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对着作业机翻看订货传单的时候,店里的电铃响了。
“我去一下。”
我一边起身一边向母亲打招呼。母亲正坐在坐垫上,茫然地在桌子前用剪子剪着什么。蜷缩着的身体后面,散乱着满是切口的彩纸。
没有回应。
我站起身,在身后将纸拉门关上,穿过蒸笼般炎热的走廊。柜台的对面站着一位常客,头发已经半白,是在附近经营一家板金工厂的吉冈先生。吉冈先生从父亲那辈起就很照顾我家的店。
“我想再拜托你刻一个人名章,又来了一个新的办事员。”
“平素承蒙照顾。”
我从柜子的抽屉中取出橡皮印章的订货单递给他。
“之前的公司章还没好吧?”
“嗯,不好意思。今天我就做好给您送过去。”
“啊,没事,我也不是太着急。”
用圆珠笔在展示台兼柜台的上面写着订货单的吉冈先生,突然停下手中的笔,向我的背后望去。
“塔子女士最近怎样?”
“还好,没什么变化。”
吉冈先生似乎没把我的话当做吉报,他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音。
“有什么事不用客气,随时都可以对我说,还能帮你拿拿主意。”
吉冈先生填好订货单,抬起手说了句“那就这样”,然后就伴着工作服下摆摩擦发出的声音,走出了店门。在入口处的门一开一关的几秒钟里,能听到油蝉的叫声。在写着“远泽印章店”的玻璃对面,柏油路面反射着七月的耀眼阳光。
我拿着订货单回到房间。
以前作业机就放在柜台的旁边,一整天我就在那里一边篆刻一边招呼客人。但从去年夏天开始,因为母亲只要看不到我就会不安地在家里四处寻找,不得以只好将作业机挪到了房间里。相应地,我在柜台设置了电铃,附上“有事请按铃”的便笺。
“——妈?”
本该关上的纸拉门开着,房间里没有母亲的身影。走廊的右手边传来一阵声响。
“你在做什么?”
母亲在厨房的水池前。
“泡茶哦。我也给你泡了一杯。”
圆盘上放着两个杯子,母亲从我的身边经过。我环视水池的四周,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回到房间。
“我还想给你爸爸也泡一杯,可是那个人不在呀,出门了吗……”
“不知道呢,去厕所了吧。”
父亲三十年前自杀了。
为此,警察数次前来问话,母亲一定都忘了吧。
——您家先生那天穿着的衣物能提供给我们吗?——
母亲不时地会像泡茶这样,突然做出一些“平常”的举动,但总是无法做好。
杯子里装着的只有普通的开水。
我喝了一口杯中的开水。
这一切都始于五年前。有天晚饭时,母亲满不在乎地将装在寿司盒子里塑料材制的草形装饰放入口中。我以为她罕见地开起了玩笑,只能坐在对面苦笑,可是她却只是漠然地咀嚼着,在就要下咽的时候突然呕吐起来。我急忙站起身把手指伸入母亲口中,把沾满唾液的装饰从她喉中取出。面对我的责问,母亲只是目光呆滞地回望着。那时的我并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也毫无这方面的知识,只是觉得“啊,开始了”。
母亲的智力就像放在阳光下的糖一样开始慢慢融化。区分不出能吃的和不能吃的东西,咬了一口馒头就会配上一口橡皮。她甚至忘了怎么上厕所,脱衣服也开始不利索。在一旁着急的我一催促她,她就像悲伤的小孩子一样哭泣。这之后更是完全无法自己穿脱衣服,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将手臂穿进袖子。
我一边参考着医生的建议和从图书馆借来的入门书,一边每天进行着各种努力。好不容易掌握了护理的一点窍门和节奏,能一边应付日常生活一边照顾母亲——这仅仅是在一年才做到的。我这边能够比较自如地应对之后,母亲的状况似乎稳定了许多,出现混乱的次数逐渐减少,现在已经安定多了,还重新学会了穿脱衣服。可是即便如此,老年痴呆症的状况也并没有消失,每一天我还是一刻也不能在母亲身上放松警惕。
“吉冈先生让我问塔子太太好。”
“塔子?”
