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七卷·李白〈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
烟波淼茫,水气升腾,此时正是一天之中雾气最盛的时候。沅江之上,一条乌蓬小渔船正缓缓逆流而上,狭长的船首将江水从容不迫地迎头切开,哗哗的细腻水声却让周遭更显得静谧。
船尾立着一位披着浅灰色蓑衣与斗笠的渔翁,正在用一根竹竿撑船前行。只是看他的动作颇有些怪异,四肢关节似乎从不弯曲,也不知疲倦,撑船的动作总是保持着相同的速度,一连几个时辰过去也没变化。
船内端坐着两个人。一个人粗腰宽肩,身架极阔,一头花白长发被方巾草草束起,显得有些浪荡;另外一人则是方脸厚唇,面色黝黑,双鬓发白如雪。两人一同望着船外两侧不断后退的山林,有意无意地闲聊着。
「我说老朱,你每天这么坐禅,不觉得闷吗?」
「这可不是佛家的坐禅。孟子曰:吾自养浩然正气,这养气的功夫,可不能荒废。」
「好啦好啦,我怕了你了!你不引圣人之言就不会说话了吗?」
「我这一辈子,倘若还有机会能为圣人注解,使道统不断,传于后世,也便没什么遗憾了。」他口气中却有淡淡的惋惜。
对方听了这话,却有些慌张,勉强一笑道:「莫要胡说,你才多大年纪!老夫还不曾伤春悲秋,何况你?」他微微露出笑意,不再说话,拂了拂袖子,继续望着远方水域,眼神透过稀薄雾气,不知注视何方。
这两个人正是陆游与朱熹。而那撑船之人,则是一位散卓笔化成的笔僮。
宿阳孔庙一战,诸葛、韦家共有七名笔冢吏死伤,四枝笔灵被毁,再加上天人笔横空出世,可谓是从未有过的大乱。笔冢自建成以来,还从未有这么多笔灵一次被毁。要知道,每一枝笔灵,都代表了历史上一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它们的损失,是无可挽回。
最后天人笔侥幸被朱熹所收,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为免夜长梦多,陆游顾不得通知诸葛家和韦家,只是留了笔银子给孔庙的庙祝,嘱咐他代为照顾两家伤者,然后带着封印天人笔的鱼书筒,和朱熹日夜兼程,直奔笔冢而去。
这一路上,最让陆游焦虑的,是朱熹的身体。自从孔庙之战之后,朱熹的健康一日不如一日,面色黯淡枯槁,比起从前更是寡言少语。陆游猜测,这是朱熹强行去收天人笔造成的后遗症。完全褪去封印的天人笔太过强悍,虽不知朱熹当时用的什么神通与之抗衡,可以想像那种神通反噬的威力一定不会小。
陆游问过几次朱熹,朱熹都只是笑着摇摇头,只说他是杞人忧天。朱熹这种闷葫芦,如果不想说的话,任凭谁来也别想问出什么,陆游毫无办法,只好加快脚程,争取早日把他带到笔冢去,让笔冢主人想办法——这种笔灵造成的伤害,寻常药石是没有用的。
他们疾行数日,进入到荆湖北路常德府境内,在当地买了一条渔船,溯沅江而上。为了掩人耳目,陆游没有雇船家,而是用了一个笔僮作船夫。他在孔庙里救下那枝常侍笔,恰好可以控制多个笔僮,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一般的笔冢吏,一世只能驱使一枝笔灵,也只有像陆游这样体质特异的笔通之才,才能把各种笔灵随意拿来当工具使唤。
船行两日,逐渐进入到沅江的一条支流。陆游实在无聊,就弄了根钓竿,坐在舷边开始钓鱼。可小船一直在向前行进,又哪里能钓来什么鱼。陆游耐不住性子,就用常侍笔又弄出一个笔僮,让它代为拿杆,自己躲到船篷里去了。如果高适在世,看到自己的笔灵被如此滥用,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条支流河面狭窄,两岸桃林枝条繁茂,落英缤纷,有些甚至伸展到河面上空,船上的人触手可及。而且这条河流地处偏僻,自从入河以来,除了他们这条船,还不曾碰到别人。
「陆兄,你可知此地为何叫做常德?」朱熹难得地首先开口说道。陆游正呆坐在船头发愣,听朱熹今天居然有了兴致说话,大出意料。
「呃,不是一直叫常德吗?」陆游摸着脖子回答。
朱熹摇摇头,抬起手腕在半空划了几个字:「常德二字,是取自孔颖达的《诗经·大雅·常武疏》,他说『言命谴将帅,修戎兵戎,无所暴虐,民得就业,此事可常为法,是有常德也。』」
「哦。」陆游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朱熹感叹道:「倘若天下都如此常德,便好了。」
「就靠如今的朝廷?」陆游不屑道,「如今半壁江山都沦为鞑虏之手,斯文毁于膻腥。也不见他们有什么着急。」他忽然想到什么,又道:「你可知道,靖康之时,笔冢主人毅然闭关,就是不欲与夷狄为伍,免得千年国学,横遭污染。」
朱熹冷笑道:「这躲起来眼不见心不烦的法子,也不见得有何高洁。若真有救世之心,何不入世?」
「笔冢主人是半仙之躯,怎么肯入俗世。他只是想尽力保全华夏的一点根苗,不教天下才情付水东流嘛。」陆游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吗?笔冢主人这几十年来,就出关了一次。他去了极北之地,为临终的徽宗陛下炼了一枝瘦金笔出来。这是多么用心。」
朱熹木然道:「莫说了,这若是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罪过。」陆游笑了笑,两人心照不宣。迎回徽、钦二宗这种话题,一直到现在也算是个禁忌。假如当今圣上知道徽宗还有笔灵流传下来,恐怕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船里又重新陷入沉默。
朱熹拍了拍船顶,从里面扯出一根蓬草,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又主动开口道:「说实话,笔冢主人如此行事,我虽然佩服他的用心,却觉得此举愚不可及。」
