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明成也被惊醒,睡眼朦胧地看着朱丽问:“究竟哪个打鸡血的?端盆水泼下去。”
“你爹。”朱丽也不回床上了,直接过去洗手间。可人虽醒了,脚底却跟踩棉花似的,走起来踉踉跄跄,不小心撞了额头才又清醒一些。可又举着牙刷在镜子面前发了好一阵呆才发觉没有挤上牙膏。洗完脸更是乱了顺序,化妆水倒得满手都是,眼霜擦在脸上,离开镜子才想到脸上还什么都没擦。
可又睡不着,一颗心突突突地跳,满脑袋都是乱糟糟的没头绪的事,怎么都静不下心来。煮咖啡时候,不出所料烫了手。
朱丽看着飘进飘出忙着洗漱,偶尔对她灿烂一笑的苏大强心想,这日子可怎么过哦。
而此刻苏大强却是本能地清醒,比一向机灵的朱丽清醒得多。他已经看出,这个家,说话有分量的是儿媳。所以,每次看见朱丽时候,他本能地冲朱丽展开的笑容,一如他退休前在幽暗的学校图书馆里面对学校每一个大小领导展开的笑容,灿烂,而带着点天真,绝少城府。这种笑容,提示对方他是个打不还手,骂不换口,毫不设防的单纯老人,谁想往笑容里面加点什么的时候,都得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胜之不武?或者,会不会在别人面前落下恃强凌弱的不良口实?
就像大自然某些拥有保护色的动物一样,苏大强的保护色是“不设防”。他的“不设防”,钻了人类社会文明表象的空子,安然无恙地度过烽火连天,稍微有点委屈,却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他的保护色已经习惯成自然,其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有保护色。当他从小第一次展示保护色的时候,只是无心,但因为好用,便并无刻意地一直用到现在,活到老,用到老。
苏大强就这么在二儿子明成家住下了。除了明成家充足完备的家用电器,和小区外优美的绿化,其他他都并不觉得太好。这个小区大多是年轻人中年人,一到白天,呼啦一下都开着车走了,他下楼逛上一遭,都没见几个人,见到的也是不熟悉的,那感觉,就跟他在明哲家时候,看着窗外半小时才能看到一个人走过。但明哲家门外有不怕人的小鸟松鼠,下雨天还有鸭妈妈领着一群小鸭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明成家的白天一片寂静,寂静得让他这个享受寂静的人都觉得难受。
他只有打开明成的电脑上网。他热爱百度,因为只要是他想得到的,输入进去,几乎都有答案。通过百度,他在网络里海阔天空。他甚至拿儿子女儿的名字上网搜索,没想到,里面竟然有很多条有关明玉的内容。他一条条都读了下来,觉得非常新奇。有些内容,他看得懂每个字,但不很明白这些字连在一起的意思。明玉似乎很神秘。明成明哲的几乎没有。明哲的名字出现在校友录,明成的名字出现在一条小广告上。
大多数的时间,苏大强还是从网上下载喜欢的书籍,打印出来看。他已经在朱丽的指导下学会熟练使用文字编排。他喜欢拿到自己住的客房半躺着看。所以,虽然明成家的房子那么大,他的活动范围还是只有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一个卧室,一个客厅,与老家一样。
每天上午,钟点工会过来。最先,苏大强还与她搭讪几句。但是几天下来,他发现这个钟点工的嘴是极厉害的,似乎总想从他嘴里挖掘岀点什么,又总希望通过他向明成朱丽传达什么信息。而他如果没传达到,钟点工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他后来就不敢搭讪了。钟点工来的时候,他就下楼散步,算好时间了才回来。刮风下雨时候他就去社区活动中心看报纸。
