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鬼”并没有来找我。
从绿化带的阴影中伸出身子一探究竟,不知何时公园里已经空无一人。滑台边堆在一起放着的六个书包也只剩下了一个。不用说,那剩下的就是我的。
最初就觉得奇怪,从来不理会我的他们不但邀请我一起回家,还说什么一起在公园里玩,并且还是玩捉迷藏。自从一年级玩过很多次之后,捉迷藏什么的几乎就被遗忘了。虽然在公园中心猜拳决定了谁是“鬼”,但真正的“鬼”从一开始就必然是我吧。
我拾起仿佛煎锅一般滚烫的书包出了儿童公园。油蝉的叫声明明很吵,我却感觉四周一片宁静。太阳一点点钻心地灼烧着后脖颈,汗滴从咽喉滚落到前胸。
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边想着晚上捕虫的事。
开始和妹妹两个人去捕虫是从上个月月初开始的。大概是三天一次的频率,地点总是在河边。晚上,当吃完用微波炉热好的饭,外面完全黑下来之后,我们就带着笼子、捕虫网和手电,骑着两辆自行车向河边出发。比我小两岁的妹妹还在上小学二年级,自行车骑得不是太熟练,所以我总是骑在前面,尽量选择坑洼少的路。
说是捕虫,其实只是我们的一种叫法;虽然带着笼子和捕虫网,但捉不捉虫子不是最要紧的事。两个人只是坐在河堤上,谈论一下父亲和母亲,眺望一下桥上来往的车灯,或者我用手电飞快地在地上写字,让妹妹来猜。两个人待在黑漆漆的地方虽然很是不安,但是这种温暖柔软的不安反而让我们心里很舒坦。
大概半年前,父亲的工作出了问题,上个月开始,母亲也调到了外地工作。两个人晚上回家都变得很晚。两个人中的一个回到家的时候,妹妹大抵上都已在上下铺的下铺上睡着了。我有时候也会睡着,但还是醒着的情况居多。我想听到他们说“快去睡觉!”所以总是醒着。
我们去河边的事父亲和母亲并不知道。因为害怕告诉他们会挨骂,所以我绝对不会说,也让妹妹不要说出去。捉来的虫子就转移到玄关处安置的大笼子里养着,每次移入新的虫子时,总是会取出一些尸骸,总体上数目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不太清楚为什么旧的虫子会死——它们的触须和脚总有缺失,大概是同类相食吧。
“我回来了。”
打开公寓的门,先回来的妹妹智佳正在客厅的桌子边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地剪着一张粉色的折纸。她表情十分严肃认真,一边剪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欢迎回来”。
“家里好热。”
虽然装了空调,但我们尽量不用——从父亲的工作出了问题之后就一直这样。
放下书包后,后背稍稍凉快了一点。
“那是章鱼?”
“是灯笼!”
智佳一边剪一边说。
“今天在学校做七夕的装饰,只有我做的不好,所以练习练习。但是总也做不好,为什么呢,一开始就折错了吗……”
智佳皱起眉,把剪刀像是丢掉一般放到一旁,然后两手摩挲着脑袋。
“算了,就是不会。”
粉色的折纸被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筒。
“是啊,今天是七夕啊。”
“哥哥的班上没有做什么吗?装饰品之类的?”
“没有哦,所以才忘了。”
“妈妈也忘了吧。”
“说不好,就算记得她也很忙。”
以前的七夕,母亲总是准备好竹叶等着我们放学——直到去年为止。她总是递给我和智佳剪好的纸条,让我们在上面写下愿望。“要写真话哦。”每次她都一定会这么说。将写好的两张纸条用风筝线系在竹叶上时,母亲总是很高兴的样子。晚上躺在床上时,能听到父亲和母亲在讨论纸条上的内容。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的声音中都充满笑意。
“智佳,今天去捕虫吗?”
“去。”
打开冰箱拿出麦茶时,看到最中央摆着的圆盘和方盘各两套。晚饭似乎是煮菜和烧鱼。还能看到装着碎纳豆的包装袋。
“哥哥,你去河边摘竹叶吧。”
“不行哦,那我们偷着出去的事就露馅了。”
“你就说是白天摘的好了。”
“摘竹叶是妈妈的事,不是我们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们围桌而坐开始喝麦茶。打开电视,正在播放某个山里山白竹开花的新闻。智佳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捧着脸,漫不经心地看着画面说:
“还能开花呢。”
“嗯,说是三十年开一回。”
“那三十年前也开了?”
