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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品官》第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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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莎航空公司在香港机场的贵宾休息室是间狭长的房间,不易找。连汉斯-拉特诺夫也花了20分钟才找到休息室的门。入口处旁有一键盘,他按了下给他的房间号。
    此刻,他坐在沙发椅里,喝着混有少许伏特加的橙子汁,啃着自助餐桌上的饼干。他还得等上一个多小时才有继续飞往K市的班机。飞往香港的夜航途中,机上放了场很有趣的电影,讲的是美国黑手党。之后,他又喝了半瓶法国勃良第葡萄酒,接着把座位朝后一翻睡觉了。所以,他现在才翻阅起在法兰克福机场买的那份德国画报。
    这是他第三次来华旅行。
    临行前拉特诺夫同内科医师弗赖堡博士道别。他俩上的是同一所大学,所以在大学学习时就结识,成了亲密的朋友。弗赖堡是血液循环系统病理方面的专家,拉特诺夫则成了一名公认的民族学和人类学学者,写过几本书,主要是游记和旅游小说,文笔生动,扣人心弦,到处很受欢迎,因为它们栩栩如生地向读者再现了那个所描写的国家。作为民族学学者,他经常作学术旅行,因此他见多识广。他写的《菲律宾神医的秘密》成了一本畅销书。他继承了姑妈的一幢布置华丽的别墅和一些现金,加上他写书得的稿酬,这样他可潜心于他的研究。四年来,他在精心从事一个新项目,研究中国南方的少数民族,在那儿生活着24个民族,他们各自保存着自己的文化。
    “注意身体,汉斯!”弗赖堡博士告别时说。“可别爱上了一个迷人、苗条的中国女人!”
    “这是我的私事。我说的是,如果真的如此的话。”
    “巴尔巴拉死了有12年了。汉斯,你身心受了创伤。”
    拉特诺夫的妻子巴尔巴拉,12年前在一次普通的胆囊手术后死去。拉特诺夫无法从这厄运中恢复过来。在过去的12年中他从未同其他女人有过风流韵事。
    “你没有别的话可说吗?”拉特诺夫这时有些恼怒。
    弗赖堡博士笑了笑,给自己和拉特诺夫斟了一杯存放20年的法国白兰地陈酒。“干杯,为了你和你的那些原始民族的健康干杯!”
    “你简直一无所知!已没有什么未开化的人了!”拉特诺夫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作为医生,你还有什么忠告?”
    “是的,在中国别酗酒!据说他们有一种烈酒,叫什么茅台。别去碰它!记住你患有血流阻塞症。”
    “别说了!”拉特诺夫把酒杯朝桌上一放。“那就……5星期后再见。你作为医生,到那时是不能指责我什么的。”
    “再见,汉斯。”
    弗赖堡博士拥抱他的朋友。
    这是两天前的事。拉特诺夫此刻坐在汉莎贵宾休息室里,边看画报,边喝着第二杯加伏特加的橙子汁。休息室的服务小姐给他送上两小包饼干,他点头谢谢。她是个披着棕色长发的俊俏、有曲线美的姑娘。
    “您飞往哪里?”她问。
    “乘龙航班机去K市。”
    “那您还有一个多小时。想吃点什么吗?”