饶是苏大强进出如影子,但对于明成朱丽的两人生活而言,还是构成不小的烦恼。尤其是天渐渐热了起来,这年头四月天有时都能热得人汗流浃背,最郁闷的是朱丽。因为公公在家,她总不能穿得太随便,早上起床不能穿着睡衣就到客厅做咖啡,很是拘束。但最大麻烦还是因为家中有了这么个老人,他们又不想慢待他,所以晚上尽量能回来与父亲一起吃饭就回来。除非是真正因为忙于工作。本来,明成朱丽是常出去外面浪漫就餐过夜生活的,但现在丢下父亲自己两个人去玩总有点于心不忍,不习惯。可带上父亲的话,即使吃饭,也少了情调。于是两人回家就餐的时间多了起来。钞票省下不少,乐趣也打了折扣。
为此明成与朱丽私下曾经商量,不如给爸换一套房子,两室一厅的,地段好一点,生活方便一点,请个保姆照顾着。这样对两方都好。但是,换大房子的钱呢?如今房价飞涨,多十几个平方的实用面积,就是十来万的支出。他们暂时没有储蓄。他们也不敢问大哥拿钱,本来,苏家两老大房换小房,钱都是用到老二头上的,如今他们怎么好意思在换回大房时候要明哲明玉分摊?尤其是不敢问明玉要。
没钱,就只好拖着,先住一起挤着,先每月存下一点积蓄。为此,朱丽在电脑上建立了一本账本,让明成也学着开始记帐。但他们两个的记帐与苏大强一包醋一包酱油的记帐略有不同。他们只记录超过一百元的支出。
但是,明成很快就开赴广交会,朱丽只得接下记帐的重任。每天在单位已经受够那些帐目,回家再面对那些数字组合,朱丽真是审美疲劳。但是有什么办法?为了美好生活,人总得忍受不美好的过程。
好在,苏大强终于在明成的阻止下,清晨不再仰天长啸了。
十
进商场买衣服,如果原本心理价位设定在两百,上上下下一圈逛下来,心理设定没有不偏离原轨道的,三百四百的衣服也会买下,现金不够,刷卡。
但找工作却是不同。明哲本来是想以原来的工作报酬为基数,更上一层楼。但是,随着一次次的被拒,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的心理价位开始一点点地下调。离家远一点可以考虑了,工作强度高一些可以考虑了,出差机会多可以考虑了,甚至工资比原来低一点也可以考虑了。这头减一些,那头削一点,不知不觉,早已经偏离明哲原来的期望值。
吴非看得出明哲的心浮气躁,看得出明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短促,而且在有大笔支出时,总是用带着歉意的目光看着她,仿佛那是他的罪过。她反而不是很急。目前看来,这种生活维持个半年到一年没什么大问题,以前有点过虑。其实,吴非是希望明哲安心在家住几天,把以前常常加班做苦力的身体好好恢复一下,而且明哲自己带着宝宝,一个月下来,宝宝都胖了不少,多好。但是,吴非担心明哲的心态会因为过长时间失业而变化,变得不再自信。她已经感觉到明哲因失业而自责,因自责而敏感,因敏感而搞得家中气压有点低。
所以,吴非还是积极支持明哲四处发简历。回家,两人一起讨论招聘公司的优劣。
随着门前一树苹果花开罢,天日渐渐变长。吴非下班开车到家时候,已经不再是黑天黑地。今天回家,远远的,早就看见身形高大,穿着深蓝长袖T恤的明哲抱着宝宝候在路口。看着宝宝懂事地向她的车子挥起小胖手,吴非顿觉一天的辛苦全都没了,恨不得给车子插上翅膀,一秒也不能拖地飞到宝宝和明哲身边。
下车,宝宝落入吴非的怀里,她落入明哲的怀里,一家人抱成一团往屋里走。自从明哲那次赴母丧回来,在机场公开场合抱了她,从此仿佛开了窍,不再忌讳什么公众场合,反而吴非最先还东张西望,颇有点不好意思。但几次下来,也已习惯,觉得这样子非常温馨受用。
走进家门,两人几乎是同时说话,“今天……”,发现撞车,才笑着谦让,“你说,你先说。”明哲笑道:“你肯定问我今天的面试。我也正好要跟你说这个。”
吴非笑道:“没错,当务之急嘛。看苏兄面带春色,莫非是有什么大好消息?”
