称天上云间之地,是李氏皇家亟欲推拓的一方领域。在李世民眼中,岚州非但是戍卫太原的堡垒,还是北抚塞外的前哨,所谓雄边。然而天下粗定,北地诸族叛服无常,自立朝以来除了派遣府军镇守之外,当局者始终没有一个能长久实边,或与契丹、奚以及突厥各部族互信而永以为好的策略。
十年前安贞节以孤身南来,不过是一名饲马走卒,由于熟悉喂养繁殖之术,颇得军将赏识。这军将姓论,名弓仁,出身吐蕃噶尔家族禄东赞一支,在武氏圣历二年之时,由于吐蕃内乱,噶氏宗族陵替,这论弓仁便跟着叔父、携领所部土谷浑七千帐户,投效中原另图功业。不到几年,便以对突厥用兵的战果,身居左玉钤卫将军官拜前锋游弈使。此职所司,每率重兵数千,都是武力骁勇、熟谙山川之辈,特遣之行。区域深广:从中受降城向西,二百里至大同川北二百四十里至步越多山,以及东北三百里至帝割达城。
论弓仁天性褊躁,复近利急功,而且因为早年“积战多疮”如今年近五旬,累劳生疹,边防庶务,渐渐不能精察敏识,指顾间常粗疏鲁莽。他看这少年平素乖巧和善,能通诸蕃语,有时牧马而回,身后竟然跟随着陌生面孔的蕃子,少则三五介,多则十余人有些蕃子看上去身强体壮,较之安贞节年岁还要大上许多,居然也对他言听计从。
安贞节就以交通情怀为手段,诱敌来归。至于来归者,但能飨之以饮食,授之以劳役,安之以寝居,积少而为多。由于是安贞节以族亲友谊相博而致,长久以来,竟然没有一个叛逃而去的如此招来,瞻望长远,未尝不能结成一支有用有为的部曲。也就由于这一番信任,给予安贞节不少便宜行事的机会。
另一方面,远戍边关,逃亡者众,必须随时补足员额,以应战守实务。论弓仁看安贞节果然能号召行伍,于是对他信任日加,多付要务,还给特别立了一个职衔,谓为“捉生郎”。义如字面,就是表彰他有生擒活捉敌寇的本事。
“捉生郎”只是一个虚衔,安贞节并不以此为足。到中宗景龙二年,也就是安贞节出亡为唐民的整整两年之后,朔方道大总管张仁亶筑受降城于河曲之北,三城首尾相应,墙垣沿险要的高原地势而峭立。从此关内关外永为敌垒的态势已经不可挽逆,而所谓“绝其南寇之路”,其实也是“绝其南归之路”。
以六十天筑成受降城,阻绝南北,固然有凭险隔绝的用意,更有借地利以省人事的用心。果然,下一步裁减镇军,一举少了数万兵力,张仁亶也不像过往那样,为了严行防御,本该在城外更筑悬门,号曰“八卦墙”、“万人敌”,都是为了迎敌作战而必备的攻守之具,他却说:“兵贵进取,不利退守。寇至,当并力出战,回首望城者,犹应斩之,安用守备?生其退恧之心也!”仔细推敲这番话,大唐对待北边的用心,已经有了重大的改变。
安贞节默观形势,审度自己的处境,一眼看出既往“捉生郎”引人入贡的勾当是干不下去了,若要进一步在唐廷立稳根脚,非想出全然不同的另一套手段不可。当是时,正逢咸阳兵二百人逃亡,张仁亶发大军擒捕而回,一一审讯,悉数斩于城下。这一处分,立刻让全军股栗震慑,人人惶恐沮丧。
非只如此,张仁亶对付异族还有一套惨酷的手段。方此时,像安贞节这样南奔投化的突厥人不少,张仁亶每每过目,一见那面相凶恶、看似不易驯服者,便饬令脱去全身衣物,帐下绑了,亲手执笔,在那人的胸腹背脊上写满谩骂突厥可汗的文字,复令兵卒持利刃依字形、雕刻刓凿,最后再以黑墨涂染,烈火熏炙,当下令人不胜痛楚,“日夜作虫鸟之鸣”。这也就罢了,过后张仁亶竟然还把那人遣送回突厥领地,突厥可汗身边总有识得汉文之人,转译宣读一过那可汗暴怒无伦,就下令把这人给脔割了。
边塞各部对峙之情势如此,反而给了有心操弄离合之人绝佳的机会。安贞节灵机一动,遂自往营中请见论弓仁,献上一奇策。
且说这前锋游弈使原本是统领一支劲军,为数千人上下,自西徂东、复由东而西,巡行三受降城。行进间计时计程,观望各烽堠是否依例按时施放平安火。一旦遇上了应该生烟之处未得升起或即是烽堠遇袭,就得飞骑前去救援。安贞节所献之策却不是一般的巡行。他请求论弓仁分拨一小队人马,三五十甲士,兵仗兜鍪虽然有之,却不俱全,更不立旌旗、不鸣金鼓,内着常民素服外罩肩臂半甲,看上去虽然声势浩大,却又决然不像是装备严整的唐廷部曲,而其行动,则与游弈使背道而驰。
分兵逻巡,原本有之,可是穿盔戴甲、擎枪跨刀,却刻意不检点衣袍仪容,竟作零落褴褛的状貌,这又是何用意?论弓仁忍不住问道:“果欲何为?”
