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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方形的乡愁》第四单元 乡愁不再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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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梅山,1978

梅山部落的“莫”

一查拍摄年代才惊觉,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的儿子当时还没出生,现在却跟照片中的年轻人岁数差不多了!他是布农人的原初居民,整个梅山部落的人都叫他“莫”,而且语带尊敬。

梅山是相当偏僻的所在,我从桃源村步行将近五个小时,才全身湿透地在倾盆大雨之中抵达。路基坍方,好几个月没人来了,专门服务登山客的山庄负责人看到我,还吓了一跳!

“莫”是第二天睡醒之后,到村里走动时遇上的。好多户人家养梅花鹿,我望着这些身型优雅、大眼充满灵性的动物流连忘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小伙子扛着重重一捆树叶,却依然身手矫健。“这是去山上砍来喂鹿的,”他骄傲地告诉我,“我养的鹿不但最壮,数量也是全村最多的,比其他养殖户加起来还要多!”

“莫”盛情邀我到家里歇脚,还请母亲到附近杂货店买罐头芦笋汁给我解渴。他想去都市打天下,却不得不留在山地:“家里没人手,弟弟在服兵役,父亲和妹妹种不来那块田。不过,到城里也不晓得要怎么生活。我服兵役时去过一位朋友家,好恐怖啊,那么一点点房子要住那么多人,会被憋死的。我们住惯了山地,真不习惯都市空间,转个身都觉得不自在。山地有山地的好处,但实在赚不到钱……”

我忍不住问,“莫”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这个名字是从祖父那一代传下来的,普通人不能乱取。他祖父生前是梅山部落的首领,因此“莫”也是贵族阶级。这一点从他的谈吐、举止中不难看出。

时代变迁让“莫”成了落难贵族。找出这张照片,让我又想起了这位心事重重的年轻人!

突兀的摄影经验

去过多纳几次,就以拍这张照片的经验最为突兀,完全超出我的意料。在村里走动时,我从没把相机对过这位老妇,因为她的神情有点奇怪,还跟在我后面走了好一阵。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跑来搭讪,可是我们完全无法沟通,因为她只会鲁凯语。猜了半天也没弄懂意思,直到她开始拉我的衣角,指着后方,我才明白,她希望我跟她走。

说老实话,来到她家,我还真有点不安,整个屋子空荡荡地没半个人,只好赶紧站在挂满曝晒衣物的屋檐下,不敢再入内。见我不动,她一手抓起我胸前的相机,另一只手比比自己。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希望我帮她拍张照。我拿起相机测光、对焦,她又摆手、摇头,作势要我等等,随即转身进屋,十来分钟后再出现,已是头面干净,换了一身传统鲁凯人服饰。看来这是她最好的衣服了,说不定还是结婚时的大礼服呢!

她严肃地站着,表情呆板,让我不知如何取景。只不过稍微犹疑,她又猛指着相机催促,我只有捧起哈苏相机,应付式地按下快门。听到快门声的“咔嚓”、反光板落下的“哗啦”,她终于露出笑容,笔直地朝我走过来。见她伸手,我还以为她是要握手言谢,也连忙伸出右手。她却摇头,用手比出数钱的姿势。原来这是一笔生意!她把我当成了观光客,拍照就得付钱。我差点儿没昏倒,但还是按捺住失望,掏出一张钞票。

虽是个不愉快的摄影经历,但我仍然觉得应该把照片放出来。因为老妇的姿态、表现与周遭环境,真实地反映了部分高山族的处境。

高雄多纳,1978

台南西港,1990

庆安宫的王船祭

台湾各地庙会一向受摄影爱好者的追逐,任何摄影比赛中都看得到庙会场景。每回担任评审,所见画面都非常类似,让人搞不清楚到底二十年前拍的和现在拍的有何不同。

我并不擅长拍这样的场面,也不喜欢,因为喧闹有余、虔诚不足。在台湾早年的乡土热潮期,庙会被认为最具本土色彩、最能彰显民间活力。然而,随着旅游观念的盛行,如今它更像是一场绚丽的观光活动,丧失了敬天爱地的酬神胸怀,离信仰与传统愈来愈远。

那年,一位画家好友邀我到他西港老家做客,挑的日子正是三年才有一次的“王船祭”。说起王爷绕境,全台湾最被称颂的就是“南东港,北西港”。东港的东隆宫和西港的庆安宫,无论在场面、声势、历史地位上都独步全台。三年一度的“王船祭”也就是庆安宫“做醮”,整个期间西港万人空巷,宛如不夜城,比过年要热闹几十倍!

