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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方形的乡愁》第三单元 难得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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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望安,1989

无言歌

那时的望安都快成荒岛了,不愿继承捕鱼祖业的年轻人,前仆后继地前往台湾市区发展。社会经济起飞,各行各业人力需求孔急,离乡背井的子弟很快就能在新的土地上立足、扎根,岛上人气因而愈来愈薄,海风四窜,更显孤寂。

为了录制电视节目,我们在澎湖马公租了艘小渔船,风强浪高,一路颠晃,颇能体会出门在外的望安人为何鲜少返乡。来接我们的是望安乡公所的民政课办事员,开着一辆锈渍斑斑、快要报废的老公务车。把沉重的装备与行李往上一摆,底盘就快贴地了。

“我先把行李载去住的地方,回头再来接你们。”那位老实憨厚的公务员皮肤晒得黝黑,脸庞粗粝得像渔民。我们好奇旅馆在哪儿,他的回答是:“望安没旅馆,我们把乡公所办公室的二楼清出来了,你们四人可以挤一挤。”

乡公所的窗户很小,可望出去的景却无边无际,大得令人吃惊。岛上风悍,几乎长不出树,任何稍微高一点的物体,比如一根电线杆、一头牛或是一个人,都能成为视觉焦点。天地间的所有垂直线仿佛都是坚毅、永恒、不可忽视的存在。

刚迷上拍照的工作助理,从码头来此的路上早被烤得全身是汗,打着赤膊,拿起相机就冲出户外,四处找画面。这一景我其实已凝视良久,不知如何框取,他的加入刚好填补了构图所欠缺的元素。从四四方方的观景窗望去,我无言以对,心中的感动已是一首歌了。

士官长和他的狼狗

那年头没任何旅游指南,我在台湾本岛旅行就靠着一本全省客运车路线图,来到离岛马公,就连这个起码的资料也没有。会临时从公交车上跳下来,是因为看到站牌旁有个杂货铺。沿路荒凉,唯一有望解决午餐的就是此处了。

店家好心帮我泡了碗方便面,让我在候车凳上充饥,东张西望,才明白此站叫风柜。名字好特别啊,当下决定在附近消磨,可日正当中,逛不了多久就头昏脑涨。愈走愈近海,找不到任何树荫可躲,只能倚在墙边,靠着那三十厘米不到的阴影回回神。

远远从杂货铺那头走来一位老士官,右手指扣着两瓶米酒,抬头挺胸、轻松自在地迈着军人才有的步伐,丝毫不受炎阳威胁。三只大狼狗亦步亦趋,就像是他的部下。曾在海军服役的我,特别能体会老兵随国民党来台,与大陆亲人永隔的心中苦楚。经常借酒消愁的他们,偶尔会躲在角落里偷偷饮泣,以为无人发现。

台湾戒严时期,所有海岸线每隔不远就会有海防部队设的岗哨,大的点驻军成群,专门缉拿走私,小的点甚至仅有一二人。风柜属于后者,养狼狗既是防卫也能做伴。

以为老兵会质问我为何在警戒区出没,没想到他视若无睹,就连狼狗也一声没叫,岗哨里肯定有锅肉在等着他们。机会难得,我赶紧拿起哈苏相机,管它快门声有多大,先把民家高晒的那串咸鱼一起框进画面再说。

过了六年,侯孝贤拍了部著名的电影《风柜来的人》,可是我没看过。

澎湖风柜,1977

返乡途中

到都市谋生的兰阳子弟,如今即使回老家,也没有返乡的感觉了。雪山隧道开通后,台北到宜兰开车不过四十五分钟,比在城里上下班堵车的时间还短,而搭公交车也每十五分钟就有一班。以前翻山越岭才能抵达的地方,如今仿如城市的后花园,方便是方便,可时间与距离骤然缩减,许多生活情调也没了。

最早返乡是搭火车,学会开车后,绕的是山谷里有九弯十八拐之称的北宜公路。滨海公路开通后,一边是山,一边是海,视野开阔,我就从这儿回家了。鼻头角是滨海公路的中途休息站,旅客路过此地,总会停下来上上洗手间,买罐饮料,或是来份魩仔鱼羹、紫菜汤、四破鱼、炸小虾、石花冻。虽已茹素多年,那些小吃依旧深植脑海,因为那是返乡途中的味道。

吸引我的,还有乡亲们的神色。有的兴奋难耐,有的如释重负,有的若有所思,张张脸孔都像镜子般映出我与家乡的关系:想回去又怕回去,终于回去了又想逃离。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很少回家了,过年也是待个两三天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台北工作。父母亲虽然从不说什么,表情却写满了期盼。要是那些年多陪陪他们就好了……

那天风大、浪大,鼻头角的防波堤外浪涛拍岸,阴沉的海平面与堤岸平行,仿佛也是一块伸脚就能走上的土地。几个中年汉子吹着海风,看得出他们世面见过了,沧桑也有了,近乡却依然情怯。

鼻头角,1987

难得的时光

家乡头城的大里是个小渔村,距离龟山岛最近,岛民捕得渔获,通常都会从这儿上岸。临海的天公庙香火鼎盛,几经翻修,如今已是楼阁云起、金碧辉煌的“兰阳第一胜”,很难想象近两百年前,讨海人从福州请来的玉皇大帝,受供奉之处只是一座简陋的小舍。

我很小就陪母亲来过天公庙,当时交通不便,海边道路崎岖难行,一小段路也得搭火车。对童年的我来说,这座庙就像是家乡的边界,多跨一步,就会面临不可预测的危险。最后一次来是服兵役前夕,母亲提着香篮,带我走遍镇上的大小庙宇,最后来到天公庙,见我满脸不耐烦,还特别叮咛:“不要不信,诚心祈求,菩萨就会保佑你平安回家!”