“让我给你带好儿。”
母亲明白了似的点了几下头,就这么低下头撅起嘴开始喝开水。
据说因老年痴呆症引起的忘记自己名字的情况,女性要远远超过男性。因为女性在生活中自我一直受压抑,无法得到伸张,被丈夫以“喂”、“你”相称,被邻里叫做“太太”,所以当大脑极度疲劳时,会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我在护理母亲的过程中不再伴有急躁,就是看了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中对于上述事情的说明。
“晚饭想吃什么?”
壁钟提示已到下午三点,我像往常一样问道。我以为母亲一定只是眨眨眼,没想到她却罕见地说:
“素面。”
我吃了一惊,因为最近她经常连我在问什么都不明白。
“素面吗?好。那就吃素面和蔬菜吧。”
我望向墙上的日历。三十一个格子中的每一个都分三行,布满了我的字迹。“早饭吃了”、“午饭吃了”、“晚饭吃了”——从一号开始到今天的格子的中间部分都盖上了红色的圆印。不这样确认的话,母亲就会反复要吃的。
母亲胡乱地拨开桌子上的东西。彩纸漫天飞舞,剪刀重重地掉在榻榻米上。我捡起剪刀,放回柜子里,母亲又探向桌子的抽屉,将以前经医生劝说而买的画纸和彩色铅笔取出。
“要画画吗?”
没有回答。
我决定将进行了一半的工作做完。我对着作业机,将印材塞进印床。“吉冈板金工厂之印”的篆书文字已经清晰可见,再将轮廓刻得深点就完成了。这样手刻的印章比委托工厂用机器刻价格更高,虽然是很好的事,但是最近订货突然开始减少——果然还是车站大厦中新成立的连锁印章店的原因。
从母亲的桌上传来彩色铅笔在画纸上滑动的单调声音。
窗子外面,一群孩子热闹地经过。该是小学的放学时间吧。这群孩子似乎进了斜对面的小型儿童公园,我试着从窗帘的缝隙向他们望去。公园里,孩子们围成一个圈正在猜拳。没过多久,只剩下一个人,其他的孩子们都唰的一声散开了。看起来他们应该是在玩现在很罕见的捉迷藏游戏。一个身穿黄色T恤的瘦弱少年将自己藏在了公园一边的绿色植物后面。将后背完全暴露给我的他似乎正在等待公园中心的“鬼”【捉迷藏中找人的一方被称作“鬼”。】数完数。
眺望着散布公园内的少年们,我想,总有一天母亲会逝去,我也会逝去,那时父亲留下的这家店会怎样?即将四十五岁的我无妻无儿,亲戚中的谁会来接管处理这家店吗?