西港是本省最穷的地区之一,水质含碱重,连洗澡肥皂都不大容易起泡,饮用水的怪味儿就更不用说了。土地不肥,作物不茂盛,人也容易罹患各种疾病。正因为如此,烧王船、送瘟神等去煞祈福的活动历久不衰。好友在这么穷困的地方长大,却非常上进,以国画扬名宝岛。

其实,早在1974年,庆典的商业气息还不浓时,我就来拍过了。但友人盛情邀约,我也就欣然前往。由于没工作压力,拍得特别轻松,有点像度假,虽拿着120相机,也没特别想抢镜头。直到王船在冥纸堆中燃起,我才想捕捉那位乩童与船头的关系。

乩童面朝船首施展步罡踏斗,我也不得不随着他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移动。乩童跟神明联系上了没,我不清楚,倒是觉得我和他之间,仿佛有条看不见的傀儡线。

台南南鲲鯓,1976

精神折磨

那年去南鲲鯓,是被一位研究民间曲艺的学者拉去的,结果没在庙会里听到可采集的民间歌谣,倒是看到了全省大小庙宇的乩童大会串。

乩童是道教仪式中的一种灵媒,被认为是神明或鬼魂与人类的媒介,多由男性担任,年龄不拘,产生方式据说分为宫庙神明拣选、师徒相传以及自我发功。有研究指出,台湾的乩童,在语源或出处上比较接近东南亚地区的巫术,与道教仪式不太一样。是否属实,我就不清楚了。总之,台湾乩童上身的神明多为王爷、三太子、天上圣母、济公,服务项目还包括替收惊,甚至医病。

乩童还有文乩、武乩之分,神明附身时称为“起乩”。文乩大致是手执香支,以吟唱、口述的方式帮信众医病、解惑;武乩则主要帮信徒镇鬼安宅,起乩时踏五营步罡,手持双刀,前额见血,以示驱邪破秽。

那天,乩童们有互相较劲的味道,起乩时的自残行为显得变本加厉,仿佛不如此,无法证明自己神力较大。有的人明明看起来就是凑热闹的普通老百姓,受到氛围影响竟也激动起来,衣服一脱、兵器一抡,就直朝自己身上整。

我不想捕捉血淋淋的画面,但身为记录者总得直面事实,不能躲闪,最后决定选择一个视觉上最不刺激的角度。没想到,在乩童侧面凝住的这个瞬间,却产生了另一种效果。斧刃还没跟赤裸的背脊接触,不至于看到肉体折磨,但悬在半空的紧绷感,反而造成了精神折磨。

台南西港,1990

阵头团员

阵头我是从小看到大的。乡下没什么娱乐,就是庙多,每次拜拜都少不了阵头。街坊邻居有喜庆、丧事,也会请他们来助兴、送葬。对乡下人来说,阵头等同于杂耍、特技,有的表演还会夹带荤味,逗得下里巴人哈哈大笑,觉得长见识了。

以前人受过教育的不多,老百姓就靠着民歌、说唱、戏剧来了解历史典故、传统风俗和仪式源由。在台湾的民俗曲艺中,阵头被归为戏剧类,分为文阵和武阵。文阵有车鼓、桃花过渡、牛犁、布马、踩脚跷、大鼓阵、病囝歌、十八摸;武阵有宋江阵、八家将、狮阵、龙阵、七爷八爷。

阵头的音乐结构原始、单调、不断重复,舞蹈动作也简单、拙朴。但不知从何时起,喜爱哗众取宠的人们将乡间庙宇文化与科技结合,美其名为传统技艺融合时代元素,近年流行的“电音三太子”便是个中代表。有人认为这是台湾传统民俗技艺的提升,已达艺术层面,在我看来却是不古不今、不中不西、俗不可耐。

我拍过的阵头不多,主要原因是,会拍照后,阵头已跟我小时候看到的很不一样了,细腻成分消失,只剩喧嚣。倒是这两位阵头团员吸引了我的注意,已着好妆的她们,在车鼓阵还没出发前,于棚下稍事歇息。看脸孔就知道,她们是普通乡下人,但阵头锣鼓一响,就会立即化身为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

两人一抬头一低头,反映了不同心境,也暗示着传统民间文化令人不确定的发展与前途。

盼望收工的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在神明绕境时,通常都走在七爷、八爷之前,后面也许还跟着千里眼、顺风耳,最后才是城隍爷、王爷或是哪位千岁爷。

在我们头城,每年最盛大的拜拜,就数农历正月初六城隍爷圣诞了。年味仍浓,又来了个全镇狂欢,不但会举办城隍爷绕境,殷实人家还开流水席宴请亲朋好友,真是一等一的热闹!镇上最大的开兰路(开发宜兰的路)主要供车辆来往,平时没什么人走动,但每逢这一天,惯走骑楼的民众全拥上大马路。从路头到路尾,挤满了男女老幼和各式各样的阵头。不只城隍庙,其他大小庙宇也会把所供奉的正神请出来游街,街头巷尾都是神明,那个盛况啊!

