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总看完,闭目沉思了会儿,道:“损失虽然巨大,但可以承受。尤其是你说的可能被鎏金夺去的市场,我对你有信心。你说说江北。”
明玉听了这话,再次失望。这又不是喊口号就能解决问题的年代了,信心有什么用,信心能让那个死板的监理机制活络起来吗?蒙总是不是老得开始教条了?她不得不反问:“蒙总不提对江北有信心,是不是准备放弃江北,将他往女朋友怀里推了?其实江北不想放弃现在的工作,他对公司有感情,对你有感情。而且,江北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很在意可能会被人误会为吃软饭,他不肯去女友公司。”明玉很想对蒙总说:可是蒙总,你的那帮监理人员如果依然墨守成规地束缚江南江北公司上下人员的手脚,到时真的会出现你和江北都遗憾的局面。但她素知蒙总的脾气,吃软不吃硬,这种话说出去,很可能会被蒙总视为威胁,效果反而走向反面。
蒙总沉吟了会儿,道:“你们两个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你们也是求好心切,急于维持原来的销售霸主地位。但是,我不得不指出,你们看问题的眼光不够长远,你们只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忽略公司长远发展的制度设立。你们没法看到,公司因为制度不明确,内部办事需要说好话看脸色,容易孳生各种利益小团体。目前已经出现如果一人造反,影响波及全公司的不良局面。”
明玉毫不犹豫地道:“这点我早有建议,我的江南公司一向奉行制度化,人员也是能上能下,没有任人唯亲现象。而且,对于销售人员的监管制度,我一直没有放松。不得不说,这回蒙总派下来的监理人员,与其说是监理整个销售系统,不如说是监理我这个当头的。但是我并不反对,对于我的监理,是很有必要的,一方面是制度,另一方面,我自己也可以从此更加大方做人,不用瞻前顾后怕人误解。但是目前的监理制度管住了脚却没管住头,搞得销售行为举步唯艰,我却依然有大量空子可以徇私舞弊。我不想否认蒙总制度的合理性,但它确实不管用。”
“你为什么不早提出?”蒙总也没客气。
“蒙总不给我和江北讲话的机会,而这些话显然是不适合在协调会上与那些监理人员讲。”
蒙总挥挥手,满脸的不认同。“我总算明白为什么这次监理制度的推行会这么难,原来是因为你和江北两个没把监理人员放在眼里。一个没得到你们认同的监理机构,怎么可能顺利行使他们的职权?”
明玉差点被口水呛死,但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没把监理人员提升至蒙总想要的高度。但问题是如果照着蒙总说的做了,那不成古老年代的书记厂长日月争辉了吗?“但是……”
明玉才说两个字,便被蒙总胖手一举打断,“没有但是,监理制度非贯彻下去不可。江南,我知道你会想不通,这个不急,慢慢想,我给你时间。你进公司以来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更没有充电时间,你的有些想法已经跟不上现在经济发展,我看你的思想还停留在过去小打小闹的个体户想法上,没有大兵团作战观念。你应该接受一点新思想。我看好你,以后还会继续重用你,我不会对你涸泽而渔,你应该接受培训。我这里有名额,本来我准备自己去,现在让给你吧,明天我让秘书送资料给你,后天你出发去北京培训两个月,顺便把周边地区好好玩个遍。等你学成回来,你继续给我稳守最紧要部门。”
