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的天空,呈现出一片郁悒的铅灰色,西北风起自空空的远方,既劲且急,却吹不下一粒雪花来,从天空到地上,反倒是一片干啦啦的寒意浓,浓得天要裂开来,连人们的灰青脸蛋也似要被撕裂开来一般——
原是江南十月小阳春的天气。
今年的十月冷得有些怪,也冷得人缩手缩脚地不敢出门。
远在苏州城西方大约十里地的枫桥,临江幽隐处如世外的寒山寺后面客室中,一个四方铜火炉,炉子上面有个“沙沙”响的茶壶,炭火把一室寒意驱尽,也把茶壶中的泉水烧开来,有个沙弥正举着一个景德镇细瓷大肚子茶壶,冲开一壶上好的龙井,桌面上,两双细得几乎透明的茶杯便分放在两个人的面前。
小沙弥把两只茶杯注满茶,恭谨地站在一位老僧身后,低头又望着桌面上的棋盘而面露微笑……
坐在老僧对面的人,乍看起来准会吓人一跳,一张长得几乎有些畸形大脸面,生了一双铜铃眼,双耳垂肩,大蒜鼻子下面一张大鲤鱼嘴巴,他那腮帮子上有如猪鬃般虬须大胡子如漆墨,没有什么地方看着顺眼!好看的也只有那么一口晶莹如贝的牙齿吧!
此刻——
老僧微垂灰眉,面含微笑,而对面的虬须大汉却正独自深思熟虑而又举棋不定呢!
就在这时冷风阵阵吹得窗格子“吱吱”响。
寒山寺前面的几株五叶巨松“嗖嗖”摇曳声中,寒山寺正殿大门外却传来擂鼓似的拍门声,站在老僧身后的沙弥不等老僧吩咐,便立刻走出客室,边跑边高声道:“来啦!”
于是,寒山寺的大门“呀”地一声被沙弥拉开来,小沙弥怕吃到门外的冷风,便用左手捂住嘴巴,翻着大眼看过去,只见这人的大半个脸全包在一块灰巾中,一身劲装,上身还披了一件紧麻衣,满面看来只有两只大眼在生动地眨巴不停,一见小沙弥开门来,立即慌急地问:“请问小师父,老龙帮飞龙堂堂主莫爷在吗?”
小沙弥边点着头,疑惑地问:“你是……”
那人一边搓搓手,一边把灰巾拉下来:“湖岸漂来一艘船,那只小船上躺着两个人,好像是老龙帮的人,全死了呢!”
小沙弥一听有人死了,是出了人命的大事,立刻回身往大殿后面跑去。他一进客室,发觉壮似释迦尊者的黑大个子,正轻松至极,满身洒脱,愉快地端起茶杯来,微笑地看着师父动脑筋呢。
这时见小沙弥飞快地闯进来,不由侧面望去:“悟空,什么事?”
有点猴相的小沙弥哈着大气,来到桌前,他似是怕打扰师父棋路,小声但却沉重地道:“外面有人来说,你们帮里漂来一艘小划子,上面躺着两个人都没了气。”
黑汉一听,“呼”地一下子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去,不料正在沉思的老和尚,冷冷一笑说:“可是投子认输了?”
“谁说我输了,帮里有人死了,我得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完了我还会来的。”
老和尚摇着头,道:“走出此室,就算承认自己输了,我老和尚绝不勉强,莫施主你好生想想再决定!”
黑汉想了想拉过椅子又坐下来。
然而,老和尚却更慢了,一步棋想了又想,似落子又不落的样子,直把个“鬼见愁”莫云急得几乎把棋盘掀翻,只见他抓耳挠腮,浓眉压住眼睫毛,两只脚尽在地上跺,就在他这种急躁中,下了四五子,边城已尽失,双方人马在中央大战,不一会儿,老和尚中盘大胜,莫云满盘皆输,气得双手在棋盘上猛一阵搅和,起身就走,边走边道:“我不服!”
老和尚哈哈笑道:“不服,咱们再下,保证你还输!”
莫云回头,站在门边道:“你可是趁我心中有事?”