小时候年年看城隍大仙尫绕境,不觉得有多稀罕。小孩子最感兴趣,而且永远热切期待的,就是牛头马面身上挂的那一大串饼干。饼干的作用,除了让妇女们求回去帮婴儿“收涎”,群众中有小孩被面目狰狞的阴间差役吓哭时,也可赶紧扯下一块哄哄他们。被吓过一次的小孩尝到甜头,之后就是不害怕也故意装哭,在大街吃完,绕到小巷看能不能再搞一块。大人当然比小孩精,谁拿过、谁没拿过,牛头马面都清清楚楚,从不上当。

原以为这个习俗家乡才有,在台北霞海城隍庙的大拜拜又碰到牛头马面,忆起童年趣事,不禁拿起相机,按下快门。小时候总觉得他们硕大无比、凶恶万分,没想到长大近看,竟是瘦巴巴地满脸疲惫,颜面油彩糊成一团,仿佛已饿得手脚发软,巴不得阵头快点结束,好收工回家休息。

台北迪化街,1976

静悄悄的戏台

高中一毕业我就离开了故乡,只有逢年过节才回老家。随着工作渐忙,归期从清明、端午、中秋、春节,渐渐缩减到只有一年一度的围炉。

自己开车后,返乡多走滨海公路,但每回都免不了心惊胆跳。砂石车司机就是路上的危险分子,为了供应大台北地区急速加盖的大厦、公寓,一辆又一辆的重型卡车飞奔至宜兰载运溪谷挖出的石头,再回头一路横行、超车。每次走这条路都得提心吊胆,这也是我少回家的原因。

那年从头城回台北,经过滨海公路旁的大里渔港,只见山脚下的天公庙前搭了个野台戏棚,忍不住停下车来歇歇脚。天公庙本名庆云宫,主供从福建漳州奉请来台的玉皇大帝,成立之初规模简陋,经过将近两百年的整修、扩建,才有了今日的雕梁画栋、广阔殿堂。山门正对波涛汹涌的太平洋,视野辽阔、景色壮丽,可远眺龟山岛。每年农历正月初九玉皇大帝寿诞,前来祈福、还愿的信徒络绎不绝。

我到的时候是中午,戏班成员各自找了位置正在休息。戏台上静悄悄的,戏台下却熙熙攘攘,到处是捧着牲礼、祭品的人们。香客来自四面八方、各个阶层,如戏的海海人生,恐怕比舞台扮演得更扣人心弦。台上总有收场时,台下之剧却永远不会落幕。

比起我们小时候,野台戏是愈来愈简陋了,有时上半身是古装,下半身却露出牛仔裤、皮鞋,耍缨枪的手腕还挂着手表。倒是没见过有人挑剔,只要身段好、唱腔带劲,即使穿帮连连,也照样能得掌声。

我在前台、后台走来走去,也没人管我。大剌剌躺在台上的这位,不晓得待会儿要扮演什么角色。从睡姿、相貌、独占空间的气派看来,应该是将相而非兵卒。

宜兰头城,1989

后台的假寐

后台的大部分空间都被戏服箱占满,箱子还兼化妆台、餐桌、道具架。休息的戏班成员一个挨一个,没人能把四肢摊平。膝盖要拱起来,手臂要缩在胸前、搁在头上,尽管局促,却依旧能安然入梦,且维持头套、浓妆的完好。

歌仔戏的发源地正是我的家乡宜兰。它是台湾唯一土生土长的戏曲剧种,发展至今约有一百多年历史,从小戏阶段演变到大戏形式。小戏阶段源自大陆福建漳州一带的“歌仔”说故事,是民众在农闲之际,于大树下、草埔旁的自娱。之后渐渐吸收车鼓小戏的表演形式,用几个简单的角色来陈述故事。大戏则是以小戏为基础,采集民间歌谣乐曲与流传于本岛的其他戏剧表演,融合、演化为成熟的演出形式。

戏剧内容起初多为描述日常生活,渐渐发展成连说带唱地演绎民间故事,如“山伯英台”“陈三五娘”等,但在这个阶段,故事情节十分简单,角色也只有小生、小旦和小丑等。后来结合车鼓戏的表演身段、角色及妆扮,才从说唱故事演变成铺演艺术。

戏班子披星戴月地赶场,早练就了随时随地打盹、进食的本领。那天不知要演几场,演员们妆扮费时,看来得从早到晚顶着浓妆过一天。假寐中的花旦、青衣,戏装已换成了便服,可是从头饰、妆扮上,仍然可以看出谁是夫人、谁是丫鬟。

拍照时,有对小兄妹趴在那儿观望,不知是对我还是对演员们感到好奇。他们的出现,使一张直击的记录照片变得更有想象空间。

宜兰头城,1989

澎湖,1977

澎湖的收惊婆

离开故乡之后,我就只在外岛澎湖看过这么一次“收惊”,至于是哪个渔村倒忘了。收惊婆看来相当专业,既唱收惊歌又贴符,端着印有八卦图的米箩在幼儿身上不停晃动,仿佛神明附身。

