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和吴指南毕竟在江陵待了下来,经冬而及春。
其间,那头披红挂彩的白骡以专驾载往东都,茫茫然随封禅卤簿而行,疲死于岱顶往返之途,也因而受封成将军。风闻到此,百姓争传:古往今来,这唯一得授将军的牲口在荆州城尚留有一副巡街游城的衔辔。当地耆老们纷纷议论,神物受命于天,千载征祥,应予供奉保存,于是相商将那衔辔置于城外“掷甲驿”,以镇驿中不可胜数之孤魂野鬼。
江陵古城天下少有,是历代累筑而成,多修葺而少残毁,正因兵家所争,乃在控扼大江咽喉,每有战火波及,盘据者更戮力完固之,是以墙垣宽厚如室宇,耸峙入云霄。西晋永和年间,桓温治荆州,合千余年旧城之址与汉末关羽所构新城为一,州治益加恢阔。城外西北近郭一山,叫“掷甲山”,相传为关羽罢战之后,卸甲休憩的所在,山前一驿,也就随山命名,名曰“掷甲驿”。
由于荆州自古为四战之地,飘零于道途间的无主冤鬼之说,更无时无之。偏偏开元元年,又发生了太平公主、窦怀贞之变;所谓“内艰”,一旦底定,窦怀贞死于沟壑、薛稷死于万年县狱中、太平公主死于家、卢藏用流泷州、崔湜流窦州——就在崔湜道经荆州城外掷甲驿时,天命逐至,责以与宫人元氏“同谋进毒,大逆不道”的叛弑之罪,追赐一死。
据说在拜领敕书之后,崔湜好整以暇,向壁题诗一首,八尺白绫,绾环投颈,毫不犹豫。在生命的最后一刹那,他面对京师大吼了声:“欲加之罪,一命还君!”语过留声,天雷震震。是后,十二年来,每年春秋各有一日,掷甲山必有滂沱大雨,自午及暮不歇,地方父老都以此为冤证,然而揆诸国法上意,却也无可如何。
是日,李白与吴指南随兴遛马,闲步入掷甲山,不过二三里,天色忽地一阴,四野沉黑如暮,大雨骤至,似注似倾,终午至夕。掷甲山上林相稀疏,李白一行两人一马不得屏避,只得奔下坡来,到驿亭暂歇。
荆楚膏腴之区,士民繁庶,驿亭规模与蜀中大是不同。那是在整整四十年前的则天后光宅元年,黎国公李杰受命出任荆州刺史,初到任即从幕府之议,将邻城各驿四周圈划坊市,迁徙城居贱商,并且许以营生。没有人能够逆料,这居然是招徕黎庶行旅的一筹奇计。
李杰在任上止一年,三年之后就牵连进武后诛除宗室的一项大阴谋,因而丧命。但是由他所推动的“驿坊”,却令江陵地方的民生之计活络了起来。由于驿坊不在城区,路人往来,没有宵禁,所事不拘旦暮,驿路上往来的行旅,过此无论早晚,都能觅得水火接济。久而久之,惯习成俗,许多人便在进城之前,先就驿坊伫留,这样无异于扩大了城区,也频繁了商事;掷甲驿也不例外。
李白过驿,原本只为避雨,可是触目所及,偶见侧邻一坊,不觉惊得倒退了两步。他扯了扯吴指南的衣袖:“此处、此处有佳酿——某却来过的!”
那是半亩小园,迎路无门且无墙,园中栽植了各色花木,枝叶扶疏,甚是可观。直教李白目瞪口呆的,是花木深处那泥墙木柱的屋宇,宽二架,深三间,一切施设,无不与数年前露寒驿上火集极为相似,唯独庭前少了那黄竹蓝布的八尺挑招。
“是、神——品——”李白满面讶然,仔细寻思,终于想起来,道,“是‘神品玉浮梁’!恰恰少了那‘神品玉浮梁’!”
