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族官僚在明元帝的治世也得以发挥其政治手腕。这次的主角是崔宏的儿子崔浩,他的基本方针是“文明化”。盘踞塞外的鲜卑族,一向是弱肉强食、不顾父子兄弟情分而自相残杀的族群,他们只有利益观念,丝毫不知义理为何物。崔氏父子认为,使形同禽兽的鲜卑拓跋部北魏政权文明化,是他们责无旁贷的任务。
身为汉人的崔氏父子所想到的文明化,不外是鲜卑族的汉族化。崔氏父子企图使蛮族政权靠北魏的军事力量,一面扩大领土,一面走上文明之路。
北魏明元帝的治世,相当于南方东晋灭亡至宋朝创始的时期,也是刘裕正活跃的时候。
每次北魏大本营在作南进或北征争论时,崔浩都全力驳斥南进论调。南方无论是东晋或受其禅让的宋,都是汉族政权,有中华思想、持“汉族至上”论的崔浩,以如下理由反对南进:
——展开攻城作战时,汉人善于守城,而我们却不善于攻城,将会因此损失极大兵力,这对我们而言非常不利。
表面上看起来是利害得失的考虑,骨子里却是“不攻打汉族政权”的民族主义思想。
明元帝是好战型的君主,不太喜欢政治,战争以外的事情,他都交给崔浩处理。崔浩于是趁机把北魏王朝组织大大的汉化。
“重文轻武”是汉族的传统。北魏政权曾几何时愈趋贵族化,军人的地位也随之低落。
宋武帝刘裕死去的翌年(公元423年),北魏明元帝也死了,享年三十二岁。长子拓跋焘旋即即位,是为世祖太武帝。太武帝即位时年仅十六岁,一切几乎都靠崔浩辅佐。太武帝吞并五胡十六国的残存政权,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国北方唯一霸者。
最后一个灭亡的北凉是匈奴系政权,以现在的甘肃省西部为领土,佛教都市敦煌也在其支配之下。随着中国北方的统一,佛教逐渐浸透到北魏的每一个阶层,并吞佛教国家北凉后,此一趋势愈见明显。
“可叹啊!这是大大值得哀伤的一件事——”
崔浩对佛教鼎盛之事忧心忡忡。佛教是异国印度的信仰,持汉文明至上的中华思想者崔浩,当然以此为隐忧。
崔浩对北魏的未来绘有伟大的蓝图。总有一天要与南方汉族政权大一统,使汉文明灿然于天下。孰料,情势此时却有了转变,这个以天竺为名的异国奇怪信仰开始蔓延了。
“非趁早禁止胡神(佛)之邪孰不可。”
崔浩身边的宗钦进言道。
“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崔浩对佛教的迅速蔓延深以为忧。
“我们必须先使主上痛恨胡神之教。”
另一名亲信段承根说道。在君主独裁制度之下,权力超越一切的皇帝,当然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要我们把胡神的不是之处,一一向皇上禀告吗?”
崔浩露出怏然表情说。
如果是就政治或农业问题说服太武帝,崔浩有充分的信心,但是,事关宗教,他就一点把握也没有。他没有自信能彻底诉说胡神的不是,何况佛教主要经典已有鸠摩罗什完成的汉文译本。想数落佛教的不是,必须读破这些汉译经典,有将之驳斥的理论根据才可以,而崔浩却没有这些经典。
“我们必须起用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伺候在皇上身边才行。”宗钦道。
“有这样的人吗?”
“嵩山有一个名叫寇谦之的道士,据说,这个人受了《神人图录真经》六十余卷真传。”
“六十余卷?”