老和尚,轻点着头道:“一个有修为的人,愈在情况不利的时候,愈见其冷静,愈是紧急的时候,愈见其有条不紊。立马造桥,极易出错,喜怒不形于色者,老成持重,如今江岸有贵帮小船,船上又有死人,横山距此数十里水面,你又何必急躁一时,不如慢慢走去,还可筹思对策。”
“鬼见愁”莫云呵呵一笑,道:“未习棋艺先练性,是你们出家人的做法,我莫云却是借着下棋磨炼性子,比起大师来,还是略逊一筹,哈……”
大笑着,大踏步直往寺外走去。
身后面,老和尚一笑道:“借着哈哈笑声,岂能掩饰自己的急躁?那从脚步声中便可知道。”
小沙弥在莫云后面,但到了寺门外,却已不见送信的人。
莫云不由问:“人呢?”
小沙弥眼溜圆地转动不停,且往远处望着:“刚才还在呢。”
“鬼见愁”莫云在想,这送信的人一定不是太湖老龙帮的人,否则他不会、也不敢这么撂下话来立刻走人。
但正因为不是老龙帮的人,莫云立刻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其一:“这人怎会知道自己在寒山寺同智上大师下棋?”
其二:“江边也有老龙帮的船在,何以船上没人去处理?”
“鬼见愁”莫云匆匆赶到江边,只见远处几株枯枝老柳树下面正围了不少人在议论纷纷,指手画脚。
莫云拨开众人往小划船上看去,不由一惊,他颤抖着高声吼道:“兄弟!”
高大粗壮的身子一跃落在船上,船不过两丈五,莫云跃到船上,小船只是稍有晃动。
船上躺的人青布短棉袄上面血红一片,半张脸同船板上的一滩半干不干的血粘和在一起,双目凸出嘴马张大,右手五指死命地抓住一块船板,那情形是死不瞑目而又带着满腹不平,离开这令人倒尽胃口而莫名其妙得离谱的人世间。
这人后面,是一个摇橹的,双手尚紧抓住橹把一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青脸蛋贴在胸前,早断气了。
两个人全是“老龙帮”的人那是一点也错不了的,因为在这两个死人中,有一个竟是“鬼见愁”莫云的换帖兄弟“浪里白条”凌风。
“鬼见愁”莫云与“浪里白条”凌风,二人世代在太湖为邻,光就是上几代留下的老房子,不知已翻修过多少次了,等到莫云与凌风,从二人搅和泥巴,直到光屁股在太湖游水,没有一天离开过,这种连谁身上几根汗毛都清楚的玩伴,就算不是亲兄弟,但与亲兄弟又有何异?
如今突然看到凌风死在面前,莫云的大扁脸直晃荡,因为他以为这一定是在做梦呢。
一手托起凌风伤处,伤口只有一处,但却是致命的左胸贯穿后背,只不知是由前向后刺入,还是由后向前刺穿,因为两个血洞一般大小。
再看摇橹人,全身无伤,但筋骨已断,那与脑袋搬家无啥区别,只不过多了外皮相连而已。
这是一件十分离奇的惨案,是谁下的手?
怎么又会漂到寒山寺附近,那么凑巧地就有人跑到寒山寺找到自己,而传讯的人却不等自己走出寺来,就消失不见,为什么?难道……
太多的症结无法解开,诸多疑问难想得通。
本来世上就有许多令人想不通的事还在不断发生,然而正因为令人想像不到,所以一般人一旦遇上,必先是一阵冲动,而冲动的结果则是误人歧途,这就是所谓“当局者迷”的道理了。
如今莫云就是这样,他在看了凌风二人惨死状况之后,一个云里上跃,人早已落在岸上,围观众人见他气势汹汹,不少人急忙散去。
莫云正要伸手抓人呢,早听得远处驶来的双桅船上有人高声道:“莫堂主,属下等赶来了。”
莫云举首望去,见是飞龙堂的快船,立刻转身岸边,大手一挥,高声道:“快靠过来!”
