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诸葛孔明再度率军北伐,越过斜谷道,来到渭水沿岸,这是经过两年时间准备才动员的十万士兵队。在街亭一役及张郃阵亡的战役之间,曾经有过一次进击至陈仓后又撤退的战斗,因此,这次北伐算是第四次。由于使用孔明所发明的木牛、流马,运输作业极为顺利,庞大军队来到渭水南边一个叫武功的地方。现在的地图上,武功在渭水北岸,但若依据三世纪前半的水路情形,武功这个城市应在渭水南岸。
魏的主帅又是司马仲达。有意攻打长安的蜀军,一定会渡过渭水到北岸,因此,魏军大可在渭水北岸严阵以待,并于蜀军渡河甫毕、尚未整顿阵形之际,给予痛击。而司马仲达发下的指令却是:
“全军渡河!”
“主帅是准备布下背水之阵式吧?”
魏军幕僚猜测这个命令的用意。而发下命令后的司马仲达则显得无比紧张,他轻轻摇头自语道:
“蜀军要是绕山到东边,问题可就大了。希望他们到西边的五丈原……”
战争无异赌博。司马仲达下的赌注则是孔明会走过五丈原。
倘若蜀军走东进路线,则其目的在于速战速决。仲达由孔明的性格判断,蜀军会为了长期作战而走向西边。因为这是一场赌博,所以,仲达根本未做敌军东进时的准备,他的一切作战计划,都以蜀军开往五丈原为前提。
孔明果然向西方前进。
“他们前往五丈原了!他们前往五丈原了!”
司马仲达孩子一样地欣喜雀跃。这么一来,他可以不必为改变作战计划而费心了。
实际上,诸葛孔明并不是一开始就决定走向西边的,他会一度倾向速战速决,因而考虑采取东进策略。后来改变决定向西方的五丈原前进,是因为与同盟的吴国之间洽谈有了结果的缘故。
——希望贵国由居巢、湖口两地攻打合肥新城。
孔明曾经如此向吴要求。
之前蜀、吴同盟甚不谐调,原因不外乎彼此利害关系并不一致。这次,两国终于有了共同的利害关系。攻取合肥是吴的夙愿,而一旦取得合肥,它将成为北进时的桥头堡。此外,有了这个前哨站后,以后可以免除来自北方攻击的威胁。过去未敢攻打合肥,是因为魏的兵力过强,现在情形已大不相同,由于魏的大军前往迎击蜀军,因此,吴于这个时候攻打合肥,魏应该不可能派出援军才对。
吴遂对攻打合肥之事欣然表示同意。
由于蜀已在五丈原采取持久作战的态势,吴没有魏派援军之虑,因而在精神上轻松许多。
进驻五丈原的蜀军,十万将兵奉命开始在当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这就是所谓的“屯田政策”。
于是,士兵们当起农夫来了。
——慢慢地来。
蜀军摆出这个态势给魏军看,目的在于使对方变得心浮气躁。
“你们要慢慢地来,我们也可以不快不慢呀!”
司马仲达笑着说了这句话。
仲达由于得到间谍的报告,对蜀的内情知道得很清楚。内讧频发是蜀军内部的传统,因此,屯田生活拖得越久,内部的派系斗争也会越演越烈。
——等他们发生分裂吧!
仲达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
孔明当然知道己军的弱点。但他持着乐观态度,期待在己军的派系斗争白热化之前,魏会因合肥被吴攻打而军中产生动摇。
未料,孔明的期待落空了。
因为,吴军攻打合肥的情形并不顺利。这一点或许不该苛责吴军,而应称赞据守合肥的魏军英勇吧?
由于合肥的魏将满宠十分善战,吴军始终无法攻陷该城。
不仅如此,魏军虽然正与西方的蜀军交战,魏明帝却于这个时候搭乘龙舟亲临与吴交锋的战场——这是皇帝亲征。由此可见,魏是何等重视这场与吴之间的战役。魏军士气因而高昂到了极点,相对于此,吴军则闻风丧胆。
于魏、蜀交战之际进兵合肥的吴,原本企图以趁火打劫的方式取得合肥。而魏却一方面与蜀继续交战,一方面则由皇帝御驾亲征。
孙权的侄儿孙泰于此役中阵亡,吴军士气因此更加低落。
“什么!孙权从合肥撤兵了……”
接到报告时,孔明露出明显沮丧的表情。喜怒哀乐一向不形于色的他,由于过分错愕,来不及掩饰内心的失望。
孔明期待的是,魏因听到号称十万大军的吴军攻打前来,因而陷入进退维谷状态。纵然吴要胜魏不是容易的事情,但两军交锋总会持续一段时期,没想到才两个月,吴就撤兵了!
——退兵!我们没有必要在此苦战!
孙权是很干脆的人,看到形势不利,立刻下令撤退,以免受创更深。
“我以为他们起码能熬半年呀!”
看到孔明失望的表情时,幕僚不觉面面相觑。
——丞相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
幕僚们彼此用眼睛说着这句话。
——果然……
这是他们用眼睛说话的结论。
“果然”什么呢?近来诸葛孔明的健康情形非常不佳。虽然此一情形迄今为止,只有身边人员知道,但他的确已罹患重病。
这一点从他说话时的样子就能看得出来。他最近说话时常常停顿,这显然是由于气透不过来的缘故。多年的辛勤工作,终于侵蚀到他的健康了。
——丞相显然陷于焦躁状态……
幕僚中最贴身的几个人发现到这一点。
“在撒手西归之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孔明知道自己健康情形日衰,非常焦急。来日不多,而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在此一情形之下,他还能不焦急吗?