回头看向母亲。她正对着画纸。浅绿色的铅笔咔嚓咔嚓有规律地动着。画纸的下半部分画着许多像刀子一样尖的绿叶,在这些绿叶上面,母亲正在点缀着小小的浅绿色的点。
“那是……”
我像吞下了冰块一样从腹中涌起一股寒气。
浅绿色的小花。
竹花——
02
据说山白竹的花三十年才开一次。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一次山白竹开花。
在长野县的山间,父亲拥有一幢别墅。靠输入印材而获得一定成功的祖父很喜欢排场,将印章店和别墅一起作为遗产留给了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每年夏天,全家都要到那幢别墅住上一段时间。虽然修建得很简易,但在水楢的叶子中透露出来的阳光照射下,屋子里总是满溢着甘甜的树木香气。因为别墅位于一座名为御座山的山腰处,所以中午之前周围的空气都如白雾般,十分美丽。
不过就算去别墅度假,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父亲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看报纸或者偶尔带着钓竿信步走出玄关;母亲也和平时在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要花一小时去食品店买食材。她给我们做的食物也和平时一样,闲下来的时候仍然认真地打扫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一直到小学,我都很享受在别墅的生活。那时我经常带着许多漫画,环绕着树木的香气,在寝室的壁橱里埋头阅读。可是就在若干个夏天过去之后,不知从何时起,别墅变得不再陌生,我上中学以后,甚至觉得被父母带来别墅是一件很烦恼的事。不过父亲是一个极度不喜欢听取家人意见的人,所以每到夏天,我也只能默默地坐上父亲驾驶的灰色小轿车。
和那个人初次见面是在我中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我比同学都晚一点变声——瘦长的身体却仍旧一口童声,显得极不相称。
那天午后,我没什么事可做,就在无人的森林中散步。树叶繁茂的水楢下,遍布着山白竹,其间有一条野兽走过似的小径,延伸向远方。白天我经常走在上面消磨时间。周围静谧得竖起耳朵就能听到枝叶伸展的声音,偶尔有风吹过,一面的山白竹仿佛融入风中一般一齐露出叶的背面。在这样悠闲的散步中,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任何人。祖父留下的别墅就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所以当雾霭的视线前方现出一个纸片般的人影时,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人身穿白色连衣裙,脚穿一双白色凉鞋,从小径的彼方逐渐接近。我所在的地方,两边的竹叶正好伸出来,容不下两个人错身。当她来到我身边时,我转身略微后退,脚下的拖鞋踏到了山白竹丛中。
“谢谢。”
她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道谢后,我不觉别过头,脸朝下。她的脚趾甲上涂着淡淡的橙色指甲油,左脚的小脚趾边上有一道短短的伤痕。精致端正的容貌和新鲜的伤痕不甚匹配,因此我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瞬。
“是被山白竹的叶子划伤的。”
她一边将头发捋到晶莹粉嫩的耳朵后,一边定睛注视着我。我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变声期间的不稳声音在咽喉的内侧冲来撞去最终还是消失了。
“这种山白竹到了冬天叶子的周围就会变白哦。”
她的双眸始终朝向我的脸,我和她见过面吗?为什么她会这样盯着我看?
“是叫山白竹吧?”
“应该是的。”
这次终于发出了声音。听到我的话之后,她细长清秀的眼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极了猫发现某种做着奇妙动作的生物后凝视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
“嗯?”
“你的名字。”
“远泽……正文。”
就像冰冷的雕刻突然幻化成人一样,她的脸上绽放出了微笑。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她微笑的理由。
终于,她离开了我的身边,沿着小径走远了,边走还边像小孩子一样不时伸手触碰两边的水楢。雪白的小腿像两只柔软的食草动物一样动着,在山白竹的叶子中若隐若现,逐渐远去。我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切。
第二天,父亲很罕见地让我陪他去钓鱼。但是我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了他,到和前一天同样的地方等待着那个人。
她终于来了。
她从远处沿小径走来的身姿一进入我的视野,我就下意识地低下了身。我蹑手蹑脚地从山白竹中退去,绕了一个大圈到了她前进的方向——稍远一点的地方,装出背对她的样子缓慢地走着。我想被她追上。因为迎面相遇的话,我担心被她从表情上看出我在等她。
没多久从背后传来咔嚓咔嚓的踏草声。
“又在散步吗?”
我站住,装出很是吃惊的样子回过身。她的薄嘴唇上泛着微笑,那微笑似乎就是她已将我的心思看穿的证明。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头脑中事先准备好的对话一下都没了踪影。
“前面就是我的店。”
她错开我的视线,望向我的背后。
“木艺——知道吗?”
她一边问我,一边迈开了步子。我稍迟了一下,跟在她后面。混合着泥土的味道,脚下的山白竹发出青色的气味。直到今天,只要我一想到她,就会伴随着被踩碎的山白竹的味道。苦涩、青涩、透明的味道——此外还有一种腥臭味。
她决不多说一句话,只用慵懒的声音发出只言片语,让听话的人在脑中自动转换为较长的句子——真是一种独特的说话方式。
她似乎是独自一人从东京来的,开了一家木艺店,将自己手工制作的木制品摆在小小的货架上卖。客人很少,有时完全没有人上门,但是她笑着说,本来就是出于兴趣而开的店,所以也无所谓。
“白天这样散步也没事?”
