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定了主意,准备做一个母亲。
作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她浮躁的心安定了许多。
她开始出门,举着一把阳伞去逛商场。她一直热爱购物,只要手头宽裕,她可以在商场里逛上整整一天,绝不嫌累。裙子、首饰、指甲油和睫毛膏,都曾是她迷恋的物品,现在,以往的兴趣淡了,她去商场,焦点务实地聚集在婴儿用品上。这么沉重的身孕,怎么打扮自己都没用了,她想反正无事可做,为未来的孩子逛商场,虚度的时光倒是有了些积极的意义。
她想提前买好一辆婴儿车,但她眼光高,又不舍得乱花钱,兜来转去的,不是嫌婴儿车质量不好,便是嫌售价太高,她向售货员发了一通牢骚,移师服装区,还是处处不称心。好不容易看见货架上一只小太阳帽,帽子上开满了细碎的五彩花朵,价格也适中,偏偏有个孕妇歪着头,也在研究那帽子,她挤过去,先下手为强了。她抓着帽子问售货员,这是女孩的帽子吧?男孩能不能戴?售货员说,都可以戴,婴儿用品么,漂亮就行,你怀的是男是女?她怔了一下说,我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买下再说吧。
她拿着帽子去收银台,横刺里撞过来一个妇女,汗涔涔地堵在收银台前面,她对这类人素来不客气,出手就推人,这位女士,你难道日理万机的?一共两个人,你还非要插队?那妇女回过头,伸出一只手来,你把小帽子给我吧,我来付钱。她一惊,认出是柳生的母亲邵兰英,愕然中她倒退了几步,把帽子藏到了身后。
把帽子给我呀,算我给小外孙的礼物。邵兰英的脸上堆砌着过度热情的微笑,她说,你别这样瞪着我,我不是你仇人啊,你是我干女儿,记得不记得了?我给小宝宝买个帽子,不是应该的吗?
你在跟踪我?她用憎恶的目光盯着邵兰英,至于吗?我跟你的宝贝儿子早划清界限了,你凭什么还要跟踪我?
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美国特务,谁跟踪你?邵兰英指了指楼上,指了指自动扶梯,我要去五楼买床上用品呀,碰巧看见了你。我平时不到这种高档地方来的,这次没办法,要布置婚房,我家柳生跟小李,要结婚啦!
她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刻薄地说,什么小李,是女的吗?
邵兰英翻了翻眼睛,似乎无意与她计较,你见过我们家小李吗?人很漂亮的!她用一种非常自豪的语气说,小李不光漂亮,还本分,还很贤惠,小李是个公务员啊!
她不知道谁是小李,她没有想到柳生会这么快结婚。很明显,邵兰英是刻意来张扬这个消息的,她闪烁的眼睛流露出欢天喜地的光彩,那光彩由得意、解脱、幸福组成,像一束束胜利的礼花。她看见胜利的礼花在邵兰英的眼睛里尽情绽放,每一朵礼花都在告诉她,驱魔成功了,你这个讨厌的妖魔,总算被驱除了,我儿子柳生,总算得救了。她的心被灼伤了,脸上还保持着矜持的微笑。好啊,小李好,结婚好。她这么说着,突然把帽子朝邵兰英怀里一放,结婚了你就抱孙子了,这帽子,买给你孙子戴吧。
她发过誓,从此不见柳生,柳生知趣,也不敢再来敲她的门。关于柳生突如其来的婚讯,她没有机会去核实。来自一位母亲的消息通常是可靠的,但柳生的母亲是邵兰英,邵兰英心眼多,对于她传播的消息,她也不得不多长一个心眼。尊严禁止她打探婚讯的真伪,她在马师母的药店里转悠了好几次,最后买了一堆药,白花了不少钱,该问的事情,始终没有问。那件事情存放在她心里,就像一只舢板漂在水上,总是摇摇晃晃的。直到有一天,一辆崭新的金杯面包车停在街对面,柳生带着他的未婚妻来了。
