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族鄙琐,生困草芥,等同泥尘,不飞扬天下而何为?”
郁闷而绝望的不只是少年,还有他们处境艰难的父母—他们当然不能效昔年安贞节之故智,草率去国,而贻人以叛逃之虑两安氏三代族人经过几番聚会,咸以为轧牢山的确言之成理,于是集众人之议,反复商订出走的方略。这一次,他们要依托于平常东走西顾的商队,暂以交易为掩护,待得去突厥之地日远,才能借着买办货物或是招募奴人的名义,缓图南下。
安孝节从家中赶了二十头骡,安波住则为安思顺和安文贞备治了十匹健马,这便是南下远谋生计的盘缠了。轧牢山看来一无所有,只脖子上围着几条绸巾,身上背的一张皮裹看似也没有任何货殖之务,他偏也在约定的时日欣然就道。
安文贞与轧牢山年纪最近,惯相狎昵,也就毫不掩饰其鄙夷之情,当面半是玩笑、半是埋怨地说:“轧牢山赤手而来耶?”
轧牢山把玩着颈上的绸巾,拿巾角抽打了几下背上的皮裹神情严肃道:“无事则为诸兄奴、有事则为诸兄死。”
他这话可不是信口敷衍。
临行前一日夜间,他和阿史德氏见了一面,原以为要大费唇舌说服母亲,才许可其天涯行脚。未料阿史德氏似乎早有预见,不等他说完,便发付了他几条绸巾。第一条绸巾上是以粟特语绣写着有如诗歌一般韵律优美的词句,阿史德氏以指甲逐字逐句指认并念诵,起语赞颂天神,其次求呼降临,再其次则是一连串只能辨其音、不能解其义之咒语,反复至再至三,之后又是谢神词、送神词以及赞神词。
第二条绸巾上则绣着繁复致密的星图,阿史德氏来到旷野之中,将绸巾双手绷持,迎空高举,念诵了一通先前那一串咒语,随即低声道:“岚州水草佳好,风来引路;岚州水草佳好,风来引路……”如是数过,居然八方风动,乍回乍旋。不多时,其中一面风势压倒其余,而绸巾上忽然亮起一列明星,约略指向东南方位。
“如何是岚州?”轧牢山大惑不解。
阿史德氏却不答,恭恭敬敬从腰间取出了第三条绸巾,捧奉过顶礼天—这是突厥贵种之家出身的巫者所独有的信物,连轧牢山都不知用处;其色绛赭如干涸之血,上绘金狼头,缘饰以烈焰。阿史德氏指了指那烈焰,低声在轧牢山耳畔交代了一番言语,叮咛至再,反复询答之后,才又放声道:“此物之灵,唯在敬事;汝敬畜若人,敬人若神,敬神若无极则,以奴自处,则万福毕至。”
轧牢山一听这话,不由得笑了,道:“偏是这么以奴自处,儿何以去国为?”
阿史德氏却应声答道:“汝为一室之奴,只是猪狗;为一族之奴,无非婢仆;为一国之奴,不外臣妾;若合为天地之奴,则王侯矣。”
当是时,有一支来自碎叶的商旅,其萨保为出身安息的安姓同宗,路过境内。四个少年便在安孝节的率领之下,缴纳了高出寻常一倍的代价,以一骡一马为质物,另许交易所得的十分之一作贡纳,获准加入了商队,追随东行。
不到几天,轧牢山已经熟悉了商队内部的组成,能够运用和对方一样流利熟练的异邦语言谈风土、说人情,甚至在商队成员之间作了好几笔交易。他借用安波住家的马匹,和一个来自龟兹的白姓商人交易了大批的番红花、石蜜和铜器;又以这些货物为资本,向一个出身高昌的翟姓商人盘下了他所有的胡椒、没药和龙脑。在经过瓜州常乐县的时候,轧牢山再把这一批货物全数卖给当地一个康姓胡人,他转以康国语悄悄告诉对方:自己本家也姓康追随安氏商贾为奴,手上的药材、香料远自安息而来,俱为入贡长安的珍品,须以西域萨珊银币计价。康胡手边没有足够的银币轧牢山皱眉苦脸、挣扎了好半天,许另以两匹玄色牡马补偿差价看似相当勉强地收下了康胡的数万枚十成十的开元通宝。
这康胡,有好些个名字,他在父母之邦时叫康破延,在中原地界时则叫康槃陀。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与轧牢山交手,数算起来也是十一年以外的事了,从此他二人成忘年订交,成为东西贸易之途上的伙伴。
轧牢山在这一宗辗转完遂的交易上出手阔绰,他把一匹玄色马和所有的通宝都还给了安思顺兄弟,自留坐骑一匹。他翻身跨上马背,奋力拍着马颈,对其余三人道:“诸兄为轧牢山自立之本此地乃轧牢山自立之地,此物是轧牢山自立之业,火神在天,三者在前,轧牢山誓不相忘!”他的确没有食言,日后,为了成为大唐子民,他改姓安,并以瓜州常乐为郡望—这匹马,一直追随着他直至老死于幽州。
这宗以一匹马换得的财富,令安氏诸子震惊,心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微妙地转换。虽然轧牢山仍然是四人之中最年幼的,也总像个仆役似的侍奉着三位兄长,可是无论行止动静,买入卖出,他们都忍不住要征问轧牢山意下如何。至于轧牢山,尽管在应对其他胡商之时谈笑风生,可是一旦与安孝节、安思顺与安文贞私下相处他却谨守着有如奴仆的分际。
直到有一日,商队萨保闻听逆行而来的散商说起,东路上不平静,唐属肃州治所酒泉之西有盗匪出没,一伙百多人,个个长枪大戟,兵刃簇新锃亮,谣传是中原府兵不耐久戍边区,索性挟持甲械马匹逃亡。也有说是再往东去不远的甘州、凉州百姓犯上作乱,从府库里劫出兵仗,一路西行,专事抢掠商队。无论何者,既属不赦之人,都是豁出性命不顾的人物,万一遭遇了,非徒货畜难保,恐怕不会有活口。萨保应机立断,商队折向北行。就在这人人惶恐忧惧、喧填祟乱之时,轧牢山却私下与安孝节耳语:“此时不行,大事难成矣!”
