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问题上,现代艺术家所跨越的步子,远不止上面这样的例子。上面这样的例子,也能容易见之于优秀的传统艺术家;他们更大胆的追求在于:把一系列很难人生化的课题也一一人生化了。
也就是说,现代艺术家的人生意识,对一系列非人生化的理念、历史、自然,以至政治、军事、经济等等,全都作出人生化的处理。
最有说服力的例子也许是两个横隔二千多年的同名剧本的比较。
公元前四百余年的古希腊作家索福克勒斯创作过一个著名悲剧《安提戈涅》,二千三百八十多年之后,法国现代作家让·阿努伊于1944年重写了这个剧本,基本故事没有太大改动,但人生意识却大为加强了。
这两者之间的对比有点深奥,因此必须先把故事交代一下。
这个故事的大体情节是:
国王克瑞翁宣布安提戈涅小姐已死的哥哥有叛国罪,不准下葬,安提戈涅要埋葬哥哥而被捕,并被判死刑。但安提戈涅正恰是国王儿子的未婚妻,国王正想免去安提戈涅死刑时,安已在囚室中上吊自尽。国王儿子随之自尽,国王妻子也因失去儿子而自尽。国王面对着一具具尸体,后悔而茫然。
这出戏,表现了两种自成理由的理念的冲突:国王代表着国家的伦理力量和法律观念,安提戈涅则代表着另一种更为宏大的伦理力量,坚信兄妹手足之情的合理性,否定曝尸不葬的指令有违天下情理。这场冲突,也可说成是“王法”与“神律”的对立。在黑格尔看来,两方都有理由,又都有片面性。冲突使两方的片面性都遭到了挑战和否定,以各自的毁灭呼唤着一种永恒的正义。
这个故事到了20世纪欧洲艺术家手中就出现了另一种精神内涵。让·阿努伊把“王法”和“神律”两种理念的冲突改写成两种人生哲学的对峙,而且又让这两种人生哲学归属于两个不同的人生阶段,这样,这场冲突就彻底地人生化了。
国王克瑞翁成了随波逐流的人生哲学的代表者。他本来也爱好艺术和学问,并不追慕权势,由于一个特殊的客观原因,他不得已而成了国王。既然做了,总得像其他国王一样执法,尽管他本人并不想找事,也知道执法中有许多不光彩的事。他不是暴君,也不是明主,位居至尊而没有个人意志。他被动得像动物,而不会像人一样主动地来选择行动。他深知自己在处罚安提戈涅这件事上,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而被处罚的安提戈涅却很光彩。因此,他坦率地向安提戈涅述说了自己的苦恼,要安提戈涅不要与他过不去,使他更不光彩。他反复地劝说安提戈涅结婚、生孩子,做一个与大家都一样的女人。
安提戈涅则被现代艺术家处理成了敢作敢为、敢于掌握自己命运的那种人生哲学的代表。她的目标十分明确,即要以自由意志来战胜权势。她在哥哥下葬的问题上挺身而出,倒不是出于兄妹之情,而是觉得国王在玩弄权势,她要斗争到底。她不怕选择死,是因为她是自己命运的主人,是自由意志的捍卫者。她与国王的辩论,不是围绕着具体事件本身,而是围绕着两种人生哲学展开的。
现代艺术家还不满足于两种人生哲学的对照,而还想进一步,认为任何重要的人生哲学都有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生中。为了把国王与安提戈涅的两种人生哲学,统一在同一个人生系列上,现代艺术家又进一步别出心裁,故意在年龄层次上拉开距离并加以强调。他让安提戈涅这一角色变得儿童化,纤弱瘦小,处处保留着童年的习惯,天没亮就蓬头散发地跑到花园里去玩了,她带着童心爱抚小狗,准备赴死时只托别人照顾好小狗。她无所畏惧,但她还向乳母撒娇,在去埋葬哥哥尸体时用的还是一把儿童的小铲子。与她相对比,国王克瑞翁却是一种成年人的典型,成年与儿童的根本区别就是学会了妥协。国王自己也深知成年人的悲哀,因此对自己的小侍从说:“小家伙,永远别长大!”