那天返乡,远远看到一位年纪、身材、神态都极像母亲的老妇,脱了鞋在海边撑伞休息,左腿垂在堤防下,右腿伸直舒筋骨,身上洋装是乡下妇女最喜欢的花色。我完全明白:她走了一大段路来天公庙上香,腿酸了,脚痛了。

从小,只要母亲穿起她最好的衣服,套上唯一的皮鞋,我就知道她要去庙里上香了。平时穿惯木屐的她,唯一的那双黑色矮跟包头鞋,由于一年就穿几回,永远像新的一样不合脚,走一走脚指头就疼。终年从早到晚、从里到外绕着家务、农事忙,到庙里烧香是她唯一的休闲。

拍这位老妇人时,我几乎觉得相机对着的就是母亲。正午时分炎阳当头,独坐海边的她却怡然自得,因为这难得的时光完全属于她自己。

宜兰头城,1987

好山好水好埔里

那个年代,埔里人相当自豪,总说他们那儿虽然偏僻,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山峦青翠、水质甜美,女人家皮肤特别好。台湾台风多,可无论从东边、西边上岸,来到埔里也就被四周环绕的山林挡掉了。“我们这儿是宝地,不可能有天灾!”当地人喜欢这么说。然而,1999年的“九·二一”大地震让山村倒塌了四百多栋房屋,往生超过一百八十人,人们终于惊觉,要敬天畏地啊!

在地震发生后的三年间,南投、埔里一带是我最常造访之地,每个月总有好几趟。台湾佛教慈济基金会在灾区援建了五十所学校,我将每所学校从坍塌拍到有学生从新学校毕业。也因为这个缘分,我皈依证严法师,成为慈济的一分子。

从拍这张照片到现在的三十几年间,埔里真是变化太大了。当时,说到埔里的景点,人人几乎只提一处,那就是位于虎头山麓的台湾地理中心碑。没来前我还在想,光拍个碑有什么意思,但来了才知道此地有多美。

中心碑的园区后方,只要再走个几分钟,就可一览无遗地鸟瞰整个埔里盆地。薄雾像轻纱般遮着四周山峦,刚插过秧的田亩映出一方方蔚蓝的天色,本省质量最好的甘蔗、茭白笋与各色蔬菜穿插其间。田间小径曲折蜿蜒,毫不费力地就破解了那一格格直线的单调。

那时,整个大地还没有到处乱盖的建筑。山村如今变成了繁荣市镇,就跟台湾其他的俗气小镇没什么两样。这样的好山好水好埔里啊,只有在我的照片里找了!

南投埔里,1977

一个美浓的早晨

美浓东门外的小溪,一大早已经十分热络了。婆媳姑嫂们各自蹲在几代人用过的溪石前洗衣,年纪大的仍穿着数百年不变的客家传统大襟。上工女子戴好了斗笠,扎好了头巾,穿着塑胶靴走在老竹搭成的便桥上;对岸的草丛边,几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还在磨蹭着不想上学。镇民的日常生活已开始了好一阵,太阳才从竹林后冒头。

堤防边的小路通往伯公坛,背着、牵着小孩的男人们正聚在树荫下聊天。女人做工,男人喝茶,在这儿一点也不奇怪。客家妇女自古以来就是勤俭朴实、坚毅贤德的代名词。男人出门求学经商,女人留守照顾老小,耕田砍柴,上山下海,什么也难不了她们。若说“男主外”,那么客家妇女就是“主四面八方”。闽南人称呼另一半为“牵手”,客家人却称妻子为“辅娘”,可见期许有别。

这个画面,我先用135相机拍了一张,可觉得2:3的长方形比例不够开阔,于是小心翼翼地换上刚买的120瑞典哈苏相机,在同一个位置耐心等候,于溪面清晰映出上工女子的倒影时按下快门。

走过许多乡镇,我不曾于其他地方看过如此安详平和又温馨的一日之始。一个美浓的早晨,让我体悟到什么叫作天生自然。山、水、大地因缘合和,人们依着这样的环境生活,成为与天地融合之人。

但照片是三十多年前拍的,此情此景早已不再;美丽的小溪后来被填平成为联外道路,小镇大力发展观光旅游。山被滥垦,水被污染,地被毒化,人又如何能平安?

高雄美浓,1977

台北坪林,1978

坪林茶农

滨海公路尚未开通前,订不到火车票的兰阳子弟只能一路颠簸、头昏脑涨地由北宜公路搭公交车或开车返家。早年道路窄小,迂回惊险,有“九弯十八拐”之称,由于经常发生事故,不少驾驶者都会在入山口买冥纸沿途抛撒。

这条路的中继站坪林四面环山,气候温暖潮湿,特别适合茶树生长,所生产的文山包种茶,在台湾茶界有“南乌龙、北包种”之誉。这儿也是水源保护区,流经境内的北势溪清澈无比,映着两岸的苍翠山峦,让旅客心旷神怡,路过此地,必定会停下来买几包茶叶、尝尝溪虾。

公路两旁当年几乎都是茶庄与小吃店,茶香扑鼻,隔没多远的老街,却仿佛依然停留在两百年前的开拓之初。闽式风格的老石板屋均为就地取材,得自邻近的北势溪,可惜如今已多改建为西式楼房。

