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州军侯王戎,一如当年追随朱温打天下的许多武将,外表粗壮、个性爽直,几杯黄汤下肚,豪气一生,便口无遮拦,在晋王李存勖面前冒出粗口:‘他爷爷的!我早看那姓朱的不顺眼了!如今我那老母亲走了,老子我还他妈的怕什么?那一句话是怎么说的?识什么时什么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世子李继岌在旁笑着回答。
王戎一拍桌,豪爽道:‘没错!就是这个!识时务者为俊杰!前朝皇女出现在晋国,轻易便能号召天下,我王戎第一个响应!’
晋王微微一笑,‘王军侯弃暗投明,我等如虎添翼,本王先敬上一杯。’
王戎拿起酒杯,神色忽变,略显忧心:‘晋王,这皇女可好?’
晋王闻言,与李继岌很快交换眼神,李继岌忙道:‘王军侯毋须挂心,我晋国自是将皇女奉为上宾,好生招待。’
‘别只讲场面话!’王戎摸着下巴上的刚硬胡茬,‘老子就直接问了,你晋国是真要奉皇女为主,还是利用完就扔?若你们只是想利用皇女,那复兴前朝什么的不过就是个伪善口号,欺骗世人,和那姓朱的又有何两样?’
李继岌脸色一沈,正想开口,晋王淡然阻止。
‘王军侯不必忧疑,本王向来不齿朱梁作为,绝不会同流合污。’
王戎一听,露出一口黄牙大笑,‘说得好!老子敬你一杯!’
王戎干完一杯,又替自己倒了一杯。
‘梁国目前局势如何?’晋王把握良机追问道。
王戎忽瞇细了眼,看向晋王,‘晋国最近可能要不太妙了。’
晋王与李继岌都是心中一凛。
‘此话怎解?’晋王问。
‘听说那姓朱的最近召集各州军侯入京,八成是要准备打一仗了!朱温那老小子,大概是怕皇女的锋头盖过了自己,急着想打一仗建功,威名天下。’王戎一脸鄙夷,‘打什么屁仗啊?都快民不聊生了,连军饷都要发不出来。’又是一杯酒下肚,指着晋王道:‘老子既然带兵投靠了你,那老家伙为补足兵源,八成会开始强从民间征兵,到时一定怨声四起!’话锋一转,‘不过,我瞧晋国这儿,似乎有也些不妙啊!’
‘军侯何意?’李继岌问。
‘老子一来,派人探了探风声,听说马家军与晋军不合?两方各拥其主,而负责带领混编合兵的,还是老跟晋王不合的小世子?这不是一团乱吗?姓朱的都要打过来了,不合群是要打个屁仗啊!’
那日马邪韩与李继岌起了争执,疾冲跳出来调停,并自荐为两军合兵统帅,晋王得知消息,慎重考虑后便答应了。
李继岌劝告父王万万不可让疾冲重握兵权,但晋王却不为所动。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个混小子心中在想什么,若疾冲真敢轻举妄动,为了马摘星率兵反叛,那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此刻,面对王戎的质疑,晋王自信微笑以对,‘军侯且宽心,只需再花些时日,这些混乱,都将回归秩序,我晋国上下便可一心,誓破朱梁!’
*
重握兵权的疾冲,暗地里开始异常忙碌。
除了帕克朗暗中联系川龙军旧时部属,还伪造军令,逐一将正在筑城的川龙军旧部一一调出,不出几日,就能有上千过往川龙军弟兄重归他麾下。
有了这批人马,再加上马家军,马摘星的实力更加不可小觑,晋王也不敢再忽视她了吧。
兵马已齐,接下来便是放出皇女现世的消息,再让马摘星好好露一手,收买民心,让老头知道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但如此招摇之事,可不能在太原城里干,别说是老头了,李继岌那家伙一听到风声,铁定会赶来给他穿小鞋,所以他约了天下午,找上马邪韩与克朗,来到太原城近郊的一个小村落,摩拳擦掌,准备显显前朝皇女的威风。
高台已竖起,疾冲站在台上,身后马邪韩与克朗分站左右两侧,手拉一幅横滚动条,画里左半边是一条被困在柱后的龙,右半边则空无一物。
村庄百姓生活单纯,见有热闹可看,不用敲锣打鼓,很快便聚集了一堆人,疾冲微笑,大声道:‘诸位乡亲父老,你们可知晋国近日发生了什么大事?’
晋王将前朝皇女现身的消息封得严密,连太原城内都不知道的事,住在城郊的纯朴老百姓又怎会知道?
‘各位可听好了!这么多年来,我晋国一直无法灭梁、复兴前朝,举步维艰,处境便如同这画里的龙,被柱子给困住了,但如今形势即将改变!因为足以改变大局的贵人,已然出世!’他长年行走江湖,早学会江湖卖艺那一套,声调抑扬顿挫不说,更懂得在何处卖卖关子,勾起人的好奇。
果然底下群众议论纷纷,猜测着这‘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台上的疾冲,按捺着性子,等到交头接耳的声音渐渐低去,才扯着嗓子道:‘能改变晋国局势的贵人,便是前朝皇女!’