明玉被蒙总一顿子的话打晕了。但还没等她说话,蒙总又大手一摆,道:“后天开始让江北接手江南公司日常管理事务。你太忙,可那家伙太闲才到处给我惹事。好了,我今天忙了一晚上,估计血压又高了,我得立刻回家睡觉。你也早点回去休息。”说着,便真的双手一撑起身走了。
明玉目瞪口呆地看着蒙总,连“再见”都忘了说。蒙总走后,明玉几乎是跌坐回沙发,想了好久,才非常悲凉地从蒙总的话里面得出一条结论,在蒙总的心目中,因为她和江北的阻挠,所以导致监理制度无法贯彻。如今蒙总借培训名义把她调虎离山,让江北管理两家销售公司以致没精力没时间与监理人员作对,蒙总的监理制度终将依照他的设定强力推行。
对于柳青,他将独揽销售系统,这是重用,柳青当意气风发,再无意气用事的可能。而对于她苏明玉,蒙总真是太了解她了,知道她不会造反,所以杯酒释兵权而无后顾之忧。蒙总一举便搬走政策调整中的两块大石。谁说他发热昏老糊涂了?他清醒得很,他对损失有心理准备,他不过是抓大放小,为的是一劳永逸。
也难怪他,孙副总等这次差点闹事的人,以前都是他从旧公司带出来的亲信,谁说亲信不会造反?亲信的造反才是最有杀伤力的。所以,蒙总才会在今天雷厉风行地推行制度。因为制度的约束优于道德亲情的约束。
可是……蒙总真会捡软柿子捏啊。
明玉呆坐半天,摸了摸口袋,没烟,原来刚刚叫的一包烟给蒙总带走了。她失望地抓着包,依然回不过气,连墙外的石天冬都看出大事不妙。石天冬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进门安慰。但没等他打开车门,明玉开始缓缓收拾东西,又呆了会儿,起身大步往外走。走几步,被服务生拦住结帐。石天冬看到,这时候的苏明玉已经恢复往常状态,提起笔飞快签了单,就走了出来。
石天冬忙跳出车门迎上去,但低头快走的苏明玉直到快撞上他了,才醒悟到前路有人挡道。石天冬看着明玉强打出来的笑颜,一时说不出其他的话,愣是只吐出几个字,“我送你回家吧。”
明玉正心事重重,都没听清楚石天冬在说什么,只随口说了句:“啊,你下班了。”
石天冬取出手机,打开给明玉看,“都快十二点了,我下班怎么会这么晚。我来这儿取车看见你,我送你回家吧,我看你精神不集中开车会出事。你放心。”
明玉魂不守舍看了会儿石天冬的手机,等手机上的光消失了,才忽然回答一句:“我放心什么?”
石天冬顿时哑口无言。他心中是想让明玉放心,虽然黑天黑地,但他不会做出侵犯明玉的事,而且也不会打蛇随杆子上,送人家到家便想进人家闺房。原以为明玉这么机灵的一听就懂,没想到她会提问,这话如果真回答出来,两人就尴尬了。他只觉得两只耳朵热腾腾的,奇怪了,按说他也是个脸皮比较厚的人,怎么见了这个苏明玉就害羞如十七八黄须小儿了呢?期期艾艾了半天才顾左右而言他:“我车龄不短,帮你开车回家,不会损坏你的车。你今天心事太重,不适宜开车。”
明玉心中只觉得这个石天冬可以信任,拉开包便将车钥匙交给他。交出车钥匙的时候,不由暗想,明天去公司与柳青办了移交,估计还得交出车钥匙吧。明天之后,不知这车子属于谁。她无奈地低头笑了笑,心说先去培训吧,也不知这次培训是蒙总早就想好的,还是临时起意让她走,她反正领情。看样子蒙总有点要她走的意思。她只是不明白,她做得不错的,蒙总为什么会要她走?反抗监理就真的如此十恶不赦了?也或者是蒙总拿她这个目前最亲信的人开刀,以杀鸡儆猴?如果真的如此,蒙总心中总是歉疚,她领了培训的情,算是两下里扯平吧,让蒙总起码心里好过一点。那么,等培训回来,她自觉找理由辞职吧。
