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引李白出室,轻轻掩上屋门,似不忍教吴指南闻听些许,刻意走远了些,迈步跨出一大片蔓草,来到废园角门外,低声问过:“贵友体色如金,不出一二日的事,李郎可有长短之计?”
“某向未习办此务,当如何?还请和尚赐示。”
“如此说来,则不归葬乎?”
此言一出,李白猛地怔住了——吴指南大渐以来的这些时日,他根本没有想到要回昌明。然而和尚问得直率,归葬于乡,是天经地义的事。吴指南一旦客死于途,他这一趟遍游天下的壮图,即此尴尬了。
那僧倒是乖觉,登时接道:“若李郎另有前程,不能作归计,也须暂为藁葬,以待他日,终须棺殓成服、返灵柩于故里的。否则,我佛西来,亦有三宗成法可依——其一曰火葬,积薪焚燎,烟云化之;其二曰水葬,沉流漂散,江洋渡之;其三曰野葬,弃林饲兽,粪土归之。”
李白微微应了声诺,表示听见了。然而不及片刻,又垂目视地,猛摇头,嗫嚅着说:“某此行过洞庭,旦暮爱其光景,然身行所见,枯骨盈野,腐尸连阡,则野葬实为不葬,某不忍为。至若新死之鬼,其灵密迩,不能遽去,犹徘徊在侧之时,便迳以水火淹燃,情何以堪?某亦不忍为。”
那僧沉吟了片刻,道:“此间南去数百里之内,是上古炎人国,彼地之民有一葬法,暂埋肉身,略待水土滋润,春去秋来,假以时日,数载之内,肌肤筋血尽化,复收拾枯骨而葬,就我朝先殡后葬成礼,殊不违失;不知可行否?只不过李郎行脚辛苦,还须重来一过。”
“天涯来去,重亲故人,何苦之有?”
那僧像是早就看出李白不会拒绝,于是不假思索,熟极而流地说下去:“看贵友肤色如金,大异于常人,殡礼不当草率——”说到此处,忽然压低了声,改换了十分肃穆的语气,“李郎能诗文,稽古为见识,应知我佛亦是金身。”
“彼原非金身,乃是病症,此为木不胜金,肝气尽竭,而太冲脉绝之状,奈何不容某诊问调治,遂至此。”
那僧摇头复摆手,抢道:“不然!不然!古来有说,西方有神,其形高一丈六尺,而通体遍现黄金之色。李郎,贵友临终寖成佛相,是大吉祥兆。依山僧之见,此番殡仪,不应简陋其事。何妨——为贵友作傩,也不枉一世千金之交。”
“千金之交”令李白难以回避,既然责以朋友之谊,就不能委屈了死者的尊严和证果。吴指南历历金身,不能视而不见;也无论那僧是否真有非凡的鉴识,纵就是为了吴指南将亡灵平安扶护到佛前,李白也觉得对这个始终令他无可奈何的老友,算是稍减遗憾了。
“应须是缘法注定,合当际会,”那僧看李白眉开目朗地点着头,遂也露出了愉悦的笑容,精神一振,道,“近日有一荆州之巫,随行弟子三五过洞庭来,李郎可倩之行驱傩礼。李郎所费无几,而功德大矣;其间繁琐,倾山僧微力,可代为筹箸周全,不外开销些纸钱,大凡是祠祷三日,祈得福佑。”
话说到了这一步,李白只能对那僧深深一揖,道:“和尚诲教高明,某至此仍不知法号,失礼殊甚!”
“山僧号朝美。”这朝美僧显然无意于攀交,匆匆宣了声佛号,喜形于色地合什在胸,且行且道,“去去也!”
李白目送朝美一去匆匆,转瞬间却又听见屋内吴指南一声暴吼,正要推门探视究竟,却见十丈开外的废园南侧,蓊蔚茂密的齐腰高草之间,出现了一片泛映着夹黄带黑的光色,缓缓向他移行而来。不消说,是一肥大的野物,由于趾步凝重,堪料身躯庞然,可是碍着蒿莱屏蔽,但见那物的背脊波动,竟有如微风吹拂着一片忽明忽暗的金纱。
是时又传来了吴指南的吼声:“李十二!太白!门外有虎!”