听了我的问话,她隔了一会儿回答说:
“因为太憋闷了。”
我不是很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一个人开店,也没有客人来打扰,怎么会憋闷呢?
“真的有憋得上不来气的时候哦。”
她将左手的手指伸到我面前。
“漆味太重了。”
她是在说笑吗?
阳光透过树叶,像拼图游戏般投射到她的手指上。她的左手就那么伸着,似乎不是单纯想给人看她的手指。我正要说些什么,她放下了手,又迈开了步子。
“就在前面——”
她站在了树林的边缘。阳光照射下的沙石车道笔直地向左右两边延伸开去。眼前突然变亮,我眯起了眼睛。她也眯起眼睛,脸朝向右边。沙道的前面有一个木制的小屋。就像常见的礼品店一样,入口处置放着陈列商品的架子和桌子。
“是那家店吗?”
她点了点头,搭在耳朵上的头发无声地掉落在脸颊上。她垂下头,凝望着自己凉鞋的鞋尖。左脚上昨天看到的伤痕还残留在上面。
“你从这里回去吧。”
留下这句话之后,她就像融化进白色的光线中一样,迈步走上了沙道。穿过店的屋檐时,能听到她和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过了一天,我仍然到山白竹林中等她。
和前一天几乎同一时间,她现身了。
“我今天晚上就回去了。”
肩并肩走在小路上,我告诉她这个信息,并没有期待什么。
“……哦。”
她一直向前,毫无感情地说。
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只有我们两人脚踏山白竹的声音。我小心不被她发现地偷看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伴随着偶尔的眨眼缓缓地上下活动,仿佛一只有生命的小动物。
突然,她笑了。
看上去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油蝉的叫声抑扬顿挫地在身边环绕。她突然转过身,正面向我。我的眼前,那张被暧昧的树影映衬的脸上有了明显的笑容。
嘴唇被轻柔地压住了。她头发的味道包围了我的脸,甜美的气息抚摸双颊。口中似乎有一条精力十足的鱼在游。温暖的鱼扭动着全身在我的嘴中游。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颧骨附近能感觉到她的鼻子。唇和舌很暖,鼻子却是凉的。
她的脸逐渐远去之际,我突然感到一丝恐惧,踩着山白竹后退着。她却又像刚才吻我一样毫无前兆地伸出右手,触碰我的牛仔裤。她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那表情似乎是在拼命抑制着不笑出声来。如同轻轻拉扯牛仔裤的面料一样,她的手指上下摩挲了几次——我变得无法呼吸,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只是僵硬着身子把背靠在水楢的树干上。
油蝉的叫声在耳中起伏。伴着这起伏的蝉鸣,周围的景色明明暗暗,我用力控制着不大声叫出来。在我身下,她的头发摇晃着,映射着被夏日的树叶过滤过的阳光。我仿佛被高温下正在融化的糖衣包裹着全身一样,意识被诱入无底的深渊。在那高温下,我渐渐放弃了意识,让自己彻底被融化。为什么会这样?我究竟是怎么了?做了什么错事吗?——我的思考像在明亮的屋子里沉入睡眠时一样蒙眬。
她站起身来,在缓缓地随风摆动的刘海后,她的眼神带着略显孤寂的笑意。最后一次,她将唇压在了我的唇上。我的鼻前飘浮着她和我的气息,我像梦见夏日一样闭上了眼。
03
喀、喀、喀、喀、喀、喀——面对桌子上的画纸,母亲执拗地用铅笔尖戳着。山白竹的叶子前漫舞着淡绿色的花。冰冷的不安在胸中阴湿地徘徊,我对着母亲的后背说:
“妈,你是什么时候看到那东西的?”