    “不,谢谢。我呆会儿在飞机里吃吧。”
    服务小姐又离去,坐到休息室后面的小桌旁。K市……我也去过那儿,她想。永远是春的城市。一块真正美丽的国土。
    拉特诺夫向后仰靠,座位发出格格的响声。飞抵香港后他的确感到有些累。
    见鬼,58岁还不老,得振作振作精神,汉斯。有句老话:只要自己感到年轻,那就是年轻的。我觉得自己精力充沛。
    我会向所有人证明,汉斯-拉特诺夫还是健壮的。
    K市国际旅行社办公室在宽阔的环城南路上。这条路通往老城,那儿人群麇集,生活还如同一百年前。旅行社办公室宽大,120多名工作人员接待来自各国操各种语言的旅游者。他们主要说英语,其次是日语和法语。旅行社也设“德语科”,向来自德国、奥地利和瑞士的客人展示和介绍本地的旖旎风光。“德语科”负责人蔡强身材细长、干瘪,戴副眼镜,讲一口流利的德语。他的主要任务是安排旅游团的游览线路,指派各个团组的导游,然后将日程表交营业部落实旅馆和饭店,制定详细的时间表。这样,外国旅游团在华旅行就顺顺当当,如果事后听说:“一切都无懈可击!”那这就是旅行社的骄傲。
    这天早晨蔡强让人通知女导游王丽云去他那儿。丽云进屋时,他正坐在堆满文件的写字桌旁忙乎着,只抬头朝她望了望。她昨天才送走一个瑞士团。丽云已陪同这些瑞士人两星期,所以想休息两天。她满怀希望地望着这位主任,心想可找个晚上去跳舞了,她暗自欣喜。他的男朋友沈治是D市日报的记者,要来她这儿。丽云经常出差,再说,沈治也难得有空来K市,所以他俩见面不容易。他们准会乘车去郊外湖滨公园亲热一番。沈治已为星期五的会面弄到了房间,有个朋友愿意让出自己的那间小屋。“不过只是从下午两点到五点!”他对沈说。“这时候我去看电影。可别再长了,有三个小时谈情说爱够美了。”
    “这儿有几封信函,丽云,”蔡强说时看了看她。“是那个瑞士团写来的,对你很满意,非常的满意。其他省的那几个陪同就不怎么的。他们尤其称赞你的德语,你的欢快豁达。我为你骄傲。”
    “谢谢,蔡先生,”丽云微微一笑。这下他马上会给我两天假,她想。他通常难得表扬的,指责起来倒是毫不留情。
    “你是德语组中出类拔萃的!但你可别因此而自负。我对你寄予期望。”蔡强又目光朝下忙于那些文件,抽出几份放进一个薄塑料套内。丽云正等着他往下说呢。他不会就说这些,她想。她知道自己是德语科中最棒的。早在大学学习德国语言文学时,她在班上就是数一数二的。她的硕士论文题目是《论海涅》,为此她获得硕士学位。她本想从教,以后当名讲师。说来也巧,那时她家乡K市旅行社正急需德语翻译,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德国旅行团来旅游。丽云就被分配到旅行社德语组,她也从未为此后悔。一个自由自在的生活等待着她。
    丽云的父母以前住在D市,在K市的高校中也很有名望。父亲是中文系教授,母亲也是这一学科的教授。他们有一套漂亮的住房,颇受人尊重。但丽云没同父母住在一起,而与一个同事合住在旅行社分配的一间小屋里。后来她结识了那名在报社工作的年轻记者沈治,并热恋上了。
    蔡强还是一声不吭地翻弄着公文,丽云鼓足勇气问:
    “蔡先生,我出差在外两个多星期了,现在可以休息两天吗?”
    “不行。”蔡干巴巴地说了声。丽云一惊。
    “沈治星期五到。”
    “我把这忘了!”蔡又抬头望了望。当然,旅行社的人都知道丽云和治相好,蔡甚至早就认识沈治,但他对这个有抱负的年轻人持批判的态度。他曾对丽云说过:
    “沈治是个有才华的男子,前程远大。我估计,我们旅行社也许留不住你。你们马上会结婚。”
    “我不知道,蔡先生。”
    “可是你爱他。”
    “是的,但我的父母反对。沈在D市谋到了一个职位。”
    “这确实是个问题。你不可能去D市工作,你得住在K市,沈在D市……相距四百公里。他只能每逢周末来看望你。”
    “连这也不行。乘汽车来一趟得花30元,他每月工资仅有150元,所以他最多每月来次把,只能呆上几个小时。途中至少得费9小时,返程又是9小时。他只有星期天休息,星期一又得回编辑部,这样我们能有几小时在一起?因此我的父母不同意!他们说,这哪是什么婚姻,只会使我们不幸。”
    “沈治打算星期五就来吗?”蔡问。
    “他可能有补休,蔡先生。我们已有6个多星期没见面了。我欣喜地盼着星期五。”
    蔡强摘下眼镜,用领带擦了擦镜片后又把它戴上,接着他又清了清嗓子。
    “我很抱歉,”他说时眼睛不望丽云。“我真的很遗憾……”
    “你遗憾什么?蔡先生!”
