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跳不复来,李白潜遁出入,又战战兢兢过了两日,才有朝美僧来报,说那荆州之巫已经将经卷旌幡纸钱木马之属整治停当,昏暮即至,不过,谁也没有料到,吴指南根本撑不过此日亭午。他的临终之言,更令李白困惑:
“不必归葬。”
李白诧异地问道:“江陵数月迟散,汝直欲作归计,一日不肯淹留,如今却……”
“家无父母、无兄弟、无朋友,归之奈何?”
李白想问他还有什么未惬之意、欲办之事,吴指南只一挥手,遥遥指着广榻尽头一几,李白顺势望去,几上也还就是这废寺之中的寻常笔砚,但听吴指南勉强呻吟道:
“笔是汝家旧物耶?”
“非是。”
“某意亦然。”
说完这话,吴指南双眼朝天一瞪,再也不肯瞑目了。
从此日始,李白有将近半年的时光,竟然没有一句诗作。他再度秉笔书句,已是深冬天气;他在金陵的妓家。
在旁人看来,或应是天候严寒之故,李白捧持版纸的左手不时微微地颤抖,执笔的右手则几乎完全失去了触觉——那是一枝径不过三钱厚薄的细管兔毫笔,心柱为麻丝包束而成,质地坚挺,覆毛软而薄,而笔腰之肥厚则倍于常制。
李白刻意把这笔往一双鱼纹荷叶杯中酒浆浸了,察其沉坠之势,不偏不倚,全在垓心。再轻轻向下一抖擞,看笔尖如锥,仍然能够将酒浆紧紧地收裹严实,不使滴漏——的确是一枝精工好笔,捏在指尖,浑如无物。然而,恰也由于浑如无物,他几乎不觉得能写出字来,只怔怔地望着毫尖出神。
“李郎当真擅用笔,”身旁那妓忍不住笑了,媚眼一圆,流露出惯家神色,道,“却也看得出,久久不操弄翰墨了。”
李白没听见,他已经醉了,思绪凌乱颠倒地周旋在飘逸着酒香的笔尖,还有无数盘桓在胸却始终未及书写下来的诗句,以及吴指南之间。尤其是吴指南狂谵躁语而死的光景,令他久久不能释怀。
身为商民下户,他仅能用为平视士族者,便是长年模拟历代诗家文宗的语句、声腔、神气、性情,而写下的无数习作。也正是这些诗句,给了他一种朦胧的许诺,有朝一日,天下人都将要和赵蕤、月娘一般,见识他的才具文理,怀抱襟期。
可是,一句“笔是汝家旧物耶?”却将他打入了另一个陌生的天地。
他忽然感到惶恐,发现舞文弄墨与拨刀使剑,或许同样是儿时游戏。原本自以为意气飒爽、格调高明的辞章,看在那些王公大人眼里——不,更直率地想:王公大人根本不会把他看在眼里。
而所谓北溟之鲲、赴海之鹏,种种夸夸自诩,不外也是一个个既辽阔又幽扃的幻影。幻影就像那一日匍匐于草中的迫命之虎一样逼真。在生死交关的瞬间,彼虎颠扑上下,施设无限狠戾,发人震怖,裂人肝胆,毕竟也在转瞬之间望风而去了。那么,此时反顾,居然还可以自问:那虎,果尔曾在乎?虎若是一幻,则十余年间,他飞毫濡墨,遣兴抒怀,状物咏史,种种敷陈,又何尝不是一更深透缥缈之幻?
“李郎捉管如拨灯然,会须是老笔。”那妓一面恭维着,一面换过那笔毫沾濡一过的荷叶杯,登时身后仆妇喊了声:“换酒,领记科头。”科头,即开销名项;意思是提醒来客:换酒,是要额外添发银钱的。
李白浑然不以为意,索性抛了纸版,将那妓随手拈捉的巾绢抖开,铺展于案边,提笔即写,是“日”、“照”、“香”三字。香字始见初形,先前的“日”字已经漫漶不可复辨,酒浆忽焉浸透了丝帛,当下湮湿一片,字形也就随之泯灭了。那是他在来到金陵之前登庐山香炉峰的一首口占七绝,信目所及,聊写山形水势,默志于胸许久,却一直没有抄录过。只此时看着那字迹隐没,在巾绢上留下微微的酒绿影色,他忽然扔下了笔,对那妓说:“不能再作。”
那妓苦苦一笑,似吟似唱又似百无聊赖间的自言自语:“能诗而不作,休道人情薄。不作更思君,薄情谁咀嚼?”
