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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学·余秋雨·与北大学生谈中国文化》第七课 世界性的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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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前几次对话我们谈到了一些背景性的大记忆,现在我们开始触及一些具体的记忆,单个人的记忆。我选择老子作为第一对象。大家都知道这个人,但恐怕又不容易讲得清。那么,我就想听听,你们对老子的印象是什么?零零星星都可以说。

丛治辰:我查到过一个历史记载,说老子身长八尺八寸,黄色美眉,长耳大目,广额疏齿,方口厚唇,就是脸色是黄的,眉毛挺好看,然后耳朵挺长,眼睛挺大,额头很宽很大,但是牙齿没几颗,似乎还蛮丑的。

刘璇:那不就是治贝子园前的老子像嘛(治贝子园是北京大学燕园东南角的一个小园子)!

王安安:对,对,跟那个差不多!不过这些都是关于老子的外形的印象。我对老子的印象是关于他的争论,比如说老子是否当过孔子的师傅,孔子是否向老子问学过。

余秋雨:历史实在太久远了,我们对老子的了解不多。首先是他的身份,能说的也只有一点,老子做过周王室的图书馆馆长。也有人说是管理员,但一定是比较重要的管理员。那个时代的“图书馆”,也可以理解成王室收藏馆。总之,老子管理着一大堆周朝典籍,是很有学问的一个人。

鲁迅在《出关》中讲了孔子两次拜见老子的故事。我比较相信孔子曾经问周礼于老子的传说。不过这里牵涉到一个非常具体的争议:他究竟比孔子大还是比孔子小?去年我在美国休斯顿作中国文化史的演讲,一位当地美籍华人历史学家提问说:余先生,我看到一本书,证明老子比孔子小一百多岁。我说,你看的资料一定是这样的:有个叫太史儋的人,在孔子死后一百二十九年之后出关,目的是去投奔一个君主。他马上点头说是。历史上确实有这么一个记载,连司马迁也没有完全搞明白。所以在汉初就把老子的记忆搞模糊了。部分现代的学者也主张老子比孔子小一百多岁,因此孔子问周礼于老子的故事不存在。但也有历史学家经过推论,认为老子和太史儋不是同一个人。老子和孔子处在同一时代,年纪比孔子大。我经过仔细辨析,赞同这种观点。

王牧笛:听说今天的课上要讨论老子,我特地去图书馆查了一下。关于孔子问学于老聃,在《史记》的《孔子世家》和《老子传》里,均有记述。在《礼记》、《孔子家语》、《孔子集语》、《孔子年谱》、《庄子》、《吕氏春秋》、《白虎通》、《潜夫论》等书中,也有记载。大致有以下几种说法。一是《高士传》、《水经·渭水注》所引:“孔子年十七遂适周见老聃”;二是《孔子世家》所说:“孔子年三十前,与鲁南宫敬叔适周见老子”;三是《孔子年谱》所谓“三十五岁,与南宫敬叔适周,见老聃而问礼焉”;四是《庄子·天运篇》讲的:“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五是《庄子·天道篇》所述:孔子欲藏其所修之书于周室,前去会见“免而归居”的典藏史老聃。

余秋雨:你把这方面的资料都集中了。但是,持相反观点的历史学家也都看到过这些资料,他们作出了否定的推理。我们今天不在这里具体讨论这个问题,因为那会花费太多时间。我想我们的课堂还是按照我的选择延续下去吧,捕捉住我认为重要的文化记忆。

孔子一辈子都研究周礼,三十岁起怀着“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恭敬态度,周游列国拜师问学。有老子这样一位博学的周王室图书馆馆长,孔子很自然地列入了拜访对象。于是孔子从现在的曲阜出发,沿着黄河到洛阳,来到了当时名义上周天子的所在地洛邑。今天的洛阳还保存着孔子问礼的地方,不过很难考证到底是不是这个地方了。

见面后,孔子和老子之间互相有什么问答,一直没有可信的记载,因此历史上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和传说。

在这些猜测和传说中,有两则比较合情合理。第一个传说是,孔子问周礼,老子告诉他,周已经没希望了,周礼也不会成气候,因为天下一切都在变。这正是老子的思想,他要孔子不要问周礼了。在第二个传说中,老子教训孔子,年轻人不要自傲,也不要过多地追求欲望。史书上记载的孔子,是一个不自傲也不太追求欲望的人,为什么老子会给他这番教训呢?我相信一定是因为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安静的老子看到一个青年学者风尘仆仆地来到自己家里,身后尾随着鲁国皇家提供的车马仆从,那般气势在老子看来有些过分,又见到孔子那么年轻,就以长者的身份说了上面的一番话。史书确实记载过鲁国君主在孔子问礼于周之前,曾经馈赠车马仆从。

王安安:《出关》里还写了孔子的学生冉有是司机,为孔子驾车。

丛治辰:对,而且还说老子每次都送孔子上车,然后不冷不热地说句客套话。

余秋雨:《出关》这篇虚构的小说表达了鲁迅对孔子的看法。鲁迅笔下的老子总是不太爱搭理孔子,尽管孔子非常小心地问一些问题,老子仍像一根呆木头一样坐着,时不时淡淡地说几句。最后,老子告诉孔子,人需要用一种柔软的态度来面对现实。他张开嘴巴,跟徒弟说:你看我的牙齿在吗?徒弟说没了。老子又问:你看我的舌头在吗?徒弟说在。于是老子用混浊的目光看着徒弟说:先失败的一定是坚硬的东西,能长时间存在的一定是柔软的东西。如此几次谈话后,老子觉得孔子已经明白自己的学问,自己就不能留在中原了,搞不好还会有性命之虞,于是决定出关。

