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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创造学》第三章 人生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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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情节性的作品来说,“人类生态”的具体形式,就是一个一个的人生。

人生,这个最普通不过的概念之所以要在艺术创造论中郑重推出,是因为大多数艺术家虽然不能不表现人生,却总是只把它放在背景地位或次要地位上,造成普遍的本末倒置。

有人会说:这无非是在重申艺术要表现人。是的,但又不尽然。我们在这里不是一般地谈论人,而是在强调人生。

人生,是人的历史性展开,是人的动态发展流程;人生,是人创建自身价值的过程,离开了这个过程,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人;人生,是人自我选择的长链,离开了这条长链,便没有人的存在,更没有人的本质;人生,是人在客观世界中的履历,人因有这个履历而使自己具备了真实性;人生,是人的生命的具体实现,离开了人生而可以被独立谈论的人,只能是抽象的人,抽象的人也有研究价值,却很难成为艺术表现的主要对象。

在过去受机械唯物史观的影响只重视客观题材不重视人的情况下,强调“文学是人学”,呼吁各种艺术对人的皈依,当然是重要的,但在艺术中,人总是呈现为一种感性展开状态。因此,艺术中的人,大多是人生化的。

与培根“艺术是人与自然相乘”的定义相比,“文学是人学”的说法只说了一半。“人”的“自然过程”,就是人生。

我发现,要说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很不容易。多数文学评论者还执著于单向的“人学”,都习惯于对作品的人物性格作静态解剖,结果从理论到创作,人物的性格概念远远强于人生概念。这种状态,很难适应历史转型期的生活现实和创作现实。

其实,时间过程比静态结构更为重要。如果说某个典型人物可以解析成一个有机组合的系统,那么,这个系统的来龙去脉是不能被斩断的。它在不断地自我调节着,甚至不断地破损和修复着。阿Q的性格系统已有学者作过细致的解剖,但我们需要记住的是,鲁迅并不是预先精确地设定了这个性格系统再进行写作的,而是把这么一个人投放到社会历史之中,让他走完他的人生历程,然后才完成对他的生存本质的确定。在文艺史上,一切写成功了的人物形象,虽然都有被静态解析的可能,但总是更明显地体现了艺术家的过程意识,亦即人生意识。

即便是不直接呈现过程的造型艺术,也总是以瞬间来展示向往、憧憬和回忆,总是包蕴着时间上的趋向感,总是溶解着人生意识。即以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来说,人们当然可以静态地解析她的比例、肤色、丰韵、衣衫、发式、姿态、背景,但是,她的更为吸引人的魅力,在于她的神秘的微笑的由来和趋向。大而言之,她的魅力,在于她正处在自己重要的人生过程和历史过程之中。同样,中国古代绘画中无论是萧瑟的荒江、丛山中的行旅,还是春光中的飞鸟、危崖上的雄鹰,只要是传世佳品,都会包藏着深厚的人生意识。

现代不少艺术家已开始从热衷于描写性格及由性格派生的行动,转变为喜欢描写行为。行动常常是特定性格的必然结果,而行为则不同,可以有性格的因素,但更决定于人物的社会角色、年龄层次、地域风貌、现实境遇,因而,它对性格的反铸力大于性格对它的制约力。

在这种转变中,萨特存在主义的影响不可低估。其实就世界文坛而论,在萨特之前就开始了这种转变。

萨特不同意种种先验的决定论,主张从人的各种自我选择中,从人的行为系列来考察人的存在情况,然后再来裁定人的本质。这种观念,体现了一种与变幻无常的现代节奏相适应的人生意识,在我看来,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最值得重视的精神建树。当然,这种精神建树也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艺术思维,特别是有关艺术中的人的思维。

其实,比萨特长一辈的法国学者型作家安·莫洛亚已经在《传记是艺术作品》中指出:

也许,我们比古代的传记作家感到更迫切需要遵循时间的顺序,因为我们不像他们那样相信存在着永恒不变的性格。我们认为人的精神世界和种族一样是不断演变的。我们认为,性格是在与人和事件的接触中慢慢形成的。在我们看来,在主人公一生的任何时刻都和他相符合的性格是一种抽象的结构,而不是现实。

作为雨果、巴尔扎克、伏尔泰、乔治·桑、普鲁斯特的传记作者,莫洛亚正确地把性格常变关系与时代的变迁联系了起来。在古代,生活具有很大的封闭性和自足性,各人所担负的社会角色,远不如现代繁多。这样,即便有外来因素的刺激,也会以较稳固的社会角色意识加以处置,对性格的反冲击并不很大。现代生活就不同了,社会生活的无限展示和快速变易,使各个人所担当的社会角色也处于无穷无尽的波动、更替之中,包括性格在内的人的整体精神状态,也不可能长久处于自我封闭的稳定方式内。即便稳定,也与变化了的现实构成了不同的比照关系,其实是一种更深刻的变异。为此,现代艺术中这样的人物已经越来越少:他们到文艺作品中来之前,好像已经活过好几辈子,他们的性格牌号与他们的社会本质一起,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紧紧地套在他们的颈项下面。他们的出现,只是拼着自己的性格,与别种性格产生对峙和冲突,或者,像变古彩戏法一般,把自己的性格一层层地当众抖搂出来。

这种貌似稳定的性格构造,对于现代人而言,不仅是不可取的,而且是不真实的。

在美学上,人需要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他自身。如果没有一个被创造出来而称之为“人生”的流动的时空世界,就不可能产生这种观照。因此,人生意识,是审美意识中最基本的内容。

许多艺术实践家自觉不自觉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列夫·托尔斯泰,还有其他难以计数的艺术家都一再宣称,艺术,表现着对于人生意义的了解。这种主张当然也会受到曲解和攻击,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弗·莫里亚克曾这样回答过一种曲解:

“您从来不写人民。”民粹党党员责备我说。

可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去描写几乎不了解的阶层呢?实际上,无论把什么样的人:女公爵、女资产者或沿街叫卖青菜的女贩,搬上舞台,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主要是要了解人生的真谛。《小说家及其笔下的人物》

艺术成就本身,早已证明了列夫·托尔斯泰和弗·莫里亚克的主张的正确。

与老一代艺术家相比,现代艺术家空前强化的人生意识,使他们在艺术上作出了一系列更加引人注目的追求。我们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随手举出一些例子。

一 人生况味

现代艺术家一方面努力把作品中的人和事纳入人生的轨道;另一方面,更重要的,他们又从这些人事中超越而出,乐于在总体上品尝一下人生况味。

不再是分头表现某个人命运悲惨,某件事结局凄苦,不再是远远地欣赏英雄豪气或儿女柔情,不再是谨慎地划分人性的光明面和黑暗面。在现代艺术家看来,每一个人在自己的人生履历中都会与这些不同的滋味相遇,它们全都来自人生。人生的险峻在此,人生的美好也在此,人生的无常在此,人生的魅力也在此。正因为人人都有可能遭遇,因此这是艺术家把欣赏者拉入共同体验的聪明手段。

有的作品,让我们品尝了人生的苦涩之味,又立即告诉我们,这在所有的人生中都无可逃遁。这不是人生的偏门,而是人生的本味。

有这样一部现代外国电影,女主人公的丈夫因酗酒闹事,进了监狱,她一人在乡间撑持着家庭。一位独身的中年医生来到乡间休假,天天在湖上看到女主人公沉静蕴藉的绰约风姿。女主人公当然也发现了医生,这位无论在哪一方面都远远超越了自己丈夫的男人,而且显而易见,他正爱着自己。但是,他们无法再进一步靠近,雾的湖上,一次次交叉着他们摇船的身影,但两人都默默无声。他们的障碍是,女主人公的丈夫在监狱里。这在别人看来可能是一个离婚的理由,但在受到起码道德制约的女主人公和医生看来,这倒成了他们不能进一步接近的原因。他们谁也不想成为投井下石、雪上加霜之人。更何况,女主人公还撑持着一个家庭,她一旦离去,更大的悲剧将会发生。于是,他们终于在怅惘和遗憾中分手。哀怨苦涩的情绪,恰似画面上始终不散的浓雾。