收惊在台湾十分盛行,几乎是乡下人生活的一部分。还不大懂事时,总觉得这个仪式神秘又恐怖,仿佛阴间的牛鬼蛇神都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看我们的一举一动是否如规如矩。印象中,担任收惊的好像都是婆婆、妈妈一类的人。

家里兄弟姊妹有九个,食指浩繁,一切开销能省则省,就连“收惊”也是祖母或母亲自个儿来。记得她们会先在客厅神案前对着佛祖、观世音、祖先牌位烧香,掷筊,确定小孩哭闹不休或不吃不喝,是犯了什么冲。接着,得用晒干的稻草梗扎个草人,拿张冥纸画脸,再把小孩的衣服往草人身上套。

帮草人画脸的差事一向由我负责,因为我从小爱画画,被夸上一句“画得真像”,就能乐上大半天。穿好衣服的稻草人,连同一碗插着香支的白米饭,在晚间的一个特定时辰拿到某路口或某条大水沟旁,把饭上的香支抽起就地一插,饭碗倒扣,米饭置地。把稻草人的衣服脱掉,连同冥纸一起烧掉,念念有词,再把空碗、衣服带回家。

年纪稍长之后,自然知道那都是迷信,但又不敢违背母亲,只得毕恭毕敬地随着装腔作势。因为母亲实在是太虔诚了,生怕稍有闪失,儿女就好不了。从头到尾她都会再三叮咛,千万不能怀疑,否则就不灵了!

如今,收惊仪式不但没衰退,对象还包括罹患忧郁症的成年人,甚至还有学者专家抬举它为心理治疗的一部分。天下真是无奇不有,再探究下去,说不定连我都需要收惊了。

台中,1992

代代相传便是不灭

那年陪法国友人沿台湾东西横贯的公路游览。这位国际知名的摄影大师,在出版了颇受好评的《树》之后,接着想拍的就是石头。台湾最漂亮的石头,当然就是在太鲁阁了。峭壁岩块、溪涧山石,无一不吸引他猛按快门。

过了梨山一路下坡,抵达谷关便进入台中县境。车子开到一片荒郊野外,竟然出现一座小小的火葬场。环境简陋,没有休歇之处,丧家的老老少少都站在焚化炉的附近等着。小孩被抱在大人的怀里,倒是十分安适。

这样的氛围,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自己当时也被人抱过来抱过去。厅堂里挤得满满的,所有人都趴在地上跪拜、磕头,哭声、碰撞声、嘈杂声不断。当时并不懂得死亡的意思,而是被周遭人的反应给吓坏了,平日亲切慈蔼的人也大哭大叫、面孔扭曲。几天之后,突然感觉家里少了一个人,原来祖父不见了!

祖母过世时我已成年,带着新婚太太回家,整个头七都是在佛经的唱颂声中度过。岁月不饶人,父母先后往生,我自己的小孩也已成年。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有的人修持一辈子,也不过就是希望能够坦然面对生离死别、爱恨情愁。要无病无痛地往生,得有多大的福分啊!

那位爱拍石头的友人现在已八十多岁了。当年才六十多岁的他爱拍石头,想来是要抓住一些比肉身更持久的存在、求取超越世间纷扰的纯粹之美吧!

一切都会灭,到底什么会留下来?我相信,那应该就是生命的感动。我们在活着的时候被什么感动,因而做了一些也能感动别人的好事。所有的这些感动形成一个个善的循环,代代相传,便是不灭。

马祖北竿,1979

马祖地中海的纯朴笑容

我总共只去过两次马祖,第一次是在电视台工作时。一团演艺人员在农历年间到前线劳军,我是随行摄影师,也因为如此,才能踏上一般民众根本不可能造访的军事基地。那年头,海峡两岸关系紧张,这个位于闽江口、与大陆仅一水之隔的列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严密戒备着。

服兵役时,我在运补舰工作,日常任务就是载官兵调防、送粮草物资,很清楚在军事要地绝无可能让相机出现。劳军团自然另当别论。去马祖得搭一天以上的船,冬天浪大,舰艇晃得特别凶。消息发布后,同事们避之唯恐不及,我却喜出望外,主动请命前往。

马祖列岛包括南竿、北竿、东莒、西莒等三十六个岛屿、礁屿,那回在几处跑来跑去,印象最深的就是北竿的芹壁村。聚落雄踞海边,用石块砌成的古厝沿山壁罗列,有青,有褐,有红,景观奇美,真是少见。早年,当地靠着捕虾、晒虾皮,也曾繁荣过,但鱼货渐稀后生计萧条,人口便大量外流了。

我沿着地势爬上爬下,碰见的最快乐的村民就是这位老人,应该也是浪里来去大半生,年纪大了无法出海,便做做家事、烧烧饭。这正是他家厨房门口。我本来在拍建筑,见他走出来朝我直笑,便也顺手按了快门。记得那天风大,冷得要命,我穿着军队发的羽绒长大衣还直打哆嗦,老人却是一件轻松的薄棉袄就打发了。

第二次去是二十多年后,一位曾在马祖当军医的学生邀我重游旧地。专程造访芹壁村,才知它已成了数一数二的外岛旅游胜地,被冠上的称号叫“马祖地中海”。原本脏脏旧旧的矮房经过修建,摇身一变,成了收费昂贵的民宿、餐厅。整个地方已成了度假村,为了观光而存在。多么怀念那纯朴的笑容啊!