“不知道哦。”
我换了个频道。看着没听说过的电视剧,我和智佳两个人等着饥饿感的降临。
02
“网,网,要掉了!”
身后传来智佳的声音,我一边蹬着脚踏板一边回头望。夹在车座和后轮之间的捕虫网歪着,真的就快要掉了。用一只手总算将它扶正后,我回过头,一个很大的东西进入了车灯的照射范围内。我急忙从车座上翘起屁股,将自行车调转了四十五度拼命避开。
“智佳,快!”
“咦?”
智佳似乎匆忙中打了急刹车。尖声响过之后是咣的一声撞击硬物的声音。我急忙让后轮打滑回转头,智佳连人带车倒在了路边的人行道上。车轮的转速逐渐慢了下来,看起来像是慢镜头。
我从车上下来奔向智佳,所幸她没有受伤。裙子卷了起来露出了里面的小内裤。人行道的旁边一辆大卡车发出轰鸣声开过。
“那是什么?”
从自行车下抽出腿,智佳瞪向绊倒自己的东西。
“好像是报废大楼的残渣。”
那是一块有我的头那么大的三角形水泥块,像一块巨大的硬豆腐被切去了一角。
“好像是卡车上掉下来的。轮胎没事吧?”
我检查了一下前轮,似乎没有爆胎。我扶起智佳和她的自行车。智佳啪啪拍了拍手,又拍了拍屁股和膝盖。她的脸被路过的车后灯照亮,一瞬间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太危险了,我们把它挪到边上吧。”
水泥块很重,我不用尽全力就无法挪动。智佳也出手帮忙,我们总算将它挪到了人行道的边上。
已经离河边不远了。前面十米的地方,就是跨河大桥。从河堤下去,就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我们移动到栏杆边上,将自行车并排停好。云出来了,天空上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哥哥,今天捉虫吗?”
“捉吧。”
智佳先沿着斜面下去了,最后两脚并在一起跳了下去。
“智佳,把手电筒拿出来。”
我也下了斜面,背向智佳。智佳拉开背包的拉链,将两只手电筒取出来。我们分别打开手电筒,向草丛走去。瞬时就有一点黑色的东西动了一下,低低的,接着飞跳起来消失在草丛中。大概是蟋蟀。时节还早,并不是太大的个头,我继续向别的地方踏去。带来的捕虫网就放在草丛前。想起来,在这里还从来没有用过它,我们捕虫都是用手。
“哥哥,会有油葫芦【一种类似蟋蟀的草虫。】吗?”
智佳举着手电筒,像对着草丛探出脸颊一般竖起耳朵。现在并不是真正的捕虫季节,几乎听不到鸣叫声。
“油葫芦很罕见的,有的话我就会捉住,不过被咬一口挺疼的。”
我又踏向另一丛草。一个轻微震动着的东西跳出了手电筒的光圈,想要用目光追踪它的方向时,已经看不见了。
“什么?”
“出现了,但是被它跑了。”
云层移动,露出了月亮,月光照在智佳的脸上。微风吹过,附近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笑。
此刻我的胸中突然涌上一股悲哀。那是今天从学校回来以后一直压抑在胸中的悲哀。
“我说智佳——”
我将两手垂在身旁,面对妹妹。
“你说七夕的灯笼在学校做不好,是吧?”
“对,没做好。”
智佳的表情仿佛在说“那怎么了”。
“没有朋友教你怎么做吗?”
我将一直没能问出口的问题问出后,智佳的脸似乎抽动了一下。
“有人啊,小敦之类的,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
僵硬的笑容是谎言的最好证据。
智佳在学校和同学关系不好的事我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虽然我并没有去窥探过她们的教室,她本人也没说什么,但是我还是清楚一切。她不会被打吧?不会鞋被人拿走,收到骚扰信,教科书上被人涂鸦画上触角吧?我很想问她。但又觉得可能会惹怒她,怎么也问不出口。
智佳的目光转向右边,脸也跟着转了过去,表情突然明朗起来。
“哥哥,对面有两个人来了!”
“真的?”