“为王师张罗大好什物。”安贞节近前低声道,“左将军得不知情即不知情,看收战果而已。”
一段时日过去,论弓仁几乎已经忘记了前情。忽一夕,帐外来报:安贞节催赶大批辎重而返,有牛马羊驼百口,香料、织毡石蜜、葡萄酒,以及几箱远从波斯运来的萨珊银币。论弓仁忙问缘故,安贞节道:“大宛石姓国东行商旅道遇虏寇,贩者尽为群盗所屠王师营救不及,但驱寇而去,收赃而回。”
又不数日,道途风信传回,谓有数十名戴甲贼寇,自称逃卒,乃天地不赦之人,他们在荒野沙碛之地剿掠了一批石国兴胡商,恣意屠戮殆尽。容有一二活口,望风而逃,关于遇劫的零碎信息,应该就是这么传扬开来的。毕竟东西商道上蝥贼蜂出,一向神出鬼没;有人以为多是突厥孽种,有人坚词说是契丹流民,莫衷一是。自凡镇边逻兵,总有鞭长莫及之处,一旦遭遇上了这样的恶寇,也只能归怨于时命不济而已。
论弓仁把安贞节的话前后一兜拢,就明白了:逃卒自不是逃卒,盗匪也不是盗匪。安贞节声称的赃物竟是他自己指挥王师劫掠所得—服常民之衣、外罩半甲,就是刻意装扮成逃亡者的模样。论弓仁乍然窥见了真相,是非万般分明,只能当机立断:要不,拏下这厮问罪处斩;要不,就算不能与之同气共谋,也只能曲心包庇了。
或许是出于一片惜才之心,论弓仁思忖了片刻,眉一低,道:“此事,莫得常有?”
“而今逃卒遍天下,商旅亦遍天下—”安贞节当即答道,“锋锐所向,但视将军所需耳。”
论弓仁毕竟不是一个贪渎的人,可是当初准予分兵逻弈,也是他亲自颁布的命令,如今不能公然论罪,也只好吞声担待。当下厉声斥责一阵而罢。然而,于公又不能不奏报,从表面上看来,安贞节却也有“驱盗”的劳绩。索性借功奏报,调遣安贞节离开他的麾下,远赴岚州补差,任别驾之职。
此为安贞节身为突厥部的亡命之徒,周旋于唐廷与胡部之间的一段秘辛。安贞节私以为得计,日后一旦打听到东西兴胡商旅之有大宗货贩出入者,估量形势强弱悬殊,胜券在握,便假借唐廷逃卒“不赦之人”的名义,纵马挥戈,残杀强夺,所向披靡只不过他万万没有料到,会遇上轧牢山这一行人。时在开元四年之冬。
也就是从这个冬天开始,轧牢山冒姓安氏,追随安贞节定居岚州。安贞节还给轧牢山起了个汉名,叫“禄山”,取“积禄成山之义。每当安贞节那一支假冒逃卒的盗寇之师有所斩获,便化整为零,交付轧牢山,逞其精熟各族语言风土的本事,以物易物,四方交易—唐廷甚至授与一职,号“诸蕃互市牙郎”—不消数载非徒令岚州府库充盈,就连两家安氏兄弟也都私囊饱满。唯独轧牢山一囊、一马,依然故我。
看在安贞节眼中,轧牢山多智计、善于揣度人情,到手的财货总能不断分匀散播,转生利益,每每以贱易贵、以少易多,但是无论何等奇珍异宝,他却从不积聚于身。忽一日,安贞节终于忍不住当面怪道:“以汝之能,而不稍事积聚,真不可解。”
轧牢山应声答道:“母训分明,不敢或忘。”
“何说?”
