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萝蒂亚跟我从右侧上台,观众席爆出喝彩声。我们微笑挥手,像一对决定共享后冠的美国小姐参赛者。我忘了我要面试新工作,也不觉得克萝蒂亚蹲在沙发上露出锐齿,准备对着我扑过来。今天一同主持,让我觉得很安心,没有被威胁的感觉,因为我们对彼此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跟平常一样,我们闲话家常了一会儿,然后欢迎费欧娜上台。我往后站了一步,打量那个曾经折磨我两年的女孩。她个头娇小,黑色头发配上绿色眼睛,锐利到以前总让我觉得,她能这样看穿我。但这双眼睛现在很温柔,看到我的时候,她面带微笑。
她身穿深蓝色交叉绑腰裙子和一双楔形跟凉鞋,穿过舞台,握住我的手。“汉娜,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不由自主,把她拉进怀里抱住,喉头也有点哽咽。
昨天晚上打电话去酒店时,费欧娜很亲切,她同意我的想法,我觉得她跟我一样松了一口气,不必在今天的节目上提起我们的过往。我们讲了一下就挂电话了,不去追忆布卢姆菲尔德希尔斯学院的时光。既然她改变了主意,看来旧日的回忆对她、对我来说都很痛苦,或许她比我更难受。
克萝蒂亚跟我坐定,我们坐的椅子也是一对,费欧娜就坐在我们对面。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克萝蒂亚一个接一个提出精彩的问题,费欧娜的答案也充满机智与深刻的见解。我在一旁观望,感觉很奇怪,这似乎不是我的节目,不过,原本坚持要这么做的就是我。
“在我的生命中,原谅石带给我数不清的祝福,”费欧娜又解释,“我觉得自己也为宇宙奉献了小小的力量。”
“你怎么会想到送出原谅石给别人呢?”
“参加朋友的婚礼后,我突然想到的。当我在录新人举杯的片刻时,忘了把手机关掉,于是我把手机放在桌上继续录像,就这么走开。第二天我重看一次,要关掉录像的时候,我听到朋友的声音,他们的对话内容有些刺耳。”
“我的意思是说,有谁会想到呢?你才走开一下,其他的女性朋友就开始说你的是非了。”
观众席上传来笑声,我微微一笑,她真的很清楚该说些什么。
“那两天我很生气,想为自己辩解,之后开始觉得难过,内心深处难过得不得了。事实太伤人了,我以前很势利,有人会说我很坏,但最重要的是,我是个骗子,我这辈子都在欺骗别人。在婚礼上,我让大家相信我是个成功的律师,甚至租了一辆奔驰,好让我能在老朋友面前炫耀。事实上,我的车子是十二年的起亚,我讨厌我的工作,而我只不过专揽一些车祸官司,薪水连法学院的助学贷款都不够付,住在破破烂烂的套房里,晚上多半一个人看电视,吃微波食品。”
观众席上又传来笑声。
“但我很害怕,不敢让别人看到真正的我,她就是不够好,这很讽刺,对吧?我们都在努力掩盖自己的弱点,我们不敢展现柔弱的一面,但就是那可以切中要害的弱点,才能让爱成长。”
我们对看了一眼,我真的很想坐到她旁边用手环抱着她,不过我却转开了头。
“我想找到补偿的方法。”她说。我想到桃乐丝,如此优雅如此勇敢,真希望我能有她的力量。
“当然,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原谅我。因为我总是在书架上放一个花瓶,里面装满了石头,一直以来,到现在我还是这么做。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石头好像会对我说话,它们是我的靠山,而且很沉稳,就这么给我灵感,很奇妙。
“我把石头寄给在婚礼上碰到的几个朋友,然后发觉还有更多人需要我去道歉,我就继续寄送。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它们回到我的信箱,附上的信函告诉我,他们原谅我了。多年来,我背负的自我和厌恶都沉重无比,现在变得越来越轻了。可以卸下羞耻的力量好强大,而且能够原谅别人的感觉也很好,于是我决定要把这份礼物跟众人分享。”
“今年夏天,你要办一场聚会是吗?”克萝蒂亚说。
“没错。”费欧娜叹了一口气,仿佛这是很艰巨的任务。“我们选了芝加哥千禧公园,来办第一场年度原谅石聚会。在八月九号这一天,收到石头的人会聚集在一起,庆祝卸下重担。”她眨眨眼,观众笑了。“这件事非常不容易,我们一直在找义工,大家可以到我的网站上登记。”她看着观众。“有人愿意吗?”