我也望向对岸——那如同浓墨般流动的河的对岸。河堤的上面,可以看到小小的光亮,仿佛眨眼一般微微动着。真的,来了。我胸中涌起一股热流。
“会不会注意到呢?”
我把手电筒举过头顶,左右摇了摇,对岸的光也回以同样的动作。智佳对着我笑了。
“你觉得对面的两个人捉到了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油葫芦吧。”
对面的两个人——我们这么称呼他们——指的是对面同样带着手电筒,同样在捕虫的两个人,他们也是和我们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小学生兄妹。但这只是我的想象,并未经过证实。在被夜色涂抹得漆黑的河对岸,总是能看到寂寞的手电筒光。最初注意到这光,并像刚才那样发出信号的是智佳。对方也用同样的信号回应我们。我们就像发现有人和自己用同样的钥匙链一样,既有点害羞又颇为惊喜。我和智佳不谋而合地认为对面的两个人和我们的情况相似:像我这样矮个子、走路目光朝下的哥哥和智佳那样鼓起脸笑的妹妹。每当发现对岸的光,我们就发送信号,对方也必定回应我们。
河对岸的手电筒光亮又摇曳了一会儿,终于消失不见了。
“他们回去了吧。”
个子长高了的智佳由于一直蹲着,T恤上面全是皱纹,肚子部分猫的图案像是被折断一般歪着。
我们就是在这时注意到了脚步声。
黑黑一团从草丛中走近。是一个披着长发、胡子覆盖了半张脸的男人。智佳绷紧身子靠向我,我也向她挪近了一点。
男人身上传来恶臭。
“你们在这儿捉啥?”
男人说话时最后一个词提高了声调,配合着他缓慢的语速,乱蓬蓬的黑胡子一动一动的。我们使劲闭上嘴沉默不语,男人晃动着单薄的、有洞的T恤笑了。
“吓了一跳?可不。正在捉虫子的当儿,出来这么一个大叔。”
笑声里都带着口音。男人在稻草人一般扁平的胸前抱着双臂,抬头看天。
“说实在的,七夕应该是送虫,可不是捉起来哦。”
他将目光转回我们,得意地眯起了眼睛,看起来不像是坏人的样子。智佳放松了僵硬的身体,我也好不容易在恶臭和紧张中松了一口气。
“捉虫子不行吗?”
听了我的问话,大叔像赶苍蝇一样使劲摆了摆手。手掌和手指都脏兮兮的。
“不是不行,不是不行。只是在俺们乡下地方,七夕时先要送虫。”
“送虫……”
我只是嘟哝了一句,大叔却像就等这句一样,配上奇怪的节奏念念有词起来。
“让开——让开——
“稻草虫要过路——
“就这么唱着,大家在村子里来回转,赶走吃稻叶的虫子。这就是送虫。不送虫就会影响米的收成,稻叶被吃了米就长不好啦。”
我和智佳面面相觑,一副茫然的表情。大叔皱紧大蒜一样的鼻子凑过来低声说:
“不过,你们真是笨啊,一只都没捉到。”
大叔问我们想捉什么,我们回答说是油葫芦。
“啊,捉油葫芦有窍门的,油葫芦这东西不把它逼到绝路不行。”
我没听明白又回问了一遍。大叔扬起下巴看了一下四周,问了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们要几只?”
我们从来没想过要几只的问题,只能回答“能抓几只要几只”,大叔哈哈地开口笑了。
“真贪心啊,小屁孩儿。笼子装不下我可不管哦。还没到秋天,大个的还没有,不过积少成多。”
不管怎么说,笼子不可能装不下油葫芦。这么想着,我侧脸看了看带来的笼子。
“那就开始吧。”大叔说。
“一下子就过来了啊,你小子,把笼子打开,把嘴闭上哦。油葫芦要是飞进去了,虽然没有毒,可也够恶心的。”
“嘴里……”
我有点害怕,但应该不是真的吧,大叔只是在夸张。
“我把它们逼到你那儿,就在这儿?行不行?那小姑娘,我教你怎么逼它们,哎呀,这小手,不够大吧。”
大叔扭动着脖子,带着智佳离开了。
“小姑娘,会拍手吗?知道什么叫拍手吧?就是对着大人物常做的那个,手这样……”
大叔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中。不时传来几声拍手声,过了一会儿又消失了。我蹲在草丛中,按照大叔说的那样打开笼子盖。
——笼子装不下我可不管哦——
明显的谎话。
——一下子就过来了啊——
不是用机器,而是两个人。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但是怎么想也不可能一下子聚集来那么多的油葫芦——我知道的。虽然明明知道,但我仍旧蹲在草丛中。下半身在逐渐变凉,拿着笼子的手逐渐用力,发出的鼻息粗重得连自己都能听到。还是没有开始。没有任何动静。按照刚才大叔的说法,我在等的就是听到他们俩的拍手声那一瞬间。但是根本就没有类似的声音。胸中心跳在逐渐加速。——不是这就开始吗?渐渐明朗的预感在我的身体中扩散。不是说马上就会有大量的油葫芦飞向我吗?