我站在尾桥眺望溪谷景色,只见一位茶农扛着一大摞茶叶簸箩缓慢地走过来。看来已经走很久了,物件体积那么大、那么重,瘦长的身子却平衡得很好,每一步都跨得很有技巧,以至于气定神闲、姿态优雅,一点也不像是在从事粗重的劳作。

来年滨海公路通车,行经坪林的车辆少了一大半,等到2006年雪山隧道启用,坪林更显清冷落寞。台北到宜兰的距离大幅缩短,旅客根本就不需要停下来休息。为了振兴经济,近年来当地既办包种茶节,又推动环保露营家庭日、茶乡铁马行等新的旅游项目。希望管用。

无论如何,我印象中的坪林永远停留在这一景。

没有意外的世界

这张照片,我也是先用135小相机拍了一幅长方形构图,再拿出120相机拍正方形的。换工具的确会影响摄影者的创作心态,小相机方便捕捉瞬间的微妙,中片幅相机却会让人调整观察重点,不会只顾快门机会,而是定下心来,从四四方方的观景窗内感受整个场景的氛围。

由于相机是捧在胸口,手腕会感觉到心跳,使整个拍摄过程格外慎重,仿佛碰到重大情景时不由自主地捂着胸口。有时,我甚至会觉得自己的呼吸吐纳、血液循环都跟眼前的光线、物体、事件、人物有关,期待在一切都达到和谐时按下快门。那样的拍照方式,不但不是在抢时间,而像是让一件封存已久的东西缓缓释放时间的轨迹。

车城是洋葱之乡,这座仓库的下层挑高宽敞,堆满了网篓打包的成熟果实,上层就只有这么一个三角形的狭小空间。老妪专注地蹲在地板上挑拣明年播种要用的种子,动作不慌不忙不迟疑,笃定地把她认为好的种子一颗颗放在畚箕里,堆到一定数量再结成一串,倒吊在天花板上。若是有人告诉我,她从少女时代就天天这么拣着洋葱仔,我也不会惊讶或意外。

拍照时我生怕打扰她,拍完才发现她是聋人,根本听不到相机快门声。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有着寻常人所无的定力:重复千遍万遍的动作,对她来说并不代表沉闷或单调。我比手画脚,试着与她沟通,她却只是淡淡地微笑,始终不发一言,仿佛在她的世界里,也没有意外。

屏东车城,1978

台北三峡,1976

不存在的画像铺

回想拍这张照片的情景,整个三峡老街冷清到令人难受,所有商店几乎都歇业了,唯独这家画像铺大门敞开,每次经过都可看到师傅全神贯注地在作画。他的主要工作是画告别式遗像。早年放大技术稀罕,照片都是用底片直接压样,大尺寸肖像得照着小印样一笔一笔临摹。

这行业多半是街角小摊位,这么大的店铺还真少见。画师功夫不错,对自己的杰作也颇为得意。墙上挂满的画框里除了孙中山、肯尼迪,还有那年代堪称新潮大胆的裸女图,每一帧都反映着时代背景。

每回看这张照片,我都会审视良久。市况萧条若此,师傅却将店面开得这么大。画像生意再旺也有限,人家好,他不怎么样;人家不好,他也依然守着铺子。笔下人物个个五官清晰、栩栩如生,他自己却背对着镜头,看不到脸。

为了写这张照片的故事,我特地到三峡打听。长仅二百米的老街如今成了重点观光区,每逢假日游客如过江之鲫。向好几家店铺打听都一问三不知,一位坐轮椅的残疾人在这一带卖彩券,建议我去找一位老三峡人试试看。

那家古董店专卖民国以来的工艺品,除了照相机、老钟、碗柜、家具,连台湾早年的交通号志牌都有。老板非常客气,说他虽是这条街上的人,可当年整个地方没落到没人想待,他也离乡背井去打拼,直到十多年前老街重建,才又回来开店。照片中的画像铺,他毫无印象。

叫人怎能不感慨!不过是三十七年前的事,问了半天却没人知道,仿佛这画像铺从来就不存在。

故乡头城的海边

童年对农事心怀愤懑,镇上角落、郊外田园都会勾起我不愉快的回忆,但海边却是完完全全地充满了欢乐。那是一个明知禁忌,却想尽办法去犯规的乐园。父母严禁小孩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之下来到海边,可他们一年到头都在忙,哪有时间带我们来!犯完规,临回家前还得在沙滩上打滚,把海水泡干净的身体弄得愈脏愈好,以免父母起疑。

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是安全时段,父母忙得顾不着我们,可沙滩却烫得能焖蛋。在我们小时候,那条沙滩是非常宽的,从马路边到海域,打赤脚走不到三分之一就会被烫得受不了,只有深呼吸、用力跑。“好烫、好烫”的声音此起彼落,大伙儿拼命往前冲,在碰到冰冷海水的那一刻,真是痛快到能把所有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有阵子我还练就了在脸上罩顶斗笠,浮仰海面睡觉的功夫。此外,这儿还是打群架的理想所在,头城海边的沙又细又软,被打趴下了也没那么疼。

然后,我们一天天长大,沙滩一天比一天脏,到处都是塑料瓶、保利龙餐盒。乌石港开辟后,潮汐流向改变,整个沙滩变得愈来愈窄,直到完全消失。孩子们从此少掉了追逐嬉戏的天堂。

拍这张照片是我最后一次回到头城海边,回忆往事,酸甜参半。时值秋末,两个小兄弟骑着脚踏车过来,在水泥路面停下,也没想要碰海水,只是望了望海面就走了。那冲过沙滩、冲进海里的欢畅,他们能体会吗?