“吾母有言:‘以奴自处,则万福毕至。’”轧牢山道,“信知奴之为人,一无所有。”
安贞节摇头摆手道:“人,必有所欲。”
“某即好交易而已。”
这的确是轧牢山的肺腑之言。他尚未深入中原廛城市井,也还没有见识过两京繁华,更无从想象大帝国里如蝼蚁蜂蝇一般群居扰攘、争锋夺利的惨悄生涯。在这个边城儿的心目中,那个道听途说而来的“天下”,还只是黄沙白帐间无数堆积复流散、流散复堆积的物件。每当催趱着大宗什货来到互市之地,立身于万商之间,眺瞰着绵延数十里、形色百端的金银、牲畜、织品、香料、药材、器用、服饰乃至于不知前途终将何往的童妇,他知道这些都是从几千里以外迎风披雪而来,随即又将如流水浮云一般流通到几千里以外而去,他都会因之亢奋,甚至晕眩。
那些口中嚼说着不同言语的人所交换的,也不只是货物。更令轧牢山好奇而时刻念想的,则是每一个买卖家各自的需索。有的人会为了几斤姜黄和胡椒而出让一头健骡,也有的人会为了一张舞筵而脱手数十枚金杯;在某家眼中,年轻貌美的女子值不上两腔羊;在另一家眼中,几头牛也换不了一尊法器。可是,缤纷的谈吐、热络的寒暄,以及看似无穷无尽的交流生意,总使轧牢山着迷。尤其是当他周旋于各部族之间,巧为说合,疏通有无,就觉得浑身舒畅,欢快无比;仿佛人世间之至乐,已然无逾乎此。
有一次无意间促成曹国牧马商和天竺珠宝商之间的买卖,他高兴得忘情,在人群中跳起了回旋舞,置身一张方圆不过尺许的胡凳上,轧牢山以两足尖为轴,一口气打了千余转,方才收鼓停身,登时万众噪叫喝彩。恰在这一刻,环睹众人之中冒出来一声:“是轧牢山么?汝竟是阿史德氏之子?”
来人是先前在常乐有过一面之缘的康破延。
这一度重逢,老胡康破延不像是个气定神闲的娴熟商贾,反倒透露着前所未见的急切之情。他不由分说扯住轧牢山的衣袖,推肩拒肘地冲出拥挤不堪的男女老小,来到市集僻静之处,钻进驼马群中,才喘息着放手问道:“汝母是巫者?”
轧牢山尚不及答话,康破延接着又问了一句:“阿史德氏可授汝咒诅语耶?”一面说着,一面不时地探头斜眼打量四周是否有过往之人,接着,仍不待轧牢山回话,暴睁双瞳,迳自抢道“汝可知否?彼回旋之舞,有大法力,若附之以咒语,可以摄万众心魂!”
“某身居牙郎,所事买卖而已。”轧牢山微微一颔首,刻意作无谓状,只若有心、似无意地说下去,“心神何价,焉能买卖?”
康破延狐疑已惯,当然不会相信他的敷衍言语,可是随即掩敛焦急,露齿而笑,道:“某有倾城敌国之资,不计多寡其数,凭汝一生索讨,但望与汝作一交易耳。”
轧牢山不由得一愣,暗忖:有这样不测之资,所求一定也是无价之宝。可是一时之间,他实在想不透,不过是临行之前母亲交代背诵的一串求神誓词,怎么会令康破延愿意倾毕生之财而必欲得之?
