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叫富野的家伙,也真够邪门的。”
猪狩喝干了杯中的酒,说了一句。
新宿繁华大街大厦地下室的一个酒吧。
“有点古怪得过分了。”
冬村刚回到东京不久。
“不过,你还是很巧妙地同他分手了。”
“哪里是分手?我让他对花尾幸司的亲戚朋友进行彻底的搜查。由他负责东北方面。”
“东北方面?”猪狩猛地笑了出来,“那么说,你就是关东方面喽?”
“就算这样吧!”
“把他带来就好了。那家伙又有钱又大方,接纳他也没什么。”
“不要尽说蠢话——”
“好吧,不过……”猪狩的表情又严肃了起来,“也许那个叫花尾的就是真正的凶手。老婆在精神病院摸弄粘土捏出来的xxxx,孩子变成了一个植物人。井上的手术刀刚放下,转眼之间,花尾一家便被涂上了一层地狱的色彩。花尾四月份带着孩子出奔了。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把他埋掉,从此踏上了杀死井上报仇雪恨的征程。那个窥视井上公寓的工人模样的,一定是那家伙!”
“很可能。”冬村点了点头。“我想,花尾幸司有可能在伺机杀井上的过程中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仓田明失同井上打官司的事,并去找了仓田。根据仓田临终前没说完的‘球’来判断,便可得出这样的结论:仓田知道井上被杀,便认为是花尾幸司干的。”
“一定是这样,现在的问题是只要抓住花尾,案子便可以了结了。唉,你怎么啦?看你那副表情……”
猪狩盯着冬村陷入沉思的脸。
“花尾幸司不可能是凶手……”
“你想说什么?”
“如果犯人是花尾的话,跟踪者又如何解释才好?”
冬村用冷冷的眼光看着猪狩。
“富野那家伙不也是认为杀死井上的就是花尾吗?你想推翻仓田杀人说,于是开始了再搜查,对花尾来说,这是放心不下的事,所以便跟踪你了。结果呢?他看到你发现了他亲手杀死埋掉的孩子的坟墓,并看到你动手挖了起来,这样一来,除了杀你,再也没有……”
“从逻辑上说,该是这个样的。”
“难道这还不够充分吗?”
猪狩象是有些不耐烦了。
“有一个很大的疑惑解释不通。如果被花尾叫出来,井上一定会戒意的。因为他知道对方是心怀杀机的。虽然这只能说是我的直感,我想如果犯人真的是花尾的话,他杀死井上之后也不至于那么手忙脚乱的,更不会贸然跟踪刑警,伺机……”
冬村在想,如果真是花尾的话,他也许早就自杀了。妻子昼夜不分地用粘泥捏造泥娃娃,孩子变成了植物人,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他狠着心肠杀死了自己的爱子,埋到了先祖的坟场,想一想此时此刻花尾的心情,他是不可能为了保全自己而去袭击刑警的。
“况且,跟踪者动作敏捷,象山中兽一样。据富野藏,花尾是一个胆小怕事过于老实的人。”
“这些我不清楚。不过,那小了可是生在奥羽山脉,又在那儿长大的。”
‘这个我知道。”
“好,算了。”猪狩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我从明早开始部署对花尾的全面调查。至于那个竹森弓子……”
“当然,也要去看看。”
“这就去吗?”
“不能。喝了酒便不能去搜查了。”
“你可变得聪明多了,啊?!”
猪狩又在自己的杯中倒了威士忌。
第二天下午,冬村和猪狩去江东区深川的公寓,拜访竹森弓子。那是弓子的哥哥竹森有志告诉他们的地址。
竹森弓子不在那儿。半年以前就离开了公寓。说是搬到新宿方向去了。到区机关查寻居民登记,还是原封不动地记着。
“我有一种不样的预感,”出了区机关,猪狩说,“好象她的长兄不可能跟我们撒这种谎……”
“象是不太……”
冬村点了点头。竹森弓子没跟老家联系,这是为什么呢?——
“真是太热了!”猪狩把他那扇肥肥的大手放在圆圆的脑袋上,遮着炎炎的烈日。“真烦人!凉快一下该多好!”
污浊的炎热气浪象是粘到了马路的柏油上。夏天,真难熬哪!
“才八月十三,本该这个样子的。”
冬村看着猪狩黑红的胸膛上冒出的汗珠,苦笑了一声。
“听预报说,今年的夏很长……”
“你在嘟嚷些什么?”
“要是气象厅不明白,还是别说的好。尽说些无用的话,还叫什么预报!这次也是一样,你去仙台的那几天,小型台风袭击了中部地方,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整个太平洋沿岸出现了不同寻常的高xdx潮。海拔零米地带都遭了水淹,闹了个一塌糊涂,说是水闸操作失误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急,你听我说。听说在烧律市的街上还能钓到鱼呢!横滨也是,因为水淹,交通机关全部陷入了瘫痪,这还不算,那异常的高xdx潮还一直持续着,你说奇怪不?潮水一点儿退却的意思都没有。什么台风影响啦,什么气压啦,气象厅发表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解释来支吾搪塞,那真是一个白痴的机关。”
“我也知道,气象厅是个没用的机关。”
也许给炎热的天气折腾火了,猪狩半是认真地破口大骂。
“还是少废话吧。如果可能的话,去东京湾看看,怎么样?”
“恐怕没这个时间了。”
冬村大声笑了起来。
“也是,我们连游泳、喝啤酒的自由都没有。你打算怎么办?竹森弓子的事。”
“她持有推拿许可证,去那边调查一下看吧!”
“弄不好她根本就没有许可证。”
“很可能。”
二人出了新宿。去推拿行会查了花名册。没找到竹森弓子的名字。
“果然不出所料,”猪狩说,“我们通过县警察局,把竹森有志整一顿!”
“不,竹森的哥哥是不可能撒谎的。”
“为什么?”
“你怎么认为?”