李白闻声一惊,这妓所云,不就是一篇声调铿锵的六朝小诗吗?他正襟危坐,方才涣散的神气立时提振起来,焕发于眸:“汝小娘诗才恁好!”
未待那妓答话,身外环立的仆妇们都嚷噪了,纷纷纭纭地说:“吾家七娘子好生诗名,郎君岂不晓?”
这娘子姓段,行七,人称段七娘。仆妇们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生怕遗漏情节,将这段七娘的出身大略勾勒了一番。
此女源出北边鲜卑后裔,于东魏、北齐年间内迁于洛阳,世代为乐籍户人。七娘生年十一,即因“色艺精妙”而被荐选入宫,更由于家学渊源,不但善演奏,更能倚声制字,翻作新腔,多演《幽州歌》、《燕歌行》及各体《凉州词》,而有“搊弹家”之呼。
不数年前西北用兵,候近寒冬,开元天子召集宫人,为边军纳絮结棉衣,这原本是一番俚戏,以宫娥红粉之姿,逗引着穿上征衣的庶卒无限遐思,人人妄想:长安后宫某殿某女,连夜挑灯,密治针黹,个中情致,随人自想。不意有一小卒,居然在短袍破裹之中,觅得一纸短笺,上书一律:“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严以声律绳之,此作颔联失黏,格调不算上选,可是情思真切,宛然动人。
小卒平白有此艳遇,自然扬扬自得,屡屡示众。传到了军帅耳中,以为这是宫中妇女极其失检的行径,遂于边报中上奏皇帝。可是皇帝却有不同的胸次和主张,他把这风闻公诸内廷,并敕发诗作,遍传内苑各殿,悬示明令:“有作者勿隐,吾不罪汝。”
这诗的作者正是段七娘。皇帝果不食言,非但没有加罪,还把段七娘许配了那小卒——只不意一年之后的开元四年,小卒被遣入张知运麾下看押大军粮草,部曲在庆州之北、灵州之南的青刚岭遭遇流窜的狄人伏击,一败涂地。小卒受到株连,以失职论罪,阵前问斩。而段七娘原本民间一妓,侥幸入宫、夤缘遣嫁、天命无常而守寡,最后还是流落到无边风月的欢场之中,当是时,她年方十五。其间经历福祸相倚相伏,的确非常人所能思议。自从在金陵鬻歌乐、卖容色,远近驰名,皆呼之以“制衣娘子”。
正当仆妇们把这一段缠绵悱恻的情事娓娓谈来之时,段七娘已经入内室更衣,粲然敷设新妆,稍后重张灯火,再开肴宴时,但见她纤指慢拈,拂弄古琴。报科头的又唱了名项,谓之“新制曲子”——不消说,这是段七娘所作,而仍须李白会账。
曲作三叠,词中反复堆叠者不论,是干干净净的三首绝句。报科头人挑着织锦绣缎沿榻绕行,示以张贴曲目,分别是《感遇》、《留叹》和《闺思》:
一曲焦桐付尔曹,飘零自写逐愁牢。情多不作征人妇,月夜寒江洗战袍。
曾经却扇悔姮娥,夜雨连朝湿绿罗。瓜字初分轻识恨,别郎几度直呼婆。
细腰缚向掌中斜,婉转诗肠伴剪花。咳唾琳琅笙笛绝,回廊深处有初芽。
焦桐,古琴之名,一说出于东汉蔡邕,以烧焦的桐木造琴,其音清而厚,诗家因以焦桐二字代称琴曲。较李白晚生八十年的苦吟诗僧贾岛,以及清河公子张祜都有“焦桐”之句——“愿倾肺肠事,尽入焦梧桐”(贾岛《投孟郊》)、“焦桐弹罢丝自绝,漠漠暗魂愁夜月”(张祜《思归引》)。
首叠曲词才吐,李白已为之倾倒不已,他不曾料到,风月门巷,还有直逼人肺腑的身世之词。这与他年少时在昌明故里与吴指南等轻薄少年游冶的见闻大不相同。彼时庸脂俗粉,浪谑调笑,也可终日乐之闹之而不倦;偶或唱呼土谣村曲,杂糅蛮歌,啭腔高亢入云,也觉得是纵情之极,美不胜收了。然而撞上了这“搊弹家”,李白但觉在耳目之娱以外,还有从来未曾被撩动的心绪,在霎时间飞扬了起来。