双桅快船半帆下落,只一个左满舵,相当技巧地摆在岸边上,莫云跃上快船,立刻指挥手下把小船系在快船尾部,扬起双帆驶向湖心而去。
莫云这时在快船尾部掌舵的船边,他双目尽赤,双手叉腰,直直地望着拖在尾部的小船。
他不相信凌风那么快地就离开人间,他才三十过七天,英年早逝,人生大不幸,更何况他在年初才有了个胖小子。他这一死,往后弟妹可怎么个活下去啊!
莫云原本大半个时辰都在沉思,突然似雷般地暴喝道:“冯七!”
就在莫云身后面,一个四十上下的壮汉,双手挽在腋下,嘴巴原本闭得紧紧的,这时忙恭谨应道:“属下冯七就在堂主身边侍候着呢!”
莫云并未回头,因为他如今思维极乱,根本未注意到冯七早在他身后站着。
“鬼见愁”莫云冷然道:“我在寒山寺下棋,你们全到哪儿去了?”
冯七忙回道:“回堂主的话,属下遵照堂主吩咐,把咱们这艘快船停靠在柳堤岸一直未敢稍动。以后有人传说这里死了咱们老龙帮的人,这才马上把船驶过来,正看到堂主在小船上,想不到竟然凌爷会死在船上。”
他一顿之后,又道:“这可是谋杀,咱们一定要把凶手揪出来呀!”
“鬼见愁”莫云牙齿咬得“格崩”响:“这是早晚的事,娘的,早晚我会把这王八蛋揪出来替凌兄弟报仇!”
太湖柳岸渐渐地落入水丝下面,余下的只是烟波浩渺。
一望无际的淡绿湖水,那么冷淡地卷着小小波浪,水天一线中呈现着灰惨惨而又毫无生气的色调。
严冬的太湖上总是有着令人无可奈何的哀伤与阴寒……
僵站在船尾的“鬼见愁”莫云,鼻孔中两股白气,像人家做饭时候从烟囱冒出来的白烟。
只是他所冒的烟不连贯,但却十分有力。
迎面吹刮过来的西北风,虽然有着像刀割般的刺痛,但他却像是无丝毫感觉般的,胸脯挺得笔直如葱,他金刚怒目,义愤形之于色,屏气凝神,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太湖本是江南平原中心,湖泊处处,不但附近峰峦叠嶂,而且是山中有湖,湖中有山,古人有涛为证:“青为洞庭山,白是太湖水,苍茫远郊树,悠忽不相似。”
在这太湖的灵山秀水中,曾孕育出无数英雄儿女,令人长怀不已。
太湖中湖山岛屿十多处,其中以东洞庭、西洞庭最是引人人胜。
此三处水石之胜,天然胜境,被人称为洞天福地,自不为过。
那东西洞庭与马迹山隔湖遥对,除了洞庭与马迹山之外,另有两处湖中大山,一为西山,另一即是横山。
横山在太湖西北,也是老龙帮的根据地。
老龙帮帮主“海底龙王”狄振海,统领着近百艘大小船只,就在这浩瀚的太湖中讨生活,手下人几近千人。
只是这两年狄振海年事已高,正准备把肩上重担传给儿子狄化龙,所以平日里已很少自己走出横山老龙帮。
这时暮色灰暗。
老帮主在总堂两大高手“大海狮”展鹏飞与“浪里毒蛇”靳大成的陪同下,走在湖边见远处一艘双桅快船鼓浪驶来,船后尚拖着一艘小船。
狄振海自语道:“这是咱们的船嘛!”
靳大成当即应道:“从前桅长条旗上看,应是飞龙堂莫堂主的船。”
狄振海道:“这种时候他不在飞龙堂,却赶到总堂干什么!”
这时双桅船已绕过一片芦苇,绕向一道石堤往湾中驶来。
狄振海三人到了岸边,早见双桅快船已摆靠岸边,船上人正在拖拉后面小船。
这时全船见帮主亲临,莫云当先率领全船十二名手下,全都恭身施礼:“帮主金安!”
“海底龙王”狄振海摆摆手,问道:“这时赶来总堂,可有什么大事?飞龙堂难道就不能解决吗?”