南竿最美好的回忆

妈祖又称天上圣母、天后娘娘,是台湾最普遍的民间信仰之一。传说宋朝福建湄洲有位孝女,名林默娘,自小有异能,能预知福祸,人称妈祖。三十岁不到,即因飞身入海拯救遭逢船险的父兄而往生。遗体随海漂流至闽江口附近的小岛,被渔民打捞上岸,葬于南竿海边。小岛因而被称为妈祖岛,后来改为马祖。

南竿是马祖列岛的首善之区,面积最大,也是连江县的行政、经济、交通以及军事中心。1949年后马祖地区被军方列管,提供驻军消费的商业、服务业成为此地居民的主要收入来源。记得我第一次造访时,就明显感觉南竿商业气息较浓。

相较起来,北竿一直像个乡村,南竿却早就具备了市镇规模,街上有许多小店面,专卖特产给休假、退役的回台阿兵哥。最有名的就是马祖老酒,除了直接喝,加点老姜、红糖,温热着喝又是另外一番风味。记得裁缝店与洗衣店也特别多,专门伺候不会缝衣、补扣或懒得洗衣服的阿兵哥。理发店当然也不少。

忘了这张照片是在南竿的哪个村拍的,但从墙面糊水泥、窗户装栏杆,可以知道这儿的居民经济条件较好,有防小偷的必要了。这位着传统服饰的老太太应该有七八十岁了,从屋里步出时拿着一双厚毛袜,一路摸索着挂在窗台上,似乎希望快点晾干了好换上。看动作极可能是眼盲,但她却知道我在、明白我想干吗。听到我的相机快门声,不但没生气,还挺起脊梁站好,微笑地让我拍下这张照片。这也成了我对南竿最美好的回忆。

马祖南竿,1979

十字路口的按摩师

那天傍晚,我跟着这位年轻盲者走了好一阵子。他的行走速度跟明眼人差不多,尽管周围车流繁忙,却一点没受惊扰,行动也无丝毫犹豫,可见是他熟悉的区域、常走的路线。

这是台北大稻埕的迪化街。此地从清末开埠以来,就是商机蓬勃、人文荟萃之地,各项服务业均活络,按摩也是其中之一。年轻人应该就是按摩师,正应邀去为顾客服务。

记得小时候在家乡,每天晚上入睡前,总会听到两种声音,一是开往台北的末班火车汽笛,另一个就是盲人按摩师的笛声。三孔短笛音色悠扬,回荡几次后,空荡荡的街头便会出现一个沙哑苍凉的叫喊声:“抓龙(按摩)喔——抓龙喔——有人要抓龙呒——”

早年,在台湾从事按摩业的均为视障者。当时没电话,他们就靠吹笛在大街小巷招揽生意,在人口较多的城市,每位师傅还有自己的独特曲调,以便熟客辨识。经济还不发达的时期,按摩这一行非常辛苦,有时在街上走个一整天也接不到半趟生意。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观光业兴起,按摩业者才开始与旅馆合作,到各房间为来自欧美及日本的游客服务。

我喜欢拍盲人,总感觉他们用“心”看到的东西,比我们用“眼”看到的多,而且更有深度。这位年轻人虽见不着我,却知道我在跟踪他,每隔一阵子就会出现想要闪躲的姿态。我赶紧离他远一点,在几公尺外的一个十字路口等着,观察他要往哪个方向走。他还真是厉害,竟然能分辨出是红灯,不慌不忙地立在路口。终于等到了拍摄的最好时机。我按下快门,不知他是否“看”到了我的敬意与祝福。

台北迪化街,1978

等野台戏开演的老妇

老妇的眼睛还好,但因手拿拐杖,很容易让人误会她是瞎子。她其实是在闭目养神,因为等野台戏开演,时间一久居然睡着了。老年人虽然来日不多,却仿佛有的是时间,什么事都不急,可以从早等到晚,就为了看一出戏。是特别喜爱的戏呢,还是任何一出戏?我对戏不感兴趣,对这老太太却特别注意。