李白初入金陵,闯入此地,原出意料。不过是当日亭午,逆旅门外的通衢之上忽然梆铃大作,想是有催趱急行的车马,李白赶紧侧身避让,再一回眸,但见堂皇过市的,是一辆妆彩牛车。车上珠箔晶帘高高打起,帘内一丽人也朝他凝神望着,似有若干言语将说未说,随即扬起手中朱砂色的拂尘,朝前一指,端端指上了一起红楼,便冁然笑了。
也就凭着这一笑,令李白追随向前。他的步履赶不上轮毂,只好在道旁攀人相问,辗转来到城西的红楼,果然巍乎高哉——那是以一段古旧城墙为基址,在城垣之上复叠梁架柱,披甍覆瓦而搭盖的楼台。楼体极其宽阔,应该是不断扩建而成。然而楼高不过两层,只因为搭着原先雄立于楼下的城墙,看来就有吞云排雾的气魄。台阁廊榭之间,便益发显得壮伟不凡了。而楼门之上,横匾雕题三个大字——孙楚楼。
惯见之说,以为楼名孙楚,袭自西晋贵盛诗家。孙楚之祖孙资,是曹魏时的骠骑将军,父孙宏,曾任南阳太守。史称孙楚“才藻卓绝,爽迈不群”。《世说新语·排调》有一段记载,说他年少时曾对当时位高权重的中正官王济侃侃而言欲隐之志,本来要说的是“当枕石漱流”,不意却说成了“当漱石枕流”。王济笑谓:“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楚应声答道:“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王济遂称许孙楚为“天材英博,亮拔不群”,曾经担任过镇东将军石苞的参军,之后还当上了冯翊太守。
孙楚虽有《登楼赋》之作,留下了“有都城之百雉,加层楼之五寻;从明王以登游,聊暇日以娱心。鸣鸠拂羽于桑榆,游凫濯翅于素波;牧竖吟啸于行陌,舟人鼓枻而扬歌。百僚云集,促坐华台;嘉肴满俎,旨酒盈杯。谈三坟与五典,释圣哲之所裁”;然细翫其文,可知孙楚所登览游观的,是长安城帝王宫室,与金陵无涉。之所以用“孙楚”之名名此楼,实涉双关,一方面借登楼一赋而谣传孙楚曾经到此,一方面借楼址西眺荆楚之形胜,聊寄东吴孙权雄视之思。
昔年秦皇身边有日者占看地理,谓五百年后金陵将有天子气,固须以今世之王者压之,始皇才有东游一行。彼时费劳役数十万,凿方山,断长垄,引水成渎入长江,是名“秦淮”。秦淮河在后来设置的江宁府上元县东南,它有两个源头,一出于句容县之华山,一出于溧水县之东庐山,两源合流之后,在方山筑一坝,号“方山埭”,向北引水转西流。隋代人工胜鬼斧,天下水运无处不达,此河导入通济渠水门,又兴建了武定、镇淮、饮虹三桥,而水行则沿着石头城以达于长江。
号为石头城的这座城,原本是山,还在金陵城西二里,故老耆旧都说这是“天生石壁,有如城然”,万古已往,便矗立于清凉寺北,长江流势顺此山形自北施施然而来,沿着这覆舟山转入秦淮河。是在三国东吴时期,吴主孙权沿河立栅,又在江岸必争之地、清凉寺西筑城,重冠以“石头”之称。诸葛亮亲临目睹其形胜,也忍不住赞叹:“钟阜龙盘,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
然而时移世变,大唐开国百年,孙楚楼徒负孙权雄视西楚之名,却全无干戈之气、王霸之思,而成了金陵首屈一指的歌台妓馆。此馆江南闻名,全仿长安北里规模而置。其设施有如家宅,集假母数十名,各拥丽姬、童嬛、健仆,分别在楼廓之中或是紧邻处居停。也有的自募乐工、驾役,常随出入,俨然一大家户;而冶游之客,也就不惜千金之资,在此权充一朝一夕的当户之主。