村民们大感讶异,更是七嘴八舌。
‘不久之前,我晋国寻获前朝皇女,皇女出世,天下便将如探囊取物!皇女乃天命所归,必能显现神迹!’一挥手,马邪韩与克朗便合力将困龙图拿到疾冲面前。‘各位,都看清楚了吧?这画上的龙,被困于天柱内,我以天地为证,将此图卷起后放入铁笼中……’马邪韩与克朗按照指示,将图卷起,放入一半人高的铁笼内并锁上。
疾冲将钥匙扔给台下一位老者,‘老伯,你可亲眼见证了,这铁笼仅有这把钥匙能开,诸位就在此好好看守,一个时辰之后,皇女将亲临,显现神力,让此龙脱困!’
那接到钥匙的老者怀疑问:‘你是说,皇女能现神迹,让这画里的龙脱困而出?’
‘没错!皇女出世,困龙升天!’疾冲自信朗声道。
‘怎么可能?’‘真有此事?’‘这太不可思议了……’围观百姓众说纷纭,有人信,有人不信,无论如何,疾冲的目的已达到了一半,接下来就要请皇女出场了。
要操弄人心其实非常简单,尤其是这些愚夫愚妇,只要谣言传了开来,必定会有更多人聚集,到时马摘星只要照他的话去做,皇女亲临,困龙就必能升天!
*
疾冲早已算好时间,一个时辰之后,夜色降临,村庄里点起一盏一盏灯火,高台下,围观众人仍未散去,手拿钥匙的老者更是紧紧盯着铁笼,彷佛里头的龙是活的一般,随时可能破笼而出。
不远处,疾冲拉着一脸纳闷的摘星赶来,边解释:‘这个村子呢,半年前才得过瘟疫,死了不少人,大家人心惶惶,所以我准备了个消灾祈福的简单仪式,请妳也来帮点忙。’
‘我?’摘星指着自己,更加纳闷。‘我能帮上什么忙?’
‘很简单,妳只要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
疾冲拉着她来到高台前,马邪韩与克朗早已等着,见两人一到,便如两座门神般双双护住铁笼,村民们微微起了骚动,不少人开始对摘星评头论足。
她便是前朝皇女吗?
怎么看起来与一般寻常女子无异?
她真能显现神迹?协助晋王,复兴前朝?
‘来来来!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皇女已亲临,很快神迹即将显现!还请诸位稍安勿躁!’疾冲喊完,把一头雾水的摘星推向高台,在她耳边低声道:‘等等妳拿了钥匙,把铁笼打开就成了。’
‘就这样?’摘星狐疑看着他。
‘就这样。’疾冲点点头。
群众里,一名老者伸出满是皱纹的手,递上一把钥匙,老者昏浊的双眼里有着敬畏,口中喃喃:‘皇女出世……皇女出世了……’
摘星此时已觉有些不对劲,但疾冲在一旁不断以眼神催促,她只好拿起钥匙,马邪韩与克朗让开身子,现出铁笼,她用钥匙将铁笼打开,马邪韩伸手从里头拿出画轴,与克朗合力缓缓展开。
疾冲忽从腰际口袋取出不知名粉末,洒向一旁火炉,火焰瞬间熊熊冲天,接着转为青色,再转为紫色,疾冲又是一把粉末扔进火炉,焰舌忽爆涨数倍,宛如一颗大火球,摘星正好站在火炉前方,变异玄幻之焰彷佛昭示着她乃皇女的神奇与尊贵。
村民们无不惊呼,被眼前景象震慑。
‘诸位请看,皇女出世,困龙得以破茧而出!’
画轴右方已完全展开,原先应是被困在左方柱子后的龙,竟已换了位置,出现在之前空无一物的画面右半边!
立即有人脱口叫出:‘脱困了!真的脱困了!’
‘神龙真的脱困了!’
‘图上的龙居然真的自行脱困了!皇女果然显现了神迹!’
原来此乃疾冲行走江湖时,从一眩人术士那儿习得的手法,将明矾灌入鹅胆内,悬挂当风处阴干,以此胆磨汁调色作画,日则隐形,夜则明现,画中原本就绘有两只龙,一只在左,困于柱后,一只在右,以鹅胆调色作画,日不见影,夜则现形,加上画轴特意只展开右半边,不知情者,便会以为龙真的移动了。
疾冲见百姓惊叹连连,脸上无不畏服,把握良机,手抹黄磷,轻碰困龙图,画作立即燃烧,一缕黑烟缓缓上升,疾冲喊道:‘皇女出世!困龙飞天!’
没一会儿功夫整幅画便已灰飞烟灭,一丁点证据都没留下。
村民们哪里见过这等玄奇幻术,惊呼之余,一个疾冲暗中安排的假村民大声疾呼:‘乡亲们!这事儿一定得传出去啊!让其他人知道,咱们晋国有了皇女,可是必得天下的啊!’