这样的人应该有能力驳倒胡神经典才对。——崔浩重重地点头了。
寇谦之是五斗米教系的道士,以天师自称。宗教团体领袖大都辩才无碍,能抓住群众的心理,使人倾倒。寇谦之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崔浩于是推举寇谦之,将他置于太武帝身边。由于太武帝的父亲明元帝是佛教信徒,太武帝因而对佛教多少有所了解。寇谦之逐渐给予已是半个佛教信徒的太武帝极大的影响,并使之变成反佛教主义者。就这一点而言,崔浩的计划可谓得逞。
北魏太武帝因而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镇压佛教的君主。
实际上,当时的佛教界本身也有颇多足以被压制的弱点,而且僧侣之中颇多堕落之徒。当时常有为了逃避兵役或征调而委身成为僧侣的情形发生,因此,僧侣数目的增加,意味着国家经济力的低落。
为了达成霸业,国家需要的士兵当然是越多越好,而年轻人却以入籍为僧逃避兵役;农地很多,却没有人耕作——成为僧侣的年轻人,当然不会再下田耕作。太武帝本来就有过以经济理由限制年轻人出家的作为,直到受了寇谦之影响后,他才决定以思想理由破坏佛教。
发布严厉废佛令是北魏太平真君七年(公元446年)的事,太平真君这个元号本身就带有浓厚的道教气息,这时候的太武帝,已经是彻底的道教信徒了。事件的直接导火线是查出长安佛寺僧侣不但饮酒,更暗藏有兵器之事。此时长安附近的杏城,一位名叫盖吴的人正拥十余万民众造反,北魏军正派兵前往讨伐。
“佛寺僧众与盖吴有所勾结。”
崔浩如此煽动太武帝。
太武帝立即下令悉数诛杀长安僧侣,并且烧毁经典以及佛像之类的东西。太武帝当时正在亲征途中,他对在国都平城(今大同市)留守的太子拓跋晃发出“全国依照长安模式行事”的勅令。太子是佛教信徒,他在把这个勅令转达各地之前,先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佛教界人士,僧侣们因而得以抱着经典和佛像亡命;然而寺院和塔之类的建筑终究无法隐藏,悉数遭到破坏。
极力怂恿太武帝废佛的,是一身充满中华思想的崔浩;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为反对废佛的,竟然是道士寇谦之。虽然宗旨不同,但或许因为同是宗教中人,寇谦之认为对佛教采取极端政策,会对国家不利吧?
不管太武帝和崔浩何等执拗,佛教还是无法根绝。太子泄漏勅令当然大有关系,但不论任何力量,都无法烧尽存在于人们心底的东西。何况佛教正日益兴隆,而非处在衰退期。以传道为目的、由西域前来中国内陆的佛僧正络绎于途。
更具讽刺的是,太武帝发布废佛令时,边境佛教都市敦煌的佛教正处于最鼎盛时期。
——听说,内地正在闹废佛之事。我们暂时在这里观看情势吧!
这是传道僧侣留在敦煌的理由。敦煌石窟群中,北魏时代建造者,迄今尚存三十多窟。
由于崔浩的孜孜努力,太武帝是确确实实地汉化和文明化了;这也意味着,他的意识形态已经起了质变。连崔浩始料未及的想法,也在太武帝的心中萌芽了——“民族自尊心”,作为鲜卑拓跋部的民族自尊心。
“着手编纂国纪。”
太武帝对崔浩下了这个命令。太武帝想到要编纂北魏历史,大概也是民族魂在他的心里燃烧起来的缘故吧?点燃这把火的,当然是崔浩的汉化教育。
“编纂时必须以忠于史实为原则。”
太武帝对负责编纂的崔浩道。
崔浩身边有许多奴颜婢膝、处处以说奉承话为能事的人,其中的一个——著作令史闵湛——进言道:
“编纂国纪乃未曾有之盛事,必须让它能留传到万世之后。因此,我们最好把它刻在石头上。”
“或许这样比较好。”
崔浩表示赞成。
蔡伦发明纸张距当时已三百五十年。虽然纸张非常便利,但比起木简或竹简却脆弱许多,这样的东西是否能留存后世,委实值得怀疑。为了留传后世,最好的方法是将纪文刻在石头上,后世人需要时,可以随时利用这些石头拓写。
崔浩于是在平城西郊天坛东侧竖立起无数石碑,将“国纪”刻于其上。竖立的石碑有“方百步”,也就是每边为一百五十公尺的正方形。
由于这些石碑矗在路边,所以任何人都可以站在前面阅读。结果是,读了纪文的鲜卑拓跋部族,无不勃然大怒。因为上面详细记载着未进入中原前的鲜卑拓跋部的未开化状态。
“这些纪文把我们写得无异于禽兽!”