薄暮降临,二人在一个街头停下脚步。冬村看着猪狩。
“你是说——按摩吗?”
猪狩不自信地问。
“还是先去调查一下吧!”
“怎么调查?”
“当个客人。因为她的脸上有明显的斑痕瘤,所以很容易调查得到。”
“我,也要去吧?”
“你还是回去吧,老婆在家里等着呢。而且,与女人相比,酒更有魅力,对不?”
“别乱扯了。我先回去向头汇报一下,有什么情况,赶紧联络。”
猪狩扬了扬他的大手,走了。
冬村向歌舞伎町走去。
——会不会有跟踪者呢?
他留心了,但没发现有。那个一心想杀刑警的跟踪者到底是谁呢?冬村一点头绪都没有。虽说曾经跟猪狩否定了,但不能一口断定那人不是花尾幸司。
先去餐馆吃了点东西,消磨着时间。九点多,他走上西大欠保的旅馆街。那儿的情人旅馆栉次鳞比,霓虹灯渲染着夜的街景,很是显眼。
他步入了其中的一家。女招待似乎并来因为这只有单身一人的顾客而露出哪怕是一丝怀疑的神色,冬村被领进了屋内。进屋以后,冬村给了女招待一张千元日钞。
“我想要推拿……”
“好的,好的,这儿有个姑娘,又年轻,又漂亮。”
女招待洋洋得意。
“不不,怎么说呢?——这儿有个脸上有严重烧伤的姑娘吗?”
“您这客人,也真古怪呀!不过,那个姑娘的服务还是令人满意的,只是我心里没底,我去问一问吧!”
女招待把钞票塞进衣袋里,进去了。
床头上安设着镜子,床中央装饰的是鲜艳的牡丹,窗明几净的浴室。冬村环视了一下房间,从冰箱中拿出啤酒,喝了起来。刚喝完一瓶,来电话了,是刚才的女招待,她说那姑娘很快就会来的。
又开了一瓶啤酒。难道就是这个样子的吗?虽说他为自己的直感而略感安心,感觉上却总有几丝不快。在大学医院里被青年医师们瞩目的美女护士,沦落为卖淫妇。不,也许说沦落用词有些不当。现在这种社会,许多女办事员、有夫之妇,与情人旅馆签约赚钱已成为一种动向。从外表上看,女人们根本没有阴郁,大多数是性格开朗。不知谁曾说过,卖淫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许真的是这样。
但是,对冬村来说,竹森弓子沦落到这种地步的过程,又怎能不令人感到无尽的忧郁呢?
他喝完第三瓶啤酒时,一个女的进来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脸的右侧留着一块紫色的伤痕。冬村转移了视线。那样的伤痕,对于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也实在过于残酷了。
“就您一个吗?”
女的环视了一下房间,满是疑惑地问了一声。
“一个?一个人行吗?”
他不明白那女的问“一个”真正的含意是什么。
“也不是不行。”女的并着腿坐下了。“您,想搂抱我吗?”
女的侧着身,将有伤痕的那边脸隐了起来。从左侧看去,鼻梁儿高高的,脸色白白的,象是一尊线条清晰的雕像,绐人以假面具的感觉。
“我是这么想。”
“要那样的话,请先付一万元。”
“好的,喝一点怎么样'”
冬村给她倒了啤酒,女人没礼貌地接过了杯子。
“财运不错吧?”
“嗯,还凑乎。”
女人暧昧地点了点头。并不是不讨人喜欢,却不露一丝笑容。
“不过,请让我问一下,刚才你问我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这个,还不明白吗?”
“你这么回答,我倒更想问了。”
“好吧。我告诉您。”女人淡谈的口气,“我这样一张脸,要抱我这种女人的,也实在是没什么好奇事儿干了吧?”
“不过……”
“为了观赏客人干哪个,才把我叫来的。”
“你是说,客人……”
“是的。客人是成双成对的,他们让我自始至终在一边看着他们干那个的全过程。”
“……”
“近来这种客人多了起来。并不仅仅是让我在旁边看,如果看的是个漂亮女人的话,女客人就会不高兴的。换成我,女客人就不在乎了。”
“仅仅,在一边看吗?”
冬村茫然地看着那女人。这可是第一次听说。
“有时我也得干,担任挨欺负的角色。女客人喝着酒,眼里闪着光,对自己的同伴说,‘喂,你把那人给我整一顿。’这样,男人就会把我按在地毯上,玩我,女客人就在旁瞪着眼,一直看着。都是这块伤疤的作用,女客人把受玩弄的我当作一头母畜来看待。所以,一旦开始虐待我,就想把我玩到最后,真受不了。甚至还要我出声地哭……”
“但是,这……”
话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这么做很来钱。反正是必须卑鄙地活着,还不如用这种邪恶来挣点钱。”
女人笑了起来。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那笑声象是在敲击一块石头,很奇特。
“那样干每次能赚到两万。不过,单单抱我的话,一万就可以了。是平日的半价。”
“你是竹森弓子吧?”
冬村问。
那女人猛地一怔,从正面看着冬村。一瞬间,冬村看到,那假面具象是在动了。
“你,你……”
她调转屁股,作好了逃跑的准备。
“跑也没用。我是搜查一课的,调查井上医师被害事件。请你坐下来。”
“你是……冬……冬村刑警吧?”
竹森半起半坐,问了一声。
“你知道?”
“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竹森坐下了。用一种深缩的目光盯着冬村,又是目中无人的样子。
“对杀死井上的那个人,我拍手叫好。”
“难道,不是你杀的吗?”
“怎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话很冷谈。
“至少,你对井上是心怀杀机吧?”
冬村喝干了剩下的啤酒。
“照顾客人干那个,象一个丑恶的动物一样,受玩弄,受虐待,这就是我竹森弓子啊!”她尖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这样一张丑陋的脸,什么都得应付,也许你不知道。女客人会怎样对待我,你想像得出吗?那些卑鄙的女人,用脚指头来玩我,有时,还得按照她们的要求出声在地上爬给她们看,这就是我的工作!如果我不想杀死井上,我还算个人吗!”