石天冬看着苏明玉闷着头往马路上走,不得不伸手拉住她胳膊,发现他手中苏明玉的胳膊真是细得与她的身高不符,也与她的一双肉手不符。“走错地方了,那里不是停车场。”
虽然石天冬一拉就放手,明玉还是尴尬了一下,掩饰地笑道:“谢谢,很谢谢。”
石天冬笑道:“谢什么,你肯让我送,我高兴都来不及。”
明玉唯唯诺诺,不肯应声。却想起给柳青电话打岔,因为知道柳青是个夜猫子,此时肯定不会睡觉。果然,柳青很快就接起电话。“苏明玉?跟老蒙才谈好?你们谈了不少啊。”
明玉苦笑:“总共才谈了一个小时不到,大多时间都是我在恭候大驾。柳青啊,结果出来了……”
“我过去找你吧。”
“不用,电话说一下就行,我想早点休息了。蒙总让我明天把江南公司暂时移交给你管理,我去北京接受高级管理人员培训两个月。我明天准备不过去公司了,蒙总秘书送培训资料过来的话,你让他送到我家,顺便把车钥匙拿回去给你。”
“老蒙什么意思?你等在家门口,我去找你。”
“算了,别过来了,让我脑子静下来好好想想。而且你不方便过来,我有人送回家。”说这话时候不由心虚地看看石天冬,只有利用他一下了。她现在脑子很乱,这时候如果见柳青的话,很可能将柳青的火气撩拨起来,于事无补不说,可能更坏事。既然蒙总拿培训做阶梯让她下台,她就安安静静地走吧,别挑得柳青一起为难蒙总。
“男朋友?”
“是。”答应的时候,明玉都不好意思看石天冬,石天冬此时正为她打开车门。
“哦,算了。晚安。”
“晚安。”明玉坐进车子,石天冬替她将车门关上,才绕到驾驶位。石天冬从明玉的电话中大致听出发生了什么,他又不笨,但是两人交情不深,他不便打探,把她送回家才是第一要务。
石天冬坐进封闭的车厢,明玉便闻到一股浑浊的厨房味道。平时都在饭店里见面,并不觉得。此刻来到狭窄的小环境里,这股味道并不让人愉快,何况明玉是个有点洁癖的人。但人家好心送她,她当然不会说,只顺手将车窗打开。
石天冬问了明玉地址,便不再出声,默默将车开了出去,他看得出苏明玉不想人打扰。
夜风清凉温柔,但明玉只觉得无力。她想与石天冬搭讪几句,免得冷场,太对不起人家,可是提不起劲。脑子里都是失望,为蒙总如此对待她而失望。但她不想埋怨什么,更不会给蒙总难堪,唯一能做的,只有静静离开一条路了。人是很健忘的,她培训两个月后回来,料想客户和属下都不会再记得她。所以她还是不见柳青了吧,等适当时候,柳青坐稳江南江北两家公司了,再跟他谈谈她的打算。否则柳青要是血性与她共进退的话,公司的销售将会崩溃。所以,她看来还真不能不去培训,蒙总真是事事算得周到。
但是,让明玉没料到的是,车到小区门口,却见柳青的车子。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对石天冬道:“石老板,停车,请陪我一起下去见个人。”
“叫我石天冬。”石天冬停车,出来帮呆里面等着他开门的明玉开门。从刚才明玉的通话里,他好像听出一点她想拿他作挡箭牌的意思。既然是她想要的,他就帮她,很简单。
这时柳青已经走出来,头发凌乱,有点衣衫不整,但不掩他出众的风华。明玉故作笑颜,道:“柳青,我会被你女友骂死。没什么大事,给我休息两个月也好,我毕业后好像从没好好休息过。”
“少在黄连树下唱高调了。老蒙究竟什么意思。”柳青说话时候眯眼看看石天冬,认出这是那家小饭店的老板。这下心里有点相信明玉与小老板的关系了。
明玉知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得强打精神,挺直腰杆,道:“柳青你帮我看住江南公司,等我两个月后杀回来。我们中间只要有一个在,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柳青听着这才有点放心,既然明玉会杀回来,那么,小子们,等着,有你们好看。
