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客,李白几乎绝口不言。世论多以父子不甚亲近而奇之,或者以为这是诗人特立独行而不同于流俗的情感形式。其实并非如此。李白之于父亲,实有不得不隐之、讳之的苦衷。
李客嘱托慈元转交钱粮书信,以及作为李白出游各地川资的契券,以俾历练世情,这趟旅程,可以说是李白开始认识父亲的起点。这一年李白初满二十岁,三十五年之后,他偶然地写下了一首诗:
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
这首《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是七绝,写于至德元载,也就是李白五十五岁的那一年,当时正值安史之乱初起数月,安禄山已盘据洛阳,称“大燕皇帝”。李白避地剡中,道经湖州,为了答复湖州司马韦景先所提的一个问题“汝竟是何人耶?”所作。
韦景先与李白是旧识,还会刻意作陌生惊奇之态,问这样一个其实无须回答的问题,纯粹是出于对李白诗才风趣的赞叹。而在这一问、一答之后未几,韦景先便因病过世;李白写这首诗的时候不可能知道,他此生也只剩下六年的岁月,而且他也由于穷途潦倒,深恨知遇艰难的感慨,即将犯下此生最严重的一个错误。
趑趄于生涯尽头,一旦被问及:“汝竟是何人耶?”一个流离颠沛了五十多年,犹自满眼风尘、寄人篱下的诗人,即令仍惯然故作洒脱,仍不免透露心上磨痕。
当时两人都喝醉了,李白借由诗中佛经典故回答了“我是谁”这个令人一生一世都不得不面对、也可能一生一世都答不出来的疑问。尽管提问者或可能只是在表达对诗人之天资秉赋难以置信的叹服,李白还是逃避了问题的核心:“我是谁?”而漫应之以“金粟如来”之后身。
《维摩经·会疏三》:“今净名,或云金粟如来,已得上寂灭忍。”在《昭明文选》的注者李善所撰之《头陀寺碑》注复引《发迹经》说:“净名大士,是往古金粟如来。”
李白所自诩的“净名大士”,也就是维摩诘居士。维摩诘居士来到娑婆世界,化身为在家居士,以助释迦牟尼弘扬佛法。据较早的传闻,谓维摩诘居于印度恒河北之毗舍离城,妻子名唤无垢(也就是“净名”之意),其子女分别命名善思,以及月上。
维摩诘居士之家财无数,这一点,深刻地呼应了北魏“营构义福”思想以降,僧俗两界的集体渴望。布施者尽管发展出早期三阶教那种一日一食、余粮余财皆付布施的行止。在另一方面,布施者也会令人感念之余,联想到富可敌国的维摩诘居士散无尽财救助贫民、布施僧侣的修为。
此外,维摩诘居士还有一个特性,也与初期三阶教僧侣极为相似,那就是不执泥于“当下”以及“外显”之相,而能平视王侯奴婢,直以众生为佛,而善待之、礼敬之。据说他雄辩无碍,妙语缤纷,为了度化众生,说法的对象不分神魔仙凡,也不畏亲贵豪门,不避外道,不弃污秽。
在庸众心目之中,维摩诘居士就是财神。而李白的确以“千金散尽还复来”的生命实践代李客奉行了菩萨道。这要越过三十六年光阴,从韦景先死后,李白为他的遗孀所写的一篇文字《金银泥画西方净土变相赞》说起。
在佛教的历史上,王舍城是一座名城,释迦牟尼佛修行之地。向北不过二十里,即那烂陀寺,四面环山,经呼“灵山”,东山距城不过一箭之遥,是名灵鹫山,佛祖曾经在此讲述无数经典—包括非常知名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佛灭之后,弟子们首度群集之地,亦在此。奚山,则有温泉,佛浴于此,相传水中有灵,于百病皆有疗效。
在更古老的时代,王舍城为摩揭陀国的国都,分旧城与新城两域。旧城焚毁后,国王阿世建新都宫于此,栋宇豪华,文饰缛丽,人称但能为王者之居,遂命名曰“王舍城”。日后阿世王复迁都波咤厘,王舍城便逐渐荒废了。
阿世王一代明君,身世也非比寻常。
话说摩揭陀老王频婆娑罗年迈无子,深恐江山基业,无人继承,日益忧心。有日忽然传语于市井之间,谓:城东山中有一位道术不凡、具备前知之能的修行者。这修行者曾经在无意间向人透露,说自己死后将前往宫中投胎—那,就是国王之子了。
频婆娑罗王望子心切,就派侍卫去断绝了修行者的饮食,还不能惬意,又一不做、二不休,再派亲信去结果了那修行人。修行人死后,王后韦提悉果然怀了孕,生下了王子,取名阿世。国王杀了修行者,恶灵不能罢休,立誓他日必害父母,以报杀身之仇。
阿世出生,频婆娑罗王也心虚未已,又怕真有恶灵报复,还居然动了先下手为强的念头。幸亏韦提悉后温言婉劝,晓以大义,才让频婆娑罗罢手。然而无论如何,阿世王便是在这样一个危疑险厄的环境之中长大成人的。
阿世王的身世也与佛教早期历史中的提婆达多事件有关。提婆达多是释迦牟尼的堂兄弟,后因为异议而离去,另外成立教团。
在不同宣教目的的经典与传说中,提婆达多的形象、评价很是不同。《释迦谱》称其“四月七日食时生,身长一丈五尺四寸”、“大姓出家,聪明,有大神力,颜貌端正”;《妙法莲华经》谓之犯五逆之律;《十诵律》则谓其“出家做比丘,十二年中善心修行:读经、诵经、问疑、受法、坐禅。尔时佛所说法,悉皆受持”;《出曜经》称其“坐禅入定,心不移易,诵佛经六万”;可见其博学精进,且变貌多端。
提婆达多以其聪明、博闻、禅定、戒行精进,复有神通而深受王子阿世的礼敬,于王舍城极受敬仰,自认与佛陀同“姓瞿昙生释家”,而欲向佛“索众”。勉强取解释,是说他以僧众为资产而要求分家。佛陀则认为:舍利弗智慧第一,目犍连神通第一,都未付之以摄教众僧之责,何况提婆达多“噉唾痴人”—这令提婆达多常怀怅憾,耿耿于怀。也为了取代世尊之地位,提婆达多时现神通,令摩揭陀王子阿世信服。不徒此也,提婆达多又教唆太子取频婆娑罗而代之;阿世遂囚禁了父亲,下令不给饮食,必欲使之病死而后已;阿世也因此得取了王位。
频婆娑罗王的夫人韦提悉后不能力抗此局,只好暗中服事。她澡浴清净,以酥蜜、麦粉与葡萄浆,奉食频婆娑罗王,频婆娑罗王进食之后,体力逐渐恢复,合掌向耆崛山遥遥礼拜释迦牟尼佛,求大目犍连授八戒。世尊除了遣大目犍连尊者以外,又遣富楼那尊者为王说法。经过了整整二十一天,阿世王忽然睁目回头,问守门者:“我父,尚健在否?”
