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时候,天井里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不停地往地上泼水,哗啦啦,哗啦啦,泼得耐心,遵循着一种稳定的节奏。她在楼梯上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下去察看,对着天井虚张声势地喊了几声,谁?干什么的?我是孕妇!很奇怪,她一喊,天井里里的水声明显弱了,潺潺地响,听起来像是漏雨管里的流水了。她不知道香椿树街的鬼魂是否真的不惹孕妇,她开着灯,手里抓着剪刀,不敢睡,但白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太累了,终究没有敌过浓重的睡意。
迷迷糊糊之间,她又梦见了祖父。祖父坐在屋檐上,两只枯瘦的脚垂在她窗前,月光照着他乌黑肮脏的脚趾,脚趾间有水滴源源不断地坠落下来。她用剪刀去敲祖父的脚趾,你怎么又上屋顶了?下去,下去,你不下去我就剪你的脚趾。祖父不怕她的剪刀,他坐在屋檐上哭泣,姑娘,把手电筒还给我啊,你为什么要把我的魂扔到河里去?你把我的魂还给我,我就下去了。她在梦里记起保润的话,劝导他说,你别不知好歹,没有魂你才那么长寿的,你的魂,还是沉在河里好。祖父说,我不要那么长寿,没有魂活着也是受罪,我受了一辈子罪,就指望下辈子好,你把我的魂沉到河里去,我下辈子就是一条鱼,我苦了一辈子,难道就为了下辈子做一条鱼吗?姑娘,你行行好,把我的魂还给我吧。
她被祖父持续的哀求惊醒了。梦醒了,那把剪刀还在手里,两条交叉的刀锋,居然也湿漉漉的。她再也不敢合眼了,想起古人悬梁刺股的故事,把自己的马尾辫拴在墙上的挂衣钩上,恨恨地坐着,瞪着眼睛等天亮。窗外的香椿树街静悄悄的,天井里的水声消失了,但沿河的老墙一直咚咚地响,似乎有人无法逾墙而过,因此烦躁地捶击墙面,惩罚着那堵墙。马师母的预言应验了,她闯下了大祸。闹鬼了。保润的家,果然闹鬼了。河水也不安分,隐隐约约的,她听见不远处的河面上浮动着某种古怪的声音,比鱼类吹吐泡泡的声音要响亮,比人类的咕哝声要低沉,那声音悲伤,压抑,舒缓,但很固执,她悉心辨识那些音节,断定它们来自河底的手电筒,她想,一定是两根死人的骨殖在向她呐喊。
捞起来。
捞起来捞起来。
捞起来捞起来捞起来。
等到天蒙蒙亮了,她有了下楼的勇气。跑到天井里一看,地上果然有大片的水渍,墙头似乎被水浸泡了几个世纪,一夜之间,砖石的缝隙里已经覆满了新鲜的青苔。她招惹了保润家世世代代的鬼魂,它们都来了。据她的观察,天井里到处都是鬼魂们留下的踪迹。除了奇形怪状的水渍,有一片褐色的三角形树叶伏在地上,怎么扫也扫不掉,细看之下,那褐色其实是一层霉菌。一颗珍珠样的颗粒粘在红砖上,扫帚过去,珍珠不见了,扫帚须里飞出了一只白色的蛾子。还有一块五彩的鹅卵石,摸上去居然比海绵还软,差点沾住她的手。一只袖珍型的蜥蜴,她以为是标本,用脚尖碰一下,蜥蜴飞快地爬行,爬到墙上的青苔里,贴着青苔不动了。她知道它们来者不善,她惹恼了保润家的祖先,鬼魂们来声讨她了。
整个早晨她都在琢磨如何驱鬼,但她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的经验,不能确定有效的驱鬼方法。她先挂了一把竹帚在天井的墙上,又怀疑竹帚的力道,这么一把破竹帚,怎么镇得住鬼魂?她在保润父母的房间里翻出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搬来放在墙角上,想想还是不行,毛主席死了这么多年,法力一定退了,何况毛主席也不一定愿意帮她,像她这样一个堕落的女人,完全不符合他对下一代的要求。她知道只有菩萨普度众生,菩萨可以镇妖,偏偏保润家里不供菩萨,她只好摘下脖子上的白金项链挂到墙上,项链的翡翠吊坠,好歹也是一尊佛像。忙完了,她将耳朵贴在墙上,谛听来自河面的声音。也许她镇妖降魔的方法不对,四周仍然鬼气森森,她听见河水始终发出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命令,捞起来捞起来捞起来啊。
走投无路之际,她去向药店的马师母讨教良方。马师母对她惊悚的描述不以为怪,我早就料到了,保润家要闹鬼!马师母说,人家的祖宗就剩下两根尸骨,给你随随便便扔到了河里,这户人家怎么会不闹鬼?怎么不要捞起来?当然要捞起来啊!她听马师母的话音明显偏袒鬼魂那一方,便绝望地叫道,捞起来捞起来,鬼魂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你们讲不讲人性的?我挺这么大的肚子,又不会水,让我下水去捞手电筒,不是存心要我死吗?马师母瞥一眼她隆起的腹部,替鬼魂辩解说,鬼魂也是人变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哪儿会忍心让你一个孕妇下水捞?鬼魂是计较你的态度啊,你态度不对!她自我检讨了一番,承认她态度不对,问马师母该怎么改正态度,怎么才能与鬼魂和平共处?