明玉不敢多说,怕在精明的柳青面前露馅,只得再借用石天冬,请他送她进去。柳青一见,便一笑离开,还以为这家伙终于开窍了。
明玉估摸着柳青已走,等石天冬停好车,她就不等石天冬过来开门,跳下去等在外面,等石天冬出来,将钥匙递给她,就道:“石老板多谢,今天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很晚,不请你喝茶。”
石天冬看看路灯下的苏明玉,总觉得她很柔弱,不由得温言道:“心里想什么,别一个人背着,说出来也没什么。想开一点,回家早点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来个电话说一声。”
明玉强打微笑,但刚才对柳青几句话,已经耗尽她的真气,她听了石天冬的话只会微笑点头。但那笑,并不比哭好看。
石天冬看着难过,让他怎么能放心离开。“晚上空气很清爽,我陪你在小区里面走走?你可以什么都不说,只散步散心。”
明玉闭上眼睛,身体微微晃了几下,还是决定拒绝石天冬的好意,虽然她很想找个人在夜色中乱走,发散胸口积累的闷气。但是,让她如何敢轻易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她还是强笑着,道:“我上去了,你回吧。”便转身走了。
此刻,她危机重重,让她还哪有精力应付石天冬?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石天冬要的是什么,她还能看不出来?但是,她心力交瘁,此时哪有力气打点自己,拿最美丽一面呈现给追求者看?她并不想示弱于男人。而且,感情这东西,可信吗?靠两性冲动维持起来的感情,能比血缘亲情持久或者美丽吗?连据说孩子们必得的父母之爱尚且靠不住,明玉更不相信什么男女之间的爱情有多可信。她现在没精力去经营这种为生活锦上添花的小游戏。
十一
明玉去了北京。蒙总打点得非常周到,机票,北京的宾馆,还有送她去机场的车,热烈得就像是欢送。
很多电话问询。他们闪闪烁烁地向明玉打听真实原委,而明玉则是通过他们了解公司的乱如汤粥。但又一想,这些还了解来干吗?人家都已经不要她参与游戏,她还自作多情干什么?她干脆关了手机。到了北京,有柳青安排的客户单位接机,也是非常周到,反而让一贯独行侠一般的明玉颇不适应。
温玮光闻讯非常吃惊,直说找机会到北京看明玉。明玉只会苦笑。人啊,太接近了,反而容易受伤害。而君子般淡淡之交,反而有些时候能够守望相助。终究还是别指望有什么感情有什么依靠的好,否则,总有天后悔莫及。
明玉前脚离开这个城市,明哲后脚携妻带子来到这个城市。这是个周六的早晨。
他们特意选这个日子,让他们可以探望一下父亲,明哲可以带吴非给他母亲上坟。吴非不放心明哲一个人回国,非得请岀年假过来帮着明哲安顿了才能放心。所幸,他们来前卖掉了明哲当年比较烧包时候买的SUV,反正以后明哲回去也未必会用得到它,放着只有折旧。所以他们现在手头略微宽裕。
与大多数回国探亲的人一样,明哲一行一回国便享受到亲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吴非的弟弟特意等在机场,在姐姐一行上去明成的车子之前与姐姐可以共叙几分钟的天伦。吴非没想到弟弟会来,只能把手中又累又困哭得声嘶力竭的宝宝交给明哲,与弟弟说了几句。可是事出仓促,她带来的礼物没法开箱交给弟弟,很是尴尬,觉得对不起弟弟兴师动众过来机场迎候的盛情。