    “你星期五的约会不行了。”
    “不!请别这样,蔡先生!”
    “我无权更改。”
    “您不能更改什么?”
    “有一名贵宾来K市。一位德国著名的民族学家,写过许多优秀的书。这位客人应受到最好的接待,就是由你接待。我还能怎么办?这是一次国事性质的来访,只有你能胜任。”
    “康素洁有空,蔡先生。”
    “素洁!她那结结巴巴的德语怎能同你的相比。再说,今年对她的指责已有三条:说反话,发表不合适的看法和恬不知耻地同一旅游者调情。因此我不得不罚她一个月内不得带团,只发工资,扣发奖金,作自我批评,并将书面检查交给我。”蔡遗憾地举起双手。“瞧,你得接待这一位要人。帮帮我吧,你放心,沈治跑不了。”
    “我又要一个月见不到他了。这样我们将有三个月不见面了。”
    “你应为此而高兴!”蔡哈哈一笑。“以后你结了婚,会感到高兴,因为你有段时候没见他。夫妻经常生活在一起就会是这样。”蔡指着塑料夹说,“把这看一遍!”
    “他什么时候到?”
    “星期四15点。搭龙航班机从香港起飞。”
    “他呆多久?”
    “三星期。”
    丽云面容沮丧,显得瘦削苍白。“全得由我陪同?”
    “你应该想到,你该为东道主增光,而不是念着沈治。我在给总社的报告里,定会表扬你,这样你会得到一笔优厚的奖金。”
    “他叫什么名字?”丽云拿起桌上那只塑料夹,朝第一页瞟了一眼。“拉特诺夫。汉斯-拉特诺夫博士……就是那个著名的人种学者和游记作家吗?”她惊讶地问。
    “你认识他?”
    “大学德语课上我们读过他的作品《菲律宾神医的秘密》的片断,还进行过讨论。难道就是这个拉特诺夫?”
    “想必就是他。”蔡耸了耸肩。
    “我……我怕。”丽云轻声说道。
    “你害怕?这倒有点新鲜。”
    “这么个有名望的人!怎么称呼他?他待人接物又怎样?他高傲,自负,闷闷不乐?对什么都不满意,百般挑剔吗?”
    “谁知道?你等着瞧吧!”
    “知名的男人总是难对付的。”丽云拿起塑料夹放到胸口。“这么说,我一定得……”
    “是的,只能这样。”蔡朝丽云笑笑给她鼓鼓气。“抬起头,别泄气!姑娘,他不会把你吃了。那么,就这样:星期四,15点到机场。还有一点:旅游计划已定,不得有任何变动。主要是在摩梭人地区。竟让拉特诺夫先生去那儿,我感到意外。这在一年前是不可能的。祝你走运、成功。”
    “谢谢,主任。”
    丽云离开房间走进对面的旅游团领队办公室,在一张塑料椅上坐下,看了看日程安排,可就是什么也没看进去,脑袋里在考虑许多问题。汉斯-拉特诺夫是个怎样的人?要对他说,我读过他写的书吗?他年纪有多大?他的体力能适应所安排的旅行吗?这条旅游线路可不轻松。摩梭人生活在高地,那儿几乎没有开阔的路。村寨位于三千米高处。泸沽湖是最美的湖,但那儿人迹罕至。他能坚持走完全程吗?表上没有交代他的出生日期。如果他上了年纪,我怎样才能使他尽可能地多看些呢?要是他末了说:“这一切跟我想象中的迥然不同!”这简直就是在指责我。蔡先生准会把它写进我的档案。
    她左思右想,越来越怕,对这位名人感到畏惧。
    丽云这时记起了一句老话: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眺望蓝天,永恒属于你。
    这样她的心情也就有些平静了,她又看起那份非同寻常的旅游日程表来。
    准15点,龙航班机在K市降落。在海关检查处,海关官员很认真,几乎把每只箱子都打开,然后摊到一张长桌上,让经过特殊训练的狗嗅闻箱内是否带有毒品。警察也在旁检查包和袋子,里面有旅游者在香港购物后运回的货物。
    拉特诺夫出示了机票、护照和北京发的一份中文通知书。这是中国驻波恩使馆连同护照一并寄给他的,可以说是一张通行证,要求执行检查的官员给予汉斯-拉特诺夫先生一切帮助。
    海关官员认真仔细地看着这份通知书,没有开箱检查,也没有吭声,示意他去门那儿。
    走吧!提上你的箱子,别挡路,你后面的人排着长队在等着呢。
    拉特诺夫把护照和通知书塞进上衣口袋里,使劲提起两只很重的箱子。
    拉特诺夫自己推着装有小滑轮的箱子来到出口处停下,一种紧张感油然而起:谁来接我?像我前两次访华一样,来的又是一位年轻的、彬彬有礼的男翻译?