大家都点头拍手,费欧娜指着一位老太太。“很好,你被录取了。”
克萝蒂亚用双手按住胸口。“你真是宇宙的恩赐。聚会后,我们会再请你来上节目,分享更多故事。不过,现在是我最喜欢的时间了,我们来问问题吧。”
我觉得颈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她其实不是主持人,但我想要这样的安排,到目前为止还算可以。我不需要认同原谅石或是费欧娜·诺尔斯,再过十五分钟就结束了。刚才讨论的内容,都不会侵害我提给WCHI的企划书,而詹姆士·彼得斯那边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按照计划,我拿着麦克风走到观众席上,克萝蒂亚和费欧娜留在原地。
今天的观众一点也不害羞,好多只手都举了起来,想问费欧娜的问题纷至沓来。
“有些道歉的话是否最好不要说呢?”
“或许吧,”她说,“一定会对别人造成伤害的话,就最好不要说,只为了消除自己的罪恶感,也是不对的。那时候,你需要学会原谅你自己。”
我想到桃乐丝的道歉,她努力的方式是错误的,那只是为了释放自己的内疚,但那不是她的目的,她想消除玛丽莲的罪恶感。
我把麦克风递给一个个子高大的褐发女人。
“关于赎罪,你听过最棒的案例是什么呢?”
费欧娜瞥了克萝蒂亚一眼。“可以说吗?”
克萝蒂亚闭上眼睛,点点头。“说吧。”
费欧娜开始说起克萝蒂亚告诉我的那个故事:她去了坎昆,搞砸了蕾西跟亨利的恋情。我听着忍不住瞠目结舌,我真不敢相信费欧娜说出来了——在直播现场上!我偷看了克萝蒂亚一眼,以为她会缩在椅子上,羞愧到红了脸。她却坐得挺直,头抬得高高的,看来这女人比我坚强多了。
“蕾西跟马克的婚姻只延续了一年又四个月,”费欧娜告诉观众,“克萝蒂亚就是不能原谅自己对蕾西和马克做了这种事,她既然是新闻工作者,也是好朋友,就做了她该做的事,去找亨利。”
等等……你说什么?
观众发出赞同的叹息声,费欧娜对着克萝蒂亚点点头。“你接着说吧。”
克萝蒂亚微微一笑,站起来。“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亨利在哪里。”说到“亨利”的时候,她还用手指比了括号的手势。“当然,我用的是假名,来保护他们的隐私。”她闭上眼睛,举起一只手,像好莱坞女明星一样停下来,观众屏息等待故事的高潮。“七个月前,我终于成功了,亨利跟蕾西九月就要结婚!”她的声音兴奋而尖锐,就像奥普拉宣布摄影棚里的一位幸运观众,可以一人开走一辆闪亮的敞篷车一样。
观众大声欢呼,好像钥匙已经握在手中了。我拿着麦克风呆呆站着,脑子里只有一团浆糊,我错过了什么?因为我很确定建议克萝蒂亚去找亨利的人是我,而且还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她当然不可能昨天晚上就找到这个人。
离走道三个位子的中年妇女举起手,我靠过去,把麦克风递给她。
她说:“汉娜,我想问你,你有救赎的故事吗?”
“我……我的故事?”
“对,你也收到了一袋原谅石吗?”