明哲笑道:“我现在早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咱喜怒不形于色。今天这份是鸡肋工,我犹豫不决。因为鸡肋,所以我开工资时候没一点客气,不怕得罪他,没想到对方稍与我扯皮几下,就答应了。现在是这样,公司比原来更大更稳,报酬比原来涨三分之一,但四分之三时间得驻上海做技术支持。我很矛盾。我离开的话,你和宝宝怎么办?而且,我不想一年四分之三时间见不到你和宝宝。可是……”说到可是的时候,明哲有点犹豫,脸上尴尬地笑。
“可是什么?”吴非从宝宝花儿一样的小脸上抽出三秒钟时间一瞥欲言又止的明哲,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有数了,你可以回去照顾你爹了。”吴非笑得跟狐狸似的,“可惜忠孝不能两全,鱼和熊掌不能得兼。”
明哲在一旁摊着手“嘿嘿”地笑,真被吴非说中了,吴非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们给我三天考虑。我还想到一层。到上海的话,正好可以照顾你父母。你不也常担心弟弟在北京,家中没人照料吗?”
吴非闻言动容,情不自禁地“耶”了一声,愣愣看住明哲。这下宝宝不干了,伸手挡住她的眼睛不让看。一边又扭头看爸爸的反应,看他有没有生气。吴非被蒙着眼睛,透过宝宝手臂缝隙艰难说话,“看来还真是鸡肋了,本来我都没认真考虑这份工作。可是你如果真长驻上海的话,我肯定得把爸妈请过来帮助照顾宝宝,那你回去了也照顾不到我爸妈。不过你一直不放心明成他们照顾你爹,回去倒是每周都可以去看看了。真难决定哦,还真是忠孝不能两全。”
明哲推着吴非进餐厅,桌上已经是他烧好的饭菜。他一边关掉小火,将汤盛出来,一边笑道:“我考虑了一下午,还有个大胆想法,但怕说出来挨你这个女权分子揍。”
吴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你想让我辞职,抱着宝宝跟你一起来回?”
“是,我们以前商量过,你说,我年薪超过十万的话,你回归家庭,专心生孩子养孩子。我这回如果答应这个职位,已经超过了。你就回家吧,省得在外面风风雨雨。我们一起去上海,一家人在一起才好。像这几天看着你独自挣钱养家,我很难过。家,还是应该由我做男人的撑着才好。”明哲走过来,帮吴非一起把宝宝圈进餐椅。
吴非听着,不知怎么鼻子直发酸,她其实并不觉得女人挣钱养家有多委屈,可怎么被明哲一说就变味了呢?她怎么感到好像委屈起来了呢?幸好宝宝拍着桌子抗议被圈禁,吴非才回过神来对付宝宝。可她不免还是将心思转到明哲的工作上面去。
“如果我辞职跟过去的话,那你这份工作就不是鸡肋了。”
“是啊。每年回来三个月到总部工作,接受培训和休假,两头都可以照顾得挺好。但你的工作实在是资本主义里面的共产主义,辞了可惜。两个人都工作,总是多一份保障,比如说这回,有你的工资撑着,才能安然度过难关。所以我很犹豫,如果你不愿意,我另外再找。没关系。”
“但你再找的话,工资不会这么高。”吴非心里补充一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你又得忧郁好一阵。处理好宝宝,她才看向桌上的菜。见是黄橙橙的油煎龙利,碧油油的水煮毛豆,另一碗碧油油的是韭菜炒蛤蜊肉,汤居然是久违的鸡毛菜小蹄胖汤。这一看,吴非心中明白了三分。明哲心中其实很想要那个工作,已经有志在必得的心思了。所以今天才会破费去韩国店买这些精细蔬菜,提前结束财政危机高压下的非常生活。吴非一时有点哭笑不得,这家伙其实本质里还是大孩子呢。
“是啊。我一下午想了很多。还有,拿美国的工资在上海生活,应该费用不会比这边的高,我们可以存下不少钱,来抵御以后可能的风险。”明哲有点眼巴巴地看着吴非。他心里早就认可这份工作,无论如何,终于可以结束他无所事事的失业生活。前面那么多天,他心里一直空得发慌,总有一种紧迫感紧追着他,让他无所适从,他迫切需要事做。但他必须取得吴非的认可,一家人,一人一票。等宝宝长大,宝宝也可以投一票。他不喜欢以前家中老妈压得爸爸连话都没有,所以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家充满民主。
“不如这样,工作不等人,你先过去。我在这里支撑一下看看,如果一个人撑着太累,立刻打包过去你那里。我不是舍不得工作,但我等了那么多年的绿卡再半年可以轮到,不能放弃。而且,你去上海的话,我们车子得处理掉一辆,我的工作也不是说走就可以走。肯定不可能与你同步走。”
两个大人说话,宝宝得其所哉,终于没人盯着她吃饭饭。
“可是你一个人带着宝宝会太辛苦,要不我带宝宝过去,托你妈养上一阵。”这会儿,要不要这份工作已经不是议题。
“不,不,不,我不舍得宝宝,有什么事找小张他们两个就行。你答应那个工作吧,看来可行。”
明哲忍不住地吃醋,“你不舍得宝宝,你就舍得我一个人去上海?”