宜兰头城,1990

台南南鲲鯓,1976

唱《劝世歌》的盲妇

在《正方形的乡愁》摄影集中,我将一组以肖像为主的单元取名“乡亲”,并写下:会用相机镜头去看一个人,已是用情了;会拍下一张照片,已是有亲了。对摄影家而言,被他拍下来的陌生人,在某个意义下,都成了乡亲。

这位在树下捧着月琴自弹自唱的盲妇,天生有副好嗓子,人们管她叫乞食婆,可在我看来,她比有些红透半边天的艺人还强,只可惜生不逢时,若是晚个五六十年,说不定会变成如今流行的选秀节目巨星。

那年头,乡下人口中有群乞丐帮,平时见不着人,可每当何处有庙会,他们就成群结队地出现,仿佛有组织似的。人们总是远远地躲着那些脏兮兮、缠着人不放的小孩,或是瘫坐在路边、不知是真是假的残疾人。庙方则是一见他们便立刻驱赶。

这位盲歌手却显得十分有尊严,经常会得到人们的掌声。我在不同的庙会见过她好几次,每回都忍不住驻足聆听,然后把身上的零钱全掏出来,轻轻放入翻转在地面上的斗笠中——里面的赏金总是只有一点点。

“我来念歌啰——呼恁听噫——不免却钱啊免着惊呀——劝恁做人着端正——虎死留皮啊人留名唉——讲甲当今啰的世间哩——鸟为食亡啊人为财死啊——想真做人搁着嗨嗨——死从何去生何来咿——”这首《劝世歌》台湾人耳熟能详,她却能唱得让人静下来抚心自问,是否仍记得老祖宗的教训?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就会想起盲妇那尾音细腻、余韵缭绕的独特嗓音,仿佛是在借着歌声,与她不曾见过的世界沟通。

台北淡水,1988

一个时代的典型

老人只是一位小镇居民,却是我拍过的最优雅的人之一。他并不是要去赴约或办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从家里走出来,坐在淡水码头晒一会儿太阳。堤防边的人不少,多半都是能靠就靠、能撑就撑,身体不是歪的就是斜的,唯独他坐得端端正正,老远就吸引了我。

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虽然稀少,却理得服服帖帖。那件不知已穿了多少年的西装外套,袖口已开始翻毛,却洗得干干净净,烫得笔挺,保养得很好。白衬衫领口有些磨损,但整件衣服都浆过、烫过,每颗扣子都扣得规规矩矩。他并不是读书人,但因自重自爱,再加上生活习惯良好,举手投足间便自然流露出谦逊与涵养,就像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

这样的人让我敬畏。我很想拍,却不敢贸然行动,也不愿用平时擅长的抓拍——在他全然不会察觉的情况下捕捉我所要的画面。我走过去,鞠个躬,仿佛他是老师,而我是正要交作业的学生,恭谨地征询是否可以让我拍张照片。

老人点头微笑,把稍微后仰的帽子往前调一点,虽只是个小动作,却展现了对我的尊重。就在这一瞬间,我按下快门,捕捉了他对陌生人的接纳,也捕捉了一个时代的典型。

老一辈的台湾人,受的教育或许不多,干的也多半是劳力活儿,却能从生活中汲取智能,学习道理。那种发自内心的和善、信任与礼貌,让人觉得处处有情、处处亲。我不知这位老人的姓名,彼此也没有任何交谈,可这张照片让我永远记住了他。

迷人的北埔老太太

我一向会在办展览时出版摄影集,《北埔》是我的首次个展,也是第一本摄影集,拍摄年代是1980年到1985年。全部八十张作品都是用135相机拍的长方形构图,而这张用120相机拍的正方形照片,则是在1988年路过时的即兴之作。

忘了那天的目的地是哪里,依稀记得开车经过北埔外围时,虽然时间有点赶,还是决定绕进去看看。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明显感觉到这个客家村正在微妙地改变,居民和善多了,不再排斥外人。

首次造访,我被小孩丢过石头,被警察拉扯询问,被所有村民斜眼注目。来过许多回后,终于被接纳,但我仍感觉北埔是全台湾民风最封闭、保守的地方。

那天,长廊下有群妇女坐在小板凳上,就着茶簸箩剔茶梗,好让当地闻名的“膨风茶”品相较佳。这位老妇人大概家境比较好,悠闲地靠在藤椅里跟大家聊天。虽只是在自家门口,却收拾得整齐洁净,旧皮鞋擦得光亮,贴着膏药的小腿还套着肉色丝袜。

见我取出相机,老太太自动调整姿势,将上衣拨平、衣角拉直,双手一下放在腿上,一下合在小腹上,见我迟迟不按快门,又将双手扶在椅把上。每个动作都反映了她的细腻心思,也显示出她想展现自己最好的形象。

构图时,我将空藤椅也纳为重点,因为它说明了刚刚还有人坐在她的身旁,亲近到椅脚交叠。拣茶的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讲着客家话,我虽听不懂,却能意会她们在逗老太太,说你好漂亮啊!