    他没见有手中高举旅行社牌子的人。咳,怎么回事,难道没人来接我?他想。他正想抬手呼辆出租车,一位纤秀、穿白衬衣红裙子的姑娘朝他走来。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尾部束着红蝴蝶发夹,她那娇嫩的脸上颧骨隆起,鼻子小,嘴唇细长修美,一对深褐色的杏仁眼,看上去她还不到18岁。
    “您是汉斯-拉特诺夫博士吗?”这位迷人的姑娘问道。她说德语几乎不带任何不纯正的口音。
    “是的,我就是。”拉特诺夫蓦然感到心跳加剧。他望着这位姑娘发呆。心想,我的上帝,她多美,她身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您是旅行社的?”他问。
    “是的,欢迎您来K市。”
    “谢谢。”拉特诺夫对姑娘微微一笑。
    “是的,我的任务是作为导游陪同您旅行。我名叫王丽云……”
    “王丽云——一个多美的名字。”
    “不怎么的。我们这儿姓王的有好几百万。”
    一辆带有全轮驱动的越野车咔嚓一声在他俩身旁刹车停下。这辆车相当新,一小时前才清洗过,喷涂的白漆在太阳下闪光。司机下车用汉语欢迎拉特诺夫后,将箱子使劲塞进车后的行李箱里。
    “这是文英,我们的司机,”丽云说。“他将按规定的日程为我们开车三星期。”
    “我还没见过日程表呢。”
    “到饭店我给您一份。可以开车了吗?”
    “当然可以。”
    “您不想拍些照吗?”
    “摄下这个老机场?”
    “大多数旅游者什么都拍,连把那随地吐痰的男人也摄进镜头。”
    这时丽云才第一次笑了笑。她那姑娘般的脸可变了形,眼角和鼻子旁因笑而露出几丝皱纹,眼睛里却闪耀着愉悦的光……她看上去挺有魅力的。
    拉特诺夫从后车门上车,丽云坐在司机文英旁边,把扎在一起的长发甩到肩上。这时拉特诺夫看见她的指甲涂有透明的指甲油。我现在是第三次来中国,他想。但至今还没见过这般迷人的姑娘。我至今总认为,新加坡的姑娘是最美的,可这个丽云却要俏丽得多。
    他往后仰靠,望着窗外拥挤的人群和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不禁自言自语:“汉斯,你是个白痴!还是想些别的什么吧!想想你将去纳西人那儿,去看看至今还是女权统治下的摩梭人,这种传奇的母权制是一种神秘的古文化的最后残余,其根源仍令人困惑不解。可别去想这个姑娘了。她说一口流利的德语,这么年轻就找到了这一职位,能不叫人惊叹!旅行社的女导游……见到她的人都这么说。”
    这么说,这就是那位有名的汉斯-拉特诺夫,丽云凝视着防风窗玻璃外喧闹的人群,思考着。他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不自负,鼻子不高,衣着打扮也不时兴。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人,客气又风趣;他的外表有些异乎寻常:白发、蓝眼、宽肩、身强力壮。他那双手对男人来说是小了些,但经过精心保养,而且他的步伐轻快。他的声音洪亮得叫人难受。他有多大呢?他的白发说明不了什么——他也许50岁。在欧洲这样的一个男人称得上美男子吗?