“孔明的样子有点不对劲……”
敌将司马仲达也发觉到这一点。孔明是他多次对峙过的夙敌。
“孔明想的是什么?”
这是仲达数年来无日不想的问题。战争本来就是揣测对方要出的招数,然后确立己方的作战方针,仲达最重要的工作可以说是“对孔明的研究”。孔明的一切动态,他自信比任何人要清楚得多,孔明心里在想什么,他大概都猜得出来。
但孔明近来的作战指挥,常有令仲达无法理解之处。“奇怪?”令仲达摸不着头绪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不是正常现象,一定是孔明出了什么问题。
孔明频频摆出挑战姿态。和过去相比,这是极不寻常的事。
“即使对方挑衅,也绝不可出击!”
司马仲达如此命令部下。发下命令后,他又有摸不着头绪的感觉。现在,一个推理在他脑子里逐渐成形了。
“会是如此吗?一定是这样!”
仲达开始认为:孔明十之八九健康出了问题。依据军使的话,蜀军内行鞭打二十以上之处罚,都要由孔明亲自裁决。孔明睡眠时间因而被剥夺许多。
“这样,一个人的健康不被拖垮才怪哩!”
听到这件事情时,仲达有了这个想法。——孔明一定是积劳成疾,而且病得相当严重!
像孔明这等不简单的人物会感觉焦躁,一定是自觉命在旦夕的缘故。他有许多事情想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见到有所着落……
一次,蜀军军使送了巾帼(女用头纱)和妇人衣服来。
——只会布阵而不敢出击,你岂不像个女人吗?
送来的礼物,意在嘲讽。
打开馈赠物之包装时,在场部将莫不勃然大怒。
“我们岂能忍受这等侮辱,立刻出击吧!”
年轻将校尤其气得直跺脚,口口声声说非立即出击不可。
“且慢!”仲达制止急欲采取行动的部下,道,“不可接受挑战是皇上的旨意。虽然如此,孔明如此侮辱我们,我也和你们同样有怒火难抑之慨。好!我就奏请皇上准许我们出击吧。回头我会派急使请示皇上的。”
仲达当然只是故作姿态罢了,他绝无出击之意。——他要等待孔明撒手西归。
愍——诸葛孔明在案头白纸上写了这个字后搁下笔来。只写一个字,他就觉得很疲惫,他望着自己写的这个字,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个字着实没有平时的劲道。
“该躺下歇息吧!”从者道。
全身疲惫得实在无法再支撑的孔明,正想躺下歇息一会儿,未料,总管却于这个时候进来报告:“尚书仆射(官名)李福大人来到。”
这是成都天子听到丞相病重,特地派遣使者前来五丈原探望。李福以勅使身份前来之事,有人已于这天早晨报告过。
躺着迎接勅使,当然是不可以的事情。
李福不只为了探病而来,一方面也是承天子之意,对国家大计有所咨询。蜀国在政治、军事上的一切,全由诸葛孔明掌管,孔明一旦去世,皇帝将会不知如何统治国家。
孔明只回答咨询的问题。成都天子问的尽是一些细枝末节。
“只关心零碎小事……”
孔明为成都的天子不注意骨干大事,却只关心细枝末节等小事而忧心。该询问的事情,天子都忽略了。
“那我就告辞啰!”
李福站了起来。
“李兄,请把那个东西带回去吧!”
孔明指了案头上的纸张。
“上面写的‘愍’字,是什么意思呢?”
李福一时体会不出这个字的意义。
“那是洛阳……汉天子的谥名。成都天子交代上次来的勅使,要我为最近崩殂的洛阳汉天子起的谥号……”
“是吗?好,那我就把这个东西带回去咯!”
李福拿起这张纸,恭敬地奉到头上。
山阳公,即是将帝位让给魏的废帝刘协——献帝,于这一年的三月间去世。“献”是魏所奉的谥号,蜀自然需要另奉谥号,因为刘备是以献帝之后继者身份即位的。
孔明为废帝起的谥名是“愍”。在魏被称为献帝的这个人,在蜀则被称为愍帝。这个谥名是追念被曹丕所迫而失去帝位的不幸天子。
勅使李福辞退后,诸葛孔明躺下歇息。未料,这一躺,却再也没有起来。躺在床上的他,偶尔以微弱声音问道:
“李福还没有回来吗?”
伺候于身边的人以为孔明是在说呓语。勅使李福已离开五丈原回成都去了,怎么会再回来呢?
“李大人已回成都去了。”近侍悲戚地回答。被称为睿智赛过神仙的诸葛孔明,意识是否开始混浊了?
未料,勅使李福于两天后,再度来到五丈原。
“你好像忘记什么事情吧?”
诸葛孔明微微睁开眼睛,问道。
“是的。这是我回来的原因。”李福回答。
“你忘记问一件重要的事情,对吧?”
“丞相猜得一点没错。要问的事情是……”
李福说到这里,往前倾身,孔明抢白说道:
“以公琰(蒋琬之字)最为理想……”
诸葛孔明死后,以什么人当丞相来主持国事最为理想呢?——李福是为了要问这件事而回来的。实际上,成都天子刘禅并没有叫勅使询问这件事。天子咨询的尽是一些小事。
——陛下交代的事情,全都问过丞相,并且得到回答。可是,光问这些够吗?有没有疏漏更重要的事情……
李福在返回成都的路上再三思考这个问题。结果,他终于发现自己应就继任者问题有所请示。虽然不在勅命之内,但他还是为了问这件事立刻赶回五丈原。
“蒋公之后呢?”
“以文伟(费祎之字)为宜。”
“在这之后呢?”
诸葛孔明靠在枕头上的头微微摇了一下。他没有再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