声音低低的,却震人心肺。
“再喝点吧?”
“谢谢。”
竹森弓子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虽然需要井上被杀时间我不在现场的证据,但我不能证明。”
“为什么?”
“那时,正和客人睡觉呢,是初次来的客人,不知那谁。认识的只有那些常客。我再也没见过那位客人。”
“你能证明你当时在这座旅馆内吗?”
“我想情人旅馆会有住宿登记的。那也是招呼我们的记录。”她自己倒了啤酒,笑了,“你是说想逮捕卖淫嫌疑吗?”
“没这个意思。”
“真有意思。周刊杂志说你单枪匹马。尽管这样,你还是想抱女人,是吗?”
“因为我是男人。”
那是一种斩钉截铁的腔调。
“你抱抱我也没什么。即使是这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这样可以让我又一次复燃对井上的仇恨之火。这种仇恨可以使我忘掉屈辱,也可以让我大发横财。怎么样,抱抱我,打消你认为我是凶手的念头……”
“要是能够这样的话……”
冬村有气无力地说。
2
长野县下伊那郡岛森町中平——
中平并非町村的名字,而是一庄山的称呼,位于中央阿尔卑斯连峰中的本高森山上,俗称伊那谷。沿着天龙川的低地有一个村落,伊那谷是离这村落相当远的山腹。
虽说有林间道路,但被给风吹倒的树给拦断了,灌木从生,现在已不成其为道路了,除了冬季的猎人以外,几乎没人来这儿。甚至近乎人迹未踏了。当然,也就没有人家。
冬村去中平时,是八月底。
昨天,二十九日,冬村终于打听到了花尾幸司的下落,是富野从藏王町打来电话联系的。花尾有一个远亲在东京经营土木工程业,老家在仙台,花尾出去以前,曾经去过那儿。
东北土木建设株式会社。
事务所位于涩谷区。冬村去拜访时,花尾的那个亲戚已转让了股票,离开企业了。冬村得知,花尾打听到了这个亲戚,来这个会社开了介绍信,加入了东北土木。
“六月中旬时,花尾君还在静岗的工事现场。说不定,现定在长野。”
中年的人事负责人这样告诉冬村。
“说不定,是什么意思?”
“六月开始动工建设中中平高尔夫球场,但高森町一带的农民采取了反对行动,发起了强烈的反对运动,进入八月后,工事就中止了。他们担心会导致泥石流或洪水。虽然说经过安全性计算,但也说服不了当地农民。好象他们还成立了保护自然会。”
“那么,就那样中止了吗?”
“没有,施工主方正努力地进行劝导和分化瓦解工作,因为施工主方都不是平庸之辈,附近的市长、町长什么的。所以,我们就没有撤回机械,现在,处于一种开店休业的状态。好多工人因为不清楚这段时间内的补偿如何计算,纷纷离开工地,走了。不过,那些负责工事机械的人是有不公开补偿的。象花尾君这样的单纯工人,就只好随己之便了。”
漫不经心的口气。
“工地有电话吗?”
“你也真逗,那儿可是大深山,哪里能有什么电话。”
冬村出了事务所。
径直去新宿,乘上了中央线。
在饭田线的山吹站下了车,乘上出租。车开到半道便停住了。那儿的林间道路是为了推土机、动力铲通过才开通的。坑坑洼洼的,除了卡车和吉普,别的车几乎无法通行。
只好走。路,沿向原生林的深处。沿着溪川,蛇行而入。深山的景色,越来越浓了。
到处都是轧烂的蛇。
冬村从没摸过高尔夫。而且,他也没有心思去玩这个,虽说不是因为这个,他却为在这大深山中修建高尔夫球场而感到百思不解其意了,不禁为其中渗透着的施工主方的特权意识皱起了眉头。
伊那地方无平地。因而也就没有高尔夫球场。要玩高尔夫,只好去邻县。脸面人物以及那些高尔夫狂为此深感屈辱。
南信地方非得有个高尔夫球场不可!冬村乘坐的那辆出租车的司机告诉他,这是长久以来的梦了。
林中的道路还算可以。繁盛的青草,告诉经过这个地方的每个人:这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然而,为了能使大卡车通过,在这原生林中开出混凝土道路,伐掉大面积山林,露出黑红的土地,——一想到这些,总让人心里隐隐作痛。植物被砍伐,枯萎死亡;动物遭驱赶,无家可归。而且,一旦遇到暴雨,惨遭灾难的山脚的居民就业难以计数了。建成这样一个球场,充其量可以满足几百、几千个高尔夫爱好者的愿望,而其代价也实在太惨重了。
这怎能不令人去痛恨那种按照自己的主张行事的臭不可闻的特权意识!
走了一个来小时,眼前现出一块地方,看来就是工地了。四周崇山峻岭,群山环抱,里面只有这一块很平整的丘陵地,蜿蜒地起伏着。几座山的树木都被无情地伐倒了,推土机刨出了一个大荒。从旁边看去,四周是浓浓的一团绿,中间张开了一个大口。那红土的肌肤,象是山脉患了皮肤病。中心部停了五台推土机,两台动力铲,还有自动卸货车、吉普等。旁边有一座简易工棚。没有人影儿。
从冬村站的这个位置,可以遥望远处的伊那谷。夕阳,暗淡无光地将余辉涂上一川。那对面便是南阿尔卑斯山脉。锐峰、赤石岳、亲岳、盐见岳的山巅,沐浴在夕阳下,南北绵延,成为一体。真可谓一幅绝妙的风景画。面对这一切,施工主为了南信的威信,极力建球场的心情似乎不再难于理懈了。
踏着黑江的泥土,冬村走近了孤零零的工棚。十二、三条汉子正在里面玩花牌赌博。肥大过膝的衬裤,红线围腰子,——这群汉子,看上去谁都有那么一两个特征。
“干什么?”