吴非装得比明哲还可怜,“你为了事业和两家爹妈舍弃我们母女,你好狠心。”
明哲不得不笑。但两人都在心里想,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顾此就得失彼,为了生活,只有取舍妥协。
明玉这几天烟抽得越来越凶。整个办公室笼罩在烟雾腾腾里,也笼罩在她的愤懑气氛里。她一向擅长克制,此刻也不想失了分寸,所以只有借吐出眼圈时候呼岀一口长气,让闷在胸口的浑浊之气稍微减压。
开会宣布引入监理机制后,蒙总雷厉风行地就派下来两队人马进驻江南江北公司。两队人马都知道江南江北不是好惹的人,所以做事一点不敢行差踏错,仿佛是商量好的似的,两边都是几乎一板一眼地照规章来,不敢有一点马虎。但销售工作是最需要灵活的,有时半夜一个电话过来,都得有应对措施,这些,销售人员都已经做熟。但忽然,规矩变了。半夜客户来电,他们除了安排货运,居然还得找出熟睡的监理仔细审核,敲章签字批出库单。一来一去,拖延了时间,客户将火气都撒到销售人员头上,有些客户见程序如此繁琐,连呼头痛,另觅供货商。整个销售公司怨声载道。
江北柳青比明玉暴躁,拉上明玉到集团公司与蒙总协商,但蒙总不答应撤销监理,只答应两方协商得出快捷有效的监理机制。柳青因为答应了明玉,三个月内不得撂担子,只得协商。明玉因为答应了蒙总,无论遇到什么事,帮他顶着不动摇,也只有协商。协商会上,监理人员哪是用嘴皮子吃饭的两个销售老总的对手,面对江南江北的双剑合壁,他们被训得狗血喷头,没有招架之力。最关键的是,凭他们监理人员对销售行业的粗浅了解,怎么可能批驳江南江北的修改意见。结果,会议拿出来的纪要一边倒,呈上去被蒙总扔回来,让重新协商。
第二次,强硬的柳青还是坚持一边倒,明玉虽然想协助蒙总将监理机制扎根发芽,但是她有底线,原则性的,影响到销售的条框坚决反对。于是,第二次的会议纪要依然被驳回。
拿到被蒙总打上一个力透纸背的大叉叉的会议纪要,柳青立刻传真给明玉,下面批语:协商只是烟雾弹,蒙根本没有改变他定的监理框架的善意。我们除非低下头颅,放弃一世英名,无视市场逐渐流失,违心同意配合监理机制,否则只有走一个字。我还要不要坚持对你的誓言?
明玉一个电话给柳青,“我约老蒙晚上谈话,你参与不参与?”
柳青赌气道:“不参与,该说的我都说了。江湖上已经在流传说老蒙老糊涂,我参与只有跟他对拍桌子,还是你跟他和风细雨吧,或者还能柔能克钢。如果不行,我真要对不起你老姐妹了,你说这是人做事的地方吗?我要违约。”
明玉叹息:“等我与老蒙谈了再说。实在不行,我不拦你。但在位时候把事情做好。”
“知道。就算不给你面子,我还得给自己留点英名。”
放下柳青的电话,接起温玮光的电话,温玮光在电话那头声音明显有焦急的感觉。“苏总,你们那里怎么回事?最近总是拖延交货,影响我们生产进度。半个月啦,下面人跟你们交涉三次都没改变,我只有直接找你要态度。”
明玉吐出一口烟,道:“我如果说我心里比你还急,你肯定会在心里骂我是奸商。你应该已经听到传闻,我正在想方设法解决。还得谢谢你顶住下面压力,给我时间。”
温玮光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又在吸烟了?吸烟不好。”
“这几天心烦。”明玉说着,却将才吸了一半的烟摁进烟灰缸。“你再给我几天时间吧。行吗?”