当下先将马交驿丁,周身验看一过,证非官畜,才许交银寄槽,这厢两人浑以为间壁有酒可饮,正急着前去寻访,未料四下人声嘈嚣,无端哄闹起来。两人再一打量谛听,但见泥泞不堪的大路之上,突然间惶急奔来了无数男女,大凡三五之数,成一小群,共肩一卷毡,有的是草荐、有的是锦茵,皆极厚重。这些扛毡之人来到驿前,争着将毡铺伸了,随即齐齐整整分列行伍于两侧,并皆撑开了随身携行的雨具,无非黄赤顶盖,十分耀眼,只不过看似人人都不在意大雨侵身,却都像是在遮挡着泥泞地上的毡铺。
再不多时,滂沱大雨之中,竟然从四面八方踅来许多道士,有的冠顶二仪,衣被四象,有的霓裳霞袖,织锦披罗,也有戴平冠的,通身上下二十四条裙帔,也有戴飞云冠的,绛帔三十六条,一眼望不尽的高华秀丽,鱼贯成行,看得吴指南几乎忘了要去找酒。道士们先后入驿,路旁擎伞之人始窃窃私议:“道君”若何、“天师”若何、“司马真人”又若何——显然,他们口中的真人尚未现身,却也不知何时会到。
“希有鸟至矣!”李白抬肘撞了撞吴指南的腰,道,“此师当世无两,会当一见,某且回逆旅取诗文稿草,再去天梁观候他。”
吴指南脸一沉,道:“汝自去!”
“酒,满天下物,何日不可饮?”
“道人亦满天下物,何日不可见?”吴指南说着,大踏步迳往间壁小园走了去;他确乎是赌着一口气,非要喝上不可——然而,隔壁并非酒肆。
那是硬生生将驿所西侧临街厢房截取其半,端端整整隔出来的一爿小园,向园便是一门,吴指南侵雨奔去,拉开门、抢身而入,发觉竟是一间空屋。
这正是十二有余年前崔湜服罪之地。
因为驿丁、旅者屡屡传闻,此室入夜即有祟乱不安之事,便索性将这屋拆了,改筑成花树小园,意欲止祟。不料甫拆未半,崔家在中朝尚有掌权执柄者,又驰令而来,必欲“全此一死地”。正由于截取其半,成了园子,所余室宇便显得过于宽而浅,不像是供人居止之处。
此室北面壁间横出一架,架上陈设了一副擦拭得锃光瓦亮的骡马衔辔——不消说,这是数月之前,道经江陵,巡游街巷的那匹益州贡骡所披挂者,把来当成祥瑞,每月朔望之期,奉以清供,用意还就是多一份禳谢不安魂魄的天威。大约也将就着传言崔湜的魂魄不安,此园、此室便整治得翠微红映,木密荫深,榻席洁净,几案古雅,几上长年置一香炉,其中燃熏沉澹,烟在有无之间。
吴指南见屋外骤雨略无缓转之势,反手关了屋门,嗅着炉中香气异常甘美,索性爬上榻席,曲肱卧倒,细细闻着香,蓦地一阵昏倦上头,瞌睡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几时几刻,天光乍然欺入,门又给拉开了。吴指南双眼微睁,看是进来了三个人。
当先一个,是仪容俊美的华服官人,通身绯袍,四十上下年纪,颔下五绺疏髯,飘尔如絮。紧跟在后的,则是一年轻道者,头顶紫冠,身穿青袍,也出落得志意昂扬。这两人一进门,各把双眼直盯着吴指南凝看,身形则自然而然退向两侧,迎进了第三人。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顶上余发不多,但是束扎严谨,盘髻光鲜,也穿了一身暗碧似青的衫服,由于腰间无带,看来不是官人,但那长衫贴裹着老者瘦削的身形,也与寻常僧道之人的宽大袍服很不相近。老者进门抬脸,目光如炬,朝吴指南点点头,似不以榻上有一陌生之人而讶异。
吴指南反倒慌了,想匍匐而退,转见一榻连壁,要退也无地步,却听那华服官人道:“真君所称不速之客,果是此子?”