恐惧一点一点蔓延,我无意间站了起来。月亮又被云层覆盖了,周围一片黑暗。呼吸困难。周围的空气像是潮湿的黑油。大叔不见了。智佳不见了。两个人都不见了。去了哪里?
“……智佳。”我试着叫了一声,但是没有回音。
“……智佳?”
不安渐渐成形,笼罩在我的心中。
我在草丛中踏出一步,视线转向四周。又一步。再一步。下意识间脚下的频率加快,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跑了起来。虽然毫无疑问在跑着,但下半身却像棉花一样绵软无力,脚下毫无感觉。我重复着智佳的名字跑出了草丛,任手电筒挂在身上东磕西碰地响着,向两个人消失的方向跑去。不在。智佳不在那里。跑过水泥的桥墩时,眼前豁然开朗。沙子的地面。矮矮的杂草。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来这里吗?不,应该来过。我回头望向身后,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重物相撞的声音。是哪里呢?我立刻停下脚步,望向周围。草丛。地面。河堤。桥墩。——桥墩。
我将手电筒的光对向那里。圆形的光圈扫过水泥表面。什么也没有。我又绕到内侧。——帐篷。废材和帆布支起的四角帐篷像是张开四只爪子一样落在桥墩边。我握着手电筒接近帐篷,正面有一个帘布一样的入口。我伸手将其拨开。
“你他妈的,不是让你等着吗?!”
手电筒的圆形光圈中浮现出大叔的脸。这张脸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扭曲着。帐篷中,大叔两膝支在地上的防水布上,身体对着智佳,转头瞪大双眼看着我。
“我正在教她怎么逼油葫芦出来,你小子去那边待着去,刚才那地方。”
大叔和智佳的影子在后面的帆布上被放大。
“快去等着!”
帆布上带着褶皱,看上去就像是两只毛发浓重的动物的影子。
“……回去吧。”
我的声音带着颤抖。智佳瞪着双眼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慢慢迈开步子,像从一只大狗旁经过一般来到我身旁。
“你去哪儿?还没教给你呢。”
智佳伸出手,我握住她的手,冰冷的手。
“回去吧。”
我们背对着大叔,离开了帐篷,能听到后面的咂舌声。我们的步伐并没有变化。一步一步地、试探地、确认地走着。脚下毫无感觉。我对智佳说打开手电筒。两只手电筒的光照着脚下的路,我们回到了草丛边。我们牵着手,拾起一直扔在那里的捕虫网,一起爬上河堤。爬上斜面后,我只回了一次头,大叔似乎并没有跟来。
我们沉默着走到桥边停自行车的地方,将捕虫网插到车座后面,手还在不停地颤抖。
“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确认什么。智佳轻轻点了点头。我跨上自行车,但是智佳只是推着,并没有骑上去的意思。我只好从车上下来,握住车把等着智佳靠近。智佳的手像搔痒一样隔着裙子触摸着大腿根。
“智佳?”