孙楚楼向来客索取歌酒肴筵之价,区分种种名色。日宴一席,取值四镮,夜宴还要加倍收取。“镮”是刻意玩弄的古称,雅呼以先秦时代计重之语,是为了打消俗气,可是计较起来却毫厘不爽。一镮,计金为十二铢,计银为六两,如果就银价交易换算,每一两银折合通行的铜钱,大约是三百文至四百文。“一席四镮”,充其量就得花费九千六百文钱。以当时粮价对比,每斗谷米所值,不过是五到十文钱,则一场宴馔,能够开销将近两百石米粮,夜宴则得花费四百石米粮之价。
倘或再以当时官员收入为衡量,更见豪侈。高祖初定天下,文武官僚给予俸禄,已经较隋制为轻薄,正一品大员每岁七百石米,二品五百石,寖至九品,年禄米只有三十石,也勉可养家糊口了。太宗贞观年间,中朝颇有抑扼外地官员地位的想法,遂减其禄米,致使外官之居一品者,年禄米也只有五十石,二品乃至三品则仅三十石,以次类推,益知其拮据。
对于孙楚楼的科头取索,李白浑然不察。他昂藏而来,逢人便探听:有一支朱砂色的拂尘,来处去处究竟为何?人是随着指点找上门了,至于楼中有何等消磨银两的机巧,他却一无所知;这三叠之曲,便是其一。
循例,民间妓馆取酬,仿诸官订。一般地方官厅管辖乐妓、饮妓,由官府供给粮米、衣服,月支薪水之资。召妓侍宴,纳入科头名项,另有酬金;即使当日没有宴会,依照该妓品级高低、名声大小,也可以请领三五百文的茶资,酬赏原本没有十分严格的规范。
又由于唐人极重科考,视进士出身为天下得才、国是翻新之大事,故常以及第进士之聚宴为第一等宴饮,发榜后及第的进士群集南院官厅,最重要的活动便是设席召妓,席如流水,终朝连夕,开宴时载酒载乐,杂以轻歌曼舞,计价倍增,这些都并入科头——而“科头”二字出于古语,本指不着官帽、头巾,也就有不虚饰、不增价,本色当行的意思;时日既久,科头二字便成为歌、乐领班者的职衔,其下所管领的妓女,便呼为科地。无论科头、科地,能饮、能乐、能歌,所值每每加倍,倘若这妓通识文辞,娴熟音律,还能自铸新篇,兼之以度奏新曲,说是一吟三叹之间,已去十户中人之赋,恐怕也不算益甚之词。
金陵为南朝旧都,门第中人风雅自赏本不待言,习俗熏染,连妓家也多矜尚文墨。歌姬乐伶出自豪门之家妓者,能够随口占吟的比比皆是,当她们因年老色衰而辗转流离于“门巷人家”之时,也就将一身所学、半生能事,传授给更多的青楼女子。李白日后《九月登山》一诗所盛称之“齐歌送清觞,起舞乱参差”,以迄于中唐时代刘禹锡《路傍曲》的“处处闻管弦,无非送酒声”,所形容的,恰恰就是这种情态。劝人以酒,必以歌送之;罚人以酒,亦必以歌送之。段七娘另有句状此:“一曲倾心倾此杯,奉君三叠绮筵开。纤腰为绕迟行迹,几字宫商竟夕堆。”不但铺陈了妓家对于来客的眷恋,也透露出留客的手段,总要将一首歌词用意婉转堆叠,不使曲终人散。
段七娘自己能度曲作诗,比之于寻常能奏乐、能轻歌、能曼舞者更添声价,如果专门为一豪客制作新词,兼以谱唱,则所费更为惊人,何况一咏而三叠之作?她在唱罢之后,回眸深深望了李白一眼,浅笑道:“李郎初临孙楚楼,大是破费了。”
李白竟像是未曾听见她的客套话,直反问道:“三叠皆七娘子自制之词耶?”
段七娘微一颔首。
“《感遇》有‘自写逐’三字,《留叹》有‘却扇悔’、‘几度直’三字,《闺思》有‘缚向掌’三字,皆句中三连仄字,汝作能别之以上、去、入声,唱来格调分明,堪见用律精熟。然——”李白一踌躇,不再说下去,举杯迎前,算为一祝。
“声歌惯技,不过是审音协律而已,无甚可观。”段七娘接过酒,饮了,轻声道,“李郎仔细,请直言。”
“姮娥之悔,于典语似无着落?”