老者向前移了两步,细细打量着吴指南,接道:“不谬;亦不妨事。”
便在这时,吴指南也察觉老者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点经雨而湿的痕迹,凑近前来的身躯泛着和熏炉蒸烟一般的香味,还冒着暖烘烘的热气。
年轻的道者则皱眉忧心地说:“北起随州、西起襄阳,还有江陵本地的道侣,俱已至驿亭候驾久矣。少时大雨一停,众人不免蠭出相迓,真君若在此盘桓,十目所视,或有造作蜚语,恐不便宜。”
老者微微一笑,似乎全不在意年轻道者的顾忌,迳自转向那官人道:“‘彼雨无多有,此山归去来’,似乎正是令兄临行前所吟之句罢?”
官人神色黯然地应道:“是。”
老者抬头环视着顶上杈枒交错的梁柱,又微微挪步转身,像是在觑看着方位,好半晌才指着门旁壁角,道:“此向西北,一去一千七百又三十里,正是京师所在。”老者随即指指自己的脚下,又道:“然则,此地也便是令兄辞圣之地了。”
官人的脸垂得更深,像是低声答应了一个字:“诺。”
“还能记忆令兄临行所吟字句否?”
官人仍只点了点头,眼眶之中竟然泛着些许泪光。
“时不可失,吟来!”
“知秋缘树湿,扶路待云开。彼雨无多有,此山归去来。猿听檐下泪,句琢烛边灰。野驿余萧索,登临数此回。”
就在官人闭目吟诵着这首诗的同时,老者朝先前凝眸而视的梁柱之间一袖挥出,袖口距柱头还有数尺之遥,其间却现出了五色云朵,霞光连环互生,瞬起瞬灭。吴指南看得痴了,口中不觉咿咿唔唔作些怪响。然而前后未及片刻,诵诗之声归于岑寂,绕柱之云也付之消散。只屋外一路自远而近鸣雷不已,雷声从西北方咆哮而来,复向西北方吼咤而去,过不多时,也沉静下来。
老者随即朝门口踱了两步,探脸睨了睨天色,对那官人道:“这雨,会须才要停了;令兄魂兮安矣!想这一十二年漂泊无着,毕竟只为生前一念之不能释怀,其艰苦如此。我辈鉴之,可不慎乎?唯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转脸看一眼吴指南,叹了口气,道:“天数奇绝,真有不可逆料者。孰料汝子竟来一窥玄机,福祸即此随身矣!”
“呜呼呼呀!”吴指南一派天真,忍不住手舞足蹈地喊道,“老道这神通真是惹眼,某见识了。”
年轻的紫冠道士此时上前一步,朝老者一揖,道:“贫道浮学无根,术业浅薄,恰欲于真君驾前请教——似此不测之人,由不测之缘,来此不测之地,相与不测之事;果可避之乎?果不可避之乎?可避而不避,即入因缘,竟亦归于自然而然否?”
“大哉问!”老者笑了,道,“胡紫阳曾告某:‘三千及门弟子,唯丹丘子形神萧散,不及于学。’然自某观之,丹丘子慧觉过人,何妨不学?”
这年轻道士,正是在大匡山上与李白曾有一面之缘的丹丘子;老者则是李白亟欲一见的上清派道长司马承祯;而那华服官人,则是当朝秘书监崔涤。
将近十三年前,太平公主及窦怀贞等人被控以“依上皇之势,擅权用事”,并有七月四日作乱之谋,而倾党遭到诛除。事发之前,皇帝召见了当时的中书令崔湜——此人曾经将妻妾上献于原本还是世子的李隆基,以此而成为满朝卿吏之笑柄;而崔湜本人非但毫不以为意,也仗着自己的秀色与高才而成为太平公主的面首之一——他正是崔涤的哥哥。
起初,崔湜任兵部侍郎,他的父亲崔挹任礼部侍郎。父子同时官任尚书省的副职,是自有唐以来,所未曾有者。而崔湜“先据要路以制人,岂能默默受制于人”的权术与野心更不止于献妻进妾而已。上官昭容掌权时,崔湜为其面首;太平公主势焰盛时,他也毫不犹豫地以色事之。张鷟的《朝野佥载》如此记载:“有冯子都、董偃之宠。妻美,与二女并进储闱,为中书侍郎平章事。或有人牓之曰:‘托庸才于主第,进艳妇于春宫。’”可谓谑矣。