那一圈中有一个缠头布的汉子,格外健壮,冷冷地问了冬村一句。
“我想找个人。”
“找谁?”
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花牌,看着冬村。这么个大深山到底找谁?——全都是怀疑的眼神。
“我听说这里有一个叫花尾幸司的。”
“没有这个人。”
缠头布冷冷地回答,又回过头去,面对花牌。其余的人也都是同样的动作。
“我听说他在这儿。”
“你可真啰嗦!你,是花尾的什么人?”
“亲戚。”
“那小子不知去哪儿了。不光他,大部分工人都走了。你已看到了,在这儿也没钱。我们都给町上那些混账东西给坑了。”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工事终止时是八月三日。那家伙走时好象是十日吧?”
“你听说过,他要去哪儿吗?”
“这怎么可能呢?”缠头布嚷着,象是生气了,“我又不是监督。”
“监督在哪儿?”
“东京。回去抱老婆去了。”
“多谢了。”冬村点了点头。”
“提醒一下,不快回去的话,天一黑,山道就看不见了。”
冬村出了工棚。出来的时候,那群汉子又专心致志地扎到胜负的决定之中去了。冬村觉得,他们的动作有些不太和谐。尽管他们热衷于决定胜负,却总让人感到他们的动作不自然、不灵活。这是一种直感,他感到,在听到花尾这个名字时,男人们的脸上都掠过了肉眼看不见的一丝什么东西。这种过于细微的东西,促使男人们又若无其事地转向花牌。
——其中必有奥妙!
冬村半道儿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窗子那儿有一张脸,正看着自己,猛地缩了回去。冬村站了一小会,心里盘算着是否需要折回去。明确自己的身份、讯问他们。
结果,他还是丢掉了这种想法。他想,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是个警察,便会象文蛤一样地闭口而不言语了。也许那是个极不高明的做法。虽说男人们佯装热衷于花牌的胜负,其中必有什么问题,但查明这些问题最现实的办法,似乎应该暗中监视。
冬村加快了脚步,走上了光秃秃的斜坡。正象缠头布说的那样,太阳就要落山了。
——花尾会不会窝藏在哪儿呢?
冬村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他想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花尾犯了杀人之罪,求救于这群人,结果却遭到了抛弃;反过来,如果他们协力窝藏呢?就必须有其相应的充分理由。
——跟踪者!
突然,冬村停住了脚步。那个一心想杀死自己的跟踪者会不会是从这帮家伙中派出来的呢?他想起了那个人的身影:象山中兽一样敏捷地跨上摩托车,消失在尘埃之中。虽说是在山中养成的动作也好,说是推落巨石所必要的技术也好,甚至说是推落山石要杀死他同富野两个人的残酷也好,他总觉得其中含有与刚才那群汉子相共通的东西。
冬村又迈开了脚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迄今为止调查到的井上的过去之中,一定还埋藏着尚来发掘出的什么东西。说不定在哪儿,井上曾和这群人中的某一个有过纠葛,不然,男人们便不可能窝藏花尾。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对杀死井上有利害一致的共通部分,从而协力合作,并也置开始重新调查的刑警予于死地呢?
他顺手采了一片路旁的草叶,叨在口里。
一大堆疑惑,头脑里一片空白。又是一片繁杂的混乱。首先必须弄清的是,通过男人们的动作而获得的直感是否正确。如果有出人,那么,刚才考虑的一切便属空想了。万一刚才的直感正中要害,哪怕其中夹杂些许错误,便意昧自己向以前根本理不出头绪的事件真相逼近了大大的一步。
“不会错的——”
自言自语地嘟嚷了一句。冬村一贯认为,搜查的基本始终是直感。虽说不能无视推理,但是,引导推理的还是直感。而且,他从来都是对自己的直感抱有很高的自信。路旁有几张大蜘蛛网。冬村想弄几根蜘蛛丝,横拦在路上。取了几根丝,接成一根,拉在一米来高的地方。此时,原生林深处的暮色渐趋浓了起来,不知从哪儿,传来什么东西“吱吱”的叫声。
3
冬村住在一家小旅馆照,等到十一点,给猪狩打了电话。
“哪边很有趣吧?明天我乘头班车来支援你。”
听着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冬村象是看到了猪狩那张憋着牛劲的脸。
“好吧,你还是来吧。万一跟踪者就在那帮汉子中的话,我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事态会如何变化,还很难说。”
“你跟县警察局联系过吗?”
“还没有。一直没这个时间。”
“这样的话,在我到来之前,你不要采取什么冒险的行动。否则的话,会有危险的。在山里,不是那帮人的对手。手枪带了吗?”
“没有,我放起来了。”
“唉,你要赤手空拳地跟他们来吗?”
“事态还没有发展到这种地步。”
冬村挂上了电话。
第二天。拂晓。冬村出了旅馆。出租车把他拉到半道儿,他又象昨天那样,步行进山了。路两旁,夏季繁盛的青草上,还挂着湿淋淋的露珠儿。几只噪鹛,象是引路似的,从树林间飞过。动物的叫声,象是临终时的哀鸣,令人毛骨悚然,联想到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
过了一夜,他对自己的直感也没有什么怀疑。如果自己的直感不可靠的话,先前的自信,早会象无边无际的梦一样,淡薄下去,烟消云散了。
昨天在路上拉的蜘蛛丝原封未动地挂在那儿。这证明,冬村下山以后,没有人或车从这儿通过。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工地,大概因为这儿是南阿尔卑斯山驹岳附近的缘故吧?太阳刚刚从山顶上探出圆圆的脑袋来。阳光洒在露珠上,原生林的四周,很快便弥漫在淡淡的灰白色晨雾之中。
穿过黑红色的土地的一端,他来到一个一眼便可以看到工棚的位置。工棚象是尚未从睡梦之中醒过来。
冬村藏身于推土机挖出的一个坑里。从这儿可直接看到工棚,也可以勉勉强强地看清出人工棚的人的面孔。他拿着花尾的照片。花尾身高一百六十公分,是一个身材短小、略有点水蛇腰的人。如果他出入那儿,马上便可以分辨出来。不过,花尾昨天不在工棚。因为夜里也没人从路上走过,因而基本上可以肯定他不在那儿。他会不会从哪儿回来,或者有谁去联络呢?无论如何,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要知道有什么动态,只能在这儿监视着,别无选择。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男人们起来来。一会儿,升起了烟,象是炊烟。在旅馆里时,冬村听说过,工事中止以后,主管伙食的妇女也下山了,男人们只好自己动手做饭,粮食也是从町上买来的。这帮鲁莽汉,即便下山,町上也是既无酒吧,又无小酒馆。当然,那种职业的女人也就更不可能有了。而且,由于高尔夫球场反对派的眼很尖,他们也就很少下山去。
九点钟左右,象是吃完饭了,但还是没人出来。
——难道他们又开始赌博了吗?