柳生在外面按喇叭,她知道喇叭为她而鸣,一时手足无措,跑到阁楼的窗边朝外观察,看见西装革履的柳生钻出面包车,站到了药店的台阶上。还是那个柳生,但有点不一样,他新烫了卷发,晃着腿抽着烟,和药店的小马攀谈,显得春风得意。新面包车是银灰色的,车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姑娘,皮肤偏黑,面容轮廓有几分姿色,头发也是新烫过的,发型蓬松,看起来有点老气。那姑娘倚窗仰望,她注意到姑娘的目光锥子似的举着,一点点地向上盘升,开掘,旋转,向着她的阁楼,发出质疑的光芒。
面包车开走之后,她在门缝里发现了一份婚礼请柬。请柬上额外添加了柳生蹩脚的字迹:麻烦你来献几首劲歌。有红包。她哭笑不得,对着请柬研究新娘的信息,并没有什么收获。在请柬上,新娘不过是一个名字,原来新娘不姓李,新娘叫小丽。新娘的名字是崔小丽。柳生从来没谈起过什么崔小丽,她不认识什么崔小丽,但是凭着直觉猜测,那个崔小丽,一定是认识她的。
农历八月初八,这是最流行的结婚的日子,从香椿树街到全国各地,人们都热爱这个日子。
八月初八,柳生结婚。她无意去为柳生贺喜,也没兴趣为婚礼献什么劲歌,只是一心琢磨,八月初八,她该怎样对付这个日子的分分秒秒?她该怎么过得更好一点?她曾经有过一个浪漫的创意,去夜巴黎开一个派对,让别人为她唱歌,为她跳舞,摆玫瑰,开香槟,热热闹闹地过一天。但是,这么好的创意谁来买单?她自知囊中羞涩,只好退而求其次,适合她的欢乐,还是用自己的积蓄款待自己。为此,她早早地写好了八月初八的日程:去丽人行美容店做一次美容。去哈根达斯吃一次冰激凌。去翡翠行买一个玻璃种挂件。去西部牛排吃一块牛排。最后她提醒自己,一定记得把那瓶名叫毒药的香水买回来,她搽了毒药香水回家,这一天,应该就完美了。
八月初八,香椿树街好几户人家办婚礼,有点竞赛的气氛。河对面的荷花弄里也有一个女孩子要出嫁,从早晨开始,对岸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鞭炮声。她在鞭炮声中盥洗打扮,听见屋顶上砰地一响,有什么东西落在瓦上了,很快,空气里有了一股火硝的气味。她跑到天井里察看,不知谁家的礼炮飞到了她的屋顶上,还在冒烟。她担心火种引燃屋顶上的一块油毡,找了根晾衣竿,站到椅子上把礼炮捅下来了。她拿了扫帚簸箕来打扫,这才发现,除了那个红艳艳的礼炮渣,还有一只手电筒,静静地躺在天井的角落里。
是一只式样老旧笨重的铁皮手电筒,筒身已经锈蚀发黑,前端的玻璃罩和小灯头都碎了,积了一层污泥,污泥里奇迹般地长了一株青草。她先用扫帚扫了一下,手电筒以挣扎的姿态滚动了一点距离,很快就滚不动了。手电筒很重,里面似乎盛满了异物,她好奇,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拧开锈蚀的盖子,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她看见一坨板结的泥土被时光浇灌在局促的圆柱体内,泥土里插着两根白骨,骨头上蠕动着一堆灰色的细小的虫子。
她惊叫着扔掉手电筒,忍不住反胃,干呕了几声。这只奇怪的手电筒,来得太蹊跷了。她环顾四周分析手电筒的来历,觉得它应该是从屋顶掉进天井的,也许是随那个礼炮渣一起捅下来的。可是,它为什么会在她的屋顶上?为什么会装满泥土和骨头?为什么会伴随八月初八漫天的鞭炮礼花掉落下来?她无心推敲,屏住呼吸,用一块抹布包住手电筒,奋力往墙外一扔。她听见了手电筒在废弃的石埠台阶上滚动的声音,然后,河面上响起扑通一声,那只恶心的手电筒,那只古怪的手电筒,应该沉到水里去了。
她疑心重,洗了三遍手,阴着脸去了隔壁药店,张嘴就盘问马师母,有没有把一只手电筒扔到她的天井里来?马师母起初摸不着头脑,渐渐地听清原委,眼睛便放出了一轮一轮的光,嘴里惊叫起来,给你扔河里去了?保润他爷爷找了十几年呀!他家没祖坟了,只剩下那两根尸骨,你扔的不是一只手电筒,是人家的祖宗啊!闯了那么大的祸,你还委屈?你还骂骂咧咧?赶紧去把手电筒捞回来啊!她听说过祖父的故事,心里一惊,嘴上不肯示弱,说,我才不捞!谁让它掉我天井里的?这么恶心的东西,我有权利扔!