孔子问礼和老子出关的关系,当然是小说的虚构。鲁迅在这个小说中把孔子描写成了一个颇有心计的人。不过他笔下的老子倒是真带了几分《道德经》中遗留的老子的神韵。

于是,《出关》里的老子第二天就离开了家,骑上青牛,黄沙白髯,慢慢地走了。走到函谷关,遇到了边关守将。这个守将可不是一介武夫,而是一个文化爱好者。他看到国家图书馆馆长要隐居关外,于心不忍,却也不能阻拦这位老人。于是他说,如果您要出关,必须留下一点文字,否则您这一走,您的学问也就失传了。这个要求在我们看来近乎“勒索”,但老子的逻辑就是随遇而安,从不争辩,于是他开始写,一共写了五千字。这五千字就是现在我们所知的《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在鲁迅的小说中,老子先是开班讲课,但没有人听得懂,下面的学生打呵欠瞌睡,乱成一团。于是老子又应邀将授课的内容写了出来,得到了十五个饽饽作为授课费和稿酬,放在一个白布口袋里。于是一位白胡子老头骑着青牛,肩上背着白口袋,在漫天黄沙中渐行渐远,所有的颜色全都湮没在充斥天地的土黄色中。

关于老子,有几个问题看似矛盾,却值得我们好好思考。老子仅仅写了五千字,为什么就能成为诸子百家中极重要的一家?为什么在中国历史上地位低于孔子的老子,却享有很高的世界威望?

王牧笛:老子的国际声望,我觉得跟他自身的哲学思考模式与西方哲学思维更靠近有关。《道德经》本身不失为一部微言大义、简约透彻的优秀哲学作品。老子的思想虽然简约,却是一个自成体系的整体,而孔子留下的更多是言论性、语录式的东西。孔子在中国的地位和影响,得益于政治力量的强制性传播,这种力量和传播的影响范围当然仅限于中化文明圈。如果我们单纯从哲学的角度去考察孔老二人的学说,我认为,老子学说的哲学含量更高一些。黑格尔就认为孔子是格言大师,不是哲学家。老子更关注一些普通的规律性,即“道”,而孔子可能更关心的是人际关系。所以相比于孔子,西方更fan老子。

丛治辰:老子提出的“道”本身是一个客观唯心的概念,我认为他本人也是一个客观唯心主义者。老子展示了精准的辩证法,提出了“有无相生,福祸相倚”的概念,跟黑格尔的辩证法非常神似。但在面对生命的态度上,老子主张“贵柔”这个概念,与西方哲学“尚刚劲”的主张又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种差别和神似造就了西方思想家眼中老子的独特魅力。而老子的这种无为、不争的生活主张对西方人来说非常陌生,这种陌生很可能造就了西方人将老子看做是东方哲学的典型。

刘璇:我觉得《道德经》首先谈论的问题是“道”——客观规律性,它不同于《论语》关注的社会管理、道德法则等。客观规律性具有普适性,而社会管理、道德法则却因地、因时制宜。老子对客观规律的阐述触及到了丰富的辩证法,对了西方哲学的“胃口”。而且我觉得老子所处的时代非常有利,他是“百家争鸣”这样一个伟大时代的先行者,老子的理论是总结了三代,甚至更久远的过去的历史经验以及思维。但从时代来说,老子本人和他的著作都占据着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作用。

余秋雨:我们暂且撇开内容不管,光在表述方式上,老子就展现了一种让人仰望的简约和神秘。在生活中,寡言和简言是别具魅力的,这对思想家来说更是这样。任何思想如果需要滔滔不绝地说,证明还处于论证阶段,而如果到了可以做结论的境界,就不会讲太多话了。而且,也没有什么表情了。

简约是一种结论境界,而且,又是对辽阔宇宙的结论,因此由简约走向宏伟。这种宏伟由于覆盖面大,因此又包含着大量未知,结果就走向神秘。

请大家想一想,一种学说,能够既简约又宏伟,又神秘,它会多么吸引人。就像在一群聪明人的唇枪舌战中,一个白髯老人出现了,只用男低音说几句大家仿佛听懂又仿佛听不懂的话,这是一种多么震撼人心的情景。

很少有人具备这样做的资格,所以大家都在大量地写,大量地说,这对读者、听众和他们自己,都是一种牺牲。

老子的生平,像他的理论一样神秘。后来道教也视老子为精神导师,让他进入了另一番传奇。民间有关他的传说各种各样,有的传说很有趣,但我们一定要把传说中的老子和哲学家老子区分开来。比如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关于老子年龄的说法,有人说他活到一百六十岁,也有人说他活到二百多岁,这些都没有证据。

还有很多关于老子出关后的传说,其中还包括他出关后又回来了的故事。我们中国式的思维是这样,不回来让人伤心,消失了让人失落,老百姓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因此说老子回来后,居住在河南和安徽一带的乡野,又活了几十年,跟村民交往,留下了很多话题。还有一种说法更神奇,说老子出关以后,就成了释迦牟尼。我相信这是非常热爱老子的后人,给他加上的各种光环。

我们现在能够找到有关老子的书很多,原因就是《道德经》微言大义,引得后代无数智者在注解它的事业上各显其能。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发现的写有《老子》的帛书,为我们研究那个时期的《道德经》文本提供了很好的参照。当代人注释老子,我习惯使用的版本,是任继愈先生的《老子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