苏大强非要跟着明成一起来上海迎接儿子。可真见了明哲,他又保持一贯地没有话说,只在旁边搓着手“嘿嘿”地笑。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他的第一个第三代,他看了都不敢接近,怕哭叫不停的小孩子会伤在他手里。吴非自然也是不肯将孩子交给公公去抱,尤其是她早就知道苏大强手上生有灰指甲。当年苏家两老去美国他们家的时候,即使公公客气帮她洗碗,她都要回头等他们睡下后悄悄将碗重洗。她怎敢让公公的灰指甲碰到宝宝娇嫩不设防的皮肤。
上了车后,宝宝依然时不时地哭叫,不哭的时候就闭着眼睛养精蓄锐。如果有谁在她睡觉时候说话,她便睁开眼睛继续哭。搞得整辆车子的大人没一个敢说话。本来大家准备先到明成家吃个中饭说几句话,再去明成给明哲订的宾馆房间,现在只有先把吴非母子放宾馆里睡觉,明哲跟着明成他们回家。
明成家里,朱丽早指挥着钟点工打扫岀房子,花瓶里插上春天里自然开放的花。一大束最普通的嫩黄剑兰插在阳台旁的水晶玻璃直身瓶里,居然也非常好看。一束小小蔷薇花球插在圆圆的彩陶罐里,也是相映成辉。公公入住后,她既因为工作忙,又因为回家的吸引力不是最大,不知不觉加班时间大增,这等布置家居的爱好好久不曾拿出来操练。今天去小区附近花店,老板都说快不认识她。
但是,她能不操心工作吗?记帐后发觉,明成这个月的收入大减。问他原因,他说因为母丧,因为要照顾父亲,所以得罪了最大客户,业务提成大大降低。一家收入重心极度偏向朱丽。可是,上月的电费单子却是令人吃惊,还有其他零碎支出,比如公公急诊,房子月供之类,而且,他们还计划每月存下一笔钱为公公换房用。又不曾想雪上加霜,朱丽的手机给偷了,不得不买一只新的。她虽然有精打细算地考虑,可到了手机店一圈逛下来,还是买了最心水的,自然也是相对比较贵的。于是,未到月底,手头现金已经亮岀红灯,若再不拘起手脚,本月准备用于储蓄换房的数字将被挪用。可朱丽与明成都大手大脚惯了,明成不会因此退回家自己做饭吃,朱丽休息下来还是会去花店买几束花装饰房间,养成多年的生活习惯岂是那么容易打破。
朱丽只有加班工作,以增加收入来维持家庭收支平衡。但朱丽当然不会忘记催促明成收起懒筋,好好寻找业务机会。以前,这等督促明成使劲加油的工作都是苏母暗暗在做,现在换成了朱丽,朱丽偶尔会想,怎么她就不用别人督促?明成为什么就可以像个没责任心的小孩?但据说丈夫都是需要妻子好好教导成材的,每个成功男人的身后都有一个女人撑着,朱丽便隔三岔五地抓住明成好好询问他的工作进展,搞得明成觉得挺没面子,可也不得不为了有内容可以汇报,而加油工作。但时不时地,明成要埋怨朱丽一句,说她太争胜好强,太追求完美。
但朱丽并不觉得追求完美有什么错,她有这能力有这财力,为什么不可以追求相应的享受?而且,她是个爱面子的人,就如今天,大哥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她家,但她还是尽力将自己的家布置得美丽精致,就如同她平日里严谨地护理她美丽的脸一样。
客人终于到来。明哲此次因为工作有了着落,虽然一路辛苦,但脸上没了上回奔丧时候的阴郁恍惚,整个人神清气朗,与开朗随和的明成站在一起,一时瑜亮。
当然,中饭还是在外面吃。苏大强已经跟着习惯了下馆子,走进饭店不再缩手缩脚,但看见服务生们看他的时候,他还是客气地陪笑。明成与朱丽早就看得习惯,明哲却恨不得揪直父亲那看似总在打躬作揖的背脊。
坐下点菜罢,明哲便转入正题。“明成朱丽,这回幸亏有你们两个支撑着这个家,谢谢你们。”
朱丽听着微笑,明成立刻道:“大哥怎么谢我们来?我们都是苏家人,多做一些有什么?”