“蒙总真的如传说中说的那样发热昏了吗?苏总,朋友之间,你得告诉我实话,我可以有所准备。”
“我晚上谈话后,明天答复你。”
“如果真如传言,你还是出来吧,你也仁至义尽了。我这儿虚位以待。”
“谢谢,知道有条后路等着我,我底气十足。”
“算了吧,我这条后路还不知道得排到第几顺位。不行就过来散散心吧,我们这儿城市小,但山区度假不错。我诚心诚意地邀请你。”
“谢谢。这个邀请绝对是第一顺位。”
石天冬晚上打烊后出来,到对面宾馆停车场取车。心中似乎是有什么在召唤着他,他反常地蓦然回首,看到宾馆靠窗宽大沙发上,孤零零地坐着苏明玉。石天冬一喜,心说怎么会这么巧。他拔脚就想进去找她,但又止步了。那天晚上,苏明玉已经用语气用肢体语言暗示过他,他们两个人的地位身份,一个就是这璀璨高贵的五星级大酒店,一个却是路边小小门面一家汤煲店,两者可以隔路相望,但不得有其他妄想。
于是石天冬就隔着透明的玻璃看着里面的苏明玉。她还是一贯严谨的职业装,黑色,石天冬似乎都没看到过她穿休闲装的样子。沙发很矮,她的腿长长伸展着,膝盖上放着一只笔记本电脑,她非常认真地处理着电脑上的什么,神情很是淡漠。但时不时地,她抬头看看大门,眼睛里满是落寞。看来,她是在等着谁。石天冬虽然知道私窥别人是很不上路的一件事,可他忍不住,他想看看苏明玉等的究竟是何许人也,谁能让她挺晚时候依然如此耐心等候。
而明玉自己心里清楚,她的耐心已经到极限了。自她七点钟坐到这张沙发上,每隔一个小时,蒙总给她一个电话,告诉她约见时间推迟,但推迟到何时,他又一再用后面一个电话否定。明玉隐隐开始怀疑,蒙总今晚究竟有没有会谈的诚意。也同时庆幸,幸亏柳青没来,否则他与蒙总关系雪上加霜。
外面石天冬依然恋恋不舍,不肯离去。索性退回到车上,坐在车里,远远陪着苏明玉等人。有制服笔挺的保安过来问询,石天冬当然知道这与他的车子不入流有关。但他还是配合地指指里面孤寂而坐的苏明玉,道一声“我等她”。保安这才悻悻离去。
里面明玉心急火燎,只觉得时间慢如凝滞,似乎做了许多事情,但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却分明才走了五分钟。她举首看向门口的频率越来越高,看的时间越来越长,可终是没有蒙总的胖大身影。她不是柳青,她还是等。
外面的石天冬却还嫌时间过得飞快,他虽然与苏明玉隔着车子,隔着玻璃墙,可他的眼睛好,今天终于有机会可以静静地,不受打扰地看他喜欢的人。他看到苏明玉坐久了的时候不时伸手捏捏颈部关节,似乎她的颈椎不是很好。石天冬心中一下涌出很多汤谱,从中甄选可以治疗颈椎的几种,决定以后有机会推荐给她。但是,她最近已经好几天没来店里吃饭了,不知道是因为忙,还是有意回避?