外面的阳光直晃眼睛。阴凉地里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凉快。男人们不肯出来,也是不言自明的事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冬村也越来越急躁了。热浪夺去了体内的水分,肌肤象是被灼烧了一样,火辣辣地疼。周围黑红的土地上方,烈火一样熊熊燃烧着的阳炎,包围了冬村的整个躯体,皮肤越来越疼了,简直跟剥掉了一样。照这样下去,弄不好会中暑的。要等着猪狩来,同县警取得联系,对这帮人进行正面讯问吗?
这样想着,他又等了一个来小时。男人们一直没有什么动静。阳光,更毒了。
冬村站起身来。身体再也不能坚持下去了。他想,即使是监视,也还是该先去树荫下休息一会。转过身子以后,冬村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同工棚之间的低地上,是一块五百坪左右的平整地。象盛用来建更衣室的地方。仅仅打了桩。也许很早就中止了。那儿也同样升起了腾腾的
阳炎。
冬村突然觉得,在那随风摇曳的阳炎中,有一个人影。他慌忙地又一次定神看时,人影消失了。
——难道是错觉吗?
也许是因为过于炎热的缘故吧?眼前什么障碍物也没有,是一块平地,看上去象个运动场。如果说有人影的话,也是一目了然的。别说人影,就连只老鼠的影子都没有。冬村苦笑了一声,移开了视线。就在这时,又一次看到了人影。这一次,更清楚了。一个人横躺着。而且,位于距地面一米左右的阳炎之中,象一个火葬的死人,浮在烈炎之中。
——难道!
冬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因为这太不可能了!难道是给热晕了产生的错觉?要不,就是单纯的幻觉。他想证实自已的眼睛,又一次看那儿时,什么也没有。
“躺在空中的人,这是不可能的事!”
嘀咕着,冬村又按同一角度将视线慢慢移回去。这时,又看到了。在阳炎腾腾的燃烧的空间中,横卧着一个人。
冬村迈出了脚步。是自身内部产生了什么不可捉摸的变化吗?还是那儿确实有什么东西?这种不解的疑问,促使着他必须去把事情弄个清楚。他想,那是一个类似幻影的东西。极其平整的地上,连根树木都没有,是不可能投下人影的。而且,象个死人一样地横卧在空间,这更不可思议了。
结果,什么也没有。他目测了距离,来到相应的位置,那儿什么都没有。
冬村环视了一下四周。会不会附近有一个物体,由于大气微妙的折射而产生的投影呢?三次,都看到了浮在空中的人。三次,都是一瞬间的幻影,盯着看时,就消失了。他想那也许是视角变化时产生的细微歪曲,同大气极其微妙的折射率在那一点重合而产生的幻象吧?不过,即使真是这样的话,大气到底从哪儿折射过来那样一个奇妙的图像呢?树木、岩石、工具,——什么也没有。大气折射也好,投影也好,而图像的原体怎么也没找到。
冬村茫然地站在那儿。
——会不会是海市蜃搂呢?
根据看到海市蜃楼的人的心态,所有的东西都能看到。冬村在寻找花尾。会不会是这种执着的愿望,凝结在海市蜃楼中,并浮现出去向不明人的形像呢?
恐怕,唯一妥当的推测只有这个了。至于海市蜃楼现象能否在这儿产生,他不知道。如果可以断定不能产生的话,便只能认为,那是因为过于炎热而产生的幻觉了。
冬村死心了。正要回到原来的那个监视位置,突然听到远处有推土机发动的隆隆声。也许,那些男人看到了自己刚才的情景,冬村心里想。
他停了下来。眼睛盯住了眼前黑红的地面。一瞬间,身体,不,整个身心都给吸引住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象是恐怖,透过了他的脊梁,他猛地打了一个冷颤。地面上,画了一个人的形状!不,说是画的,也许不甚贴切,不是画的,而是一个阴影,仅此而已。那儿象薄暮一
样,暗暗的,是从地里渗出的影子。
原来,就是这个影子导致了那个横卧在空中的人像!
这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若有若无,若无若有,仔细看时,人影的一部分是泥上微微的隆起,这个微微的隆起,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形成了一个人影,象是用什么画的一样。
——难道就是这样?!