轧牢山试逆其理而思之:这正是脱离商队、一路南行最好的机会。不如此,虽说保全了性命,毕竟还是随众胡商回返突厥故地,则前此种种,岂不尽付枉然了?可是,若与众人分路扬镳,萨保等必以他四人死于群盗之手为理所当然;那么,万一不死,也就去到了新天地,徒留死名如遗蜕,而不至让仍留在突厥的家族受到牵累。
商队有如惊弓之鸟,卷着弥天漫地的沙尘,朝北方窜去。少年们整顿了骡马囊箧,兀立于连天衰草之间,一时真不知何去何从。安氏三子看日脚西降,霞色赤张,想象着远处即将迎面扑来的刀兵之灾,不免愈发慌急。可是转眼看轧牢山,有时东张西望,有时踞地沉思,有时拿起围在脖颈上的绸巾仔细端详,口中喃喃念诵,神情显得无比平静笃定。
直到天光全然隐没,地景成了或浓或淡的魅影,晚霞消失之处却传来一阵阵的狼嚎。呼应着狼嚎之声,轧牢山持诵咒语的声音也渐渐洪亮、高亢,一面诵着,一面四方嗅闻,像是在搜寻什么猎物。近处嗅过,大踏步朝远处行,依样且嗅且走。咒语诵过五七遍,旷野百数十里间,居然处处有回音,自草叶尖芒处滚过、自砾石缝隙间迸出,更自不知所在的狼群中呼应而来。轧牢山微微笑了,仰脸向天,有如酬谢答意地说:“苍天庇福!”说时顺势扑倒,如阿史德氏所教导的那样,手足掌心对天,颜面身躯俯地,虔敬祝祷似欲无穷无尽。
说也奇怪,此刻天风疾卷,将低空中原先壅滞一片、并无轮廓的浮云与暗尘一举吹散,于是穹顶上的万点星辰,便在一刹那间现了形,充塞四极,争发光明;真个是晶芒欲垂,星光如坠。安氏三子都看见了—原本由繁星罗织而成的天河里,竟显现出一条出奇光亮的、由星子缀成的路径。
“岚州!”轧牢山回头同他的旅伴们号呼道,“随此星路去即至岚州。”
可是星路所显示的方向,不正是商队众人匆匆走避的盗匪所从来处吗?三子面面相觑,直是摇头,连声道:“不可去、不可去。
“不去亦可,”轧牢山道,“待彼自来!”
等什么呢?先来的是一阵鸟。其大如鸠,其色如乌,其数盈千飞行时翮羽奋张,御风作响,恍若要将天地如布帛一般撕裂。北边各族称这种鸟为“鵽雀”,汉人则称之为“突厥雀”—因为这种鸟一旦大批出现,毋须一二时辰,突厥人马必定随之而来。这就让人更加费解了;传闻不是说来者为唐廷之逃卒吗?怎么会先飞来一阵突厥雀呢?
传说中的凶神恶煞果然在天亮之前到了。惊人的是,虽说他们是唐廷叛逃兵将或民贼,可是连轧牢山都一眼看得出来,其驰逐行进,全是突厥与安国人从事射猎时驱逐围赶的手段。当先驰来三骑快马,一前二后,成小队雁字。马上之人手中无兵刃、胯下无鞍鞯只一味夹马飞奔,视道旁诸人如无物,转瞬即不见形影。不过几数息之后,第二阵来的是九骑,分为三小队雁字,各自仍是一前二后,只那当央的一队,仍旧赤手沿路疾驰,另六人则翼护左右,而且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手上还都挺着明光锃亮的槊枪兵器。
当这三小队行经安氏少年和轧牢山面前之际,两侧领骑人不约而同拔取腰间号角,前后取向传吹。虽然马不停蹄,可霎时间前路后路上都鸣起了号角回音,安孝节年长几岁,熟稔族俗远过于其他三人,倾耳听了一阵,面露疑色,低声道:“怪哉!”