至此,剧作不仅把两种社会理念变成了两种人生哲学,而且又把它们作了一体化处理,让世人领悟: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两种年龄阶段,因此,每个人,都会有敢作敢为的安提戈涅的时代,也都会走入妥协被动的国王的时代。在让·阿努伊笔下,国王和安提戈涅的地位和身份是无关重要的,他力求让他们平凡化、普遍化,变得与各种人都很亲近,都可互相感受。结果,古希腊的这出著名悲剧,在20世纪便成了一个探讨人生底蕴的作品。
从这个戏也可看出,现代艺术家要把漫长、复杂的人生融于一个作品中予以研磨,就不能不采用一些有特殊概括力的怪诞手法。要让这种研磨通过直观感性的形象体现出来,怪诞手法又可升格到整体象征的地步。
历史,也可获得人生化的处理,从而使人类整体和个体互包互孕。人类的整体史与个体生命史有着深刻的对应关系,个体生命史是可以体察的,因此,一旦把历史作人生化处理,它也就变得生气勃勃,易于为人们所体察了。把历史看得如同人生,这在人生观和历史观两方面来说都是超逸的,艺术化的。
法国、意大利、阿尔及利亚三个国家在1983年合拍的电影《舞厅》,可说是这种追求的杰出代表。这部电影,通过一群舞客在一个舞厅里的长期交游经历,概括了法国半个世纪的历史。各种历史风波,让这些舞客承受;倒过来,人们也从这些舞客身上,看到了历史风波。人们从青年时代步入舞厅开始,就连续不断地跳,从法国的萧条跳到法国的复兴,从战火伤残跳到暮色苍然。半个世纪,法国像一个人一般走过了一段自然发展的路程,电影艺术家们就干脆让一组人生与法国历史相对应。半个世纪,一群舞客从20岁一直跳到70岁,象征着一个国家的现代生命史,悲怆、坚韧、幽默。
为什么非要用一组人的一生来表现法国历史不可呢?这是要着重地勾勒出历史本身的有机生命,描画出半个世纪的盛衰韵律。那么,又为什么非要有撑持半世纪之久的容量不可呢?这是要让历史显现出相对的完整性,呈示出一个自足的张力弓势。这个张力弓势正恰与人生的张力弓势合而为一,既显示出世界本身的神秘契约,又体现了艺术家有机整合的历史眼光。电影结束时,夜阑人静,舞厅关门,舞客一一离去,一片萧索景象。这群人都已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人生的大门,已经开始要向他们关闭;法国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也是同样的形象。观众心头一派寂寥,这是人生的感慨,又是历史的感慨。
《舞厅》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老舍的《茶馆》。《茶馆》有许多令人难忘的真实历史场景,但它的艺术主干,仍然是一组以茶馆老板为核心的人生。演员于是之在演茶馆老板时,一直从步履轻健、手脚利索演到动作颤抖、言词木讷,其他角色也呈现出了极具沧桑感的重大人生变化。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也体现了一个特定社会的历史形象。但是,《茶馆》基本上是通过现实主义的手法达到人生、历史同一化的,而《舞厅》由于所表现的历史时期和历史事件更加漫长和繁多,不得不借助于怪诞变形,处处得力于漫画化的特殊力度。
当历史一旦变得人生化,常常会产牛滑稽的效果。历史,只有当人们认真地沉湎于它的具体环节的时候,它才显得宏大而崇高,而一旦当人们腾凌半空来俯察它的时候,它被浓缩、被提纯、被嘲谑;艺术家进一步让人人都能经历的人生形态来比拟它,它只能是滑稽的了。滑稽,从观察对象而论,是历史本身怪异灵魂的暴露;从观察主体来说,是人们轻松自嘲的情怀的表现。
