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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使我们谦虚》玛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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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对宝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向往与神秘。我们的正史、野史、诗词、传说,像一块巨大的黑丝绒,其上缀着无数星光闪烁的宝石:和氏璧、隋侯珠、杜十娘的百宝箱、水晶宫的白玉床……最珍奇的是那块来无影去无踪的通灵宝玉——假如没有它,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著作将无处落笔。

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这话说得太滥,我们已习惯于径直去理解它的引申义,反倒忽略了它本身所描述的过程。琢玉是很残酷的——在一块成功的饰物之后,壅着一堆碎屑。在许多年代里,它们只是彩色的垃圾。

3月的桂林,烟雨如画。在参观了广西宝石研究所璀璨的宝石之后,主人热情相邀:“再去看看我们的宝石画吧!”

知道漆画、铁画、羽毛画、麦秸画,不知道天下还有宝石画!

很小的一间房屋,普通的两张台案。见不到什么绘画器具,只有几十只素白的碗碟摆在桌上,盛得鼓尖,好像好客的乡下人摆下的丰盛宴席。

碟子里的菜可不能吃哟!每只碗里,盛一种宝石的碎屑,翡翠、密玉、红蓝宝石、紫晶、碧玺、蔷薇石……粗粝的如同火柴头大小,细腻的就是彩色的富强粉了。

因了那份毫不混淆的纯粹,因了那份无可挑剔的晶莹,宝石的粉末成了一种绵里藏针的绮丽之物。

凝固的鸽血一般的红,南极洲冰下海水一般的蓝,大漠一般焦灼的黄,原始森林初生嫩叶的绿,若有若无的轻粉,袅袅婷婷的弱紫……目光在五颜六色中沐浴,我疑心自己的眸子要被染成彩虹。

所有的语言都显出一种笨拙,所有的比喻都像窄小的床单,覆盖不了宝石给我们的感觉。词汇被宝石吓住了。我们已习惯说雨后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宝石,待我们看到真正的蓝宝石时,再湛蓝的晴空也无法达到那种晶莹。在真正的宝石面前,只能悄然不语,凭借心中久久的惊讶,记住它的神秘。

几乎是世界上最小的加工厂了,只有两名艺人,都是年轻的女子,在默默地作画,仿佛怕惊动玉石的精灵。

宝石画其实是以宝石粉末颗粒为笔锋,以石为墨,将天然色泽和花纹各异的宝石碎屑粘贴镶嵌在麻布或瓷盘上,形成一幅幅独特而诡谲的画面。

最初的构图是用透明的胶水勾勒而出的。一位艺人拿着牙膏似的胶管在画布上蜿蜒,有轻微的醇味在空气中游蛇似的窜动。胶似干未干之时,她纤巧的手指捻一撮极渺细的蓝宝石粉末,像抚摸婴儿面颊似的在布的上空一抹,一条波光粼粼的漓江便晃动起来。

另一位艺人在点染黛玉。腮上涂了胶,像是终日洗面的泪痕。芙蓉石粉撒上去,这娇美聪慧的女儿便有了永不消退的红颜。

椰子树婆娑摇曳的叶片,是用翡翠镶嵌而成,春夏秋冬长绿;史湘云的石榴裙,是用真正的石榴石拼接连缀,日晒水洗不旧不残。

画出漓江的女艺人,像烹调大师一样忙碌着。从碗碟中拈出原料。灰蓝色的贵翠铺出一片宁静的土地,阿富汗的青金石叠出桂林骄傲的象鼻山……最后用棕黄色的虎睛石粘出一叶小舟……

“您说,这象鼻山上是不是还该有点什么?”女艺人问。她并不回头看我,只是看画,一会儿凑下身去端详,一会儿又端起画布,像火车铁轨似的伸直双臂,脖子尽量往后仰,拉开距离打量……

“空荡荡的山,终是有点冷清……”我思忖着说。

她点点头,捏起一把女人修眉毛的小镊子,像挑食的孩子,在碟子里急促翻拣起来。好容易挑中一粒宝石,往画布上一比量,啪地丢回碗中,发出清脆声响,仿佛两粒子弹相撞。

终于,女艺人夹起一粒粟米大的黑玛瑙,把它精细地粘结在象鼻山的山洞里,又挑选了一粒更小巧的红宝石,挤在一旁。

噢,好一对亲热的情侣!这一幅宝石画,因了这一双依偎的彩粒,漾起了浓浓的春意。

女艺人们作画是没有底稿的,全凭目光在宝石堆里搜寻,看到个什么,想到个什么,就画出个什么。由于天然宝石原料的可遇而不可求性,每一幅创作都是孤本。

“你们总共画了多少幅?”