他更没有料到:康破延从此有如一随身的幽魂,动辄来会有时便作寻常交易,有时也插手斡运纠纷;逢着与中原内陆如河洛、蜀中之地的贾贩互市,他总是为轧牢山解说风土、谋断商机如何顺应异地买主需求,如何调度殊方货物供输,各依平生所见所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康破延一反昭武九姓兴生胡的族习,从不借端取利。久而久之,轧牢山尊之为兄、敬之如师,几乎忘了这老胡原本有所图谋—而康破延也确实对轧牢山施过一大恩情。
那是在轧牢山入岚州之后五年,安贞节忽然发了一种奇怪的病状。他日夜觉渴,暴饮浆水无度,于是镇日欲溲尿,常常在不知不觉间已尿得满裈满床。非只此也,人也时刻昏倦疲劳,经常喃喃自道:“动亦疲、睡亦疲、言亦疲、默亦疲,生死直一疲耳。”不多时日之后,便浑身瘙痒,搔落皮屑如天飞雪花;眼力大衰,还经常看见旁人看不见的蝇蜂之属,绕室翻飞;更不寻常的是一起一坐,皆患眩晕,无论吃多少鲜羊肥牛,终究不觉饱足,周身日夜冷汗,居然还直嚷着看见突厥默啜可汗的一颗头颅,时时在他面前身后跳踯滚走。
康破延恰自南方来,听轧牢山语及安贞节此症,当下从名唤伏帝的骆驼背上取下笼箧,神情诡秘地低声说道:“不妨!我有神药。”
据说神药来自西南数千里外,唐属剑南道蜀中之地,当地有南诏小邦,万木蓊郁,奇草俯拾即是,此物,产地土语称之为“肥兜巴”,或称“灰兜巴”,更是灵妙非凡。然而,一旦逾越大江之北,便绝踪灭迹,藐然不可得了。肥兜巴之为物,本出于群山之中极其罕见的一种红皮八足怪虫,这怪虫在生机将尽之时,必然要寻得一株茶树,只在那树下吐丝,一吐终夜不止,直至腹净囊空,怪虫也就死了。至于所吐之丝,便堆积于树下幽荫之处,避过风日霜雪,历经不知多少岁月,坚韧似皮索,盘卷如羊肠,采药人必须有十分眼力,始能寻获。洗净收藏之后,泡水煎服,端端可以治安贞节这病。果不其然,一服药剂饮下,安贞节居然止了汗、止了痒,眼也不花、头也不晕,连成天到晚追随左右的默啜幻影再也不见了。
轧牢山讶道:“不道汝竟也通晓医术!”
“此剑南神人霸药师微子所传,却也是某以百斤没药、百斤龙脑换得,宁不珍贵?”
这是轧牢山第一次听说霸药师的称号。或许是康破延想要借谈资以惊动耳目,博取轧牢山之亲近忻慕,或许是这老胡真心崇仰霸药师之情不可抑遏,总之,一旦闲谈间说起中原风物、唐土人情,不论是天文道术、生机药理,乃至于生死鬼神,康破延总不会忘了提一提那遥远蜀中之地的微子—霸药师。
忽忽岁月又过了五年。如今霸药师的女人就在轧牢山面前一个有如站立在晴光碧草之间、毛色纯净鲜洁的马儿一般的女子始终安静驯服;她的双眸无比澄澈,仿佛只能望向鹰飞过后的秋日苍穹,而不及身旁万物。轧牢山探手上前,抚摸着这女人的脖颈一过又一过,反复三五巡,才侧脸凝视康破延,道:“看她神情惝恍便知乃是汝使迷香掠来?”
“道途险阻,即此行旅便利不少。”
“汝竟不惮霸药师怒恨?”
“远在天涯,当可不教他知晓。”康破延龇起牙花,又朝月娘噘了噘嘴唇,笑了,“彼或同汝一般,并是弃家逃国之人,亦未可知耶?
“唐女只一张人皮嫩白,实实看不出已经几度秋草枯黄。”
康破延点点头,俯首作想片刻,像是十分委屈地从腰后解下赵蕤那柄短刀,拔刃出鞘,持近轧牢山面前,一分一寸指点着錾环握柄、刀盘、锋尖,絮絮叨叨称许其精巧坚韧,说罢,连刀带鞘往轧牢山掌中搁了,道:“人与刀,俱付汝—”他顿了顿,接着道“买汝一部神咒,若何?”
轧牢山插刀入腰,接着便抬起手来,颤巍巍将指尖伸进月娘的发,那是一丛比春草还要厚重、浓密的青丝,即使探指已入根深之处,每一茎丝都还顽强地抗拒着他的抓耙。他就这么将持着女人的头颅,迫她转向自己的脸。然而轧牢山依稀觉得,女人的眼瞳依旧向着不知多么辽远的地方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