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花败柳”走出几丈远,突然冷冷地道:“你还站着干什么?”
皮半痕“啊”了一声,一下子愣住了,他不明白“残花败柳”话中之意!有心要问,但又怕白遭痛打。
“残花败柳”怪声道:“跟在我后面!”
皮半痕的心一下子直往下沉,像是掉进了冰窖之中,凉透了!心道:“完了,完了,他是没完没了了!”口中磕磕巴巴地道:“我……我……”一时又哪里说得出什么?连整个身子都有些僵硬了!
“残花败柳”冷声道:“从来只有我对别人恩赐的份,没有人可以让我欠他的情,你救了我一命,岂不是显得你比我还有本事?”
皮半痕忙道:“哪里哪里,我连你的一根指头也比不上!”
“残花败柳”似乎没听到他说的话,自顾道:“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可以超过我,所以,现在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死,另外一条便是接受我给你的东西,让我还清我欠你的!”
皮半痕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想:“这种选择,即使是傻瓜,也知道选择后者!”
皮半痕怎么也没有想到“残花败柳”给他的竟是要教会他几招武功!
“残花败柳”如此做的惟一理由便是皮半痕不是武林中人,如果皮半痕是武林中人,那么便是跪下来求他,他也是不会答应教他几手武功的。
这一下皮半痕可被折腾惨了,他一点武功底子也没有,一时哪能学会“残花败柳”的武功,虽然“残花败柳”只传给了他四招,却也让他学得焦头烂额了。在学武功时,皮半痕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快乐之处。“残花败柳”已不知打折了他几根骨头,当然事后又会将他接好。好在皮半痕吃惯了苦头,咬咬牙也支持下来了。
如果他是江湖中人,如果他知道“残花败柳”四个字意味着什么,恐怕他的感觉便与现在不一样了。
那时,他才十七岁。
之后,江湖中便多了一个精瘦的年青人,确切地说,在最初的几年里,皮半痕并未涉足江湖,他只是利用学到的武功,到山下的大户人家去取了一些他喜欢的东西。因为他除了要劫货之外,对其他都不感兴趣,也不杀生,所以他的名声并不很坏,甚至有人将他当作劫富济贫的侠客。
当然,事实上他并未曾劫富济贫,他对各种珍玩古董名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好感,以前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却可以说是游刃有余了。
他渐渐地明白自己虽然只与“残花败柳”共处了一个月,学了四招武功,却已是可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
皮半痕的名声渐渐地响了起来,到后来,有人识出他的武功源自“残花败柳”,便对他更是畏惧了。
没有谁会去得罪一个可能是“残花败柳”的弟子,即使只是“可能”。
幸好皮半痕前半生生活在大山之中,这使得他即使有坏心眼,也不致于太坏,只是明偷暗盗的奇物越来越多而已。
三十八年过去了,皮半痕便是靠着“残花败柳”蓝落天传给他的四式武功,在江湖中站稳了脚跟,并且混得人模人样,在一般人眼中,他还是个颇为棘手的人物,因久居山林,所以他的思维方式异于常人。
一年前,风雨楼受人求助,派出叶红楼与方雨两人去为他人追讨一件祖传的宝物“马超龙雀”,而这件“马超龙雀”当时便是落在皮半痕手中。
说起来皮半痕也真是一个识货之人,这与他自小生活在大山之中的确有些矛盾,也许这便是天赋吧。
那件“马超龙雀”用的材料并不奇特,只是青铜而已,造型为一匹张嘴健壮奔跑的骏马,全身饱满,肌肉发达,颈项宽大,尾终端束结扬起,左前蹄踏空后收,右前蹄向前奔迈,后左蹄后扬,后右蹄向前落地,并践踏于一只燕雀之上,燕雀平卧于地,左翅垂张,头朝后搭于翅旁,似非死即伤!此铜塑形象生动,观其状似乎觉得奔马驰掠生风,燕雀竟未及飞避而遭踏于蹄下,“马超龙雀”亦由此而得名。
器质虽然平凡,但它是出自汉朝宫内名匠之手,在“马超龙雀”身上,又凝集着汉、晋二朝的无数宫廷纷争之事,便使得它又多了一种神秘的内涵。闽北童家在三百多年前不惜万金购下了这一流传民间的宝物,然后逐代传了下来,不料却落在了皮半痕的手中。
叶红楼、方雨明察暗访,觅得皮半痕之行踪后,将他截于闽浙交界的苦竹岭,双方越说越僵,最后便动了手。
皮半痕虽然只得“残花败柳”传了四招武功,但这四招已是极为不凡,招招杀机无限,更兼这几十年来皮半痕日夜习练这四招,已堪谓百炼成精,“残花败柳”这四招在他使将起来时,已是炉火纯青!
饶是叶红楼与方雨已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但面对皮半痕翻来覆去的那四招武功,竟一时也无法奈他如何!