“对!这是在侮辱我们!”
“把我们说成只知利而不知义,岂有此理!”
拓跋部人倘若未汉化,理应不会阅读该石碑上的汉字才对,而会读汉字,倘若未经精神上的汉化,也应该不会因读了“国纪”而怒不可遏了。
说他们在塞外专事掠夺,实际上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为若不掠夺他人,自己就会遭人掠夺。弱肉强食有何不可?如果不成为强者,只有死路一条啊!父亲死后,将自己生母以外的父亲妻妾纳为自己的女人,又有何不可?若非如此,这些女人要由谁来保护呢!
上面写的这些是极其自然的事情,所以,即使读了纪文也理应不会因此发怒才对。拓跋部人读后勃然大怒,是不再视此为当然之事的缘故,也就是说,他们已在精神上汉化了。
他们把这件事情向太武帝诉说。太武帝听后暴跳如雷,在拓跋部中,他是最汉化的人。
崔浩遭逮捕后被处死刑。除此以外,他的族人、姻戚,包括宗钦在内的执事部属,甚至府邸佣仆,五族全都被杀。用囚车被拖往城南刑场时,数十名卫士轮流爬到囚车上,向崔浩撒尿。
对北魏的汉化倾尽全力的崔浩,可谓死于自己推行成功的汉化下。
这是太平真君十一年(公元450年)的事,太武帝于两年后被一个名叫宗爱的太监杀害。
太武帝长子拓跋晃以皇太子的立场,将父亲发布的废佛令一事透露给佛教信徒,因而救了他们的性命。太监宗爱由于素为这位皇太子所僧恨,于是使诡计让皇太子的一名近臣背上冤罪,并且奏请太武帝将之处刑,皇太子因这起事件忧愤而死。皇太子近臣无辜冤死之事,后来被查了出来,行谗言的宗爱因害怕会被诛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死皇帝,拥立太武帝末子拓跋余就皇位,自己成为大司马、大将军兼宰相。
新帝拓跋余实在看不过宗爱的专横,有意将之除去,却反被其所杀。所幸有刘尼、源贺、陆丽等人奋起逮捕宗爱,连同其三族一并诛杀。
拓跋余在位仅二百余日,因而不被列为北魏皇统,廷臣旋即拥立已故皇太子的儿子拓跋濬。这时候还幼小的拓跋濬,就是后来的文成帝。
废佛令到太武帝晚年已缓和许多,文成帝即位之时,这项禁令完全形同具文,遭破坏的寺院也开始修复。
南朝宋发生巫蛊事件,文帝被杀,一阵纷乱之后,孝武帝即位。北魏则正当太武帝被杀而文成帝即位的翌年。南北同时都发生皇帝被杀、并由下一代皇帝即位之事。
北魏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都是幼年即位,而将国都从平城移至洛阳是公元493年的孝文帝时代。北魏至此已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原国家,拓跋部所使用的鲜卑语也遭禁用,改以汉语为国语。
拓跋部丧失民族语言了。九泉之下的崔浩,大概会因此而道一句“我事成矣”并且莞尔一笑吧?
孝文帝于五岁即位,在位二十八年。其间,南方的宋灭亡,由齐取而代之。孝文帝于公元499年去世,二子拓跋恪继位,是为宣武帝。
南方齐的灭亡,是北魏孝文帝去世后仅仅两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