《舞厅》中的人物都是丑陋滑稽的。历史胀歪了他们的形体,他们又要拉长了身子来裁量历史,他们不能不丑陋。即便悲壮,也会因此而与滑稽结缘。请看那位军人,原是舞厅熟客,一场大战把他卷入,他把一条腿留在战场上,拄着拐棍又回到舞厅来了。他以一条腿跳舞,旋转自如,令人同情,甚至令人肃然起敬。但不管怎样,这个形象中总蕴含着无可抑制的滑稽,战火把他从舞厅中拔出,然后又还给舞厅,明明伤残得可怕,却又跳得起劲。历史,也就这样有趣地往还于战场和舞厅之间,欢乐、漠然、酸辛。他的独脚狂舞,正是战后历史的缩影。
堂吉诃德也因要肩负历史的重荷而扭歪了身子,现代艺术家继承和发扬这种传统,把历史的人生化推向了更高的水平。
那么,再来看大自然的人生化。
自然,早就被很多艺术家取来映照人生,而它本身也因此而获得人生化的处理。本来,在传统艺术中,自然物也只有染上了人生价值才有审美意义,在艺术实践中,许多艺术家则把自然看成了体认人生底蕴的一种借鉴。华兹华斯写道:
——我学会了如何看待自然,
不再像没有头脑的青年人一样。
我经常听到那平静而悲伤的人生的音乐,
它并不激越,也不豪放,
但却具有纯化和征服灵魂的浩大的力量。
人类原始艺术的神秘感,大多也出自于自然与人生的初次遭遇。时代的发展使这种神秘感大为减损,但是,只要让自然与人生真切相对,这种神秘感又会出现。自然的奥秘穷尽不了,人生与自然的复杂关系也穷尽不了。
澳大利亚电影《悬崖下的午餐》,表现了一所至今还受中世纪非人性禁锢的女子学校学生一次外出野餐发生的事情。女学生们从黑墙下脱身而出,渐渐摘下了手套、面网,与丽日清风、悬崖山岙相伴。这太有吸引力了,谁也不愿再回首后退。因此,突然间,女主角失踪了,在一片神秘的声响中,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她被谁抢去了?看惯一般写实作品的观众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她是被山野吞没了,被一种新的人生的象征吸附了。她不愿重返黑墙之内,因此便天遂人愿地消失在自由的旷野里。她当然不可寻访,一切走向崭新人生的人,都是原先生活轨道上的同伴所不可寻访的。新世纪的新生活,就是山风阵阵的悬崖,就是乱石处处的山地,它拉走了整整一代人,全都失踪在它神秘的怀抱里。在上一个世纪的眼光里,他们遭到了不幸的毁灭,但在这个世纪的眼光里,他们却是新世界的公民。这部影片,巧妙地把远离都市的自然界,当作一种新的人生的象征,它有手,有力,能够把人拉走,专拉那些怦然心动的人。
把自然、历史、人生融于一体的佳作中,特别耀眼的是美国导演科波拉的影片《现代启示录》。
在越南战争中,一位叫威拉德的美国军官奉命去访察另一位美国军官库尔兹在湄公河上游丛莽地区的所作所为,因为有消息证明,库尔兹在那里杀人如麻、嗜血成性,建立了野蛮的原始统治。威拉德一行溯江而上,遍地战火,触目凶残,自身的兽性潜能也渐渐被激发起来。因此,等到最后找到库尔兹,这一行人实质上自己也已成了库尔兹。威拉德遵照预定计划杀了库尔兹,其实也就是杀了自身的另一面。导演科波拉自己解释说:
这部影片有些特别的地方,它说的是一个人逆流而上,最后看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副面孔。事实上威拉德同库尔兹只是一个人。一个人溯江而上追寻那个已变成疯子的人,结果他找到那个人的时候,发现他面对着的是我们人人身上都存在的那种疯狂。
《<现代启示录>简史》
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这一行程的多层次含义。第一层,自然意义上的逆流而上;第二层,人生意义上的逆流而上,即人们因诱发了恶而走向兽性人生;第三层,历史意义上的逆流而上,即人类的集体倒退造成了历史的倒退。
在这些层次中,最有艺术感染力的还是第二层次,因为有了它,自然才有了人性,历史才有了感性。
当艺术家对人生作了总体概括,并把它与自然和历史相对应的时候,人生也就摆脱浅表层次而趋向了哲理化。对现代艺术家来说,人生意识与哲理追求是相依为命的。
就此,我们必须专门来谈谈哲理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