村民们纷纷附和,四处争相走告,站在高台上的摘星俏脸一沈,二话不说,拉着疾冲走下高台,一路直快走到村外了,才停下脚步,狠狠瞪他一眼,‘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装神弄鬼,这样愚弄百姓,很有趣吗?’
‘我这可是帮妳这位皇女在收买民心啊!让妳的名声传出去,足以和老头子抗衡!’
摘星心叫不妙,‘你还干了什么好事?’她熟知他翻天覆地的本事,若真要布局,绝不会只有这点伎俩。
疾冲一笑,‘妳还真是了解我,当然不只这一点伎俩,我还暗中调任过往旧部,重整兵马,再加上晋军与马家军合兵,可是替妳增加了不少势力,妳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我啊?’
这一切太过顺水推舟,摘星起疑,‘难道马家军与晋军不合,你自愿协助统领合兵,也是你在暗中搞鬼?’
‘马摘星,那是因为妳太天真,又太顽固,我只得先瞒着妳。但此刻妳已和我在同一条船上,老头他们势必认定妳与我共谋,明白妳这皇女绝非池中物,不能小觑。’
摘星简直气结,晋国分裂为二,互相对抗,对抗梁有何益处?对百姓又有何益处?这家伙满脑子想的都只是自己的面子、只顾及自己的心情,这与意气用事的小儿有何异?
他口口声声说要替她出头,其实不过是为了争他自己的一口气!
摘星明白,疾冲这一切举动背后最根本的原因,仍是出自他与晋王的不合。
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让这家伙头脑清楚,看清现状,还是得从他与晋王间的心结下手。
‘疾冲,多年前,你离开晋国,辗转四处流浪,究竟为何?’见疾冲扭过头,一脸不愿面对,她语气不由加重,‘若你还认为我马摘星与你在同一条船上,就告诉我实情。’她拉起疾冲的手,故意激他:‘不然,马上跟我去向晋王认错!承认这一切荒唐事都是你暗中所为!’
疾冲甩开她的手,大声道:‘凭什么要我跟那老头认错!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也别想!好,马摘星,妳想知道我为何如此痛恨那老头、处处与他作对吗?我这就告诉妳原因!’
*
三年前,梁帝雄心勃勃,派遣梁军来犯,疾冲亲率川龙军征战沙场,在忻州与梁军正打到紧要处,忽传来消息,临行前便已发病的娘亲,病情加重,已陷入昏迷,命在旦夕,他心里牵挂,但战事吃紧,不得不留守前线,可跟了他多年的副将们哪里看不出他思亲之愁?
一日,在前线打了个胜仗,疾冲却仍闷闷不乐,一人躲起来借酒浇愁,副将们找到他,知他因挂念母亲重病,劝了几句,便陪着他喝酒,喝着喝着,向来酒量极好的他不知为何醉得特别快,醒过来时人居然已经在往太原城的路上,赶车的马夫是他极为亲信的一名士兵,告知副将们悄悄决定将他灌醉,先送他回太原探望娘亲,战场上的事就甭担忧了,少帅只要在太原城等他们凯旋而归就行了!
哪知他人才到太原城,娘亲却等不到见他最后一面,已然咽气,而在前线的川龙军,遭遇突袭,统领不在,进退失据,大梁军队节节逼近,竟导致川龙军死伤万千!
当年率领大梁军队之主帅便是朱友文,此役可说是他初试啼声,一出手便一鸣惊人,杀得川龙军措手不及,重挫晋国,逼得晋王不得不暂时打消复兴前朝念头。朱友文收兵回梁后即受封渤王,成渤军之首,此后更是战无不克,大梁战神名号不胫而走。
而违背军令、擅自送走少帅的川龙军副将们,少数存活者,亦被晋王下令论斩,临死前仍个个力保疾冲被送回太原实是完全不知情,疾冲这才保住一命。
疾冲曾在行刑前苦苦哀求晋王,手下留情,晋王却坚决处斩。
他因此与自己的父亲完全决裂,愤而离家出走,这一走就是整整三年,毫无音讯,直至遇见马摘星,经过这一番波折,才又回到晋国。
然,父子间的心结,依旧未解。
他不是不明白军令如山,他的父王不过是依法处置,但只要想到那些弟兄们皆是因他而牺牲,他无论如何就是无法谅解晋王为何不能将心比心,饶过他们?
他之所以无法原谅晋王,实是因为他无法原谅自己。
这三年来,为了补偿那些副将与死去弟兄的家眷,他用尽方法攒钱,换取各式粮食民生物资,送往那些孤儿寡母村,照顾那些再也见不到自己丈夫的妻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爹爹的孩子。
摘星这才明白,为何他之前见钱眼开,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谈,原来不是因为他贪财,而是他自个儿扛下了数百数千个家庭的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