皇帝召见崔湜,实则别有用心。尽管在接见时动之以恩义,托之以腹心,泄漏了对于太平公主的诸多不满;不过,这显然只是诱敌之术。崔湜归家,与崔涤商议依违之计。崔涤苦口恳劝:“主上有问,勿有所隐。”
可是,崔湜却基于与太平公主的情谊而辜负了这告诫,日后果然以“私侍太平公主”而得罪——皇帝发禁卫军“平乱”之后,把崔湜流放于窦州。也就在崔湜道经荆州、停留于掷甲驿的当天,接获皇帝新颁布的敕令,宣称宫人元氏在受审时供出他案,元氏曾与崔湜同谋进毒以期杀害皇帝,崔湜当即赐死,缢于此所。
向日在宫中,十目所视、千夫可指,元氏与崔湜根本没有彼此接近的机会,所以说崔湜进毒弑上之事,越是追究细节,就越令人起疑。当震惊和愤怒渐渐平息下来,皇帝忽然发现:这一指控明显出于攀诬,而朝中法司希旨逆意而办案,则是不争的事实;因而,对于太平公主之乱的查察和鞫审,已然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无人能预知的方向恣肆而去。
皇帝再也没有向人说起崔湜,可是却时不时地派遣高力士:“唤崔九入宫。”
崔九乃从大排行论称,崔涤是也。他平居喜交游、好议论、有辩智,随时能引人噱笑。皇帝最忌人张扬自喜,原本不喜欢崔涤这样的个性。可是崔涤的长相与崔湜极相似,一旦见到了崔九,在俯仰接谈之间的一些片刻,皇帝会误以为面前这人竟是崔湜——崔湜浑若未死,就让皇帝不时觉得好过一些。
以此而一再相召,久而久之,皇帝在新人身上所见者,便不只是旧人的面目,他渐渐为崔涤开朗坦易的性情所吸引,原先对崔湜的愧疚和思念,也就转变成对崔涤的赏识;不但经常随手赏赐些天家恩礼,不多时还给升了官,成为秘书监,君臣过从密迩。崔涤随时可以出入禁中,与诸王侍宴的时候不让席,有时他的座次还排在皇兄宁王李宪之上,日后更御赐一名,曰:“澄”。
东封泰山的时候,皇帝钦点崔涤随行,封禅礼成,加金紫光禄大夫。圣驾于封禅之后并不在鲁地停留,随即回銮东都,崔涤则立刻请命下江陵,表面上的名义,是陪同司马承祯赴衡山,这也另有缘故——早在封禅礼仪使张说所订的仪注中已经明白议定:封禅次年春正之日,应由太常少卿赴南岳致祭,整个封禅大典便有了延续、扩充的意义。
司马承祯能够先行往衡山勘查风土,这是很难得的事,皇帝也就一口答应了。然而崔涤却另有计议。原来过往十余年间,崔涤四处打听天下有道之士的术业能为,目的就是要让负屈而死的哥哥得以超荐。他听人说司马承祯“服真五牙法”、“太清行气符”能打通阴阳两界,且此师行事厌恶繁文缛节,痛恨招摇排场,对于一个毕竟还是问罪未及赦免的亡灵来说,施以简约平易的手段,更属难能可贵。然而,要搬动这样一位天下知名的道长,来开脱一个身负叛弑污名的罪臣,毕竟不好启齿。
此事迁延多年,忽然在开元十三年大暑之日,竟莫名其妙地成就了。原来是那胡紫阳的门生丹丘子倾万贯家资、在嵩阳修筑的道院终于落成,广邀海内高贤,大集天下术士。司马承祯身为一代宗师,也在受邀赴筵并尊礼坛讲之列,所讲即是“五门见道妙义”。
司马承祯欣然应邀开讲,还在大暑日亲笔复信,告诉丹丘子:秘书监崔涤刻在东京,去嵩阳不远,可以延为上宾。司马承祯向不结交公卿,此举殊不寻常。丹丘子便向交递书信的道童随口问了一声:“真君忽欲见公卿,殊费解!”