若就题材而论,这里裹藏着许多常人不一定会遇到的偶然因素,如丈夫入狱、医生度假之类;但是,艺术家绝不是要我们仅仅去客观地观看一个罪犯的妻子的苦恼,或一位休假医生在爱情上的烦闷。他所渲染的苦涩带有人生的整体性:人啊,在能够爱、有权利爱的时候,总是太年轻、太草率,他们的阅历太浅,他们选择的范围太小,他们遇到异性的时机太少,因此,初恋初婚常常是不幸的,尽管人们的自尊心和适应力很快就掩盖了这种不幸。当然,他们终于会跨入能够清醒选择的年岁,可惜在这个年岁他们大多已失去了选择的权利。他们的肩上已负荷着道德的重担,他们的身后已有家庭的拖累,他们只能面对着“最佳选择”,喟然一叹,匆匆离去。

人生,有没有可能从根本上摆脱这种苦涩而尴尬的境况呢?似乎很难。即使是在遥远的将来,在更趋健全的人们中间,举世祝福的青年恋人仍然会是草率的,而善于选择的中年人仍然不会那么轻松地去实现自己的选择。谁叫人生把年龄次序和婚姻时间排列得如此合理又如此荒诞呢?因此,谁也不要责怪,事情始源于人生本身所包含的吊诡。只要进入人生,就会或多或少地沾染这个吊诡、这个悖论。

显然,看这样的作品,如果只是去欣赏某一地区某一类人的生活现实和精神风貌,实在是违背了艺术家们的初衷,也离开了作品本身所传达的实质性内容。它要让我们品尝的是人生的一种整体况味:极有魅力的苦涩。

有的作品,让我们品尝了人生中更为常见的一种况味——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中国传统的文艺作品中,颇有一些篇什涉及到这种人生况味,但多数有着更为浓重的道德说教和消极感慨,结果,人生本体被湮埋、被耗损了。这样的作品流传于世,人们感动的仍然是它们触及活生生的人生的部位,但艺术家往往要让它们依附于一个政治事件,或者归咎于主人公们的立场品质。这就造成了艺术从未离开人生而又很少专门品味人生的常见局面。对此,现代艺术家渐渐醒悟,他们更愿意在人生历程和人情冷暖上多做一些文章,让其他背景性内容随之而转移,而不要产生本末倒置的现象。

又是一部外国电影。一位社会地位很高的著名音乐家与夫人一起驾车外出,车是夫人在开,不慎撞死了一位老妇。作为丈夫,音乐家很自然地代替夫人承担了法律责任。他自知要被捕,匆匆逃出几天,回乡去与年迈的父亲告别。于是,他潜身于人群、蜷曲于车站,潦倒不堪,品尝了与他以往的生活完全不同的落荒滋味。一个车站食堂的女服务员约略感受到了他与卑微处境不和谐的某些气质,尽力帮助他。此时,女服务员是他的恩人,但女服务员根本无法想象他几天前所过的那种高贵生活。这种因一个偶然的触因而构成的人生起落比照,本来就已经很有意思,艺术家更进一步,让落难中的丈夫又一次看到了他夫人的面容。夫人是国家电视台的播音员,当然处处可以看到她的面容。令人沮丧的是,她明明知道撞死人的是她自己,丈夫只是代她受过,她明明知道现在丈夫正在法网的边缘上掩颜奔突,去与老父作最后的道别,但她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面容却是那样安详平适。音乐家凝视着安置在公共场所的电视屏幕,愕然木然。这是他过去的生活、过去的家庭,仅仅几天时间,一切都变得那样遥远。他颤栗了,面对着人生的乖戾。