才说着,东南方驰路尽头便现出了三点五点、点点成列成丛的焰光,乃是百数十支燎烧明亮的火炬,来势较前两波的人马却显得缓慢许多。又过了片刻,火光忽然向四围八面散开,越散越远,有的竟然向远处退去,直退到天穹尽头,混入低空中的万千星子。可是如歌如语的角声却片刻不稍停歇,有的高昂、有的低荡,或尖锐、或沉滞,也有的突出而独显凄厉,既然不一而足,入耳则像是无以数计的鬼神远近纷披,嚣嚣言语。
安孝节紧皱双眉,抖着声,趁隙低声结结巴巴地道:“彼、彼、彼将作驱羊阵来!”
一听这话,安思顺和安文贞慌得都发痴了,做梦亦不能料得:已经去国数百里,居然迎面撞上突厥的部曲。突厥一族的征战与行猎、游牧并无二致,故其语“战士”称“嘎达斯”,也有族人、亲人、伙伴、盟友多重义。在原本的部族之中,安氏三子幼年时常听闻长者说起与契丹、奚族诸部作战事,初以为说的就是生计,日久才见明了:原来许多家长里短的笑谈,说的居然都是战场上的杀戮。角声传信道情,安孝节也听得出十之六七;至于角吹所暗示的“驱羊”,就是说对手柔弱、无力抗拒、不堪一击之意。那么,对付这样的敌人,不外是手到擒来,恣意屠杀而已。
三个人不约而同、满怀幽怨地看着轧牢山,毕竟是一时轻信了他的主张,才脱离了萨保的商队,而今鱼龙冲撞,强弱悬殊,还真是悔不当初。可是轧牢山却气定神闲地将牲口催赶到稍远之处从颈上取下了绘饰着金狼头的绛色长巾,口中念念有词,大踏步绕着不方不圆、径可一丈有余的圈子。但看他愈行愈疾,圈子则愈绕愈小,绕到仅有尺许见方之时,猛然间在那圈子中央竟冒出一团赤红色的火苗。火苗初则不及半尺,轧牢山以身自转,并仍绕火而转,火苗渐升,不多时,便蹿起了二三尺高,其色转黄、转淡轧牢山随即身陷于一片白光之中,仍自诵念如故,焰光冲腾卷裹却也烧灼他不得。
就在轧牢山回旋如舞之际,原本已经匿迹于草原尽头的火炬兵仗、人马也以狂风漫卷之姿,倏乎从天涯地角之处掩袭而来,刀矛杆棒,两两相互搏击出声,发出了相当骇人的祟响,不及半晌工夫,数以百计的幢幢黑影早将少年们团团围住。
然而,谁也不曾料到,这些身着盔甲、手擎军械、原本要大肆屠掠一场的不速之客,居然在伫马围观了片刻之后,猛可安静了下来。轧牢山又转了不知多久,才缓缓停下脚步,仔细朝众人环视一过。说也奇怪,原本来势汹汹、杀气腾腾的汉子,不但不再鼓噪反而失魂落魄、凝眸结舌,呆若木鸡。
还不只是这群人,就连安氏三子也一样,他们也无语无神,如痴如醉,勉强留着一口游丝般进出的气息而已。旷野之中的轧牢山从容不迫地匍匐在地,就像阿史德氏所传授的,四掌朝天,极尽卑屈恭顺之能,行了一趟跪拜之礼,谢神、送神已毕,才走到三个伴当面前,一一去向肩上、颈上狠狠捏了一把,他们才悠悠回过神来
“火天大神助某等免此一劫,”轧牢山道,“诸兄安矣。”
可是眼前这一圈神情迷离惝恍的卒伍,着实令他们既感到惊讶、又觉得恐慌。一方面是对轧牢山的巫者手段不敢置信,一方面还在担心兵器森森的阵仗;因此安氏三子都噤口屏息,寸步不敢挪移。
轧牢山看了个分明,近身处一马背上雄踞一丈夫,兜鍪闪烁,绦带鲜明,弓弢中的箭羽前有响哨,堪见是个将领了。他攫过那将领随身的长刀,跳起身挥刀抬手、打落他的头盔,笑着说:“祆神降灵,不过片刻,届时亦难脱身。诸兄且助某一臂之力,把这些囚囊的兜盔皆除去了,容某斩除头颅,以绝后患!”
才说罢,竟一刀挥向马上那将领的脖颈。可毕竟他还是个少年,从来不解如何用刀,刀锋距皮肉还容有寸许之隙,劈刃而下,居然将马颈砍开,鲜血登时喷了几尺高,那马儿生受不了,前蹄暴起,后蹄蹦跃,陡然将背上那将领摔下地来。马儿脱缰狂走,不知去向。翻落尘埃之中的将领打了两个滚,勉强趴伏在地,稳住身形,两眼虎瞪着这几个少年,仿佛清醒了过来。然而这一瞪,也只刹那间事而已。他嘴角一扬,像是要笑;又一噘,像是要哭。近旁的安孝节则以安国语大喊了一声:“北腊得!”—北腊得,是哥哥的意思。
那将领,恰是十年前逃关南下、行方不明的安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