这一回李白瞿然而悟,先前吴指南梦中呓语,说什么“龙君人马万千,排山倒海”、“山路蜿蜒,道士、女冠行伍上下,有如蛇行”未必虚妄。当下与之面面相觑的,果然是一头身长丈许、赤口尖牙的吊睛白额虎。
那虎微昂其首,像是在仔细嗅闻着风中消息。李白闪念过心,当先所及,竟是司马相如《子虚赋》中形容九百里云梦大泽时所描述的:“其上则有赤蝯蠷蝚、鹓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兕象野犀、穷奇獌狿。”
果然有虎!然而却不是他想象中一身毛色有如皎月的白虎。此际,他尚未想起虎将食人,但觉其纹章华丽,神态端严,古卫风诗中所谓“雄狐绥绥”之从容,大约如此;仿佛这郁郁青青的茂草之间,藏有无数玄机微物,任那虎环观上下,流眄八方,此一刹那见此,彼一刹那见彼,触目无不动心,但亦无所居心——李白仿佛只是那眈眈虎视中的一株朽木,或是一方顽石。
然而,对峙既久,杂念旁出,面对如此獠牙巨物,赏爱其姿容曼美之未惬,恐惧之意也渐渐萌生。李白记得当年从赵蕤学过控蛇之术,其咒语犹刻骨铭心,但是放眼所及,近身之处并无荫扁草、丝茅子或是沙星草之属,没有这些草本作三四环活结,徒口诀仍不能毕其功;更何况控蛇之技未必能施之于虎,此刻一旦动静失了节度,说不得便要勾动虎吻了。
说来也不知是否人兽灵通,李白忽而心生畏惧,那虎也像是顿悟了什么,缓势垂下颈项,伏肩落草,好大头颅却不偏不倚朝着李白努了努,把双铃儿也似的眼眸直往上吊,还低低地吟叹了一声。
李白左臂上仍系着短匕,想来却毫无用处。这虎若有扑噬之意,则不消弹指之顷,他便要身首异处的。这时,他当然可以回身窜走,推门而入,可是窳屋斗室,户闼破损,看是无可抵敌,若鲁莽奔窜,惊动那虎冲撞上来,一掷跳间,便须是摧枯拉朽,岂不连榻上的吴指南都要遭殃?
想起榻上的吴指南,李白的心神忽然安定了下来——既然“门外有虎”是此子先前昏瞀之所见,居然成真;那么,“龙君人马万千,排山倒海”、“山路蜿蜒,道士、女冠行伍上下,有如蛇行”甚至“紫荆树下一那女子,也诵得汝诗”,不也是一样的“前知”之事吗?倘若吴指南所言有实可征,必将应之于来日,若然,则此刻一劫,理当渡得。
然而那虎却没有这么些千回百折的臆想,他眼中有了猎物,气息新鲜,肌血畅旺,活泼泼地在面前招摇,但只一攫而获,裂骨析肉,恰可饱饫饥馁。虎头伏得更低,口涎零落如丝,双肩则抖擞了一阵。偏在此时,屋内猛地传来一声震天恶吼:
“太白!”
这一吼,直吼得梁柱欹摇,粉尘颠扑,室宇上下豁浪浪戛响。吼声可谓出鬼神之不能料,连那作势欲跃的虎都为之一惊,蓦地撑起前肢,高耸肩膊,坐直了身子,张皇顾看。吴指南还不只一吼,他继续声嘶力竭地喊道:
“汝心事只向诗说,便是自绝于天下人!只今非某将死,却是汝已死了!”
李白也决计不曾想到,吴指南临去之言,对于诗竟有一种仇雠敌忾之感。“其言果善哉?”这是在李白心中回荡不已的一个疑惑。他一时忘了眼前有虎,入神地回想着客秋以迄于今夏,出蜀旅次之间琐碎纷纭的经历、见闻、风光、歌吹、容颜,甚至气味,每及于一人一事,皆有诗句相佐。
无论是歌行或骚赋,那些串结声腔、勾合韵律的文字,仿佛是他和天道人情之间仅可通窾之孔道。相对而言,剥落了这些诗句,徒余一片茫然,几乎无从记忆、无从思索、无从进退行止。吴指南吼得淋漓,问得犀利:他李白似乎并不是立身于天壤之间,反倒只是诗句的附庸,借由那些与古人接膝而交以古语的诗句,他把自己化身成屈原、宋玉、司马相如、戴逵、谢安、谢朓……无数在烟云中交织错写的逝者。那么,吴指南的雷霆之问倒问得既简陋又透彻:诗之于汝,究竟是在倾吐呢,还是在隐藏?能言之言,虽千古以下而待知音,未必可以会意;不能言之言,虽父兄朋友不堪传语。诗,果然寂灭如一死?李白真个无辞作答,不觉也吼啸以应,带着些凄怆而强词夺理的况味:
“李白在此!”
那虎,当即跳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