浮现在阳炎中,——这一定是大气的三棱镜效果,还是别的什么。或者说,人影隆起的这部分同其他部分相比,土中的湿度不同,被阳炎折射后,这浮现到了空中。
冬村蹲下身,用手轻轻地触摸那些阴影部分。虽说人影浮到空中的谜团解开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地上会有这样一个人形。似乎这并非出自人之手,这种令人想到半面阴影像的阴影,是人手不能画出米的。简直象一个男人以同样的姿态躺在这儿,在一种强烈阳光的作用下,瞬间蒸发而形成的影子。冬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原子弹爆炸时印在石头上的人影。
这时,冬村猛地意识到什么东西逼了过来,发着隆隆的声音,听上去象是地声。
4
声音象是从不远的前方传来。冬村完全被那个人影吸引住了,他根本没能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站起身来的时候,看到一台巨型推土机正发着隆隆的响声冲这边开了过来。一看它那向前推进的方式,就很不寻常,象是一匹险恶的毒蝎子,摇着尾巴,晃着夹子,袭了过来。
冬村迎着斜坡跑了起来。那又大又长的铁铲象个铁块,它轻轻的一击,再加上履带的蹂躏,辗烂冬村,置他于死地,可能比轧烂一朵野花更显得轻而易举。冬村一边跑着,掏手枪,没有。他没想,面对这样一个两万多公斤的铁制庞然大物,即使有枪,又有何用!推土机以所料不及的速度,逼了过来。那铁铲高高地举起来,灵活地摇动着,毫不费力地追击着,冬村一个劲地猛跑。
他觉得,甚至可以看到缠着头布的司机那张残忍扭曲的脸了,如果给追上了,挨一铁铲,可就完了。即使能跑开一点,铁铲也能随车体旋转,从这种旋转中跑出的回旋余地便微乎其微了。
总算,跑开了一段距离,这是托了斜上坡的洪福。但是,冬村的双脚也象用钉手固定住了似的,停住了。——前方,还有推土机等候在那儿!环顾四周,翻越山峰的右侧有两台,左侧有两台,象是为了切断他的退路,等在那儿,时刻准备着出击。冬村匆匆地目测了一下间隙,有
相当长的一段,——竭尽全力,是可以跑着穿过去的。
轰鸣声又从背后传了过来。冬村又跑了起来。到原生林,直线距离大约七百米。他只有跑,跑,再跑,跑到那儿,穿过去!
前方的推土机慢慢地蠕动了起来,象是要跟拼命奔跑着的猎物保持一致的步调。唉呀!那家伙个头格外大,是一台联合推土机,但是,冬村心里并非十二分地害怕。因为那台联合推土机的守备线格外长,因而他可以佯装向右跑,而突然转身向相反的方向。
六百、五百、四百——联合推土机朝着冬村的“到达地点”慢慢地开着,轰鸣着。三百,二百——突然,推土机的速度加快了,履带扬起了红红的尘土。冬村向着前方做最后冲刺。腿象灌了铅,很重;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象是顷刻之间就要断气。全身都在燃烧,热极了。不远处,便是凉快的原生林。只要跑进那里面,便可告一段落。即使他们还要追下去的话,仅仅是人追人,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一百米——冬村猛地改变了方向。逆着联合推土机的方向转了个大硬弯。八十米、七十米,再有一可气,便可逃出脚下的这块平整地了。联合推土机象是明白了冬村意图,开始倒行,不过怎么也可以躲过去。尽管双腿累得不听使唤了,冬村还是拚命地跑,跑,跑。
联合推土机的驾驶员站了起来,向冬村的前方投了一个短棒状的东西。冬村看到了强烈阳光中浮现出的那个东西,猛地站住了。
达那炸药——!
那东西旋转着,落在了前面十米左右的地方。冬村看到了烈日照射下那短短的导火线。很短,象是在落地之前便有可能爆炸了。冬村忙回转身,刚跑了两三步,咚的一声巨响,炸药爆炸了。冲击波震动大地,同时从背后袭来了一阵热乎乎的暴风。冬村被冲倒了。炸药扬起了一阵褐色的尘埃,遮灭蔽日,冬村判断了一下方向,又跑了起来。
这次,不是奔向原生林,而是相反的方向。他不知那家伙准备了多少炸药。这时,他才知道,为什么那会有那么长的一块间隙了。他们想用炸药制服自己,除掉自己。
前方的动力铲扬着铁夹子冲了过来。避开,向左方跑去。他只有拚命跑,奔上那高低不平的山脚了。动力铲改变了方向,全力向间隙那边奔去。斜前方,又出现了一台动力铲。
向左,再向左,冬村改变着角度。这是在一块开阔的平缓地里,热气笼罩着,一点物阴也没有。喉咙,在冒烟,膝盖,在颤抖。因为刚才的暴风,弄得自己满头是土,随着不停的跑动,头上的土落在脸上,很快就要把眼睛给糊上了,一边跑着。脱下衬衫,用里面胡乱地擦着脸和头。
然后,扔掉了衬衫。
总算在相反的方向看到了山脚下的原生林。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绝望突然袭击了冬村,他停下了脚步。沿着原生林的边缘,有三台自动卸货车和一台吉普守候着,动力铲,推土机倒没什么,与卡车、吉普车赛跑,是没有指望获胜的。即使它们不能象在平坦地上开得那样快,追上自己,恐怕也用不了三、两分钟。眼看就要给轧死了!
——怎么办?!
右侧,动力铲;右前方,还是。背后的原生林旁有四台推土机带着炸药堵住了退路,——完全包围状态。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杀我!!
他叫了起来,但喉咙里象是抓进了砂子,沙哑了。是因为这些家伙对井上怀有一筹莫展的仇恨,于是和花尾共谋把他杀死了吗?还是,因为自己发现了地上那个奇怪的的影子?那个人形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会不会是这帮人杀死了谁,埋在了那个地方?不,这不可能。要是真的埋了人的话,是不可能在地面上出现那样一个幻妙的阴影的!更何况,那个人影还躺在大气之中!
——自报姓名,说自己是搜查员?