母亲瞬间停下笔,凝望着画纸。我以为她会发上一会儿呆,没想到她却取出了蓝色的铅笔,又开始画了起来。在繁茂的竹林中,母亲画了一个人。样子很难看,脸和衣装也不甚清楚,但是可以看出是一个男人。
“那是……”
母亲又换了一种颜色的铅笔。这一次是红色的。
“那是……谁?”
母亲没答话,用红色的铅笔尖像在画纸上扫过一般又开始画另一个人。就在蓝色的男人身旁。一个长发女人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
山白竹花的旁边。
一男一女。
母亲为什么会知道?
她为什么会画这样一幅场景?
04
真后悔没有问她的名字。
秋天、冬天、春天,我一直在后悔。那次体验算什么,为什么她要那么做,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只是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而悲伤。
中学三年级的暑假到来了。我又坐上了沉默的父亲的车,奔赴那个地方。
完全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般,她又出现了。身穿凉爽的连衣裙,走着不算安稳的步子,果然还是从山白竹的小径慢慢向我靠近。
“我看到车停在了别墅前。”
似乎是因为看到父亲的小轿车停在了别墅前而知道我来了。
“所以你就来了吗?”
听了我的问话,她暧昧地移开视线,微微笑了。雪白的脖颈晾在风中。
第二天,我等待着她。下一天仍然等着。
她再也没有像那天那样对我,和我并排走在小径时的态度也感觉不到什么顾忌。难道她已经完全忘记去年夏天的事了吗?我很是吃惊。
走在小径上,我无数次想问她的名字。可是每一次都心生恐惧,无法问出口。不只是名字,似乎只要从她那里问出什么,就会破坏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秘密”,而她就会从我面前远去,这样毫无根据的不安一直盘踞在我心里。似乎我们的关系只有凭借着一些我无法掌握的东西,才能维系住。这种朦朦胧胧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来,某种意义上或许是正确的。
“山白竹的花,你看过吗?”
她突然问我。
“山白竹也会开花?”
“当然了。”
她告诉我,山白竹三十年开一次花。虽然她也没亲眼见过,但是据说是淡绿色的,非常可爱的花。
“之后你猜山白竹会怎样?”
“嗯?”
“开花之后。”
我默然摇了摇头,以为她会向我解释,但她只是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枝叶,说了一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话。
“我明年就三十了。”
那年夏天结束后,我在学校的图书室查了山白竹的资料。
山白竹开花十分罕见,据称三十年才有一次,开花时多为集体盛开。据说如果野老鼠吃了山白竹开花之后结下的果实会异常过剩地繁殖,所以从前山白竹的花被视为不祥之兆。至于开花的原因,有山白竹的营养状态说和DNA的排列组合说等,目前还没有定论。开花之后山白竹会怎样?书中记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开花的山白竹之后会全部枯萎。
秋去冬来春又到,我升入了都内的公立高中。我的头脑中依然如雾霭般飘浮着那个不知道名字的人。在我放逸的想象中,她数次将我吞噬,数次在我身下张开雪白的身体。
05
高中的首个暑假终于来了。我跳进父亲的车里奔向别墅,心中满溢着对她的思念。眼中看到的她的动作,耳中听到的她的呢喃,鼻中飘荡的她的香气,树影映照下她细长的手指,我身下晃动的她的头发,想到这些,我只能沉默地坐在车的后座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到达别墅之后要飞速赶往那个地方。跑着去。我脑中只想着这些。
可是她却并没有在水楢林中现身。
第二天也是一样。我被青草散发出的热气包围,在山白竹的枝叶中等待着。她为什么不来?难道她没有发现别墅前停着父亲的车吗?带有光泽的几只红色蚂蚁在腐烂的落叶中若隐若现地搬运着芋虫,我只能长时间地望着它们。
黄昏时刻,太阳降到了树冠左右的高度。在夕阳的照射下,山白竹的叶子像濡湿的毛毯一样染上了红色。这是母亲准备晚饭的时间。在日落之前我必须赶回别墅。
我站起身,迈开了步子。可是前行的方向却不是父母的别墅。
——你从这里回去吧。——
这句谜一样的话掠过我的脑海,可我却并没有停下脚步。走出小径穿过沙道,我站在了店前。
她在。她被小小的木艺品包围,正跷着二郎腿坐在绿色的椅子上。看到我,她有些吃惊地扬起了眉,伸直了上半身。
“我昨天来的。”
她停了一会,稍稍点了点头。
“车,停在那了呢。”
这句话让我很悲伤。虽然我知道很不合适,但我还是话中带刺地说:
“你不散步了吗?”
