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子全然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忽然胸口像是突然被人捅了一般,顿时接不上第二句话。
“去洗个澡吧。”
“你是叫我把手洗干净吗?”
不知怎的,铃子仿佛感到蒙受了屈辱似的,板起面孔来了。
“铃子,我不愿意看到你做那样的事。”
“为什么?”
“太凄惨了。”星枝加强语气断然地说。
铃子一言不发,像是被冷落了。
“我总觉得你太可怜,看不下去啊。教人不由得生气啊。”
“为了我吗?”
“当然啰。”
“我明白了,也很高兴。”铃子自言自语地说,“千金小姐和贫苦人家的姑娘是不同的啊。也许这是天生的性格,没法子改吧。我只是同情师傅,真心地想尽尽本分。我倒没打算要当贴身徒弟,或者献媚讨好,才来照顾师傅身边琐事。只是个人喜欢罢了。不过,女人一结婚,什么都……”
“要是别人,爱干什么我才不管呢。我是爱你,才不高兴的呀。我心里感到难受啊。”
“唉!”铃子抱着星枝的肩膀,让她坐到镜台前。
“我给你化妆吧。”
星枝顺从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都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西服。
铃子给星枝重理了理头发说:
“我打十四岁就当了师傅的贴身学徒,他还送我上女子学校,对我很慈祥,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然而,我还是同女佣一块儿干厨房活儿,毕竟还是别人的家呀。环境使我变成懂事的孩子,我首先考虑的,是别人的心情,而不是自己的情绪。我一心想学舞蹈,也学会了忍耐。”
“什么别人的心情,从旁能那么了解吗?我有点怀疑!”
“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师傅没有师母。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我觉得自己更加了解师傅的心情。有时我也在想:假使我不在师傅身边,师傅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说不定总穿着那件脏衬衫,指甲长了也不修剪吧。”
“所谓了解别人的心情,你不觉得可悲吗?”
“是啊。我这才深深感到艺术是多么可贵。假使我不是献身艺术,一定早就变成性情怪癖,心跟儿坏,或者小大人啦。也一定不成其为少女了。是艺术拯救了这一切啊。”
“说起艺术,我很害怕呐。”
“舞蹈不就是艺术吗?正因为你很有舞蹈天才,人们才能够谅解你的任性放肆,不是吗?你一旦跳起舞来,简直就像一个难以控制的疯子。”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所谓艺术太可怕了。我一跳起舞来就着迷,不顾一切地纵情地跳。真像邀游太空,心情非常舒畅。然而,不知为什么,也有点杌陧不安:自己究竟会飞到哪里去?结局又会怎么样呢?那种心情就像在梦幻里翱翔天际,无法控制,一味飞行,即使想停下来,也会身不由己,仿佛是别人的躯体了。我不想丧失自己。不管对任何事,我是不愿意着迷的。”
“你这个小姐希望太高啦,自命不凡,才敢于说出这种话。令人羡慕啊。”
“是吗?铃子真的要立志当个舞蹈家吗?”
“讨厌。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铃子边笑边拿起大白粉扑儿,扑打星枝的脸。星枝一声不言,闭上了眼睛,把下巴颏稍稍向前一扬,说道:
“你瞧,我这副脸显得多寂寞啊。”
铃子给星枝擦脂描眉,一边说:
“刚才你为什么忧伤起来?表现得那样粗暴,舞姿突然松垮了。”
但是,星枝就像那迷人的假面具一样,纹丝不动。
“如果我在舞台上摔倒,那不是大出洋相了吗。”
“因为我不想跳了呀。刚要走出舞台,看见母亲坐在观众席上,心里就不想跳了。舞步突然乱了,怎么也跟不上音乐的旋律。伴奏也太差劲啦。”
“哟,令堂来了?”