马师母对此很有经验,她认为人与鬼魂的相处之道,与邻里关系是一致的,不过就是互相尊重,她告诫她不要急着驱鬼,先要笼络鬼魂们的心,而笼络鬼魂最好的方法,就是烧纸。马师母说,古人今人活人死人都喜欢钱的,你要烧纸,天天烧,烧到鬼魂满意了,就不会来烦你了。她半信半疑,说,我不过是个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后代,万一他家祖宗不收我的钱呢?万一他家祖宗记恨我,收了钱再来吓人呢?马师母很有主见地说,不会的,鬼魂不也要适应时代么?现在的鬼魂,说不定就爱收别人的钱呢,你赶紧去买纸,多买点,多烧点,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去老严的杂货店里,买了一堆锡箔黄纸。
老严建议她再买一点冥钞,说他的冥钞不仅有十万元面值的人民币,还有美元、日元和欧元,鬼魂收到外币后可以周游列国,一定会很开心的。她捂嘴一笑,听从了老严的建议,人民币和几种外币各买了一捆,扔在塑料袋里。偏偏老严提供的塑料袋是劣质的,她走了没多远,听见手里噗地一声,那只白色塑料袋裂了个口子,锡箔黄纸和冥钞趁势逃离袋子,洒了一地。她下意识地要蹲下来,但沉重的身孕妨碍了她,一个简单的捡拾动作,竟然难以完成,她只好守着那堆东西,向一个过路的男孩子求助,来,学个雷锋,帮我捡一下东西。那男孩弯下腰捡起了一捆冥钞,眼睛瞪着巨大的金额,突然反应过来,烫手似的扔回了地上,假的钱,给死人用的钱,你自己捡去!她看着那男孩一溜烟地跑掉,心里有点气,对男孩的背影大声说,蠢货!要是真的,还轮得到你来捡?
是个晴朗的天气,香椿树街浸泡在初秋干爽的阳光里。她不知道那阵风是不是传说中的阴风,那阵风似乎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呼啸声极其短促,但风力持久而有效。那阵风首先扬起了地上的黄纸,继而是冥钞,她的手在空中徒劳地阻挡,哪儿挡得住风的力量?她眼睁睁地看着黄纸从头顶上一片片地飞过去,然后是人民币、美元、欧元,它们像一支花花绿绿的精灵的军队,从空中突围,由东向西飞行,越过人家的屋顶,消失不见了。只有一捆日元冥钞被橡皮筋捆紧了,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赌气,一脚踢飞了它。
她认定那阵风不过是假象,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保润家的祖宗,这是他们古老的地盘,他们的幽魂熟识这条街道,他们在闹鬼,他们在向她示威。看起来,保润家的祖宗是记仇的祖宗,难以相处,他们如此阴险地拒绝了她的敬意,令人心寒。谁都拒绝她,谁都厌弃她,连鬼魂也不例外,因此,她很伤心。
她空手而归,怏怏地走到家门口,瞥见药店里挤了一堆人,他们生动活泼的表情显示,香椿树街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马师母在店堂里发现她回来,目光亮得怪异,她预感到那件大事与自己有关,不敢停,又不甘心走,且走且听,马师母果然追出来了,白小姐你过来,出大事了!她回头,站在家门口不动,我知道出事了,到底谁出了事,到底出的什么事?马师母过来一把挽住了她,闹出人命了!昨天夜里保润去闹柳生的洞房,喝多了酒,捅了柳生三刀,三刀!她惊叫起来,怎么回事?马师母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一笔糊涂账,谁说得清怎么回事?听春耕他妈说,柳生凶多吉少,肠子都露出来了,恐怕救不回来了。她愣在那里,身子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却努力保持冷静,不愿轻信马师母。你别听他们乱嚼舌头。她说,保润要捅早捅了,他们现在是好朋友,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保润昨天去喝喜酒的,怎么可能去捅新郎?马师母说,他们说保润喝了一瓶白酒呀,老毛病犯了,他一喝醉就要捆人的,偏偏盯上了新娘子,拿了根绳子满屋子追新娘,劝也劝不住,春耕他们把保润反捆起来,推他到街上去醒酒,没想到他挣开绳子,拿了刀子就冲回洞房,三刀,三刀啊,他们说柳生的喜床上都是血!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哭起来的。不怪我,我又没去喝喜酒。她边哭边开门,不是我的错,我又不在场。马师母撵上来,眼神戚戚地看着她,我们是不怪你,谁捅人谁犯罪,这道理谁不明白?可是邵兰英受了刺激,脑子不清楚啦,她口口声声说这是清账,说你指使了保润,你们三个人的旧账,我们其实都知道,现在我们这边的人都相信你,街东边那些人都相信邵兰英,都说你是幕后凶手啊。
她默默地点头,泪水刚刚拭去,又涌出眼眶。好,好吧。她捂住脸,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算我是幕后凶手,他妈的,我在家里等警车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