这是个很穷的乡下,但她的衣服跟裤子都很新,料子也很好,显然是当地的好人家。右手腕的金镯子紧箍,看来是当年出嫁时,按年轻纤细的手臂打造的。左手腕的玉镯就比较松了,戴上时应该年岁已大,说不定还是儿女孝敬的。为丈夫、家庭、子孙辛苦付出一辈子,终于能过上悠闲日子了。

记得有一次在课堂上,我将参与评审的一组摄影比赛作品放映给学生看,主题是临终老人的处境。一位女同学竟说:“我好讨厌看到这种东西,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是多么不美好!”我听了心中一惊,因为这不只是老或少、美或丑的问题。“生老病死”是人生自然法则,就像“成住坏空”是物理定律,“生住异灭”是心思轮回。任何存在都必定要历经衰退、湮灭的过程,学艺术的人,若是一味追求肤浅的表象之美,又怎能创作出有智能、具生命力的作品?

拍这张照片时,我正值英姿焕发之年,如今已被称为老先生。但我依然有梦想,还在勤快地拍照、写文章,兴致勃勃地过日子。我觉得自己的心态从没老过,而且越活越乐观。人生是苦是福,端赖面对现实的态度,躲避只会导致痛苦,坦然接受才能化苦为甜、轻安自在。

我以前光会拍照,不懂这些道理,但现在终于明白了。毕竟是年纪大了。

台南,1978

台北福隆,1980

在福隆海水浴场留影

每次看到有人在风景区留影,我就会特别注意他们找的是哪些地方、选什么背景,心想,多年后,这些人光是凭风景标的,就能忆起那天的美好时光。一对新婚夫妻与几位年轻人相遇,彼此交谈甚欢,互相为对方拍照留念,而在他们身后的我也按下了快门,为此情此景存证。

福隆是台北县最南的乡镇,紧邻我的老家宜兰县头城镇,是我很小就一直想去的地方。四叔家最醒目的那面墙,就挂着他们全家到福隆游玩的照片。夏天在沙滩、在水里,所有人露出的那种欢畅的笑容,让我每次看到都羡慕得不得了,多么希望我们全家也能在福隆海水浴场留影!

头城也有海水浴场,可是父母严禁小孩靠近海,三令五申那是凶险之处,我们只有瞒着偷偷去。长大后才想透,我羡慕的其实不是到福隆戏水,而是能在开明的家庭环境里长大。

家族之中,就以四叔见识最广。他长得像克拉克·盖博,也留着跟这位大明星一模一样的油亮发型与小胡子,笑起来可迷人了!在镇公所当民政科科长的他,不但给四婶开了镇上的首家小百货行,也是头一个拥有自用照相机、摩托车的。他甚至还组织了一个小型爵士乐队,在那严禁聚众的年代,每周五晚上呼朋唤友地偷偷开舞会。我对西方文明的热望,火苗正是他点燃的。

我怎么也不会忘记,四叔的相机是Yashica 120。他拍了许多戏水的照片,找了一个大相框,把一张张的小印样,像马赛克那样拼成一幅大图。小小的福隆被他这么一搞,让我觉得,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大、最欢乐的海水浴场。

拍这张照片时,福隆海水浴场正歇业,冷冷清清的。蹲着拍照的新郎官用的是135相机,从手持机器的姿势看来,似乎蛮有经验。而我,捧着120相机站在他背后,在按下快门时忍不住想,四叔应该也会喜欢这样的画面。

苗栗狮头山,1987

为难得的团聚留纪念

那天算是教学兼郊游,我带着七八位暗房工作室的学员去苗栗狮头山拍照。这群游客见到我们,开心雀跃的模样,还真让人有点受宠若惊。

此山海拔四百九十一米,为台湾小百岳之一,也是北台湾数一数二的佛教、道教胜地,早在1895年便有佛教僧侣利用现成的天然岩洞创建“狮岩洞”,后来陆续兴建的庙宇更是遍布于前山的“狮头”、后山的“狮尾”。

山上有许多著名大寺,这是哪一座我倒给忘了,只记得这些大人、小孩不在大殿前,而是在侧厢守候着。一群人由十五六个家庭组成,由年龄看来,应该是老同学聚会,很可能当年毕业旅行时,就是在这儿拍的纪念照。

看到我们一行抵达,而且人人胸前都挂着相机,他们仿佛看到了救星,说就是盼望有会摄影的人出现,因为想要人人都被拍到,一个也不能漏。

一位向来热心的学生不但答应帮忙,而且拍得可认真了,频频指挥怎么站、怎么坐。遇到这样的场面,许多人可能只会应付应付地随便按几下快门,这位学生却体贴地为一个难得的团聚留下美好纪念。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我心生赞许,也在他身后按下了快门。

事隔二十六年,回忆当日情景,不禁感慨。如今学生们各奔四方,有的在摄影界崭露头角,有的则是迫于环境、后继无力,甚至不得不放下热爱的兴趣。想到前一阵子随证严法师行脚,抵达高雄静思堂时,我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忙着拍照,突然被人扯了一下臂膀。原来有位学生特地跑来等我,看了看他递上的名片,当年还是业务员的他,如今已是常跑国际的企业老板了!