就这样,我的底片印上了一位迷人的北埔老太太。

新竹北埔,1988

苗栗民德水库,1988

明德水库吊桥

每当兴建水库,就有一些居民不得不离开被淹没的家园。地势较高之处虽能幸免,却也会被四周水域隔绝,家园成了孤岛。台湾的各个水库附近,总有几户不愿迁离的居民,说什么也要守着祖先辛苦屯垦出来的土地。因此,纵使只剩一个孩子要上学,也得弄条船每天来往于两岸接送。农夫们要跑趟乡公所、买些日用品,则是靠着一叶小竹筏自行摆渡。

位于苗栗山区的明德水库集水区,小岛居民就比较幸运了,因为水库小,搭建吊桥不难,对外交通也方便些。只不过桥面仅能步行,禁止通车,如此一来,生活步调便停留在没有车辆的旧年头,想快也快不了。为了拍张照片,那天我可是等了又等,因为空无一人的桥就只是一堆木板、成排钢丝,既缺美感又无情调。

站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两个小小身影出现在桥的那头。光是这样,就够令我兴奋了,赶紧选好位置,框好构图,谁知两人走得极慢,好像在算步子。年纪应该都不小了,一位戴着斗笠,一位撑着洋伞,都看不到表情。两人一路并无交谈,各走各的,前者手挽提袋,驼着背,看来是长年做着粗活;后者腰杆笔直,走路模样也比较悠哉,显然已过起了含饴弄孙的好日子。吊桥静静地躺在水面上,承载着不同的人生、不一样的际遇。

无论曾经历过什么,两位老人的坚持最后都替子孙挣来了财富。如今,群山环抱的鸳鸯、日新、海棠三小岛已成著名度假区,下一代大概都当上民宿主人啦!

台南某庙,1977

下棋的老友

台南市的庙宇实在是太多了,观音、王爷、妈祖、文庙、武庙、五妃娘娘……大街小巷每走几步就有一座,拍着拍着就搞混了。当年出摄影集时,这张照片标的图说是“五妃庙”,但一位专拍台南古迹的朋友告诉我,应该是另一座。如今正确的庙名已记不得,但拍这张照片的情景却历历在目。

南台湾一年到头都热,那天又更热,我在一间刚整修过的庙宇正殿到处看,找不到值得拍的。才翻修的老建筑最尴尬,新刷的油漆虽然尽量仿古,但发亮的色泽得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淡掉。本想就此离开,却听到聒噪的蝉鸣中夹杂着细碎话语声,间或还有石子扣地的清脆声。

寻声来到庙后围墙边,只见两位留着山羊胡的老人在下棋。两人都光着脚,一位打的是如意座,一位是盘腿金刚。棋子是在地上临时捡的,并非黑白分明,只是深浅有别;棋盘画在水泥地上,线条淡淡的,看得懂就行。

在我靠近时,两人忽然噤声了。不是因为我的出现,而是棋局正僵,输赢就在几步之内了。为了找构图,我捧着120相机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两老却有如入定般,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原来,最好的构图便是把相机放在地上,于是,我也盘腿坐下,垂首对焦。从毛玻璃的屏幕看去,两人的位置左右颠倒。我一下抬头看真人,一下低头看影像,真是有趣极了。

看得出两人从年轻时就是好友,这辈子不知已对弈过百千回,输赢互换,起手落子之间,尽是惺惺相惜。

珍贵而非凡的一瞬间

这张照片是有次带学生外拍的偶得。创立摄影私塾的那几年,我除了经常与学生泡在暗房,也会带他们到外地出游,观察他们如何拍照。

新竹县横山乡的内湾村虽然偏僻,但从竹东可搭火车抵达,车班虽少,时间算准了也挺方便。这条支线如今已是热门观光项目,不像当年,主要功能就是载学生通学,除了一早一晚的上下学时间,几乎没什么乘客。我就搭过只有一节车厢的班次,乘客除了我只有一位老人。

带学生拍照,和自己一个人截然不同。独自工作时可以整个人放空,全神贯注地迎接陌生之地随时可能发生的场景;带学生时却得时时留意每个人的兴趣所在,看他们的拍摄角度是否理想,有时整个旅途按不了几下快门,都在忙着指导。

然而,那次的内湾之行,却为我留下三幅正方形构图的作品。主要原因是环境太单调、寂寥,学生几乎不晓得该把相机往哪里对。通常吸引他们的舞台效果、戏剧性张力都不存在,一切是那样地平凡、平淡,让他们完全不知从何拍起。

为了当场示范,我便碰到什么拍什么。这位老太太正从家里出来,走在窄窄的巷弄阶梯上,被我遇个正着。我礼貌地笑着请她留步。她虽然乐意被拍,却不好意思面对镜头,一下朝左看、一下往右看,害羞的模样,使她整个人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仿佛回到了青春少女期。

背景这等单调,光线如此平淡,老太太也只是个普通人,但她所流露的真情,使那一瞬间变得珍贵而非凡。

新竹内湾,1989

想起了大姐

父母都下田工作了,没人可撒娇的孩子就赖着姐姐,从家后门到溪边的一小段路也不肯走。小姐姐自己个头也不大,没法像大人那样抱得安稳,姐弟俩一路僵着,成了这么个怪姿势。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大姐。我们九个兄弟姊妹,比她小的都被她带过,长大了各自成家,每次聚会也是靠她四处打电话召集。大姐还记得每个人的生日,按乡下习惯在阴历那天打电话来。电话这一头的我总会先愣一下,随即温暖在心,明白自己又长了一岁。我们早就忘光的童年往事,大姐也能如数家珍。在乡下的那许多年,好像只有她实实在在过着日子,我们却编织着另一种生活。