冬村踉踉跄跄地迈开脚步。此时此刻,这种考虑是毫无用处的!这些小子布下了这样大的一张网来杀害自己,毫无疑问,他们一定知道了自己是个搜查员。如果自已那样做,说不定会加强他们的杀机。也许,这个阵势本来就是因为他们知道了自己是个搜查员才布下的。
迈出的脚步,乱了。用尽全力,两条腿象绑了竹竿一样支撑着。体内的水分也没了。他感觉到,每呼吸一次,呼吸道的粘膜上便会出现无数的裂缝。
他试着爬了两三步,又站了起来,奔向推土机守备着的原生林。死里求生之路,唯此一条了。只有去从炸药之中求生存。即使是给炸死,也要比在渐渐缩小的包围圈中惨透遭履带的蹂躏好一些。
背后,动力铲的轰鸣声。冬村又咬着牙跑了起来。万一能够逃出这块死亡之地,跟他们没完!——这种忿忿之气,好不容易才使他迈开那木棒一样的双腿。即使把他们一个个绞死,也难解心头之恨,难报心底之仇。
联合推士机又开始动起来。那可谓一个巨大的铁块,一眼便可看出是一头心怀杀机的野兽,排土板扬在空中,象一个血盆大口。它开了起来,想去堵断冬村的退路。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了,冬村已没有犹豫的余地了。——除了突破这条防线以外,别无他路可择。
推土机的声音更响了。背后的两台动力铲也是保持着一定的间隔追了上来。
五十米——推土机上的男人又站起身来,投出了包达那炸药。落花二十多米的前方,爆炸了。冬村俯卧在地,听到了那撕破耳膜的炸裂声。随着那声巨响,他向那个腾然而起的烟的漩涡中奔去。暴风卷起的尘土,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他紧闭着双眼,意识到小石块之类的东西刺痛了自己半裸的肌体。但是,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了。那家伙想用炸药迫使自己退回去!回去?动力铲迫在眉睫,无路可逃了。他不分青红皂白地用力跑了起来。
过了爆炸点。那儿给刚才的炸药掘了一个巨大的乳钵型洞穴。右边,联合推土机的履带辗着大地,发出隆隆的的响声。
亮光一闪。前方几米远的地方。随着那声震耳欲聋的炸裂,土砂的龙卷风同时升了起来。瞬间,冬村被冲击波引起的暴风弹出老远,摔到了地上。一阵揪心的剧痛,袭过左半身。他还没死,活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是被暴风激的,还是被土迷上了?他不知道!爬。恍惚看到前方象是原生林一样蒙蒙的一片绿幕。他冲着那儿,拚命地爬,爬,爬,然后,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跑了起来。
背后,又响起了一阵炸裂声。热浪把冬村弹开,重重地把他冲倒在地。冬村又在地上向前爬动了起来。一边爬,一边想:完了!绿色的屏幕永远飘挂在那不远的前方。履带的声音倒是渐渐逼近了,——炸药就要直接命中自己,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
还是爬,咬紧牙关爬。他觉得慢极了。炸药就要响起爆炸声了,履带就要从自己的身上辗过去了!或许,是这种死亡临近的恐怖打乱了他时间上、空间上的感觉。他觉得爬了几十分钟,又突然落到了原生林树下繁生的羊齿丛中。
5
他又在这羊齿丛中没命地爬行了起来。他听到了男人们的声音。追上来了!好拔开了丛生的羊齿,前面挡着的是山白竹,密密麻麻的,比冬村的个子还高出许多。冬村硬是钻到了山白竹的根底下,但空隙很小,不可能前行了,恐怕只有蛇,才能弯曲着身子行得通。
钻进去,一动不动地停住了。一会儿,男人的声音便近了,听上去慌慌张张的,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要是让那家伙逃了,下次可要由他来追我们了。男人们弄得树中沙沙作响,从一动不动的冬村身边过去了。
这下不用担心被他们发现了。这是一块杂生各种树木的高木林带,白天也是阴森森的,不见天日,别说是人,就连牛马这样的大动物进了这里面,恐怕也很难找得到。
男人们过去了,又听了一会儿动静,冬村才从裤子上撕下一块布,包扎了一下伤口,呆在那儿,休息了一会。他不能分辩东西南北了,不管如何,只有往下爬了。这儿还算不上大深山,走它两二三个小时,想必能够遇到联系盐尻市和饭田市的国铁一百五十三号线。
伤势很重。仅轻伤和擦伤就有数十处,这些地方的血都给红土止住了。问题是左胳膊靠肩处的裂伤。虽说刚才用布条扎住肩头算止住了血,但是裂伤很深,伤口塞满了土。必须马上冲洗消毒,接受医生的理疗,万一染上破伤风什么的,便只能束手待毙了。
有动静,很近!沙沙的,象是用手拨开杂草的的声音。
——难道是那帮人又回来了?!
冬村迸住了呼吸。那声音听上去很单调,只有一个人,小心翼翼的,慢慢地向冬村潜伏的这个方向靠近。冬村环视了一下近身的地方,想找个石头什么的作武器,但很不巧,没有。就凭一只胳膊和来者斗,是没指望取胜的。冬村心里祈祷着,希望那人的路线偏离开去,——但是,听上去,那分开山白竹沙沙的声响,同冬村爬过来路线分寸不差。
冬村用力分开山白竹——只有逃了。多少有点儿沙沙作响,但这无可奈何。很可能是,这个追踪者循着地面上、草叶上的血迹,象猎狗一样在追了过来。而且,这个家伙还一定是个谙习此术,沉着而又无情的人。不过血已经止住了,没了血迹,那人就会在这迷茫的山白竹从中迷失方向,说不定会从近旁经过,也觉察不到冬村。
冬村停了下来。与此同时,追踪者那沙沙的声音也一下子消失了。冬村象是冻在那儿似的,一动不动,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深山里静寂极了,只有虫子的低鸣在回响,据刚才的声音判断,追踪者就在距自己不到四米远的地方。
几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他紧张的身体慢慢松弛了下来。脑海又浮现出几年前那次与刚才极其相似的经历。那是一次打猎遇到的事。猎狗循着猎物的气味钻进了草丛,冬村支起了猎枪等候在草丛的入口处。几分钟过去了,猎狗回来了,草丛里沙沙作响,“没找到吗?”冬村这样问猎狗。就住这时,不远的地方传来了脚步声,又猛地消失了。就这样,冬村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家伙就是猎物。为了避免将自己的狗当作猎物射杀了,他突然想起在狗的脖子上系一只铃铛。这次,他才真正感觉到了野兽那令人咋舌的逃跑技术。野生动物知道了危险的存在后,要么向枯枝的山林中逃,要么向繁盛的树林中奔,一点声音都不出。就连那形体巨大的熊也不例外。
那不是追踪者——!