我开口后,之前一直低着头的智佳像是极力抑制住要从喉中飞涌而出的什么一样,头低得更深了。被路灯照亮的脸上闪着泪光。知道我在看着她之后,她已经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地哭出声来。眼泪就像本该被关上的水龙头里漏出的水一样静静流着。她小小的背抖动着。她用力忍住哭泣,结果背抖得更厉害了。浑然不觉中,我已经双膝着地。卷起智佳的裙子一看,白色的内裤下面满是污渍和泥土似的痕迹。我想起了那个大叔的脏手。脑中一阵恍惚。但是我很清楚鼻中什么东西在不断膨胀,似乎马上就要爆发。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几年前为智佳去摘柿子的事。智佳指着空房子的墙上伸出来的柿子树,不直接说想要,只是将那只手指含在口中一直看着柿子树。我只能爬上有两个自己那么高的墙壁摘下柿子给她。柿子还没长熟,智佳咬了一口就酸出了眼泪。
我们站起身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了刚才和智佳合力挪到路边的水泥块。我蹲下身,张开两手,憋了口气推起水泥块。水泥块微微动了一下。重复一次,又动了一下。这时路灯突然变暗了。智佳就站在我身旁,看我没抬头,她也蹲下身,两只手抓住水泥块,和我朝一个方向推。我们就和这块水泥块一起沿着栏杆一点一点地移动着。
到了那个帐篷时,我们合力将水泥块举起。为什么会爆发出这样的力气,我也感到不可思议。都不用互相表示一下,我们就将这块水泥块扔到了下面。松开手的瞬间,我们还调整了一下水泥块落下的角度。桥下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03
第二天起,我们和平常一样上学放学;和平常一样用微波炉热饭吃。只是不再去那个河边,也不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但是这都只到一周后的晚上,在客厅看到那条新闻为止。
“哥哥——”
“嘘——”
我将食指抵在嘴上,盯着电视画面。
画面中是那个地方。似乎是白天拍摄的影像,四角帐篷内的情景被照得很清楚。手提锅、收录机、煤气灶,以及那天晚上智佳脚下的帆布。“被害者的名字正在调查中”、“致命伤来自一块大水泥块”、“存在水泥块被从桥栏杆上扔下的可能性”。
接着就到了下一条新闻。
“死了……”
我对着电视嘟哝道。
“那个人死了。”
智佳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椅子上伸直身子,望着天花板。
那个大叔死了。
“是我们杀的……”
会被抓吗?警察会来吗?不,不要紧。谁也没有看到。扔下水泥块前,我确认了周围的情况。正好桥上没有车辆经过,也没有人走过。河边除了那个大叔一个人也没有。
——不。
“对岸的两个人……”
我话一出口,智佳就突然抬起了脸。
“可能看到了。”
桥上很亮。即使在对岸也能将什么人在干什么看个大概。
“不过,不要紧。因为那天晚上我们刚要捉虫时,对岸的手电筒光就不见了。回去了,那两个人一定是回去了。所以没有看到。绝对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就回去了。”
我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但无论怎么重复我还是不能放心。随着重复,冰冷的不安反而像干冰一样在胸中蔓延。
“哥哥——”
智佳从椅子上起身。
几乎是同时,我也站起身。
“去确认一下吧,确认一下就知道了。”
04
我们等了三天,因为我们觉得警察可能还徘徊在河边。最后,在那次捕虫的十天后,我们在晚上去了那个河边。只是这次去的并不是我们常去的地方,而是河的对岸。
“会在吗?”
“不知道。”
“如果在的话,怎么问?”
“交给我吧。”
在黑漆漆的路上,我们蹬着自行车,朝着河岸的方向前进,同时快速地交谈着。那两个人是否会在对岸的河边?是否今天也来捕虫而被我们好运气地碰到?那两个人,那两个和我们差不多的兄妹。
不,实际上我并没有考虑那些事情。“对岸的两个人”可能根本不是兄妹。可能既不是二人组也不是小学生。对于只能看到手电筒光亮的我们来说,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
过了桥,到达对岸。周围的景色和平时的河堤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将自行车并排停好,沿着河堤的斜面下去。正在此时,底下有人逐渐接近。是谁呢?只能看见黑色的轮廓。那个人屈着身体,很不耐烦地沿着斜面向我们靠近。到了我们身旁的时候,我们看到对方手里拿着手电筒,但是并没有打开。渐渐能看到他的全身了——是个身形瘦弱、戴着眼镜、像个中学生一样的男人。他像苍蝇似的转着眼珠看我们,然后从我们身边默默经过。我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回前方,正要继续走下河堤——
但是脚步骤然停下了。
我看向智佳,智佳也望着我。我们不谋而合。
刚才的人就是吧?
刚才的人就是“对岸的两个人”吧?