    她垂头望着自己的胸部。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是个聪明的知名男人,以后的几个星期里我带他去少数民族生活的几个州,就会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说,他是怎样的人,这关我什么事?他是个旅游者,一个名人,我有幸作他的陪同。他想看什么,我就使他如愿以偿。是的,这任务很光荣,我得非常尊敬他。
    乘车去金龙饭店的途中,她思绪万干,奇怪的是她压根儿没想过沈治,她也不再去想星期五的约会和在迪斯科舞厅的跳舞,她想的只是身后的那位同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名人。
    快到饭店时拉特诺夫向前弯下身子碰到她的肩膀,她犹如挨了一下电击,全身抽搐。
    “我有个问题。”他说。在她的颈子处她感到他呼吸的气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请说,拉特诺夫先生。”
    “我应该怎样称呼您?王还是丽云?”
    “随您的便……”
    “其他旅游者怎么称呼您的呢?”
    “他们叫我王女士。”
    “那好,就喊您王女士。”
    拉特诺夫又往后靠着座位。王女士!怎么这样称呼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王……他难以启口。他很想喊她丽云。
    “在中国每个名字都有它的含义,”拉特诺夫说。“王是什么意思?”
    “一个普普通通的姓嘛。”丽云把头转向他,看见他那对诱惑人的蓝眼睛。“按其含义可译作国王。”
    “那么丽云呢?”
    “这意思是‘倩女’。”
    “妙极了!您的父母想必是慧眼者……您有个恰当的名字,真是名不虚传!您叫丽云再好不过了。我也许可以叫您丽云?”
    “可以嘛……”她用那对黑色的杏仁眼瞟了他一眼,随即转回身来。她感到脸颊泛红,挺难为情的。你是个笨女人、蠢女人,她自言自语。别再望他的眼!别理睬他的这些话!记住:他是个大人物!一个名人!还有,男人们经常这么胡扯的……别去听这些!但她难以这么做。
    金龙饭店的大楼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时她松了一口气。车子沿着车道隆隆上坡,在入口处遮篷下的玻璃门前戛然停下。拉特诺夫又弓身往前。
    “我得为我们这次旅行签订一份特殊的人身保险吗?”他问。“司机会有生命危险的。”
    “文英是我们最优秀的司机。”
    “啊!我的天哪!我们可得有思想准备。”
    “文英还从未出过事故。”
    “还没有?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您害怕了,拉特诺夫先生?”
    “不,我还想写一本关于中国的小说呢。”
    两名穿工作服的饭店年轻服务员把箱子卸下扛到里面。文英坐在车里不动,因为这不是司机的事,但在机场不是这样,司机除接待客人外还得扛行李;在饭店,这是服务员的事。谁的活就该由谁干!
    文英还是离开方向盘,绕到后面,拉开后车门。拉特诺夫下了车。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人群、街上的尘埃、成千上万辆自行车、手推车和发臭的载重车无不受闷热的折磨。饭店前的空气较为清新。这儿有大而圆的人工水池,水柱从五个喷泉口向空中喷射,使街道和入口处之间蒙上一层雾霭。如果五个喷泉口中只有三个在可怜巴巴地喷水,而且只有其中两个能把水喷向蓝天,那么这个人工水池也就形同虚设了。然而三个星期后,拉特诺夫回饭店时,只有三个喷泉在劈劈啪啪滴水。
    丽云回头望望拉特诺夫,领先三步朝玻璃大门走去。两名穿红制服的旅馆服务员把她拦住。
    “我来了!”拉特诺夫朝她大声说。“这些穿白大褂的男子坐在饭店前的墙旁,是干什么的?”