可是她完全无视我话中的讽刺,有些担心地说:
“有点麻烦。”
我站在店面前,望着她的脸。我无法摆脱一种如同在不经意间被偷走了平时不离身的某样重要物品的感觉,孩子气的话就堵在喉中。
“天已经黑了,赶紧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在别墅的被窝里迟迟没有迎来我的天明。
第二天我仍然在和平常一样的时间出了门。悔恨。哀伤。无法保持平静。我怒视着前方,直冲冲地走在小径上。
直到快撞到水楢林,我才停下来。
最初我以为是起了雾。难道水楢林底下升起了雾吗?可是我错了。
“这是……”
山白竹的花。三十年开放一次的花正在我眼前盛开。我加快脚步,奔跳一般踏入繁茂的山白竹中,激动得身体不住地颤抖,蹲在地上仔细观察那些花。确实如她所说,那些淡绿色的花很漂亮,在细细的花穗上如同烟花一般四散开去。——今天她一定会来见我。胸中涌起毫无根据的预感。她一定会和我肩并肩,边走边像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那样因为初次见到山白竹花而发出尖叫,撩起连衣裙的下摆,不安稳地晃着对我笑。
我像是在花中游泳一般在水楢林中前行。到了小径的尽头,远处闪现出一个人影,可并不是她。
是父亲。
仿佛被冰冷的手攫住心房一样,我的身体僵住了。
在我出门之前,父亲就带着鱼竿和道具箱出发了。母亲说操作台下似乎在漏水,希望父亲检查一下,可父亲完全无视母亲的要求,一句话不说地就出了门。
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山白竹花中蹲下了身。父亲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手上没有鱼竿和工具箱。他把它们放在哪里了呢?他似乎在找谁,好像是某个和他约好再次见面的人,不知为何仍未出现而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不久那个人来了。从小径的右边,像平常一样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慢慢靠近。风吹过,山白竹的叶子尖咔嚓咔嚓地划过我的手腕。
父亲笑了,发出明朗的笑声向那个人走去。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可是一眼就能看出父亲不是第一次见那个人。那个人回话,两个人的距离逐渐缩短。我在山白竹花中屏住呼吸,透过无数的花望向对面。——那个人一只手指着小径的周围,发出很高兴的声音,似乎在说花的事。父亲就在那个人的身旁。仿佛全身的神经消失了一样,我变得毫无感觉,只是眺望着绿色的舞台上进行的人偶剧。男人偶抱着女人偶的腰,两个人偶的脸重合在一起。个子高的男人偶像要架在女人偶上面一样将女人偶的腰拉近,头像是要吞下对方一样扭动。女人偶将两只雪白的胳膊绕在男人偶的脖子上。
她应该知道有我这样一个观众存在。她是故意的,事到如今我才发觉。在我最初说出名字的时候她轻轻地笑了。那时她一定就知道了我是谁,知道我就是那个和她有关系的男人的亲生儿子。她只是在玩弄我这个稚嫩的玩具,从头至尾,包括现在。
两人分开身躯,她将手放在父亲胸前。父亲退后了几步,将背靠在水楢的树干上。我仿佛能感觉到那坚硬树皮的触感。
她的身体消失在了山白竹的花中。
一片静谧。油蝉的鸣叫声,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都听不到了。终于,父亲的脸苦涩地扭曲了一下。