努力回忆大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却是印象稀薄,令我汗颜。只知道大人从来不必为她操心,无论生活、课业,她总能按部就班达到父母的期许。她考上宜兰最好的女子中学,在校成绩很好,却因为要减轻家计,毕业后学了些护理技术便开始就业,然后再到台北亲戚开的公司帮忙。她一直收入不多,对弟、妹却十分慷慨,还是我们之中最早拥有房产的,而且不止一间。而我们却必须过了中年,才能了悟她几十年来省吃俭用、攒房出租的养老法最稳靠。

我一路跟着这对小姐弟。姐姐显然非常吃力,尤其是下坡那一段,可她却始终把弟弟抱得紧紧的,不曾放下。到了溪边,弟弟马上挣脱下地,头也不回地冲去玩水。那一幕让我感觉,我小时候肯定也这样赖过大姐。

新竹内湾,1989

石碇村的小孩们

石碇我造访过不下四五回,每次都对老街上看报的村民印象深刻。那儿的住家大半是石造矮房子,室内光线暗淡,村民都把走廊当客厅,藤椅、小板凳就搁在廊檐下。村民的家居生活,走在街头便可看得清清楚楚。在这个既没戏院,又没任何公共游乐场所的穷山村里,闲着的人找不到旁的消遣,一张报纸就可看上大半天。

山村开发得迟,两百年前还是原始森林,清道光八年开始有闽籍汉人前来开垦,于山坡地上栽茶植林,之后又发现了煤矿。人潮受吸引而来,可矿脉枯竭后又骤减。三十五年前我去的时候,石碇还是台北县最落后的地区,人口稀少,每平方公里只有七十人。然而,它的美丽与独特却在艺术圈非常有名,前来写生与拍照的人从没断过,如今更是成了北台湾著名的观光景点,假日人头攒动,气氛大不相同。

坐落于乌涂溪和石碇溪交汇口的石碇村,走在村中任何角落,都可听到哗啦啦的溪水声。两条溪像是护城河,村中有两座桥,连起东街和西街,西街人要出村,至少得行桥四次。这还不够,面朝公交车站的地方又兴建了另外一座。所以说,石碇人最有资格夸口:“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

万寿桥头的这家杂货店,是我每回来都会待上一阵子的地方,除了买饮料、面包填肚子,也喜欢看进进出出的村民。这也是石碇所有小孩最爱来之处,没钱也会蹭个老半天,东摸摸,西看看,看到稀奇的东西就会眼睛发亮。

那天一起拥进六个小孩,却只有一个掏钱买了新推出的糖果兼玩具。其他人都是陪着来的,却也个个兴高采烈、与有荣焉,勾肩搭背地离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猜想这帮孩子会因共享那小小的玩具而乐上大半天。多么慷慨又容易满足的年岁啊,而那是我们都曾有过的!

台北石碇,1978

菜园里的小姐弟

山谷里,偌大的菜园只有一位老妪在缓缓地松土。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她非干不可的活,只不过一辈子都在做事,拿得动锄头,就感觉自己没老,还有用。跟她做伴的是一对小姐弟、两只狗。

二十多年前,新竹内湾还是个十分偏僻的地方,但有条支线小火车从竹东开来,想造访倒也不难。早期,整个新竹县的东部丘陵都是泰雅人的活动范围,后来才渐渐成为客家聚落。内湾因为地处矿业、林业开采的对外孔道,一度也曾繁荣。停止开采后景况萧条,没落了几十年,才渐渐转型为观光旅游景点。

拍这张照片的情景历历在目。老妇人看到我有点意外,却也没问东问西,见我拿出相机,更是生怕怠慢,即刻立正站好。整个画面因她的严肃而呆板起来,与令人心旷神怡的山间风景、空气,以及傍晚温暖和煦的光线都不搭。

我只好把镜头转向小孩。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不像我碰过的许多小孩,看见镜头就做鬼脸、耍宝,姐弟俩好像明白摄影是一件很慎重的事。小姐姐温驯地注视着镜头,一言不发;弟弟为了显得高一点还踏上田埂,且没忘了压住不安分的狗狗。

对乡下人来讲,姐弟俩算是盛装了。是白天刚进过城,还是从城里来探望祖母?或是被忙于工作的父母送回来让老人家带?无论如何,他们都被教得非常好,虽然有点拘谨,却丝毫没有怀疑或拒绝我的举动,微细的表情与姿势,在柔和的光线笼罩下,透出一股这个年纪少见的早熟。

禄来相机的镜头快门声清脆悦耳,直入我心。

新竹内湾,1989

台北淡水,1976

观音山前的小女孩

也不晓得这两个小女孩是姊妹还是好友,远远骑着单车过来。那时的淡水小镇既无捷运可到,也没河边商家,出海口冷冷清清,只要有人出现,就会成为视觉焦点。

踩踏板的小女孩技术不错,速度很慢,把手很稳,就是一直朝左望,大概是被对岸的观音山吸引,也不怕车头一歪,落到涨潮的海里。倒是后座的同伴显得紧张,正襟危坐,不敢乱动。

淡水落日经常吸引各地影友扛着脚架来取景,我却特别喜欢捕捉夕照打在小人物身上的温暖感觉,平淡不起眼的生活细节,因天光而生灵活现。

那个时候,观音山尚未开发,山上没有东挖西盖的庙宇、房屋、墓地,也无杵在山头的高压电塔,完全是原生态。记得画家席德进在世时最喜欢画观音山。当时我年轻,觉得此山棱线单调,不过是个尖锥罢了,不明白他为何百画不厌。现在可懂了,在关渡山居,整面窗都映着它随不同季节、时辰而展现的面貌,变化万千,令人着迷。原来,有些美是要年纪愈大才愈能品味的。

