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子放低声音说:
“不过,在舞台上取得成就,成为舞星,好像不是靠勤奋和才能,而是靠星枝你这样逞能才有可能似的。这倒也没什么,你尽管把我踩在脚下,自己爬上去好啰。”
“我才不呢!”
“可是,星枝。别人对你亲切和爱恋,你可曾感到高兴?”
星枝没有答话,只是瞧着镜中的自己。
铃子从她身后走了过来,脸并脸地照着镜子说:
“星枝,像你这样,也会爱别人吗?那时你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准是一副好看的样子吧?”
“我准会是一副落寞的表情呗。”
“撒谎!”
“因为舞台化妆,看不见罢了。”
“快点把衣裳收拾好吧!”
“算了,女佣会来拾掇的。”
这当儿,竹内从舞台回到了化妆室。
《花的圆舞曲》落幕之后,还有竹内的舞蹈,这是今晚的最后一个节目。
铃子轻盈地迎了上去。
“今晚得到师傅多方指点,实在太感谢啦。”
铃子说着,用毛巾揩去竹内脖颈上和肩上的汗珠子。星枝依然坐在自己的镜台前,纹丝不动。
“谢谢师傅啦。”
“祝贺你们。获得巨大成功,这比什么都好呀。”
竹内一任铃子摆布自己的身体,自己只顾卸妆。
“都是托师傅的福啊。”
铃子说着,脱下了竹内的衣裳,揩拭着他那裸露的脊背。
“铃子,铃子!”星枝用白粉扑儿敲了敲镜台,尖声地责备道。
但是,铃子佯装没听见,在盥洗间把毛巾洗净拧干,再转回来,一边勤快地揩拭着竹内的胸口和脊背,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起今晚的舞蹈来。最后像把竹内的脚抱起来似的搁在自己的一只手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指他的脚心,一直措到脚趾弯,揩得干干净净。接着,还抚揉他的腿肚子。
铃子兴冲冲地又擦又揉,动作里洋溢着真挚之情,显出师徒之间的美好关系,也表现一种纯朴的心意,丝毫没有半点矫揉造作。
铃子的动作太纯熟了。加之她还穿着舞服,肌肤裸露,有些举动令人感到好像是男女在密室里动作一般。
“铃子!”
星枝又喊了一声。这尖声有点歇斯底里,充满了厌恶感。然后,她霍地站起来甩手就走。
竹内默默无言地目送着她。
“啊,行了。谢谢。”竹内走到坐落在房间一角的盥洗间,一边洗脸一边说,“听说南条下周乘船回来。”
“啊,真的吗,师博?太好啦,这次真的回来吗?”
“嗯。”
“不知他还记得我吗?”
“那时候,你多大?”
“我十六啦。南条曾责备我说:同一个不曾搞过恋爱的女子跳舞,没有情绪,跳不起来呀。不知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这回他一定会高兴地主动要求你同他跳呢。也许还会说,还是没搞过恋爱的人好呐。当年他认为是个孩子,如今变成这么娟秀婀娜的舞姬,他定会吓一跳的吧。”
“瞧你说的,师傅。我一直愉快地盼望着他回来教我跳舞。如今愿望快实现了,我反而又感到担心、害怕了。他在英国学校勤奋学习,又在法国观摩了第一流舞蹈家的表演。像我这样的人,他能瞧得上吗?”
“男人总不能独舞啊。无论如何也要有个女伴嘛。”
“有星枝在呀。”
“你要超过她嘛。”
“我要是被南条看见,身体一定颤抖得缩成一团哩。可是星枝肯定能若无其事地跳。只要舞伴称心,她自己也像着了魔,能够发挥无穷的威力,太可怕了。”
“你也真爱操心。”竹内有点不悦地说,“南条一回来,我们马上举办回国汇报表演会,到时让你和他一起跳。南条带头,你们两个人密切合作,让我们的研究所发展起来,我也就放心引退了。让你吃了不少苦,今后更要同南条携手好好创一番事业。研究所的地板要换成新的,墙壁也要重新粉刷。”
铃子回想起南条回国比预定日期推迟了两三年,是竹内之所以担心的原因,也就想象在横滨欢迎时将是怎样的喜悦了。
“他还是绕道美国回来?”
“好像是。”
“为什么说好像是呢?”
铃子惊讶地反问,难道信上或电报里没有写明吗?