八月初八,临近正午,她正准备出去,保润来敲门了。
保润穿着西装,打了领带,明显是准备喝喜酒的装扮。他站在门边核实马师母提供的信息,眼睛却不看她,看着门框,听说你找到我爷爷的手电筒了?她说,不是我找的,是它自己从屋顶上掉下来的。他仍然看着门框,听说你把手电筒扔河里去了?她有点胆怯,先发制人地说,那手电筒恶心死了,又是骨头又是虫子的,不扔河里扔哪里?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并没有多少愤怒的迹象,我能不能进来?他说,我下水去看看,从天井里借个道,行吗?
她开了门,觉得事态比想象的严重,他的态度则比想象的温和,她跟在他身后,为自己开脱道,这事不能怪我,谁知道你爷爷的魂装在手电筒里?谁知道你爷爷的魂放在屋顶上的?保润径直穿过夹弄,神色漠然,我没怪你,几根尸骨而已。又说,都是迷信,都是骗人的,我爷爷的魂早飞上了太空,哪儿还喊得回来?保润的理性使她感到欣慰,她点头称是,说,你爷爷真是个怪人呀,既然是祖宗的尸骨,怎么不好好埋起来?为什么会放倒屋顶上去呢?保润似乎也惘然,我也不知道,原来说是埋在冬青树下的,怎么会从屋顶上掉下来?真是出鬼了。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爷爷不是怪人,不过是被吓破了胆,他的魂,也是被吓飞的,没准祖先也信不过我爷爷,自己转移了,屋顶上毕竟比地底下安全,不是吗。
天井外面是临河的,但通往河边的小门早就封死了,保润去药店借了把梯子,翻墙到了河边石埠上。她微微侧转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到梯子上,她想看,看保润怎么打捞祖父的魂。因为心里有歉意,她在梯子上积极地指挥保润,往那边去一点,往右,还要过去一点。保润几次潜入水中,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他的手里抓上来一块条形磨刀石,一只青花小碗,其余尽是河底乌黑的淤泥。她弥补不了自己的错误,那手电筒不知被水流冲到哪儿去了。有人从河对岸的荷花巷跑出来看热闹,大声喊:那是谁?在水里捞什么?她替保润回答,捞一只手电筒!对面的人问,手电筒里有什么?有黄金?她说,有黄金还会扔河里?只有两根死人骨头,你们要不要帮他一起捞?
荷花巷的几个看客很快散去了。保润钻出水面,坐在石埠上休息,浑身湿漉漉的。她扔了一块毛巾下去,保润朝她点了点头,他似乎是不会说谢谢的,谢意只在眼睛里表达。保润的上身裸露着,黝黑,宽厚,有一片水渍在他的肩膀上闪闪发亮,像一片银饰。她看那片水渍穿越他粗壮的大臂,慢慢流下来,干涸了,大臂上的刺青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起来,他的左臂和右臂各刺了两个字,左侧是君子,右侧是报仇。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裸露的保润。她不知道保润的大臂上有这样扎眼的刺青,有四簇暗蓝色的火焰在他皮肤上燃烧。君子。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正好是现在,确实不晚。君子要向谁报仇?她像是看见一份通缉令,通缉令上隐约写着她的名字,突然的窒息感袭来,她的腿发软,赶紧爬下了梯子。
她不怕男人的刺青,但保润的刺青令她畏惧。君子报仇。她想起那四个字,耳朵里响起了绳索爬过皮肤的沙沙之声,她的身上,从肩膀到髋部,竟然产生了微妙的痛感,是绳子勒紧皮肤带来的那种疼痛。她撒腿跑回屋里,找到楼梯下那只大纸箱,把里面的绳子一股脑地抱起来,抱到了阁楼上。抱到阁楼上也没用,想想这是他的家,绳子藏哪儿都不安全,她急中生智,找了把剪刀,开始努力地剪绳子。剪绳的工作并不容易,她咬着牙,使出浑身的蛮力,一部分绳子被剪短了,短到无法捆绑的程度,她才罢手,还有几根尼龙绳的质地异常牢固,怎么用力也剪不断,她正在发急,听见天井里有响动,保润放弃了打捞,上岸了,回来了。