那是后世嫦娥奔月故事的起源,典出《淮南子》。当年赵蕤半带着玩笑意味教训李白“不必再读”的一部书,李白非但没有听从教训,反而加意钻研,尤其对书中许多诙奇瑰丽的故事,入迷浸深,不能自已。其中最令他心系神驰的,仍是那月;《淮南子·览冥训》有载:“羿请不死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
所谓“怅然有丧,无以续之”,指的是后羿再也不能求得不死之药,以延年寿。一贯主张无为的《淮南子》原本借着这个故事所要寄托的讽谕也很单纯,就是后羿之愚鲁驽钝——后羿之无知,在于“不死之药”其实不假外求,而“命自在天”;人一旦汲汲于寻访不死之药,反而失落了自己的天命。
然而段七娘的诗句,却是从姮娥立说。“却扇”语出古之婚仪,新妇出阁,向例以扇遮面,直待夫妻交拜之后,始去其遮蔽,故“却扇”俗语,即是完婚之义。段七娘的“曾经却扇悔姮娥”,语浅意明,借由姮娥自悔婚嫁失谐的故事,来隐喻自己曾经有过一段值得后悔的因缘。这就是把《淮南子·览冥训》所谓的“怅然有丧”从后羿不得永寿的憾恨,转换成姮娥遇人不淑的追悔。
值得翫味的是这一首诗的末句“别郎几度直呼婆”,又翻转出另一层意思——原来前文所“悔”的,不是实质上的婚姻,而是声妓堕入风尘的际遇,这个有如姮娥一般美丽聪慧的神仙人物,在几度露水因缘的消磨、摧残之下,青春不再,居然有如一媪。这就分别看出第二句“夜雨连朝湿绿罗”和第三句“瓜字初分轻识恨”里既有贪欢,又复懊恼的矛盾;“瓜”字原是相互颠倒的两个“八”字,以喻女子二八及笈之年,那样的年华转瞬即逝,是以末句急转直下,须臾之间,已觉老大,见面的人都要呼唤她一声“婆”了。
由此再引出第三叠。“剪花”固为诗眼,隐喻着横遭命运或环境摧折的欢场女子,一经剪离原枝,迅即凋萎。彼一不再能长久以色事人的女子,于万籁无声的寂寥之中,居然听见廊下花丛深处,还有嫩芽新发,可以看作一代又一代的年轻声妓又有如枝头新绽的容颜,身为过来人,或则徒然自伤、或则寄以同情,总之是无限感慨。
初窥妓家堂奥的李白却并不明白这一切。
段七娘并未直接答复李白,她只是回头向环侍于旁或立或坐、各持笙笛笳鼓之器的小妓使了个眼色,登时弦管喧阗,赫然奏起一阵胡乐。李白曾经在昌明、成都甚至江陵城的街道上几度听过,有些还出自流落于中原内地的行吟丐者,可是他从来不知道,胡乐也能够敷陈如许婀娜、婉约甚至堪称华丽的风致。段七娘又朝先前那报科头人使了个眼色,像是制止了他,还怕他不明白,刻意朗声道:“李郎初临孙楚楼,小娘们奉歌为礼,就不计科头了。”
李白还没听出话里的缘故,一身着窄袖薄罗衫、年约十三四的小妓已经拔起尖声,行了个高腔,唱道:
“闲——春——”
紧接着,是击小鼙鼓的姑娘跟唱:“闲春昼懒忘梳妆,爱——向——”
这厢歌声未落,对面一阵琵琶促弦如天外飞来的骤雨,弹者接唱:“爱向词中觅绣裳。两——字——”
接着是一室仆妇群唱:“两字鸳鸯曾省识,宁教孤枕伴孤凰。”
这一节唱罢,击鼓者与弹琵琶者仍就着手边的节奏,齐唱“鸳鸯”二字不歇,似呼似诉、如怨如慕。而唱高腔的小姑娘又展开了新的一节:
“柘——枝——柘枝门巷岂彷徨,佳约风情几度狂。不——忍——不忍天台长伫立,檀云慢挽一时香。”
曲中“柘枝”语从水调“柘枝舞”而来,是大唐初叶从西域石国传来的流行舞蹈。先是为女子独舞,伴以鼓奏,后复于长安教坊演习出双人对舞,谓之“双柘枝”。“柘枝门巷”则是指妓家行业。
可以从曲词中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双和”的演出,自寻常妓筵上送酒歌舞一来一往、一令一答的形式演变而成。段七娘忽然安排“双和”之唱,自有其用意,她是要借由《闲春》、《柘枝》之两相呼应,令群妓唱出真心的攀慕、渴望,点染“姮娥”的落寞。最后那一个“香”的长腔尚未落定,段七娘自己的声音悠悠然从中浮飞出来,但看她樱唇凝朱,山眉斗翠,唱道:
“芳——菲——芳菲一绽只彷徨,顾盼将移入暖房。不——解——不解温柔纔片刻,灯花剪尽烛脂长。”
这是在“双和”之外,补衬一结,有如为先前两首递进的情事下一按语。唱到“烛脂”两字,恍若真替那句中的蜡烛垂落了泪滴,泣下沾裳,援袖拂去,随即破涕而笑,仍然是一派妩媚风情,道:“声歌阎闾,最恼人者,不外是因缘;凡入此道,莫不有姮娥之悔。李郎见笑了。”
“两情相欢,何悔之有?”
“但倩李郎深思妾语,恶因缘固无足论,”段七娘还奉李白一杯,缓缓说道,“好因缘恰是恶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