我不能呼吸了,我看着摄影棚另一头的克萝蒂亚,她的嘴巴微微张开,手按在胸口,跟我一样吓了一跳。
我转向费欧娜。不行,我们说好不提过去的事。
我抬头看看控制室里的斯图尔特,一脸胜利的奸笑,他真是大胆!
“呃,是啊,我收到了,出乎意料。”我干笑一声,听起来好薄弱。
我急急忙忙走上去,把麦克风递给穿黑色长衬衫的年轻女性。“小姐,你有什么问题吗?”
“你将你的原谅石传下去了吗?”
可恶,问题又回到我身上!她看起来很眼熟,对了……是信息部门新来的女孩丹妮尔。那该死的斯图尔特!他竟派人埋伏在观众里突袭我,还是克萝蒂亚干的呢?
我又干笑了一声。“哈,呃,对啊……不对,还没,不过,我会寄出去的。”
丹妮尔旁边的女人没问就接过麦克风。“你要跟谁道歉呢?”
我对着控制室瞪了一眼,把我的怒气直接发在斯图尔特·布克身上。他耸耸肩,装出无辜小孩的模样。
“嗯,我母亲跟我……以前,曾经意见不合……”
怎么了?我被拖进万丈深渊了,要把我过去的事说出来,麦可会气坏的,因为那件事可怕到他不准我告诉他。此外,我也不该说出来,已经答应要给WCHI做独家报道,我觉得有点晕眩,转头一看克萝蒂亚就在我旁边,她搂住我,将麦克风拿走。
“汉娜真的很有勇气。”她看着眼前无数的人脸。“昨天我才跟她讨论过这件事。”
“拜托,克萝蒂亚,别说了。”我说,但是克萝蒂亚举起一只手要我安静。
“汉娜跟母亲的关系很紧张,跟大多数母女一样。”她挂上微笑,观众也点起头来。
“汉娜很渴望母亲的爱,但事情很复杂,汉娜才十几岁,母亲就不要她了。”
观众发出同情的声音,我心中一惊,还好我母亲看不到这个节目。
“大家可以想象,这有多令人痛苦,汉娜心中严重受创,伤到难以复原了。”
我不相信,她把话倒过来讲了,让我变成值得同情的对象。你是认真的吗?我觉得像块夹心饼干,两面不是人,克萝蒂亚是要救我,还是要害我啊?
“她母亲觉得,男人比女儿重要,而那个男人非常卑鄙。”
“克萝蒂亚,别说了。”我说,但她不肯住嘴,班恩的摄影机也定焦在她一个人身上。
“所以,汉娜才会全力投入她的目标,就是‘走入光明’。大家都知道,汉娜·法尔是这个组织最坚定的支持者,而这个组织帮助所有受到性侵的孩童,她每年都帮他们主持募款晚会和圣诞舞会,也是董事会的成员。
“我呢,非常惊讶汉娜能如此慈悲,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还能原谅她的母亲。但上帝保佑她,她就是愿意原谅别人。”
我瞪着克萝蒂亚,说不出话来,她怎么可以这样呢?但观众像一窝满足的猫咪,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克萝蒂亚说的正是他们想听的:汉娜·法尔是个好女人,心胸宽大,身为受害者依然雅量十足,愿意把另一边脸也让别人打,原谅她邪恶的母亲。
克萝蒂亚把麦克风递给年轻的拉丁裔女性,她问我:“汉娜,你什么时候会将石头寄给你母亲呢?”
我努力保持镇定,但头晕目眩。“很快,马上。”我揉揉颈背,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但——有点麻烦,我总不能这么突然把石头寄给她吧,而且我也没时间,她住在密歇根……”
“那就去密歇根吧?”克萝蒂亚偏了偏头,挑起眉毛。
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斯图尔特站在舞台左侧,举高双臂示意观众拍手,观众也很听话地拍手大叫。天啊,大家都联合起来了吗?
“好吧,我就走一趟,将石头交给我母亲。”我觉得一阵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