这原本是一个儿子发忏悔罪的征候;也是前世恶灵放下仇心的机缘。然而阿世王一旦听说是韦提悉后奉食频婆娑罗王,而使之得以延命的曲折内情之后,杀心又炽烈起来,并迁怒于母亲,登时怒加幽禁。韦提悉后也只得再一次透过祷祝,向当时还在耆崛山的释迦牟尼念请求助。
世尊遂与目犍连、阿难两位尊者亲自来到王宫之中,而韦提悉后灰心已极,不愿再置身于娑婆世界,佛示现十方佛刹样貌,而韦提悉后选择的,却是西方极乐世界:“唯愿世尊为我广说无忧恼处,我当往生,不乐阎浮提浊恶世也。”
韦提悉后可以说是在情感上一无所有之后放弃了生命。临行时,她留下了绝望的大悲之叹发起佛广说《观无量寿佛经》。后世所传的诸多西方净土变相画,都绘制了这个残酷、悲哀、但是仍于凄凉至极之地鼓舞着众生向善的故事—
带来生命之人,竟也是取走生命之人;取走生命之人,竟也是带来生命之人。以此为变喻,则见出万事万物相生相害、因离因合,这正是阎浮提世界的本质;也是七情六欲得以上演之境域。唯于生死大别之际,才能催动旁观者略识浮相。
“西方净土变相”便常以这阿世王与父母之间的爱恨情仇为题,连墙绘饰,以为警世之教。其间用金银泥画者,别是一种功课。那是用箔金为地,于七彩髹漆山川、人物、宫室、花鸟、鬼神、禽兽形象之外,涂以银质画线,作为荐献神明,保佑亡者之灵的一种奉祀之物:“以伉俪大义,希拯拔于幽途;父子恩深,用薰修于景福。”此处的“薰修”,也出于佛家的解释:譬如烧香薰染衣物,香灰飞灭,香气着衣。不能说这香还存在,因为香体已经化为空无;但是也不能说它不存在,因为香气毕竟还留在衣服上。
李白五十五岁那年,在湖州与韦景先大醉当夜,写下“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之句。当下,两人还噱笑订约:作为金粟如来的后身,李白自得信守维摩诘居士的行径,于韦景先致仕归林之后,开福德方便之门,融通银两,作伙经营酒楼。说来有如玩笑,可是韦景先与李白的醉中辞气,都极为认真。不出数日,他和妻子宗氏在逆旅中便接到衙署中差役挞户报闻,传话的是韦司马的夫人秦氏,口信只有两句:“司马疾笃,恐不治。”
原来自从那一回纵饮大醉之后,韦景先即病酒不起。这原本也是贪杯之人的家常,宿醉未解,贪睡一两天就恢复了。然而韦景先的病势似乎不轻,无论吃什么,才下咽,随即原样吐了出来。
李白为患者把了脉,只觉脉来圆滑如珠,抖跳不定。问家人就医的情形,秦氏只是饮泣,随侍的苍头则只能约略转述:几个大夫都说是腹中虚寒,开的药煎服之后,也依样呕得满床满几。
李白摇了摇头,道:“不是虚寒,这叫‘洞风’;是风气于五脏六腑之间随势窜走!”
秦氏闻言但觉不妙,也顾不得防嫌,揭开纱帘便出来了,一脸泪痕地问道:“救得转否?”
“古来阳庆子有心法:‘安谷者过期,不安谷者不及期。’彼所谓期,不过五日而已。”李白欠身作一长揖,道:“看司马吐息和缓,容色不殊,这就是‘安谷’之效,平素惯习食粥所致。粥所以充实胃气,才熬过了这些天。如今已满七昼夜,而天地养机有限,不能多所赊贷—就请夫人节哀了。”
李白看着韦景先酡红未褪的容颜,想着的却是多年未曾忆起的赵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