“她把她物色的候选女婿俏俏地带来啦。干吗要让他们看到我的裸体舞蹈呢。”
铃子惊愕地望着星枝的脸。
“好了。”铃子把眉笔放到镜台旁的化妆皮包里,又说:“唉呀,项链呢?收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本来放在这儿的嘛。你真的不知道?真糟糕,怎么会没了呢?你让开一点我找找看。”
铃子说着,一会儿拉出镜台的抽屉,一会儿又看了看镜台后面,心神不定地西寻东找。星枝一任铃子找去。
“算了,说不定女佣拿走了。”
“要是她拿走就好,可是没见女佣收拾过镜台啊。如果弄丢就糟了。我不该放在这种地方,它同舞台使用的玻璃赝品可不一样。我去问问别人就来。”
铃子慌里慌张地走出了化妆室。
星枝对镜顾影自怜。
外面的晚风已带来了初夏的信息。但化妆室里由于放着舞蹈服装、花束,还有她们的脂粉,荡漾着晚春的气氛。娇嫩的肌肤,光润似玉。
行驶美国航线的“筑波号”于上午八时进入横滨港。
由于职业上的关系,竹内他们经常迎送外国音乐家和舞蹈家,他们估计好轮船靠岸的时间,比别人稍稍来晚一点。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上午到了。海关房顶的尖塔,迎着初夏的朝辉,街树投下了影子。
汽车在海关前停下。铃子去地面服务部买了入门券。的确是码头的样子。她们一边观望右边成排的低矮而细长的仓库,走过了新港桥。桥的左侧,是臭水沟般的肮脏海面。在三菱仓库前面,停泊着许多日式木船,船上晾晒着洗过的衣物,诸如衬裙、布袜子、长内裤、贴身衬衫、尿布和小孩的红衣裳等等,而且又旧又令人恶心,这反而给周围现代化的海港风景,增添了异国情调。也有的船上,人们在洗刷早饭的餐具。
除了竹内和铃子外,还有两个女弟子跟来了。其中的一个在海关看守所前下了车,拿照相机去给他们看。
他们来到第四号码头,星枝已在那里等候着。她家在横滨,所以独自先来了。
“哦,你来了,好啊。”
竹内一下车,马上把自己的花束交给了星枝。星枝把花束接受下来,却说:
“可是,师傅,我不认识南条呀。我不愿意献这种玩意儿。”
“没关系嘛。他以后就是你们的舞伴,要同台演出啦。他是我值得自豪的弟子,和你自然情同师兄妹啰。”
“我和铃子约好,不同南条跳了。不来接他就好啦。”
竹内笑盈盈地走到轮船公司派驻人员那里去查找船客的名单。铃子也从后面瞧了瞧,说道:
“啊,有了。师傅,是一百八十五号舱房。到底还是回来了。回来了。”
铃子神采飞扬,差点舞蹈起来。她把手搭在竹内的肩上,竹内也喜形于色,说:
“是嘛,到底还是回来了。”
“简直是做梦啊,我的心怦怦直跳呐,师傅。”
他们以快活的神情眺望着海港。
除非南条精神失常,要不怎能不通知竹内师傅一声就回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对南条的这种气愤、疑惑,夹杂在重逢的喜说之中,似乎也卷进了在码头上迎接轮船靠岸那种心理状态里。竹内的脑海里,兴许还浮现出他心爱的弟子南条少年时代的面影哩。
他们登上码头的二楼,就在临港的餐馆里等候。那里也挤满了接船的人。不论谁都透过敞开的窗户,远眺着海港。女弟子们沉不住气,只喝了一口红茶,把花束搁在桌上,就走到廊道上去了。
海港沐浴在初夏午前的灿烂阳光之中。
汽艇在停泊着各国邮轮、货船的空隙间穿梭而过。
铃子兴奋得分辨不出哪艘是“筑波号”了。横滨出生的星枝指着海面上说:
“那就是。喏,现在正往这边驶来,带红色横条白烟囱那艘漂亮的大船呀。是烟囱又粗又矮的那艘呀。据说,轮船要是没有烟囱,旅客就会产生一种不安的心理。所以轮船公司为了招徕顾客,总要把烟囱装饰得别致些。这叫做化妆烟囱呀。烟囱大,看起来似乎可靠,速度也快似的。”
铃子一认出那艘“筑波号”,就想象着南条眺望着令人怀念的祖国大地,他的心情该是怎样的喜悦啊。她仿佛自己就是南条似的感到欢欣鼓舞。
“南条大概也在眺望着我们吧。肯定会眺望我们的。也许是站在甲板上抢着用望远镜眺望呢。”
铃子说着,像要借用一下旁边那个女人的望远镜似的。那女人脚登拖鞋,身穿长袖和服,头发干净利落地蜷曲起来。
“船开动以后,到靠岸还早着呢。咱们散散步去吧。”
星枝说罢,挽起了铃子的胳膊。
她们逆着匆匆奔来码头的汽车和人群往前行,一折回刚才来时那条路,铃子就一味望着“筑波号”,神情很不平静。
星枝翻开报纸的神奈川版,出声读起“进出船栏”的报道:“今天进船……今天出船……明日进船……明日出船……今天.停港船……”她对照着停泊的船只,说明这是邮政部资助建造的哪级邮轮,那是达拉阿公司的货轮等等,真不愧是个横滨姑娘。而铃子却心不在焉地听着。
她们来到了栈桥。行驶欧洲航线的英国船已停泊在那里。在甲板上,只有一个水手,正在向这边俯视。她们靠近船腹,只觉得寂静得可怕。
栈桥餐馆也已经停止营业了。
货运马车嘎达嘎达地开了进来。这是匹多么老朽的瘦马啊。车夫和马也很相称,他在打瞌睡,快要掉落下来似的。那种体态就这样下去,他非摔下来不可。虽叫马车,实际上是辆只在车板四角竖着棍子的破车。
一对像是英国人的老夫妻,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从对面悄悄地回到了船上。少女用甜美圆润的嗓子在歌唱。
星枝和铃子站在栈桥的顶上,或者说站在二楼的一端,默默地眺望着海港。过了好久,星枝突然问道:
“铃子,你要跟南条结婚?”
“哎哟,哪儿的话呀!为什么要打听这种事儿?真讨厌!那是谣传。”
“你不是想等南条回来就结婚吗?”
“胡说,这只是别人那样说罢了。”铃子快嘴说过之后,又立即自言自语道:“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他到外国去的时候,还把我看做孩子呢。”
“是初恋吧。”
“那是五年前的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