待我回过头时,那个人已经爬上了河堤,穿着短袖衬衫的背影已经慢慢消失在了斜面的边际。
“哥哥,不快点问他的话——”
智佳抓着我的裤子。是的,必须问问那个人,还要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您知道对岸发生的事件吗?——
假笑。
——那天晚上,您看到了什么吗?——
但是不行,我实在做不来。那个人很恐怖,有点吓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只是紧闭着嘴,怔怔看着那个人消失在河堤上。虽然我们必须要叫住他。
“今天真是热闹啊。”
突然,背后传来声音。
“你们也在捉虫吗?”
心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来了,我急忙回头看。一边笑着一边看着我们的是一位穿着白衬衫灰裤子的男人。他看起来比父亲年纪小一点,瘦削的身子,个子很高,头发从正中央分开。可能是警察。
“夏天孩子们经常来这个河边捉虫。”
带着感情的声音。
“你们也是吧?还带着手电筒。”
我没回答,智佳却点了点头。——不好。如果这个人是警察的话,可能正在调查是谁杀了那个大叔,是谁在河对岸从桥上扔下水泥块。警察知道了多少呢?我们并不知晓。那之后并没有进一步的报道。只有一次说了那个大叔的名字叫做田泽什么。所以目前还是什么都不要说比较好。
“只是偶尔。”
我赶紧抢过话头。
“我们真的只是偶尔来捉虫。”
“你们都在哪儿捉?那边?”
他这么一问,我马上摇了摇头。
“这边。我们没有去过对面。”
“是吗,这边啊。”
大叔撅着嘴点了点头,两手叉在腰上。我以为他会保持这个姿势思考一会儿,结果他突然抬起头。
“难道你们就是经常在这边的草丛里捉虫的孩子?”
大叔说的应该就是“对岸的两个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就是对岸手电筒光消失的地方,和我们对称的地方。我点了点头。
“对,我们就在那里。”
我想假装成“对岸的两个人”。
“这样啊,那么经常在那里咔嚓咔嚓响的就是你们啊,怪不得总能看见手电筒光。”
我的计划成功了。
这个大叔可能不是警察。因为他“总能看见”手电筒光,说明在事件发生之前他就经常来这里。
“说实话,刚才有个中学生样子的人拿着手电筒,我以为是他,刚要问,结果他就跑了。”
大叔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我们。
“不过你们还是不要来这个河边比较好。前几天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我也被警察问这问那了——那起事件你们也知道吧?”
我没有答话。智佳这一次也没有轻易回答,只是默默地抬头看着大叔。
“我的朋友被杀了。在河对岸。”
“朋友……”
“对,朋友。”大叔点头说,“和我一样是流浪汉的小田。他姓田泽,所以我叫他小田。他就在对面的桥墩边上搭帐篷过日子。我在这边,所以他和我正相对。”
“啊?”
我下意识地重新上下审视了一下对方。
“因为我是流浪汉而吓了一跳?没错,我是典型的流浪汉,比小田在这边生活的还要长。你这孩子什么都写在脸上呢。”
大叔哈哈地笑了。“童心可畏啊。”他说着搔了搔头。
确实,仔细看去,他的衬衫领子和衣角都已发黄,裤子的边线也已经脱落,皮鞋尖上还有裂痕。并且,虽然不像死去的大叔那么严重,但是他身上也有一点臭味。
“我说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一下——”
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大叔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小田死的那天晚上,你们也来这儿了吧,来这边的草丛里捉虫?”
“是的。”
只能这么回答。不过,那天晚上我们也确实看到了这边手电筒的光亮。
“你们没看到什么吗?什么都行,那天晚上你们没有注意到什么吗?比如对岸有奇怪的人晃荡,桥上站着谁之类的?”
大叔的喉结一动一动的,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小田被杀了这事,我觉得很不甘心。不知是不是因为死了的是流浪汉,警察看起来很是悠闲……我一直想着,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捉住凶手。”
我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看见。”
“这样啊……”
大叔非常遗憾地垂下了肩。越过他垂下的肩头,能看到桥,桥上车灯交错。能不能看到我们扔下水泥块的地方呢?我凝神望去……颇有一段距离。不过要是用心的话,我觉得桥上谁在干什么还是能够看个大概。如果当时有人一直在看着桥上的话,他大概会发现两个小孩向河边扔了什么东西吧。不过不要紧,不可能看清楚脸。无论视力如何出众,也不可能看得清楚脸。就算知道是两个小孩,也不会看清是我们两个。
我看向智佳,用眼神示意她不要紧。智佳点了点头。谁也不知道我们是凶手。警察似乎也没有那么认真地搜查。已经不要紧了,已经不用再担心了。
身旁突然响起了拧发条似的声音,声音不大。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听着声音,做出对周围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是蝼蛄。在草里面叫。”
大叔说,声调和刚才完全不同,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这个声音以前被认为是蚯蚓的声音——蚯蚓的叫声。”
“是吗?”