她站起身。父亲说了什么,可是她摇了摇头。轻轻的笑声。不用抬头我也知道那是她在抿着嘴笑。父亲又说了什么,这一次似乎是带有怒气的低吼。她又摇了摇头。长长的头发像是捉弄人般在树影中摇摆。
回别墅的路上,我的视线里都是眼泪。
母亲似乎外出买东西去了,别墅的门锁着。因为我没有备用钥匙,所以只能坐在生满树木倒刺的门廊前,抱着膝盖等着他们中的一个人回来。当然,我希望那个人是母亲。
幸运的是,先出现的是母亲。她挟着五金店的纸袋,一边向我道歉一边走来。似乎是去买了修理水管的工具。母亲给我展示的是叫做水泵钳的、前头呈C字形的长把钳子。那粗笨而硕大的工具与母亲的形象十分不搭,我不禁笑了起来。一笑,眼中的泪水似乎就要溢出来,我赶紧趁母亲还未发现时,装出已经迫不及待的样子冲向了厕所。厕所中的白炽灯在泪眼中格外鲜明。
傍晚下了场大雨。我回来不久,带着鱼竿和工具箱回来的父亲站在了别墅的窗前,透过薄薄的玻璃,久久凝视着雨。一度他似乎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我以为他在和我说话而抬起了头,可他只是紧闭着嘴,表情凝重,呆板地看着窗外的夜。吃过晚饭,从在厨房收拾的母亲那里传来广播的声音,似乎今天的强降雨要持续到夜里。
“明天回去。”
晚饭的餐桌上父亲说。因为下雨的缘故,河水猛涨,已经不能钓鱼,周围的土地也变得很泥泞,因而颇为危险。继续待在别墅已经没有意义了。这是父亲的理由。
别墅的屋檐下,雨声一直没有停过。
第二天早上,我们乘着落满树叶的车回了东京。
她的尸体在山白竹的小径上被发现,那是我在回到东京三天后的晚上通过电视新闻知道的。发现者是因山白竹开花而想到那个地方取材的地方报纸记者。新闻中说,死因很可能是头部被数次撞向树干而失去意识,之后被遗弃在那里,最后衰竭至死。
三十岁的她在三十年开一次的花中死去。
第二天父亲自杀了。发现者是我。对着放在柜台内侧的木质作业机,父亲用印刀在自己的脖子上切开了一个大口子。我发现时,父亲的脸贴在作业机上,两手抱着已经掺有白发的头,似乎在发出长啸一般大张着嘴死去了。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警察就来到了家中。警察因那个人的死而对父亲抱有明确的怀疑,在母亲面前也毫不隐瞒。从只言片语中我听到,父亲和那个人很久以前就有“亲密的关系”。虽然已持续了多长时间并不明确,但可能是我们全家在别墅度假期间,两个人因某种契机而相遇,从此开始交往的吧——警察的推论是这样的。这一定就是事实吧。
“您家先生那天穿着的衣物能提供给我们吗?”
警察没收了父亲的T恤和牛仔裤。
之后警察曾数度造访我家。可是逐渐地,次数越来越少,终于再也没有来过。凶手一直未能查明,似乎搜查也中断了。
母亲变卖了别墅。我坚持到高中毕业,通过父亲弟弟的帮助,继承了这家店。叔叔在两站远的街上也经营着一家印章店,教给了我很多经营经验和篆刻技术。
叔叔对我们十分关切。不只是因为亲属关系,他似乎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怀有内疚。
——说实话,我也认为是哥哥做的,听了警察的话以后就更——
对于发生在别墅的那起杀人案,叔叔如是说。
——但是这和你们无关,你们和哥哥犯下的罪行毫无关系——
我总算学会了篆刻,店也开始赢利,这时叔叔因肝病而突然逝去了。那之后只剩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竭尽全力维持着生活。终于我也上了年岁,开始感觉到岁月的印记。而母亲则更是老到了大脑萎缩,将寿司的装饰品放入口中的程度。
06
我低头看着母亲的画,无法出声。
盛开的山白竹,站在其中的男女。
这个男人——是谁?