澎湖吉贝屿,1990

两个世界

这些孩子如今不知在哪里。在台北艺术大学教书二十多年,唯一参加学生毕业旅行的那次,就是到澎湖吉贝屿。整个小岛只有我们师生十多人,大部分学生都换了泳装下水,我则是打着赤脚,卷起裤脚四处走动。

身上带着相机,就会想捕捉些什么。平坦的沙滩上,除了涛声,就是这些孩子的欢笑。望着他们,我不禁想到,曾有人调查大学毕业生的失业率和起薪,艺术系是出路最差的科系之一。入社会之后,活力充沛的他们,到底还有多少能待在艺术领域、坚守创作之路?

教书这么久,我很清楚,大部分学生在毕业后都进了不相关的行业,在校园的多年所学,只是替日后生活添加了一些美感品位。奇怪的是,社会上许多有成就、受瞩目的艺术家,却不见得都是科班出身。

沙滩上的小情侣聊着毕业后找工作的事,两个男生则是玩兴不减,等着浪潮涌上来打水漂。这样的场景,若是用135长方形构图,很容易就会使人拍成一前、一后的两张照片。而用120相机的正方形构图,就会把原来看似不相干的独立事件框在一起,形成两者之间的微妙牵连。一个是责任与牵绊的现实世界,一个是自由与理想的心灵梦土。

我们所有的人,不也时时摆荡在这两个世界之间?

台北沙仑,1999

误入禁区

那阵子,台北沙仑海水浴场已关闭很久,整个环境有种苍凉感。会去那儿,是因为在学生作业里经常看到他们在附近拍的影像。那些海滩、沙丘、防风林以及早年海防部队留下的岗哨、禁止进入的铁丝网围篱,无不充满了超现实的意象,让我打定主意,哪天开车经过,一定要拐进去看看。

谁知见到的场景与我想象的不同。那是个夏日午后,整个地方干净得让人惊讶。竖有“禁止游泳”标志的岸边,有不少人在日光浴。一具具抹得油亮亮的古铜色躯体充满青春的野性,但在这荒芜之地却显得特别诡异。

在我镜头前的这位男子,为了防晒,整个头部用白巾包起,身体躺着,手臂却随着耳机中的音乐,在半空中舞动。整个人如痴如醉,仿佛云游到了另一个世界,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继续朝前走,感觉有些异样。怎么没有妇女、小孩、老人呢?我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是误入了禁区!白先勇小说《台北人》中的情节在脑海中浮现,只不过背景并非入夜后的台北新公园,而是换成了光天化日下的沙仑海水浴场。

后来才晓得,这其实是块危机四伏之地,早年曾发生过鲨鱼噬人事件。虽然也曾有过日进斗金的风光阶段,后来却因水质恶化、海流凶险、时有游客溺毙而停业。尽管被列为全台十大危险海域之一,却依然有民众涉险硬闯,浴场荒废后,不但成了天体营、男同志乐园,也吸引了不良分子聚集滋事。

所幸,新北市政府已于2012年拆除岸边旧建筑物及棚架,计划将该处打造成文创产业园区。届时的沙仑,应该又可以去走走了。

台北金山南路,1990

时间、空间的线索

这是台北闹市区一条非常平凡的走廊,建筑光秃秃的,没有窗户,看起来不像房屋,只像一堵墙。近七十年来,台北市容变化剧烈,但某些角落依旧保有日据时代的痕迹,仿佛是个还没复原的伤疤。

早年的台北有不少日式房屋,日本人撤离后,这些房产就大多成了政府的仓库、办公室、员工宿舍。但有些地方让人永远搞不清它的用途,这里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明明是间房,原有的窗户却被封死;屋顶还是日式旧屋瓦,砖墙却被粗率地敷了一层水泥,仿佛想掩盖什么。

这个角落平凡到不可能吸引任何拍照的人,因为看不到任何关于时间、空间的线索。碰不到它的内在,也就无法得知它有过的沧桑。可是,我却被那天的光线迷住了。马路旁的两个交通号志牌,一长一圆映在墙上,很简单的线条,仿佛是时间之窗、空间之洞,只要知道通关密语,便可走进另一个世界。

一位穿着整齐、头脸光鲜,显然刚从理发院出来的男子行过,面容、表情、衣着、姿势都告诉我,他是随国民党来台的。120相机就在手上,等他一入镜,我就毫不犹疑地按下快门。圆形号志牌的影子映在人身上,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仿佛过去、现在、未来都与这神秘时空产生了某种关系。

这是一幅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的影像,但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拍到了一张难得的好照片。