终于,石天冬看到苏明玉在频繁的低头抬头后,盈盈站了起来,她等的人到了。石天冬紧张地将头探岀车窗,身不由己地也站了起来,不想脖子给撞了。但他不觉得了,两只眼睛只是紧紧盯着里面。终于看到有个高大肥胖的人大踏步地冲苏明玉走过来,走得非常之急,隔着玻璃墙,石天冬都似乎能听到那人“呼哧呼哧”的喘息。这个人,石天冬认识,偶尔在电视报纸上看到过,这付身材实在有特点,令人过目不忘,他应该是苏明玉的老板。想到苏明玉等的是她的上司,石天冬心中一块石头“咚”地一声落地。但他不急着走,他很想多一点地了解苏明玉,所以想看看她如何对待老板。他看到她在她老板坐下后才落坐,显然很是恭谨有礼。
石天冬情人眼里岀西施,他是不愿也不会去想到,那可能是苏明玉对老板的马屁。
里面的蒙总果然是“呼哧呼哧”的,坐到沙发上喘了会儿粗气,才端起明玉给他斟的茶水一饮而尽。那是放凉了的菊花茶,没有加糖,最适合他饮用。放下杯子,他看着给他续水的那只手,点头道:“我儿子从来不会想到给我倒好菊花茶等着,除非他想问我拿钱,会泡好浓浓的龙井茶想烫死我。”
“这是柳青告诉我的。我对吃穿方面没什么讲究,不大看得出来蒙总喜欢吃什么喝什么。”
明玉没像别人一样喜欢居功,但蒙总也并不以为意,只问了一句:“江北呢?小子敢先走?”
“江北有点事,没法过来,不过该说的由我来说也一样。不早,我长话短说吧……”
蒙总大掌一挥,道:“是不是还是监理机制的事?这件事我两个态度。一个是监理机制迟早得引入,希望你和江北的态度尽早由抵制转为配合。二是凡事都有磨合期,监理机制才施行几天?你们现在就提出反对为时过早,你们的情绪是多年习惯被打破后的反抗,不理智。你那里还有你压着,江北那里不得了,江北第一个跳出来发难,下面的还不都一个个跟着反?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必须一竿子插到底,你和江北一定得配合。”
明玉不慌不忙道:“早知道是这个答案,在第二份会议纪要被打回时候我已经料到。我想跟你谈的是监理机制后已经出现的问题,与将会出现的问题。还有江北的心态。”
“你说。”蒙总说着却挥手叫服务员过来,要了一份炸土豆条,一份三明治。土豆条是给明玉的,三明治他自己吃,两人相处久了,就跟明玉会提前给他叫了菊花茶放着让他可以喝凉茶一样,都知己知彼。
“先说说我的江南公司。”明玉对自己公司的经营成竹在胸,都不用打开电脑,数着手指,便一二三四地向蒙总汇报主要问题。而蒙总,本来就销售出身,真假好坏他一目了然,何况,他也不认为明玉会怎么欺骗他。对于江北公司的情况,明玉是转述,但那是经过她脑子之后的转述,删滤掉了一些柳青的气话。
石天冬在外面看得出神,他很希望自己也能坐到苏明玉身边听她滔滔不绝,或者,希望哪一天她也能对着他讲那么多的话。他非常相信苏明玉能有今天不是偶然,肯定与她能力很有关系。看着她有时屈伸手指如神机妙算,有时一掌如刀将空气一分为二,那份精明,那份果断,又与前一阵在他汤煲店里见的有所不同。与跟他说话时候的不同,更是不用再提。
明玉不知道隔墙有眼,在前辈面前,她反正实事求是,讲完了便静静看着蒙总的反应,不作赘述。
蒙总低头无话,闷着头啃他面前的小小四块三明治,其实不过是一口一个的小玩意儿。吃完才向明玉一伸手,“给我枝烟,我的被他们分完了。”
明玉一掏,才想起她的也已经被吸完,只得问服务生要了一包。这几天香烟消耗量大增,以前两天多一包,这几天几乎一天一包。自己都闻得到全身一股子焦油味。
蒙总点上深深抽了一口,才道:“你说的这些,都在我预料范围之内。我对你们的不适应期早有心理准备。你说说江北想怎么样。”
明玉一听蒙总如此轻描淡写地一说,心中失望,她与江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蒙总对未来一个月的损失有心理准备了吗?我已经大致计算了一下数字,你请过目。”
说着,明玉调出电脑上今天算了一下午的文件,放大字体后交给蒙总过目。肥胖的蒙总虽然弯腰看低矮茶几上的电脑很费劲,但还是看得很仔细。边看,边提出问题,诸如这个数据是如何得出,那个数据如此估算是不是过于保守等。明玉暗想,看来蒙总并不是传说的老糊涂了或者发热昏了,但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