山白竹盛开的第二天,我们回到了东京。所以这一定是那天的场景。
我展开想象。那天我回到别墅时,母亲在外面。和我说是去五金店,其实是在说谎?当然,五金店确实去了——因为她拿着装有那个粗笨工具的袋子。可是母亲并不是从五金店直接回家的,而是从那个水楢林。我的想象像冷气般从脚底开始静默无声地扩散。母亲看到了——她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了谁,做了什么?
“……妈。”
母亲将彩色铅笔放在桌上,用双手摩挲着画纸,开始用鼻子哼起歌来,脸上充满了天真无邪的微笑。唱着唱着,她突然抬起了头,将视线对准了墙上的日历。
我也望向日历,不觉松了口气。
“今天是……”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误会。
视线挪向膝下,母亲剪切了数次的彩纸散落在榻榻米上。
“这不是山白竹的花吗?”
我从母亲的桌上拿起画纸。
母亲眯起眼睛,微微歪了一下头,小声回答:“雨。”
“你忘了吗?”
像六七岁的孩子一样,母亲笑了。
同时开始唱歌:
山白竹花沙沙开
在屋檐下摇摆
小星星亮晶晶
金粉一闪一闪
我完全忘了今天是七夕。
我小的时候,七夕的晚饭母亲必定做素面。母亲告诉我,七夕的素面被比喻成天上的银河和织女织出的线。
“你小时候总是装饰竹叶的……”
是的,母亲总是从公园摘来竹叶,装饰在这间屋子的窗外。然后,她灵巧地剪裁彩纸,做出装饰和灯笼、飘带等,挂在竹叶上面。
“有一次下雨……”
母亲的视线回到画纸上。大量的竹叶。淡绿色的点不是花,而是雨。在一起的男女是牛郎和织女。
我记起来了。
小学时候的一次七夕,下起了小雨。为了将点缀着挂饰的竹叶挂在窗外,我和母亲打着伞走出去。那时母亲告诉我七夕下的雨的名字。
“洒泪雨”三个汉字是在我长大以后才知道怎么写的。
——那是分别的泪水哦。牛郎和织女因为分开而悲伤地流泪——
那时津津有味地点头眺望着滴落在淡绿色竹叶上的水滴的少年,经过漫长的岁月,现在抱着白发交织的头,活在无法抹去的罪恶记忆中。那时的触感——在父亲离去后的小径上,抓着她的头,无数次地砸向水楢树干的触感。心脏的跳动声传到耳朵深处。从我身体上滑过一般倒下的她那被鲜血染红的脸。黑色的眼睛痉挛着,她看着我,说了什么,但无法成声,额头和鼻子中流出的血积在口中,发出漱口时的哗啦哗啦声。卷起一半的裙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在作业机前死去的父亲。放在坐垫旁的遗书。被我撕毁扔掉的遗书。上面并没有写什么具体的事,父亲不知为什么只是将全部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字面上的意思我一眼就看明白了。父亲知道他走后我的到来。知道儿子和自己的情人发生了关系,并在狂躁的幼稚心态下将对方杀害。
“妈——”
对着母亲的后背我暧昧地叫道,声音沙哑,仿佛回到了刚刚迎来变声期那懵懂无知的年代。可是真实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破坏了她的人生、破坏了自己的人生,并且已经老态毕露的杀人犯而已。
“我去摘竹叶吧。”
窗外,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过,就像在享受夏日的阳光,就像在寻找游玩的伙伴。儿童公园的绿化带后,身穿黄色T恤的少年还在耐心地藏着,一边窥探着“鬼”的动向,一边忐忑不安地动着。
那之后三十年,已经不会再有来找我的“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