现今的观音山脚下,尽是一栋栋的豪宅,整个河畔被建商冠以“左岸”的美名,想跟异国的花都效颦,却营造不出丁点浪漫气息。三十七年前拍此照时,我特地等候孩子来到山前,为的是交代拍摄地点。如今再看,却发现照片还留住了浓浓的时代氛围。纯朴方是至美,这两个小女孩就是证明。

补破网

在淡水出海口附近,有个堤岸边的小角落搭着一顶简陋的遮阳篷。那是渔人修补渔网时用来防晒的,面积不大,也就够补一张小网罢了。就是单人舢板随身扛的那种,只能在河口撒一撒,捕获的鱼也是小小的、少少的。网破了,孔也不会太大,补起来轻松得有如缝扣子。

也因为如此,这位老渔夫显得十分悠哉,针进针出地手起手落,竟带着几分优雅。夕阳透过遮阳板隙缝洒下柔光,为他添了几分斯文气,意味深长的表情,竟像是在书案上读着一篇好文章。

其实,台湾有首著名的歌谣就叫作《补破网》:“见着网,目眶红,破甲即大孔,想要补,无半项,谁人知阮苦痛。今日若将这来放,是永远无希望,为着前途罔活动,找家司补破网。手提网,头就重,凄惨阮一人,意中人,走叨藏,针线来逗帮忙,孤不利终罔珍重,举网针接西东,天河用线做桥板,全精神补破网。”

这首由李临秋作词、王云峰作曲的歌发表于1948年,原本描述的是失恋心境,却被用来隐喻“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后,人们敢怒不敢言的社会氛围。因“渔网”的闽南语谐音是“希望”,民众也借此歌彼此互勉,不要灰心,不要放弃,大家齐心协力,一针一线缝实破网,织补台湾的新希望。

这位老渔夫,看年纪就知道,他定能将这首《补破网》唱得朗朗上口。那安然的模样,让我在按下快门时被深深触动了。稳定社会的力量,还是来自于每一位谨守岗位、勤勉不懈的小老百姓啊!

台北淡水,1976

南澳村的假老头

南澳乡是宜兰县面积最大、人口最少的乡,境内的七个村,除了东岳,金洋、南澳、澳花、金岳、武塔、碧侯我都去过。村与村之间相隔甚远,外地人若不自备交通工具,造访不易。南澳村就还好,因为是北回铁路的一站,纵使车班不多,也算方便了。对我而言,它更是全台湾最容易抵达的泰雅人部落。

在辞掉电视公司职位、开班授徒后,我经常带学生来外拍,只要在台北搭早班快车,抵达罗东再换普通车就行了。到的时候天刚亮,村民大多没醒,正好可以跟他们同步展开新的一天。在这个村,我还真拍了不少好作品,哪天可专门为它编一个主题。

当时,台湾大多数高山族村落都已汉化,纯朴、宁静的南澳村就跟一般平地小镇没什么两样。几近失传的传统艺术,全赖经纪公司苦心搜罗,组织表演队伍在各大城市巡演。如今为了吸引游客,不但有南澳泰雅文物馆、守月祭,就连早已消失的黥面习俗也卷土重来。

那天来到南澳正逢下雨,相机最怕淋雨,我跟学生没备雨具,大部分时间只好躲在屋檐下聊天。原以为会无功而返,却见雨中有两个小男孩朝我们走过来。其中一个戴着大鼻子眼镜装老头,鼻下还有一撮翘胡须,好像这样就能提早长大。

“帮你们拍张照吧?”听我这么说,撑伞的男孩强忍笑意,假老头却从雨伞下面跨出来,好像知道我想拍的就是他,不但站得笔直,还微微皱着眉,仿佛心目中的大人就是这种表情。

事隔二十多年,这个小男孩早也步入中年。当大人的滋味,不知是否跟他期望的一样?

宜兰南澳,1989

高雄多纳,1978

坚持做自己的小孩

这三个鲁凯人小孩本来在村中广场玩耍,应我的要求,来到石像图腾边留影。大概是从没拍过照,也不知道相片是什么,见我拿120相机对着他们,竟然呆了,好像我手中的方盒内藏着一只凶猛的动物。小姐姐扶着竹竿的模样,简直就像撑着一支长矛。

还真没见过这么倔强的孩子,我试着逗他们笑,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太阳很大,晒得他们和我眼睛都睁不开。愈是努力要让他们放松,他们的表情就愈凝重,毫无妥协的意思。在按快门的那一刻,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勉强!

在茂林乡最深处的多纳,当年是个非常偏僻的山地村落,我却至少造访过四次。第一次是冲着名字去的,没想到村里竟有台湾保留最好的石板屋。矮小的房子里,从屋顶、墙壁到地板全都由一片片形状不同的页岩堆栈而成。石片是从山壁上凿下的,族人视其大小、厚薄,将之安置于最适合的房屋结构处。

就连村中央的这座保护神,也是由一整片页岩雕出来的。这么大的尺寸可不容易取得,为了怕石板碎裂,雕刻线条尽量简单,倒让本当威风凛凛的神祇,看起来有点像可爱的姜饼娃娃。

想知道这座石像还在不在,我特地上网搜寻,才知道如今的多纳村,所有石板屋已改用机器切割的规则石材,还往上加高,往旁拓宽、隔间,变成了一间间民宿。原来朴拙粗犷的原始风味尽失,就连天然的多纳溪温泉也被分割,圈围成一处处收费泡汤池,石像自然也不知下落了。

如今再看这张照片,我还真是佩服这几个坚持做自己的小孩。

宜兰四季,1990

最深沉的乡愁

那天是四季小学的毕业典礼,一个年级只有一班,让我很容易就跟孩子们混熟了。全体毕业生向导师鞠躬、道谢后,年轻的男老师竟说:“请各位同学也跟阮先生敬礼,谢谢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到四季拍照。除了今天的毕业典礼,他还来拍过好几次开学典礼,你们都记得吧?”