台北金山南路,1990

以心映景

通常,在抓住一个千载难逢的瞬间后,我就会像一个溺水者,刚得救上岸,暂时不会想再下水了。换句话说,就是准备收相机、转移思绪。但这位男子从我的镜头前一闪而过,他的影子却留在了墙上,仿佛不愿离去。这岂不是比前一个画面更有意思?像是一个不知身份、性别、年龄的人正要走进时间隧道,是想回到过去,还是奔向未来?我毫不犹疑,赶紧上片,构图,按快门。

摄影生涯这么多年,我一向忠于事件的记录、时代的见证,不愿将个人的意识形态强加于对象。这样的摄影手法也许会被认为平淡无奇、不够创新,取材老是绕着平凡人间的小人物打转。可我自己从来没感觉到重复,生活当中的所有细节,随着年纪增长,时时都在对我展露新的意义。

时代脚步是那么快,社会变化是那么大,可我总是会在变貌之中看到不移的价值。有些东西会因时间而蒙尘,可是当你无意之间把它擦亮,它就会发出任何新事物没办法拥有的璀璨。因为它经过岁月浸润、世事打磨,随时准备着向有幸遇见他们的人,轻语生命的感悟。

当年,在工作时,我会仰仗轻便、准确、利落的135小相机。《正方形的乡愁》中所有照片,可说是工作之余的调剂,因为120相机机身大、操作较不方便,观看时自然而然会放慢动作、放松心情,快门也按得比较从容。

我的摄影从土地出发,生活起居却没离开过城市。四十年来,随着年岁渐长,我的创作与生活已愈来愈能同步,从前两者是平行的双轨,现在却能合二为一。年轻时,相机在跋山涉水、寻幽探古、行走远方时才用得着;如今,就在居家周围,我天天都可找到拍摄对象,因为更多时候我都在以心映景,而不是用眼观物了。

宜兰头城,1978

龟山岛的召唤

北宜公路的“九弯十八拐”一带,有几个景点可让故乡头城的田畴景致一目了然。不过,想拍张理想照片却不是那么容易,能见度与光线哪有可能随时配合我!

我总共就拍过这么一回,结果不甚满意,却一直找不到机会重拍,每次返乡经过,天公总是不作美。然而,随着土地的日渐开发,这帧照片却显得稀罕起来。大片田畴被挖成一洼洼鱼塭,镇上与郊外的农地上杂乱无章地盖起高楼。记忆中的家乡,只存在于影像中。

远方的龟山岛原是隶属头城镇的一个里,我的祖母和外祖母都是首批从大陆移民到岛上的七户人家的后代,都姓蓝。龟山岛正是我们阮家的故乡,而再往前溯源,福建漳州正是原乡。

龟山岛很小,面积三平方公里不到,海拔也才四百米,鼎盛时期,居民也不过百来户。1975年,岛上只剩三十户人家,而这些岛民不是阮家近亲,就是我们的远戚。那一年,岛民依惯例在农历六月十五妈祖诞辰举行一年一度的大拜拜,之后便陆续迁至对岸的大里港。1977年,龟山岛已无人定居,整个成了军事管制区,直到台湾当局提倡观光,才于2000年有条件开放,主打航海登岛的生态旅游。

我只在初中去过一次龟山岛,夜里总听到一种怪声音。拍了这张照片后,渐渐借它望乡,有时看着看着,就仿佛闻到了从岛上飘来的硫黄味,听到那圆滚滚的球状卵石,被海浪冲上来又卷下去,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乡愁不再狭隘

天蓝得出奇,能见度好得惊人。那年头台北空气污染严重,这种景象可是罕见。拍这张照片时风很大,我站在台北闹市区最高楼的阳台上,没有护栏,生怕被风吹落地。我的任务是拍中华商场,位置要高,身体要尽量站挺,同来的文字记者怕我被吹下去,蹲在地上死劲拉住我的衣服。

用135相机拍了几张杂志要用的商场店铺特写后,我便取出包包里的120相机,拍下这张宽景。如今,画面里的房屋,除了远处的圆山大饭店,其他的都被拆除、改建了。

自从高中毕业离开老家,台北便成了我的新故乡。有一度非常不喜欢这个城市,但为了工作又不得不栖身于此,总想着一旦经济能力允许,便要回归田园生活。事实上,我也曾在山间置过一栋房子,空气好、景观美。头三年,猴子、松鼠在后院跳来跳去,云雾一来,四处白茫茫的还真像仙境。再三年,居民愈来愈多,小动物不见了;每逢假日,邻居呼朋唤友、欢唱卡拉OK,吵得人受不了。此外,山上潮湿,房屋易于腐朽的窘态也渐渐明显。

我开始明白,任何事物都有好有坏,环境不能掌握,心境却可以。顺着城市节奏,调好生活节拍,依然能够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之后我又迁居数回,充分享受了每个小区的特色,深深感觉,人在哪里心在哪里,所站之处便是故乡。对我来说,乡愁已不再狭隘。

台北中华路,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