明哲笑道:“前阵子我工作没着落时候,与吴非说起家里的事,都说幸好家里有你们。但不能总辛苦你们。本来想拉明玉一起再来商量一下爸的事,前天明玉来邮件说她去北京培训,让我们讨论后知会她一下就行。我与吴非商量了一下,有个方案,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主要是听听爸愿不愿意。”
明成与朱丽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到那次与明玉的讨论,那次的讨论结果,他们已经发邮件给大哥,不过讨论的过程没说。但看来大哥不肯置身事外。明成不由问道:“大哥是想把爸接到上海去?”
明哲忙道:“我在上海暂时住公司提供的公寓,比较小,而且不是长期住,经常需要回去美国。爸住过去不实际。以前爸妈在家,都是你和朱丽在照料,我们最多只有一个电话。你们做了很多,让我们在国外没有后顾之忧。不过暂时这种局面还不会变化,明成朱丽,主要还是靠你们照顾爸,明玉……先不考虑明玉。我和吴非商量了一下,爸一直住在你们家不是办法,考虑到爸还不是很老,我们想,爸自己住,请个保姆照料,应该比较合适。”
苏大强立刻插话:“我不能一个人回去住,我害怕。”
明哲道:“这话你早跟我们说了,我们能放你一个人回去害怕吗?我们想由我们出钱给爸换所大一点的房子,保姆可以有地方住,我们偶尔回来也可以住家里。我带来五千美元,往后每个月拿来三千美元,但还是得请你们俩出力帮爸买下房子,按揭可以吗?保姆的费用也由我来。爸你看这样行不行?明成朱丽你们呢?”这话说出来,明哲感觉前一阵因为失业而拒绝父亲签证去美的那份内疚心事终于可以放下。
当诱惑摆在面前,而且这诱惑又正是眼下面临的最大困难的唯一解决办法,有几人能抵御诱惑的魅惑?朱丽心中翻江倒海地思想斗争,明成心中一样翻江倒海。反而是苏大强毫不犹豫地反对:“老年人还是跟着儿女住比较好,互相有个照料,从来大家都这么在说在做。”
明哲没想到第一个反对的是父亲,他还以为父亲也应该会喜欢独自去住,因为前一阵与父亲打电话的时候,父亲总是抱怨在明成家住着这也不惯那也不惯,简直是恨不得卷包就走,可又无处可去。怎么这会儿父亲反而不想走了?他又不便搬出父亲在电话里的抱怨与父亲解释,免得明成朱丽听了多心,只能另寻途径。这话他做大儿子的不说,料想明成与朱丽两个当事人都不便跟这个糊涂爹说出口。“爸,你年纪大了,该好好享受生活了。跟儿女住一起,吃穿住行都没自己住着方便。我们年轻人晚睡晚起,你早睡早起,大家都拘束,都没法休息得好。明成他们工作忙,没时间回家烧菜烧饭,他们能外面随便吃点了事,你的老胃吃得消吗?还有很多观念方面的不同等等问题,住在一起大家都不舒服。你现在身体健康,自己住着难道不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安排时间就怎么安排,多自由。再给你请个保姆照顾你,你独自享福有什么不好?”