不料那道童当下从袖中另取一纸奉上,道:“师云若有此问,所答在焉。”丹丘子摊开这第二张信笺,但见端端严严写了八字:“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这话说了也直似未说,丹丘子依言赴洛阳延请,崔涤闻知此议出于司马承祯的八字真言,并不明了其中另有道术之士深密的玄机寓焉,登时击掌欢踊,开颜喜笑道:“神人知某,何可求而得焉?”崔涤与丹丘子、司马承祯之订交自此而始。
一年有余的光阴过去,皇帝再于开元十五年召见司马承祯,“令于王屋山自选形胜之地,置坛室以居”,因而创建了阳台观。这一恩宠,实则出自崔涤的进言——只不过到了开元十五年的时候,崔涤也已经过世了。至于崔涤于开元十三年在嵩阳初会司马承祯时,以为那“一死”指的是兄长崔湜,“一生”所指,也就是崔涤本人,崔涤以是而慨服其术算之神。殊不知司马承祯这八个字实则另有所料于日后——那“一死”,实言崔涤;“一生”,说的却是生受阳台观封赏的道人自己。
开元十四年春,司马承祯、丹丘子和崔涤联袂来到掷甲驿前,暴雨未歇,司马承祯指门而道:“但不知——某等为不速之客耶?抑或室中之人为不速之客耶?”
“然则……”崔涤有些迟疑,他知道间壁驿亭中都是远近闻名而来迎迓的黄冠羽客,这些人只道司马承祯是来南游衡山的,那么暗中超荐之事,万一泄漏形迹,上达天听,以皇帝之雄猜犹疑,少不得要治罪。
“不妨,此大鹏之使介而已。”司马承祯笑着转向丹丘子道,“汝此行不虚,或可与故人重逢了!”
崔涤并未料想到,千里迢迢追随司马承祯来此超渡,不过就是一拂袖间之事——究其实而言之,他连吴指南骇诧不能自信的五色祥云都未曾看见——忽然有些许的失望之感。然而,他又觉得司马承祯如此草率为之,或恐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底细,遂举步上前,施一长揖全礼,低声追问道:“即此便是了么?”
司马承祯淡淡答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君宜同其情慨耳。”
“天地四时,犹有消息”只有八个字,出自《世说新语·政事第三》,却另有长远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嵇绍则是司马承祯奉以为“知出处大节而不移”的完人——多年之后,李白能够得到仕途发展上的许多暗助之力,实则种机于他在江陵与司马承祯的一次倾谈。所谈者,恰是嵇绍,以及嵇绍的父亲嵇康。
嵇康官至中散大夫,本由父亲嵇昭事曹魏为侍御史而成为士族。嵇昭并妻皆早逝,嵇康成长之后,娶了宗室之女长乐亭主,这固然是保障士族门第的惯例,但是,仕宦生涯显然与嵇康所耽所习的老、庄之学,有着极大的差异。
世人熟知嵇康隐于河内山阳,几无半点官声。生前著作又多次不可扼抑地表达了厌弃仕途的强烈情感,在与一同列名为“竹林七贤”的山涛的绝交信中,甚至公开以极尽揶揄的修辞,自嘲“七不堪”,不能为吏。包括:贪眠不起、闲游不羁、衣履不洁、不喜文书、不喜吊丧、不近俗人、心不耐烦等。凡七不字,都是曲笔反写他对积极进取以邀功名、掌权柄的轻鄙。尤其是在“七不堪”之后的“二不可”,更坦言自己的性情不合时宜:“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
更强烈的议论是在这一段反讽之后的结语:“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鸟鱼,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此言,实关乎千古百代以来士君子出处知道的关节,也正是大鹏见希有鸟之后的一段激辩,暂伏草蛇灰线于此。
竹林七贤决不是诗酒风流、洒然世外而已。“避征不仕”往往意味着士族脱卸门第中人所应该承担的责任,也意味着士人自有疏离皇室或心怀异志的诡谋,这是极其危险的抉择。是以《与山巨源绝交书》并非嵇康与山涛交谊之断绝而已,它甚至该被视为嵇康对山涛的保护。
此后,乃有吕巽、吕安兄弟阋墙而导致的一连串杀戮。干宝《晋纪》云:“吕安与康相善,安兄巽。康有隐遁之志,不能披褐怀玉宝,矜才而上人。安妻美,巽使妇人醉而幸之。丑恶发露,巽病之,反告安谤己。”
这是一段原本吕氏兄弟都亟欲隐藏的家庭丑秽——吕氏兄弟原本与嵇康是多年故交,吕巽贪恋吕安之妻美,借酒而污之。吕安在嵇康以保全门第名誉的劝说之下,不再追究。岂料吕巽深自惴惴,反而诬控吕安毁谤(一说是不孝之罪)。吕安因此被判流徙发边,不得已而写信向嵇康求援。嵇康基于义愤,写下了另一篇著名的绝交书——《与吕长悌绝交书》——非徒与吕巽决裂,并挺身为吕安证冤,遂也犹如当年司马迁为李陵辩解而获罪故事,受连坐而下狱了。
然而,若仅止于家道秽闻之辩,焉得问罪如此?事实上,此案波兴澜起,另有内外两因。揆其内因,是当吕安问了流徙边郡之刑后,那一封向嵇康寄发的书信之中,有这样的句子:
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厉。龙睇大野,虎啸六合。猛志纷纭,雄心四据。思蹑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维宇宙。斯吾之鄙愿也。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哉?