“以前认为这是蚯蚓在泥土里唱歌。因此以前的日本人叫蚯蚓为歌女,唱歌的女人,但是实际上调查的结果是,这是蝼蛄翅膀摩擦而发出的声音,真是可笑的误会啊。”
大叔开心地笑了。那个表情和父亲说道职业棒球时一样。他似乎意犹未尽,想要再多说一点。
“你们喜欢虫子吧?”
“啊,还行。”
“所以多学习学习很有帮助哦。虫子有非常非常多的种类,无论怎么学都还有很多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是无穷无尽。没有比无穷无尽的东西学习起来更有意思的了。”
大叔十分兴奋地说着。担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在现在的我们看来,大叔就像相识已久的亲戚一样。
“大叔学习过虫子的事情吗?”
“学了哦。在学生时代。那时的梦想是当一名昆虫学者。”
“没当成吗?”
我们从来没见过学者,于是反问着。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大叔既然这么喜欢虫子,还想做昆虫学者,为什么没有做成呢。
“中途发现竞争者太多了,于是就害怕了,放弃了。我觉得这么多的人奔向同一个目标,像自己这样的人一定没有竞争力,于是就选择了去普通的公司上班这条路。结果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大叔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失误。上班好多年后发生了很多事,现在就在这河边过活。现在就算想成为昆虫学者也已经没可能了。——但是你们还有很多时间,学者也好什么也好,都还有希望。”
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虽然我还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和梦想,但是听到这些话还是很高兴。
“梦想越大越好。”
我和智佳分别点着头,同意大叔的话。在这期间,蝼蛄仍然在草里面叫个不停。
“你们来看。”
说着,大叔突然开始走向河堤的上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我有点害怕,不过大叔似乎在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所以我还是跟上去了。智佳也跟在我身边。
大叔停住的地方是在桥头。他一只手放在栏杆上,抬头看向路灯。黑色电线杆的上端,花盆形状的灯泡闪闪发光,被拇指甲大的虫子们顽固地撞着。是铜花金龟吧。
“虫子总是拿头撞向灯泡,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大叔抬头看着路灯问道。
“因为它们喜欢对着光飞。”我回答。
“对了一半。”大叔转身看着我,弯下腰。
“说对了一半是因为,虫子确实依靠光的位置飞,比如月亮、星星或者太阳。不过并不见得是对着光飞,而是让星星和月亮对自己来说永远处于一个方向。这样就能笔直地飞了,对不?”
“啊……是的。”
理解得马马虎虎。确实,就像我们一直让月亮在右边行走的话,就能沿着直线走。因为我们走月亮也会跟着走。当然,走了若干时间之后会有少少的变动。——我在向智佳这么说明的时候,大叔在旁边不住点头,接着又用继续上课的老师一样的口吻说:
“但是人类制作出像路灯这样的小光源之后,就给虫子们带来了麻烦。什么麻烦你们知道吗?”
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我们还是一起摇了摇头。
“要想使光对于自己来说永远在同一个方向,光源自然越大越好,毕竟是要沿直线飞。但是光太小的话情况就不同了,那样的话,虫子就会以这个光源为中心绕圈,而且圈会越绕越小,最后就像这样用头撞向光源,直到周围变亮,光源消失。”
原来如此。
“所以那些铜花金龟就用头去撞吗?”
我指向路灯。大叔慈祥地眯着眼睛看向我。
“对。所以梦想越大越好。”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越大越能飞得直。”
大叔嘟哝的这些我并没有理解得十分透彻,但还是能感到这些话语在我胸中不断扩散。
“我再多说一遍,不要再来这里了。”
大叔静静地转身面向我们。
“警察可能还要来,而且对事件感兴趣的人也开始过来了。刚才就有一个中学生似的男人被我赶走了。开始他谎称来捉虫,不过很快就说了实话。他其实是从新闻上看到消息,纯粹是出于兴趣才来的。因为不知道事件发生在哪边,就先来这边看看。”
咦?