    “他们是推拿手,盲人推拿手。近来许多中国人接受推拿治疗。这是一个老传统,就像理耳师那样。”
    “像谁?”拉特诺夫惊讶地问。
    “理耳师。明天我指给您看。一个爱清洁的中国人很重视耳朵的干净。这也是一种传统。我们有个哲学家说:耳听、目视、鼻闻,你就是这样认识世界的。”
    “你们中国人事事都离不开格言。”
    “我们圣人的教导犹如艰辛路途中的拐杖,一直陪着我们,我们也依靠这些。”
    “您说得太动人了,丽云。”
    他们走进金龙饭店,来到服务台的长桌旁。那儿当然谁都认识女导游王丽云。大多数旅游团都住在这个饭店。大客车每天接来大批旅游者,大多来自台湾或日本。自中国旅游业开放以来,近两年内来自欧洲的旅游团几乎增加了一倍。美国客人难得来,一般都是零星的散客。他们按美国习惯住在市中心度假村里。
    “金龙”的接待部主任亲自接待拉特诺夫。他收下护照,从卡片箱中找出了住房预定单,然后递上旅客登记本。上面印有中英文对照的一般性问题。拉特诺夫正要填写时,丽云把登记本拿了过去。
    “让我来,”她说着从柜台上拿起一支圆珠笔填上姓名、护照号、到达日期。接着她抬头问:“您在慕尼黑的地址,拉特诺夫先生?”
    “慕尼黑格林瓦尔德,金合欢路19号。”
    “我们的K市也有金合欢,挺美的。”
    “不过慕尼黑的金合欢路却不再长金合欢了。”
    “为什么?”
    “甲虫或寄生菌之类使它染上了病,所以只得把它砍了。”
    “太遗憾了。”
    “现在那儿种了许多栗子树,也挺美的,尤其在开花时。”
    “在K市栗子树很多。”丽云继续填写登记表,回答表中的问题。突然她朝一旁的拉特诺夫瞟了一眼。“您已婚?”
    “我的妻子12年前去世。死于一次荒唐的胆囊手术。”
    “噢,太遗憾了。”
    “她叫巴尔巴拉。”拉特诺夫莫明其妙地说了一句。他随即为此而恼火。
    “她长得很漂亮,是吗?”丽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她也马上为自己的失口而生气,脸都红了。
    “很漂亮。”拉特诺夫望着身旁那游丝般柔滑的黑发。丽云低下头,挨近登记本。她好一会儿无法解脱自己的窘态。你怎么这么傻,她在骂自己。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她在“婚否”栏旁打了个叉。当拉特诺夫说“很漂亮”时,她心头如挨了一刀,她无法抑制自己的痛楚。拉特诺夫还在说个没完:“她高个子,金发,真是人见人爱。丽云,您和她正相反:黑发,个子小、娇嫩,像个小精灵。可以这样说吗?如果不该这么说,请原谅。”
    “可以这么说。”她把本子递给接待部主任,主任把护照和介绍信还给拉特诺夫。
    “您住412号房间,先生,”他说。“是套房,行吗?”
    “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
    丽云后退两步,把钥匙和饭店出入证递给拉特诺夫。“您先去房间呢,还是先去咖啡厅?”
    “由您定,丽云。”
    “您是客人,我应该照您说的办。”
    “那好!我们先喝杯咖啡,吃块大大的奶油冰淇淋。您爱吃冰淇淋吗?”
    “很喜欢。”
    他俩穿过大厅,到了带顶棚的灯光庭院。那儿摆着许多桌子和舒适的沙发椅,还有圆形的酒柜,供应咖啡和其他各种饮料。一名女服务员身穿传统紧身浅蓝色连衣裙来到桌旁。
    “您说要些什么?”拉特诺夫说。“这样稳当些。我想起了在画报上见到的一幅有趣的漫画:一对夫妇坐在一家高档饭店里,服务员手托银盘送上一只鞋。妻子说道:‘你法语说得可真地道?!’”