他很快被判罪,到遥远的北方去服役了。长久没有夫人的任何消息。一天,看守警察通知他夫人来访,当他匆匆赶到指定地点而不见人的时候,忧心忡忡。他疑惑着夫人到来的可能性,而心头却有一丝另外的希冀。冒称“夫人”来访的,果然是车站邂逅的女服务员。他流泪了,又笑了,他知道,他在人生的绝路上又获得了新生,而新生的机遇,又来得那么怪异。第二天早晨,他没有及时赶到服役地,当“夫人”陪着他走近监狱高墙时两人早已筋疲力尽。高墙内,罪犯已在列队、点名,他的迟到,使警察们想到了潜逃的可能。但是,他不会潜逃,也不必潜逃了,尤其在今天。他与他的爱人,累倒在高墙外面,拉起了随手带着的一架手风琴。音乐家,又一次以音乐向人生报到。墙内的警察们宽慰地笑了,朝阳、晨雾、乐声,在一个最为人们所不齿的地方迎来了新的人生。

这个作品,没有像某些不失深刻的作品那样评判社会等级的差异、揭露法律的不公,也没有包含对其他社会问题的研究和探讨,更没有让音乐家作什么沉痛的忏悔。对于前夫人,作品有所否定,但也没有流连于此。艺术家根本没有给这个不知感恩的风雅女人以更多的篇幅,完全不去表现她在丈夫人狱后的生活和考虑。因此,这个作品也没有注重于道德评判。

传统的艺术家也许会指责这样的作品在情节结构上的散逸,你看:明明产生了丈夫与夫人之间的纠葛,这种纠葛产生的后果又极为严重,艺术家却轻轻地、早早地把夫人丢弃了;明明矛盾的起因是一起车祸,但既不表现法庭,又不表现死者家属;明明案情紧迫,正在紧张审理,却让当事人离逸千里返故乡……然而,这一切不是艺术失误,而是艺术家的故意追求。作品要表现的就是偶然性因素叠出的人生际遇,故意不关心除人生际遇之外的种种人事纠葛。因此,驾车酿祸之途,成了对音乐家前一段人生道路的了结;只身返乡之途,成了他体察人世冷暖炎凉贵贱善恶的岔道;而两人气喘吁吁奔向监狱高墙之途,则是一条在险恶中发现晨曦的新的生活道路。路,坐着汽车,坐着大车,迈着双腿走过的路,最敏感,也最透彻地体现了人生所能感受的温度。

西方现代不少艺术作品,从品味人生的伤感、寂寞、灭绝,到品味出其中的荒诞意味和滑稽意味。对此,不少受传统艺术观念熏陶时间较长的人感到很不习惯。

其实这样的作品更具有人生的深度。从根本上说,它们是在浓烈地传达了一种作者感受到的人生况味。是人生而不是社会,是况味而不是思想。荒诞派作品中的主角,不是纯客观的观赏对象,往往包括作者自身;但又绝不仅仅是作者的自我形象,往往又包括着观众,包括着更广的人群。简言之,这些角色,大多是艺术家心目中包括他自身在内的人类总体生态的浓缩,怪异的剧情,则大多是人生过程的象征。它们以具体微观的展现方式,与人类生态进行着宏观联结。

有些现代艺术也体现了人生的另一类况味:和美、坚毅、报偿。美国电影《金色池塘》展现了一种极为美好的人生晚年。是谁给了这对老年夫妻以如此富有魅力的晚年岁月?不是他们的女儿,也不是社会福利院,更不是百万家私、飞来横财,而是人生本身。漫长的人生,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已完全调适,调适到了天然和谐的地步。悠远的岁月,使他们世俗的火气全消,只剩下了人生中最晶莹的精髓。终点的临近,使他们再也无意于浮嚣的追求,更珍惜彼此的深情。于是,毫无疑问,最美好的馈赠,正是来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