那个中学生不是“对岸的两个人”吗?完全没关系?不过刚才大叔不是说没有和中学生说话吗——说是刚要搭话对方就跑了。
“你们还是孩子,将来还有很长的路。我并不是警察的协助者,没法说那些漂亮话。不过——”
大叔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
“我可以保持沉默。”
他在说什么?
大叔抬起身子,放眼看向对岸。
“现在要说的话和你们没有关系,所以能放松地听听吗?和刚才说虫子的那些话一样听听就好。”
这么铺垫之后,大叔开始说:
“去年夏天,小田曾经猥亵过小女孩。是晚上在河边放烟花的女孩,两个小学四年级左右的女孩。”
大叔的口气就像在讲故事。
“那个人把这件事向我炫耀——就是他对那两个女孩做的事。我当然责怪了他,没想到他反而生气了,狠狠打了我一顿。打得我快要站不起来了。——其实那时我都想搬走了,拆了帐篷。不过最后还是留下了,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并且担心小田还会猥亵别的小孩。”
大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上个月开始,每到晚上,对面的草丛中有时会闪出手电筒的光亮。是两个小孩去那边玩。桥边的路灯很亮,所以从那两个人停下自行车开始,这边都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我非常担心。担心小田又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大叔皱着眉,眨了好几次眼。
“本来我应该提醒那两个孩子的,或者和警察打声招呼。但是我没能做到,我太害怕了。害怕被小田打,被小田踢。——所以我采取了一种迂回的办法。当两个孩子在对岸的时候,我在这边点亮手电筒。也算是给小田一种警告——我在盯着他。”
一下子,我的胸中涌起一股冷气。
“在这边回应手电筒信号的就是我。”
大叔眼神十分悲伤地说。
“可是那天晚上十分不走运,我的手电筒没电了,也没有备用的。这时对面两个手电筒的光突然变成了一个,我十分不安。担心女孩是不是被小田带走了,担心我这边的手电筒光灭了,小田以为我不在,因而又动了邪念。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站起来急忙去了桥边。我想跑到对岸,但是途中我又看到了两个手电筒的光亮。所以我就放下心回来了。”
说完大叔看着我们。那表情似乎是直到我或者智佳开口为止,都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回来了……之后呢?”
我像从嗓子中挤出声音一样勉强问道。
“一直看着对岸。看到两个小孩上了河堤,去取自行车。然后,两个人蹲下身——”
话到一半,大叔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因为在河对岸,我无法看清两个孩子的脸。你们来的时候我曾有所怀疑。怀疑就是你们,但是并不能确信。”
一辆大型卡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打断了大叔的话。
我的两条腿开始轻轻颤抖。他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会被他知道?大叔知道我们是那起事件的凶手。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刚才你们撒谎的时候我才确定。”
“撒谎……”
“你说总是在这边晃动手电筒的是你们吧?还说来这里捕虫的是你们。再没有比那更明显的谎话了。”
确实如此。那不可能是我们。因为那是大叔。——肩膀开始发抖。手指和牙也是。无法移动视线。声音涌上喉咙,似乎马上就要从口中飞散开来。我失败了。因为我的缘故露馅了。我们会被警察逮捕吗?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并没有给谁定罪的权力,所以我不会对别人说。只是——”
大叔视线朝下。
“我希望你们知道一件事。”
我们知道大叔正在努力躲开我们的视线。但是,大叔这时说出了目前为止最有力量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就像用牙齿紧咬着自己的声音一般。
“没有谁是该死的。”
这就是大叔最后的话。
之后大叔背朝我们,踏着草丛静静地下了河堤。我们看着那消瘦的身影逐渐被黑暗吞噬,最终消失在桥墩的阴影处。身旁开过一辆小货车,空气为之震动。头上的铜花金龟仍然在用头撞路灯,毫不懈怠地重复着。我们面前有一只白色的蝴蝶翩翩飞过,飞向漆黑的河面。在黑暗中,白色一闪一闪,终于像融入黑暗一般不见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推着自行车。智佳哭出来,因为两手扶着自行车,无法自由活动,眼泪就顺着智佳的下巴滴落下来。智佳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无法出声。而我的眼中此时也已经噙满了泪水。我们两人静静哭着,家还很远,眼泪却总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