陆游不悦道:「老朱你怎么这么说?笔冢主人怜惜文人才情,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些所谓才情,无非就是诗词歌赋、丹青书法,再加上各类方技之类,不过是些小道而已。于世情无所裨益,于仁德也是无所促进。」朱熹似乎在心里酝酿了许久,这一次索性一吐为快,「这些小道,若只是娱情自乐,也就罢了。这位笔冢主人呢?却把这些声色犬马郑重其事地炼成笔灵,高高供起,视若珍宝。教世人都觉得大有可为,把精力都投诸在这些东西上,乐此不疲,罔顾了圣贤之学,要知道,为人一世,求天道、悟正理尚且没什么时间,又怎可以把光阴浪费在旁的东西上?他开创笔冢,岂不是误人子弟,引人误入歧途吗?」
陆游被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搓着手道:「你这话,太偏颇,太偏颇!」
朱熹朝着虚空一拜,然后道:「比如徽宗陛下。若他不是耽于书画笔墨,专心政事,又怎会有靖康之耻?」
陆游被这句话给问住了,半天才支吾道:「这又不同。他是皇帝,不是诗人嘛。」
「若是民间道德肃然,这些东西形不成风气,君主又怎会沉迷于此?所以我说小道害人,于上于下都是损德无益!」朱熹似乎又陷入鹅湖之会的精神状态,论辩起来言辞锋利,毫不留情。他的词锋连陆氏兄弟都不敌,更别说陆游了。陆游只得歪着脑袋,扁着嘴,看着蓬顶发呆。
「若是人人都能明白存天道、绝人欲的道理,早便是个清平世界了,何必要笔冢?」朱熹得出了结论。
陆游转过脸去,从笔僮手里接过鱼竿,望着江面,免得被朱熹看到自己的尴尬表情。他宁可跟天人笔再打上几场,也不想跟朱熹辩论这些玩意。过了半晌,他发觉身后没了声音,觉得有些奇怪,回头道:「老朱,你啰嗦完啦?」
还是没有反应。陆游再仔细一看,发觉朱熹直挺挺倒在了船舱里。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扔开钓竿,冲进船舱把他扶起来。一探鼻息,几乎微弱不可闻。陆游握住朱熹的手,觉得手的温度在飞快地降低,他的生命力在逐渐流失。
陆游立刻拿出从戎笔,想故技重施,像孔庙那会儿一样靠冲击唤醒他。但这一次却不灵了,从戎笔连冲了几次,朱熹还是紧闭双眼,气息全无,一层若有若无的灰气开始笼罩在脸上。
难怪朱熹刚才主动说了那么多话,原来是感觉到自己大限到了,想在临死前一吐为快。
陆游急得双目圆睁,他一抖手腕,唤出了六名笔僮分列小船在两侧,用常侍笔操控它们一起撑船。六根撑杆整齐划一,小船陡然变得飞快。陆游把朱熹一把横着抱起来,冲到船头,对着薄雾冥冥中的水岸大声吼道:「笔冢主人!你快出来!快出来!晚了可就要出人命了!」
他的嗓门奇大,周围几里内可能都听得到。渐渐地,小船钻入浓郁的雾中,很快只能听到陆游的呼唤。再过了一阵,连他的喊声都几不可闻……
……朱熹从未感觉如此奇妙,他发现自己超脱了时间的束缚,化作天上的云、化作山间的风、化作清晨的第一滴露水、化作城镇中的每一个男女老少。在世间,又似乎不在世间,他化身万物,冷静地俯瞰着大地之上的时光变迁。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不知多少岁月流逝,在斗转星移之间,朱熹逐渐触摸到了那神秘而不可言说的天理轨迹,看到了它是如何操控着「气」和「气」所凝结的整个宇宙。每一样东西,哪怕是最小的最微不足道的,都严格地遵照「理-气」的秩序,庄严而精密地运转着。
理和气,就是这个宇宙的本源。这就是道之所存啊。
朱熹忽然仰天长笑,他的声音响彻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原来我就是理,我就是气,我是最初的,也是最终的。」
然后他终于醒了过来。
朱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已经死了。因为这里四周都闪着奇妙而和熙的微光,而且有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儒家从不提及人死之后会去哪里,朱熹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一点,但是出于人性使然,他还是忍不住暗自希望会是个舒服点的地方。
很快他发现自己也许想错了,因为眼前正悬浮着数枝笔灵,每一枝笔灵都有一根丝线与自己的身体相连。它们都很陌生,也都很熟悉。数股充沛柔和的灵力正涛涛地灌输进来,修补着他精神上的每一处残缺。朱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让人变得慵懒,提不起来精神。
「我,这是在哪里?」朱熹艰难地嚅动嘴唇,甚至没有转动脖子,他知道陆游一定会在附近。
「老朱,你没事了!放心吧!」陆游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显得异常兴奋。
「回答我的问题。这里是阴曹地府还是凌霄宝殿?」这是朱熹想象中唯一两个人死后可能会去的地方。他不敢奢望自己还活着,猜想这也许是奈何桥上的什么鬼把戏。
这时候,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第二个声音——不,准确地说,是他的意识直接被这声音潜入。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声线,宽厚温和,丝毫没有烟火气,如山间溪流般清澈淡泊。
「欢迎来到笔冢,晦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