双方拼斗了近三百余招,皮半痕见方雨、叶红楼两人斗志仍旺,丝毫没有退意,这才迫于无奈,交出了“马超龙雀”,后来他知道这一对不屈不挠的年轻人是风雨楼的人后,因此对风雨楼颇为忌惮,所以也没有来寻岔滋事。
没想到方雨与他却在这个地方遇见了,方雨一时没有认出他也是在情理之中,因为在这烂柯山上,都是名门正派中的人物,乍一见皮半痕,她自然而然地也是在名门正派的成名人物中搜寻他的来历,所以一时没有能够反应过来。
待明白过来时,方雨不由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皮半痕。当然,她并不怕他,在这烂柯山上,有上千群豪,皮半痕即使有心寻仇,也是办不到了。何况她的身侧还有封楚楚、宁勿缺两人。她吃惊只是因为没想到皮半痕这样的角色也会在这样的场合中出现!更不可思议的是与皮半痕站在一起的人中有好几个是方雨认识的,都是南北二十六大镖局的头面人物!
他们怎么会与皮半痕走在一起?
心中有疑虑,她脸色却是平静得很:“久违了,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
不亢不卑,但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屑之意含于其中。
皮半痕打了个哈哈,道:“我与方姑娘过去有过误会。今日面对人神共愤的恶贼,还望方姑娘能抛弃成见,与我们二十六镖局的人共同对付左扁舟这逆天而行的人。”
方雨有些傻了,她愣了一下,方惊愕地道:“二十六镖局?你……莫非……”
这时,从边上走过来一个低矮粗壮的汉子,插话道:“方姑娘,皮大侠现在是南北二十六镖局的总镖头。”
方雨听罢,以为自己会失声笑起来,但事实上她已笑不出来了。当一件事滑稽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时,给人的感觉就不再是可笑了。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很平静地道:“原来如此,我想我们会做到这一点的。”
然后,她便再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她想不出与一个成了镖局总镖头的独行盗之间有什么话可以说的。
皮半痕的兴致却是颇高,也许这是因为他成了二十六镖总镖头的缘故。在别人看来不伦不类的事,在他看来却是一种成功。他看了看宁勿缺与封楚楚,道:“这二位也是风雨楼中的朋友吗?”
宁勿缺淡淡地道:“不是,我叫宁勿缺,宁缺勿滥中的三个字。”
皮半痕笑道:“很有意思的名字。”
封楚楚不知道皮半痕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她听说对方是南北二十六镖局的总镖头,心中虽然惊诧于沙千里死去才不过几日,怎么这么快就有人接替沙千里的位置了。面对皮半痕的问题,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知算不算风雨楼中的人,表面上看似乎已可算是了,但她自己明白她并未融入风雨楼的生活之中。
方雨代她回答了,她道:“她是我五师姑的弟子。”
皮半痕的目光扫过封楚楚,在她手上的那把“属缕剑”上停了停,正待再说什么,已有一个人从远疾掠过来,远远地便道:“皮大侠,丐帮及武当派的人已开始向山顶围进上去了!”
方雨听那人称皮半痕为大侠,便有一种麻麻的感觉。
皮半痕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落后,传令下去,让弟兄们都向山上靠拢!但愿天黑之前,能够见到左扁舟!”
※※※
他们果然在天黑之前见到了左扁舟。
四个方向的人步步为营向烂柯山的主峰围去,到了傍晚时分,四路人马离最顶处的距离都保持在五十丈左右了。
烂柯山的最高处是一道天生的石梁,石梁底部约有三丈高,状如拱形的屋粱。此石梁并非人工凿就,而是浑然天成,可谓巧夺天工。在石梁之下,是一约摸有十丈见方的平台,左扁舟此时便静静地端坐于天生石梁下的石坪之上。
他已没有任何机会活着离开烂柯山了,在包围圈尚未很紧凑的时候他没有借机离开,那么现在就更不可能安然离开了。
人们在离左扁舟五十丈之外的地方自动停了下来,这不是因为畏惧左扁舟,而是因为在这样的场合之中,也是尊卑有序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这个时候出手的。
武林,也是有规矩的,而且有些规矩也是如官场上一样有些不可理喻。
从西侧走出来的武当派的三位道长,他们都是与被左扁舟杀害的平虚道长平辈的道长,分别是天虚道长、万虚道长、明虚道长。
从东侧走出来的共有七人,最前面的是一个胖乎乎的乞丐,看上去一脸的和气,此人正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现任帮主麻小衣!
据说麻小衣是丐帮历任帮主中年纪最轻,长得最胖的一任帮主!
乞丐胖的本来就不多,无怪乎世人会在麻小衣的胖上大做文章。
当然,在江湖人口中还有一种说法,说麻小衣是丐帮历任帮主中武功最高的。
关于这一点,信的人远没有前一种说法的人多,但也有近一半的人相信。
跟在麻小衣后面的是四个九袋长老,两个八袋弟子。
北侧没有人出现,但人们相信好好和尚与苦道人一定在暗处候着,以他们的身份与名望,自然是不会与如此多的人一起对左扁舟群起而攻之的,但同时他们也绝对不会让左扁舟从北侧这个方向走脱。人们已知道他们两人已在北侧出现,那么他们就必须保证北侧安然无恙。
而南北这边就乱了一点,二十六镖局的镖头加上总镖头皮半痕再加上方雨、封楚楚、宁勿缺,便是又多又乱了!