大概他惦记着柳生的婚礼,在阁楼下大声问,现在几点了?她慌忙把几根长绳塞到床底下,不早了,一点多了。他说,是不早了,我不捞了,两点钟要帮柳生去接新娘。她说,对啊,你赶紧走,接新娘不好迟到的。她屏着气等他离开,但他固执地站在楼梯口,白小姐,你能不能下来一趟?她的头皮一麻,条件反射地说,干什么?下来干什么?他沉默了几秒钟,说,是一朵莲花,你不要就算了。
她从楼梯口探了下头,看见他乌黑的手里抓着一朵睡莲。他说,不知从哪儿飘来一朵莲花,你不是喜欢花的吗?她说,是啊,怎么不喜欢?但她僵立在那里,不敢轻率地下去,偷偷瞄他的胳膊。他的身上闪烁着一层釉彩般的古铜色光芒,右臂用毛巾刻意地包住了,于是她只看见左臂上的刺青:君子。她迟迟不下阁楼,他的神情有点窘,夹杂着些许失望,随手把莲花放在桌子上,一朵莲花而已,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了。
她带着剪刀下去,接过了那朵半开的红色的睡莲,不知怎么想起当年水塔里的夕阳之光,眼睛顿时湿了。她把睡莲捧到厨房,找了一只汤碗装满水,睡莲便浮在碗里了,半开半合,欲言又止的。隔着厨房的窗子,她看见保润一手捂着内裤,一手拿着西服套装,往他父母的房间里钻,嘴里嘀咕道,对不起,我要换一下衣服。她听他推开了他父母的房门,吱呀一声,门销从里面插上了。她感到安心,晃了一下汤碗里的睡莲,大声问,你还要不要回来捞了?还要捞你爷爷的魂吗?
不好捞,也不方便捞。他在房间里迟疑了一下,说,干脆不捞了,我爷爷那魂不值钱,沉在河里也好。
那恰好是她的愿望,但她不敢轻易表态,问,让你爷爷的魂沉在河里,你真的忍心吗?
我是为他好。房间里的保润似乎在拉抽屉,他说,我早总结出来了,我爷爷为什么那么长寿?因为没魂。没魂他长寿,没魂他太太平平的,非要找那魂,不是催他上西天吗?
她笑出了声,捂着嘴,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爷爷疯疯癫癫的,还那么长寿,你不嫌拖累你吗?
不嫌拖累。疯爷爷也是爷爷,好歹是亲人吧。大房间里面窸窸窣窣的,抽屉和橱柜的门交替发出响声,保润不知怎么咳嗽起来,等到咳嗽平息了,她听见他突然问,我爸那条衬裤呢?灰色的,一直放在衣橱里的,怎么找不到了?
一条衬裤。一条死人留下的衬裤。她想起柳生那天半夜借宿的细节,脱口而出,你爸爸的裤子,让柳生穿走了。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嘴快,但是,后悔来不及了,门那边一片死寂。大约过了五分钟,保润从他父母的房间里出来,西装革履,头发已经干了,他的脸色看起来很阴沉,透出一股肃杀之气。她懊丧地守在门边,还想解释什么,还想弥补什么,注意到他的条纹领带有点歪斜,像是遇到了救星,你领带怎么像根麻花?歪了,不好看的。她动手去替他整理领带,啪的一下,手被保润甩开了,保润怒喝一声,婊子,别碰我的领带!
后悔来不及了,她清晰地看见他眼角的一滴泪花。她看着保润往门口走,想解释,甚至想再挽留他一会儿,无奈她说不出口,隐隐觉得那样的澄清,一半是事实,另一半像谎言。他的泪水使她惶恐。她跟着他走了几步,不知道该如何告别,干脆倚着墙,看他慢慢地拉开大门,她说,你心情不好,去多喝几杯吧,一醉方休。
来自香椿树街的光线投在保润的黑色皮鞋上,有一片三角形的光亮忽隐忽现。保润垂首站在门缝里,看着自己的鞋尖或者裤管,过了两秒钟,他突然回过头对她笑了笑,他说,我喝多少酒你明天就会知道的,你等着。
她打了个寒噤,依稀觉得门外的街道上时光倒流,发出恐怖的巨响。这个瞬间,她又听见了保润十八岁的嗓音,她又看见了保润十八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