紧张消除了,他又猛地感到伤口的疼痛和严重的疲劳在无止境地侵蚀和折磨着自己身体,难受极了。他住哪躺了三十来分钟,恢复了一下体力。然后,冬村又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因为,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的危险地带,而且,还必须找一条清溪,给伤口消毒。
山白竹划破了半裸的上半身,树叶碰到了四处的伤口,疼得他扎心,冬村真想喊出来。爬的话,也只能用右臂,反而更费劲;走呢,也是一步三寸,慢极了。
历尽艰辛,过了近一个小时,终于从那丛生的山白竹中钻了出来。冬村看了一眼背后,倏地一股恶寒掠掠过他的全身。——在密密麻麻的山白竹中留下了一条清清楚楚的道。自己刚才通过的地方,山白竹的叶子碧绿碧绿的,很是显眼。因为过时抖落了叶子上积下的尘土。他没有迷路。要是给一个有眼力的人看,自己逃走的路是一目了然的。
象是有一个无影的敌人在追赶着自己,冬村急匆匆地沿着荆棘丛生的斜坡往下赶。
没有路,没有砍伐的样子,也没有水流。最终,斜面通到一个悬崖,走不通了。只好沿着崖的上沿横向而行了。悬崖的下面仍然是绵延的原生林,再前面是什么,看不见。
不知不觉地,恳崖消失了。他继续走着,象是徘徊于山中了,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几声野生猿猴的哀鸣。曾几度被悬崖拦住去路,不能前行,只好绕道走。他甚至感到,似乎是在上坡,而不是在下坡了。
走了将近三个小时。手表坏了。象是在暴风冲到自己时候坏的。不知道是几点了,从太阳看,大约是下午三点钟左右。他并没有为不能下山而感到恐惧,也许是因为出血过多的缘故吧,他明显地感到体力急剧下降。傍晚之一定要想办法找个人家,否则,伤口里留着泥土,太危险了。即使可以幸免患破伤风,细菌的无情侵蚀也有可能使自己失去胳膊。而且由于捆得太紧,左胳膊基本处于假死状态,象灌了铅一样,很重。
突然,传来了小河流水的声音。
冬村萌生了新的希望,加快了脚步。头上,脸上,身上,都是尘埃。喉咙也干裂了。最主要的是伤口的消毒,他多么希望有条小河,一头扎进去。
流水响声渐渐大了起来。听上去,象是一条急流,终于,溪谷映入了朦胧的眼帘。溪谷将山谷削成了V字形,很深。他跑了过去,但流水在高高耸立的岩壁的下面,遗憾的是没有下去的山路。不过,冬村还是安心了。沿着溪谷,滑着一条窄窄的山路往下走,这条小路象是伐木的路,被夏日繁盛的青草盖着。从这儿下去,一定能走到有人居住的村落,急流冲击着岩石,从右手传来哗哗的响声。冬村听着水流声,尽力支撑着就要倒下去的疲备的身体,拨开那繁盛的青草。
往下走了二十多分钟,是一架渡河的吊桥。桥不知什么时候架的,那是一座用藤蔓编起来的吊桥,古色苍然。设有桥板,过桥的着脚点,只不过是拿两根藤蔓打起来的环儿。这很可能是许久以前本地的猎人架起来的。冬村用脚踏着,试了试其强度。
虽说晃晃荡荡的,象个秋千,但是似乎还没有腐烂。他小心冀冀地迈开了脚。到对岸有二十来米,高度有十多米。下面是奔涌的激流,泛着白白的泡沫的水潭,如同一幅绝妙的丹青,碧绿碧绿的,绿得发黑。
吊桥承受着冬村的重量,渐渐摆了起来。走到中心部时,摆幅已达两三米了。因为只能使用右胳膊,更加重了吊桥的摇摆。他感到一阵目眩,象是晕船。
脚,开始发抖,着脚点只是个藤蔓的绳索缆。间隙只有三十来公分。要是某一步的藤蔓腐烂的话,自己就没命了。吊桥摆得渐趋厉害,他动动扭曲身子,失脚。
总算蹭到了中心部,无意中冬村回头看了一眼。
“住手!干什么!住手!!”
冬村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周围的风景,瞬时间凝固了。——一个人站在吊桥的那一头,手中拿着刀,放在藤蔓架线的一根上。
“喂!住手!给我住手!”
吊桥几乎不能过。冬村的双手紧抓住男人要切割的那根架线,这根架线无声无息之中被切断了,甩上了冬村失去支点的身体。冬村惨叫一声,紧紧抓住了脚下的回线。那男人又将手中的刀放在了这根藤蔓上,把它切断了,冬村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好容易才用手抓住了藤蔓。
只剩下两根藤了!男人把刀架在了其中的一根上。
——跟踪者!
他没有去确认那个男人的脸面,没这个时间!不过,他还是闪了一念:这个跟踪到奥羽山脉中来的男人正要置自己于死地!转眼间就要毫不犹豫地切断自己的生命之线,太残忍了!——没错,就是那个跟踪者。
四根回线被切断了三根。这联系着生命的藤蔓,轻而易举地缠到了冬村悬在空中的身上。那男人把刀对准了最后一根……白刃一闪,这最后一根支撑着冬村体重的藤蔓也被切断了!冬村的身体被深谷吞噬了。就在这一瞬间,冬村猛地意识到,山白竹丛中的声音不是什么野生动物,而是这个跟踪者!他一定在哪儿看到冬村被围困,后来,得知冬村逃跑了,又循着血迹,跟了过来。
溪谷,深深的,没有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