若不是左扁舟与风雨楼的关系特殊,方雨自是不喜欢在这样的场面中抛头露面的。
这些人走出来之后,其他的人便留在了外围,眼看着这些人向天生石梁下边的石坪外围过去。
千余人的山上,反倒变得十分平静。
左扁舟本是一直默默坐着,低垂着头,这时,他终于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看。
当然,他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双眼已经失明了。但他能够感觉得到四周有杀机在涌动,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得多!
但他并不畏惧,因为,他已不会畏惧!
他是疯子!
※※※
最先说话之人是皮半痕。
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但细细一想却是很正常了。皮半痕的武功虽然不错,但在江湖中的名望却实在低得很,他既然从一个独行盗戏剧性地变为南北二十六镖局的总镖头,那么他现在最想得到的就是与他的身份地位相称的声望。
而这样的场合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扬名立万之机会!
这么看来,第一个说话的不是他反倒有些不正常了。
皮半痕显然还不太习惯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说话,他清了清嗓子,将体内真力运至最高处,然后贯于声音中,以求达到“凛然”之效果。
只听得他道:“左扁舟,你逆天而行,残杀生灵,天下武林同道岂容你如此胡作非为……
咳……今日,我们南北二十六镖局的人要先向你讨个公道!沙大侠不能白死!”
说完这些话,他已出了一身细汗,让他这样久居山野之中的人说这一番话,实在难为他了。他这话与其说是讲给左扁舟听,倒不好说是讲给其他人听的。
他说话时,武当三子、丐帮帮主麻小衣都是未曾向他看一眼,显然众人对他都没有什么好印象。
皮半痕不由恼羞成恼,向前逼进几步,沉声道:“左扁舟,为何装聋作哑?你以为这样便可以躲避开吗?”
他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与疯子实在没什么话好说的。对麻小衣、武当三子来说,他们倒乐得有皮半痕这个不知深浅的先锋队员冲在前面,否则以他们的身份,也不知该如何对一个不明事理的疯子说话。
事情到了这一层上,皮半痕就只能顺势继续往下走了,他朗声道:“左扁舟,拔出你的刀吧,免得死得不明不白!”
当然他自己也知道以他的武功要想让左扁舟死得不明不白,是根本不可能的。皮半痕再如何的不知天高地厚,也应该知道能与苦道人相对抗衡的人是绝对可怕的!
左扁舟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依旧沉默着,但他的左手已扣在了他的刀柄上!
刀已是断刀,是断在“属缕剑”下的。
皮半痕见左扁舟的手扣在刀柄之上,便知道此时出手,已不会被天下人视为有失磊落了。
他的右手在腰间一拍,一把精光四射的软剑便已在手!
“残花败柳”用的是软剑作兵器,皮半痕自然也不会例外。
皮半痕缓缓行至左扁舟的三丈之外,站定了。他的软剑慢慢举起,似乎在剑尖上凝有千斤之力。
皮半痕也知道今日一战关系到他的声望,即使是败,也要败得好看,败得轰轰烈烈。
软剑倏忽向上疾挫,冷电眩映的刹那间,光柱已经凝聚而成,并以不可言喻的快速破空暴射,目标直指左扁舟!
他那瘦小的身子也如一支劲箭般向左扁舟疾射过去!
璀灿的光柱笔直掠过,剑尖如同毒蛇一般奔袭左扁舟的前胸!在他的剑尖即将与左扁舟的身躯相接触的那一瞬间,左扁舟的身躯突然在不及眨眼的一刹那突然一晃!
“嗖”地一声,皮半痕的剑从左扁舟的肩肋处疾插而入,从他肩肋的另一侧透了出来。
几乎便在同时,左扁舟的刀已如无形无实的风一般悄然破空而了,然后从一道古怪的角度,深深地进入了皮半痕的身体之中!
断刀带给人的凉意与痛感与正常的刀没有什么不同!
断刀之下是皮半痕的心脏!
皮半痕只觉得他自己的心脏不由自主猛地一缩,大惊之下,他的软剑已用力一绞!
他如此举动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更大程度地伤害左扁舟,而是要借此找到一个着力点。
他做到了,借着这一绞、送之力,皮半痕的身躯向后疾然倒掠,左扁舟的刀便离开了他的身体!
如果左扁舟的刀不是断了一截,皮半痕早已成了刀下亡魂了!皮半痕也着实硬朗,倒掠而出之后,竟硬撑着一时不肯倒下,待说了一句:“阁下好功夫!”这才向后倒去。
立即有二十六镖局的人上前将皮半痕抬了下去,一伙人便忙开了。
谁都已经看出左扁舟出手的与众不同之处,那便是他对自己的身体乃至生命是毫不顾惜,所以皮半痕才会在一招之内,便败了!
公正地说,皮半痕的剑法是颇为精绝的,但他没有想到对方会宁可伤在他的剑下,以换取反击的成功!如此不要命的打法令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才着了左扁舟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