“实际上是刚才在这儿听到报社记者说了声‘南条君快回来了吧’,我这才知道的。”
“那么,他什么都没告诉师傅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铃子楞住了。她一看见师傅阴沉的脸,就同情师博;同时也深感失望,仿佛自己本人也是被南条抛弃了似的,瞬时眼泪晶晶欲滴了。
“真叫人难以置信呀。全靠师博一手栽培,他才得以留洋,想不到竟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疯子。师傅您干吗还亲自到横滨去接他呢?真讨厌。不管怎么说,我再也不同这种人跳舞啦。”
星枝走到走廊。这时管理舞台道具和灯光的人正忙不迭地拾掇。乐师们拎着乐器回家了。
观众席空荡荡的漆黑一片。
这次表演会的发起人,舞女们的至亲好友,还有一些像是她们的崇拜者——学生和小姐,不知怎的,都带着兴奋的神情。有的在评论今晚的舞蹈,有的坐在长条椅上等侯,还有的在后台进进出出。
说是舞女,其实是舞蹈艺术研究生,她们不见得都愿意终生献身于舞台事业。立志将来当舞蹈家的人也很少。当中一半是女学生或小学生,而以小姐居多。
她们的化妆室比铃子她们的宽敞。有的人在脱衣裳,有的人去后台的澡堂洗澡,有的人在卸妆,还有的人在寻找自己的花束,各人都随便地忙于做回家的准备。舞终之后,在热闹、快活的气氛中,情意绵绵,话声里充满了朝气。
星枝在廊道上接受了各式各样人物的老一套寒暄:“祝贺演出成功”,还应邀签名,备受赞赏。
她对于这些都一一作了简单的回答,然后到舞女们的房间去消遣。她家的女佣在廊道上呼喊她,她就和女佣一起回到自己的化妆室去。
一打开门,铃子正好站在竹内身后给竹内穿西服。
跟方才不同,星枝不把它当一回事,连瞧也不瞧一眼。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她边走边告诉女佣该取走的衣裳。
于是,铃子用目光向她打了招呼,她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披上春外套,把竹内一直送到大门口。
没等竹内的汽车开动,铃子就劲头十足地说:“南条下周就要乘船回国啦。”
但是,星枝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是吗?”
“说要回来,也没通知师傅。真是忘恩负义呀!这太不像话,太无情了。师傅真可怜,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是啊。”
“要是在舞蹈家同人中抵制他,在报上一起写文章骂骂他才好呢。咱们约好啰,不去接他,也决不同他跳舞好吗?”
“嗯。”
“不行,靠不住,你应该更认真地表示愤慨才是。星枝你也不亚于南条,是个薄情人啊!”
“什么南条,我不认识他!”
“师傅不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经常谈论他吗?难道你没看过南条的舞蹈?”
“舞蹈倒是看过。”
“跳得很出色吧。他被誉为日本的第一个天才西洋舞蹈家。是日本的尼仁斯基①,日本的谢尔盖·里弗阿尔啊。所以师傅忍痛借钱供他留洋。竹内研究所才落得这样穷困的呀。”
①尼仁斯基(1890—1950),苏联舞路家。
“是吗?”
星枝的司机和女佣前来取她的衣箱和客人赠送的彩球,正好打了个照面。
坐在廊道长椅上的一个青年站了起来,从星枝身后迎上前去,喊了一声:
“友田女士!”
“哟,你在干么?怎么还不回家?”星枝说着,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铃子回到化妆室卸了装之后,在犄角的屏风背后边宽衣边说:
“就说今晚咱俩的表演会吧,师傅也是七拼八凑借钱来举办的。”
“是吗。”星枝觉得胸前和胳膊抹了白粉很不自在,便说:“洗个澡再回家怎么样?”
“星枝,你也该考虑考虑啊。研究所的房子、乐器,凡是值钱的东西,全都拿去抵押了。为了筹措今晚的会场费,师傅奔波了三四天呐。”
“大概欠了很多戏装费吧。戏装店老板也来吵闹过了。我就讨厌这个。”
“星枝!”铃子再也忍耐不住,“你知道隔层拉窗外面是乞丐这句话吗?”
“当然知道啰。就是说闹起穷来,连缎子腰带也得卖掉呗。”
“就说星枝你吧,难保什么时候不卖掉缎子腰带。就是乞丐也得吃大米饭嘛!你太不体谅人啦。拿刚才来说,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摆出一副令人讨厌的面孔。我作为弟子照顾师傅,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太脏了!”
“脏?什么叫脏?”
“太脏了,师傅赤身露体的,多脏呀。你干吗还老去接触他的身体呢?”
“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