四季位于宜兰县大同乡的泰雅人山村,是我最早知道的高山族部落。初中时我被头城中学退学,不得不转到冬山中学重读初二,每天搭火车通学。每当火车停靠罗东,就是我心跳最剧烈的时刻。前往太平山的泰雅人都在对面月台等候森林小火车,正值青春期的我们就会望着那些美得不得了的四季少女,或是嬉笑吹牛,或是偷偷幻想。有位同学后来还真娶了四季美女当老婆,休学在家,成了十五岁的小爸爸。促使我一再造访此地,拍摄期间长达九年,且举办《四季》展览、出摄影集的缘由,正是因为这个少年时期的情结。

毕业典礼结束后,两位四年级的在校生代表要求我为她们合影,或许是从学长依依不舍的情景中体会到,再过一两年,她们也不可能天天黏在一起了!我先是用配备小广角镜头的135相机取景,却发现黑板上方的孙中山先生肖像也在画面之中,于是又换上标准视角的120相机。画面满满的都是这两个喜不自胜的小女孩,眼睛清澈到可以让人看见心底的亮。

正是这样的眼神,让我当年孜孜不倦地在台湾的各个角落走动,记录下每张遇到的纯朴面孔。这份纯洁的童真,便是我们所有人长大之后,最深沉的乡愁。

屏东三地门,1990

老传统与新潮流

那天带工作室的学生去多纳外拍,中午由台北火车站出发,夜宿高雄,隔天早晨搭客运车到屏东,再换一班车到茂林包出租车,直到汽车没法前进,一行人再徒步通过一座小吊桥。终于抵达多纳村后,整个村子却是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原来大家都到另一座山头喝喜酒去了。一位妇人叫我们赶过去看看,因为青山村的排湾人酋长要为长子娶亲,举行“抢婚”仪式。这样的传统大典,就连许多年轻一代的高山族都没看过!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传统高山族婚礼都得用抢的。整个仪式需要的人力、物力相当庞大,一般人负担不起,唯有头目或贵族的子女结婚,才能有这样的场面。不止青山村总动员,就连附近几个村也几乎倾巢而出。

这么特别的抢婚仪式,在此之前竟然没见任何媒体报道过,整个活动从头到尾不见专人拍照或录像。我和学生成了不请自来的义务婚礼照相师,大家满场飞奔,拍得不亦乐乎。我鼓励一位在晚报担任摄影记者的学生翔实记录,作品果然受到主管赏识,在每周日的视觉特刊发了个满版。

亲友们个个盛装,几乎都是传统排湾人大礼服。抢婚仪式按部就班,遵循古礼,可拍大合照似乎才是新人与双方亲友最重视的项目。从山下请来的摄影师终于出现了,然而,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新郎、新娘与花童竟然特地换上了现代的西式婚纱礼服。

望着观景窗里的画面,我终于明白,对年轻的新人而言,老传统是不得不扛的包袱,新潮流才是他们想追求的目标。

撒娇的小女孩

三地门青山村的酋长娶媳妇,谁是本村人,谁来自邻村,很容易分辨。前者一律穿排湾人传统服饰,他村宾客则无论本族或鲁凯人,都精心打扮穿起了洋服。这个偎着母亲的小女孩不但穿着新皮鞋,还梳了个小发揪,夹上鲜艳的假花。

抢婚仪式难得一见,虽然忙着捕捉镜头,我也晓得,小女孩滴溜溜的大眼已经在我身上转老半天了。可是我捧着相机跑来跑去,没空跟她说话。新人与双方亲眷彼此拉扯、抢奔、追赶、假哭、真笑的动作稍纵即逝,一点也分神不得。

在台湾的高山族之中,排湾人与鲁凯人都拥有贵族制度。依据传统,继承贵族阶级的一律为长嗣。各部落有贵族、士族与平民等阶级,不同阶层不仅通婚不易,也很少往来。头目与头目家族的联姻婚礼,绝对是任何部落里最重要的庆典。

等新娘终于上了两根长竹竿绑的藤椅,被架去新郎家后,喧闹的人群才渐渐散去,我也回过头来朝女方家走。那双乌黑的眸子,我老远就看到了,又大又圆,在黝黑的肤色衬托下显得更晶亮有神。

一路都用135小相机抢镜头,此时静下来,便忍不住从包里取出120相机,气定神闲地蹲在这对母女面前框景、对焦。本来很希望被注意的小女娃,此刻却扭捏起来,小手抓着妈妈的衣角撒娇。

这就是我最爱拍的照片,在人物眼睛最有神、表情与肢体语言最自然的时候,灵魂就会跃然而出。人的一辈子可能没几次机会在灵魂现形时被定格,即使被定格,自己也不一定看得到。然而,素未谋面的人却能从这样的影像中得到共鸣,因为那不只是一张容颜,还代表了她的本真。

屏东三地门,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