“上千幅了。”她俩说。

“那怎么周围一幅成品都不见?”我巡视一圈,除了一台远红外取暖器,别无长物。

“都叫人买走了啊!粘好一幅,拿走一幅,有时站在一边催,催得你心慌慌……有一次,我俩一起画了幅大型花卉,好富丽呀!因为太贵,暂且没人买,我俩好喜欢,天天看,都不敢相信是自己粘起来的……可惜呀,还没喜欢够,只看了七天,就被外国人买走了……该买个照相机把它照下来……”两人抢着说。

她们俩的美术都是自学的,然而天分极高,作品销往港台一带,很受欢迎。我同她们聊着天,很融洽。

“我的一个纸包,你看到没有?”画黛玉的女子对画漓江的女子说。

“没有啊!别着急,我帮你慢慢找。”

两个女子便在碗碗碟碟中翻拣,似乎把我忘了。

“我那日在玛瑙碗里发现一块黑色的,像极了一个女人的胸,我就把它留出来。过了些日子,又看到一块羽毛条纹的白玛瑙,像一条裙子,就是跳芭蕾舞短而泡起的那种……后来又寻到了淡红玛瑙的胳膊和腿……我把它们都藏在一个纸包里,很小心地收起,怎么会没有了呢?”画黛玉的女子把白碟子敲得仿佛要碎掉。

粘漓江的女子不作声,细细寻觅,轻声说:“找到啦!你怎么就不看看眼底下!”

“我们画个玛瑙人送给你!”两人说。

我深深感谢这份温馨的情意,只是定睛看去,心中又暗暗失望:这哪里是美丽的玛瑙人啊?只是一堆零碎的半透明小石片!

这就像是哪吒的莲花身,看看每一截儿都不像,合起来就稳是那个人了。画黛玉的女子在一张白纸上随笔勾了个图,果然是翩翩欲飞的舞蹈形象。

“我给你胶,你回去照这个样子一粘就画出来了。”她说。

“我可是个笨手笨脚的人……”我没把握地说,心中半信半疑,“这把碎屑真能变成那般婀娜吗?”

“我帮你粘起来吧。”画漓江的女子说。

她找来一块白布,敷在一块纸板上,一个简单的画框便出来了。她灵巧地抹着胶,把碎玛瑙按在上面……仿佛她的指尖有魔力,那个舞女轻盈地飘落在画布上:起伏的胸,雪白的裙,挺拔的腿,高昂的头……尤其是她的双臂,像展开的翅膀,仿佛在向苍天祈求着某种祝福……

“好吗?”她俩歪着头问我。

“好,极好。”我由衷地说,惊讶于这两个山野中的姑娘对于石头的想象力。

“好像……单薄了些,她张着两只手,像在求什么,求什么呢?什么……”画黛玉的女子自言自语。

她俩便一齐静默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彼此的瞳孔里却都没有对方的影像,一片空茫。

我不敢插言,怕打破了她们的想象。

“让她祈求月亮吧。”画漓江的女子怯怯地说,好像怕惊飞一只鸟。

“好!就找一颗紫月亮!”画黛玉的女子叫着,把盛满紫牙乌宝石的碟子搅得翻江倒海。

“紫月亮?”我轻轻地讶异!

“对!紫月亮!在最晴朗的夜晚,你久久地盯着月亮看,直到眼睛酸了都不要眨,就会看到月亮透出紫色……”画漓江的女子说。

她俩配合得真默契。我想,是宝石给了她们相通的灵犀。

“那么是初月、残月,还是满月呢?”画黛玉的女子问。

“满月!是满月!”我们三个几乎一块儿喊出。无论从画面的构图重心,还是从玛瑙人企盼的虔诚,那里都只能悬挂一轮满月。

我们像秋风扫落叶一般寻觅每一个角落,把宝石的盆盆碗碗翻得一片狼藉。我们终于找到了两个备选月亮,一个是滴溜溜圆的紫牙乌,规整的形状仿佛用圆规画过,圆得不可思议;一个是锆石的,好像浸在水中,略椭了一些,然而极其晶莹透亮。

紫色的月亮啊,哪一轮更圆?哪一轮更亮?

她俩费了斟酌,反复商量,几乎吵了起来,又征求我的看法。我说了,她们却又不听。

最后,终于照画黛玉的女子的意见办了:在玛瑙人的上方,粘了一轮皓月——用真正的锆石所剪裁的月亮。

“月亮可以不圆,但月亮必须要亮。”她说。

“谢谢你们!”我发自肺腑地说,“回到北京以后,我一定把玛瑙人挂在桌前。祝你们画出更多更好的宝石画。”

“我们一定要画得更好,只是,不可能画得更多。”她们说着,打开远红外取暖器,烤自己颀长而冰冷的手指。桂林的3月,阴雨连绵,空气中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寒意。

“为什么呢?”我不解。

“因为宝石是很稀少的。选料要很严格,颜色、质地、花纹都是天然的,要把它们搭配在一起,显出一种美,是马虎不得的……”她俩对我说。

手指烤热了,她们又在冰冷的宝石粉屑中翻拣……

此刻,玛瑙人正立在我的案头,仿佛在向皎洁的月亮祈求什么……每当我写作困顿的时候、慵懒的时候、敷衍的时候、畏葸的时候,我就想起两个创造它的普通女工。

我便振作起来,不敢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