    丽云哈哈一笑……这一笑深深地打动了拉特诺夫的心。他注视着她。她背靠沙发椅,头后仰。后靠时,她那纤薄的白衬衣就紧绷,这衬衣准是丝绸做的。他一边注视着,一边在思忖:她正当青春,很迷人。
    他的目光在移动,从她的身躯转到她那条宽松的裙子,当然还有她的大腿;她双腿修长,瘦小的脚上穿着一双有斑点花纹的平底黄色皮凉鞋。搽着润肤膏的皮肤泛着微光,像是难得晒到太阳。他在思忖,她可否算作中国古代倩女的典型:美得脸色泛白。这简直不可想象……她是个现代妇女。她具有自我意识,举止自信。
    丽云突然不再笑了,倾身向前,眼里仍露出喜色。
    “现在我可以给您看我们的旅游计划吗,拉特诺夫先生?”她问。
    “三星期来我一直急于想知道,我可以去哪些地方。”
    “日程安排很丰富,就是太累人。”
    “我不是一个患有关节炎的老头,丽云。”
    “对,您不是。但是到摩梭人居住的泸沽湖得穿越荒无人烟的地区,路上至少得四天,而且都是些岩石路,尘土飞扬。那些贫困的村寨隐匿在山里……”
    “这些我都估计到了。在德国我仔细研究过这一带的地图,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为此而感到欣喜。”
    “这是旅游计划。”丽云递给他塑料文件袋。他收下,取出袋中的纸翻阅起来。丽云在旁望着他,一声不吭:他的表情,眼睛,嘴,还有那时而隆起的嘴唇……他不满意了,她想,瞧,他的鼻子皱了起来。他生气了吗?我们根据总社的意思制定了这个最理想的计划。蔡强是决不敢擅自作这样安排的。再说,我们是初次接待客人去摩梭人那儿。除日本、美国的少数几个研究小组外,至今还没有欧洲人去过。
    拉特诺夫接着把这些纸放到圆桌上,丽云十分紧张地望着他。
    拉特诺夫等女服务员送上两份冰淇淋和一杯咖啡后说:“很好,但我觉得还不太全面。我想,我们不是也可去青藏高原和狮子山吗?”
    “狮子山是摩梭人的圣地。他们在那儿祈求观音娘娘。”
    “是这样。”拉特诺夫收起桌上的纸,又把它放进塑料袋。
    “什么时候出发?”他天真地问了一句,仿佛真的年轻了20岁。
    “明晨8点我来接您,我们乘一辆丰田越野车。”
    “司机是那个往死里开的文英……”
    “我向您保证,绝对出不了事。”她爽朗地一笑,“您还要写好多书呢。”
    “确实是这样!”拉特诺夫看了看表。“我们现在做什么?”
    “我乘车回家,您长途飞行后休息休息。您不累吗?”
    “您在,我就不累。”
    “正因为这样我得走,您得睡好,明天起,不会再住在高级宾馆,会很艰苦的。”
    她同他朝门口走去。服务员随即打开玻璃门。他俩离开装有空调设备的大厅,走进炎热中,拉特诺夫感到犹如挨了一拳。他随丽云绕过圆水池——三个喷泉懒洋洋地溢着水,他们往饭店大门走去。拉特诺夫突然停下脚步。左边,饭店靠街一侧的拐角上坐着盲人推拿师,有几个正在给顾客按摩脊肌和肩膀。
    “您怎么回家?”拉特诺夫问。“有人接您吗?”
    “不,”丽云走上街挥了挥手,一辆出租三轮车停了下来,车后有个摇摇晃晃的斗车,内有两个人造革座位。丽云向拉特诺夫伸出一只细小的手,他简直不敢握它。“晚安,拉特诺夫先生。”
    “再见,丽云。”拉特诺夫紧握她的手,她使劲把手收回。
    “祝您做个美梦。”她突然说了一句。
    “做梦?”
    “有人说,外国人在中国,神会圆他第一夜所做的梦。”
    “您也相信?”
    “您就不信?”
    “不信。我们有句谚语:梦是泡沫。”
    “我们却说:梦是心在歌唱。我的有些梦后来果真成了事实。或者我的梦成了我往后的心愿。”
    “梦魇又怎么说呢?”
    “即使是恶梦,也总有个说法。我相信梦。”
    “照您这么说,丽云……我一定设法给我今晚梦到的事讨个说法。我明天一早就跟您说。”
    “别忘了:8点,我在大厅里等。”
    “我会准时的。”
    他回到饭店,在大厅的一块示意图前停下。他感到惊讶,这儿竟然有俄国餐厅!这正是求之不得的。喝上一碗俄国汤和一杯酒,就可睡个痛快觉。
    他朝俄国餐厅走去时,想到了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