明哲简直说出了明成朱丽的心里话,两人也心里清楚明哲真心明白体谅他们两个照料老人的辛苦,而不是光在嘴巴上说说你们辛苦了之类的话,不由得在一边连连点头称是。但苏大强还是有意见,“可是现在报纸上说有很多恶保姆的,请一个保姆进门等于请小偷进门,丢性命的人都有。”
明成忍不住道:“爸,你还有儿子帮你盯着呢。天下总归是好人多,你怕什么?保姆我会帮你找,一直找到你满意为止。”明成虽然没有怨言地与老爸同住,没办法,谁让他是爸的儿子呢?但同住确实如大哥所说,非常不方便,大家都没自由。如果一直都是大家同住倒也罢了,问题是原本都是自由惯了的鸟,忽然关在笼子里处处拘谨,怎么可能适应?既然大哥说出来了,他当然举手赞成。
明哲笑道:“爸,你看明成都会替你扛着的,你别担心。那就这么定吧。一步到位买有三间卧室的房子,最好是能立刻搬进去住的二手房,省得你们还得为装修操心。明成你去打听一下政策,以爸的名义能不能办理按揭?一次性拿出所有的钱,我有点力不从心。那间一室一厅的老房子先放一放,等买下新房了再说。”明哲估计老爸肯定还会提出反对意见,他不能再让老爸继续了,否则没完没了。他们是照道理说话,而老爸则是惘顾他自己感受,照老规矩说话,两下里怎么能说得到一起?明哲开始理解妈为什么以前总不给老爸发言权,因为爸说的东西都不是他自己真心想要的,更别说是涉及到旁人的。行使民主有时也得考虑一下面对的是谁。
明成刚回了个“行,我去……”,腿上便着了一脚,显然是来自朱丽。明成略一停滞,立刻醒悟,忙改了话头,“大哥,买房子的钱,我们一起岀吧。其他我都会办好。”朱丽在旁边一听,不由轻轻“呜”了一声,心里满是失望。明成忙看了朱丽一下,但没怎么看出她脸上有什么不满。
明哲听了笑道:“以往我不在家,爸妈都是靠你们两个照料看顾着,你们从无怨言,这回也让我来尽点力。你们出力我来出钱,但跑腿的事还是需要明成来做。再说给爸买的新房里还有我回来要住的房间,难道也要你们拿钱出来?明成你不用与我争,回头你开始找房子,找到了就通知我付钱。不够的话,我会问明玉先借一些。”
明成想着也对,大哥说得合情合理。所以他不再看向朱丽,笑道:“这样吧,大哥,我们本来也存着给爸换大房子的打算,已经开始存钱。既然大哥也有这想法,那我们一起来吧,我能岀多少就岀多少,一点不出我心里会内疚。”明成一言既出,朱丽终于忍不住一个白眼飞了过去,他这是什么话啊,他难道忘记了拿着父母亲的十二万块,和后面陆续“借”的几万块钱了吗?他脸皮够厚。但此时苏家人一起讨论苏家事,她好像不方便插嘴,而且,插嘴的话,她怎么说呢?把事实透露给明哲?她暂时没这个胆量。
明哲上回来的时候从父亲嘴里听到明成没有积蓄,吃光用光,有时还问父母拿钱,本来就没指望明成能为父亲换房出力,没想到现在明成也会存钱给父亲买房,看来,明成也成熟了。他不由扭头高兴地对父亲道:“爸,你看,你的儿女们都很不错,你晚年好好享福。”
苏大强没敢掉以轻心,买房子的钱、保姆的好坏,哪是说好就好的?但儿子们既然这么决定了,他只有答应,可他殊无欢颜,反而沉重。离了明成家,他往后一个人可怎么过。
但明成还是问了一句:“明玉肯借钱给你吗?呵,我还是先打听了二手房政策再说。”
“先这么打算。”明哲道,“明玉是我们的小妹,以后不能再让她游离于苏家之外。我会慢慢找她谈话。”
明成忽然心虚,但还没等他说话,他的手机响起。是他上司,一个四十来岁的精明女子周经理。
“小苏你还睡懒觉呢,快点过来,我们跟沈厂长吃饭,正商量合作的事。好事。”
明成笑道:“周经理有偏见吧,我都从上海接了大哥回来。我大哥从美国来,我们正吃饭,我就不过来了。对了,我们跟沈厂长有什么合作的事吗?”
“你来就知道了,不来我也懒得说。我们部门就你不来,我们过时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