这几句愤激之语已经不只是恼恨兄长反噬诬陷而已,甚至明显透露出对政权和皇室的颠覆之心,晋太祖司马昭将之“追收下狱”,实出于疑惧叛逆。接着,便是连绵而来的外因了。
正当其时,吕巽的故友,也是正有宠于司马昭的司隶校尉钟会,当廷大发议论,认为收信人嵇康亦必须予以收押究罪:“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
终于,嵇康被录为死囚。时有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这样反而坏了事。皇帝对于士论之腾起更加畏惧,非但不许所请,还很快地将嵇康处死,以免喧嚣连绵,抗议迭宕。临刑之前,亲族都来话别,嵇康颜色不变,问其兄嵇喜:“来时携琴否?”
嵇喜道:“已携来。”
嵇康取过琴,稍事调弄,弹奏了那首知名的曲子——《太平引》;曲成,叹道:“《太平引》于今绝也!”一说《太平引》为《广陵散》。
《广陵散》绝后二十年,山涛举荐了嵇康之子嵇绍出任秘书丞,嵇绍十分犹豫,以为其父获罪,为人子者不应再仕,但是山涛却说:“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
嵇绍遵山涛之嘱而出仕,任御史中丞、侍中,一度还被罢为庶人。日后,在一场皇室骨肉辗转相残的八王之乱中,嵇绍应征复出,参与荡阴一役,身当矢石,所部大败,为了护卫晋惠帝,为叛军乱箭横刀所杀,鲜血溅满了皇帝的衣袍。战阵之中,侥幸未死而被俘的晋惠帝被押往邺城。当左右从人欲为皇帝更换血衣的时候,皇帝说:“此嵇侍中之血,勿洗去!”
就司马氏政权之酷虐而言,嵇绍岂能为利禄所驱而就任?尤其是嵇康承袭父亲的士族地位,道尽了“七不堪、二不可”,底蕴亦不乏自认是前朝曹魏故臣的心意;这种心意,寄托于出世之说,原本是借遁之辞,顺理成章。可是,山涛的劝慰之语,也并不是出自趋炎附势的居心。在山涛看来,进退之间,并不应该以个人赋性或怀抱为依归;作为士人,只有以天下为担当。至于食谁家之俸禄,更不须营营于思念之中。
“然则,真君之言,是以嵇侍中之血责成崔九么?”崔涤固然知道山涛、嵇绍的典实,却全然并不能体会司马承祯的用心,只得虚虚一问。这一问,显然也透露着不情愿的意思;至少,若以嵇康蒙冤屈死、可是嵇绍仍殉帝以忠而言,崔涤仍心有不惬;他对于当年崔湜遭到宫人元氏攀诬的阴谋之主仍未释怀,原以为司马承祯慨然而来,还真能透过什么贯通阴阳的手段,以求问于阴灵。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得着这样一番结语——
司马承祯道:“汝有大力则可以与大事;无此大怀,则并大力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