“鬼见愁”莫云大板脸上更见乌黑,铜铃眼中泪水已在滚动,单膝在船板上跪下来,哑声应道:“凌风死了,咱们的好兄弟死了啊!”
同时,扭身指着船边靠的小船。
狄振海“啊”一声,人已扑到船边,只见小船上真的死了两人,其中一人可不正是“浪里白条”凌风。
狄振海怒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鬼见愁”莫云的粗胡须不停抖动,鲤鱼嘴巴咧向腮帮子两边,嘶哑着声音,道:“昨日属下离开飞龙堂的时候,凌风还在飞龙堂,早上过不久,他却被人谋害,一只小船把他二人漂到寒山寺附近岸边来,我这才先把两人尸体送回总堂,得先让弟妹知道这事啊!”
原来所有老龙帮的眷属全都住在横山,接受总堂照顾,对于船上人而言,这样会使得他们安心不少。
狄振海见凌风惨死小船,当即对莫云道:“小船留下来,后事由我处理,你马上去查清这件事,依我狄某想,太湖水面上还找不出敢于同我老龙帮作对的人。”
莫云忙道:“我想见了凌家弟妹以后,马上去调查!”
狄振海不悦地说道:“事情未见端倪,就算见了凌家弟妹,也只是陪着流些眼泪。除此之外,她若追问丈夫死因,你又拿什么话来搪塞,倒不如早些去把凶手揪出来要紧!”
“鬼见愁”莫云当即点头道:“属下这就走,弟妹面前还望帮主多加劝慰节哀!”
天突然黑下来,乌云像一条黑色床单,把原本灰惨惨的太湖,密密地掩盖起来。
这时天色已晚,是当莫云的双桅快船驶出石堤岸的时候,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波涛声,脆响在两舷,却激荡着每个人心中浓浓的哀伤,宛如细诉无尽的血腥事迹。
太湖老龙帮的飞虎堂设在太湖西山。
那儿本是个渔村,面东有座靠船小码头,湾里泊的船,除了几艘渔民的以外,余下的全是老龙帮飞虎堂的船。
莫云的船夜晚离开横山,天亮时才回到西山,天上已开始飘落雪花,天真地被冻裂了。
冯七把船顺当地靠上岸,附近几艘船上的飞龙帮众,全站在船上遥遥地高声问好,接着又问:
“飞龙堂,可有急事?”
“鬼见愁”莫云面色僵硬,顶着雪花,道:“跟我来!”
一个大汉一怔,望望跟在莫云身后的冯七,只听冯七仅仅也只说出三个字:“出事了!”
三个大汉走地有声,转眼之间走入一道院门,迎面大厅廊下,一块惹眼的金字匾上,苍劲有力地写着“飞龙堂”三个大字。
大厅两边长长的两排厢房。因外面下雪,两边厢房中正有不少人在闲嗑牙呢。
“鬼见愁”莫云登上大厅台阶,立刻暴喝一声:“全都出来!”
下雪天不会打雷,但莫云的吼声比打雷还要响。
他才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大厅廊前与廊上已挤满了三十多人。
这时莫云手下两员大将,冯七与石涛二人也各自以半个屁股坐在莫云两边,跟大伙一样,就等莫云开腔了。
莫云突地一拍太师椅,沉声道:“凌副堂主被人害了,你们知道吗?”
石涛同凌风私交也不错,突听此言,大吃一惊,旋即忿然站起身来,道:“凌副堂主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害死呢,莫堂主你何不把话细说一遍!”
立刻,大厅前一帮人等也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清楚凌副堂主出事了。
但听莫云沉喝道:“我到寒山寺,走时凌副堂主还在,难道你们不知凌副堂主何时离开的?你们全躲到哪里去了?嗯!”
半天谁也接不上一句。
那天谁也未曾看到凌副常主离开这西山飞龙堂。
原因很简单,因为天冷大伙全躲在屋子里摆上龙门阵,还有些竟然赌上了。
平日里大伙在这太湖水面上押货运粮送客,全是辛苦买卖。
如今天寒水更寒,生意又清淡,全窝在堂口歇着呢,如果有生意,莫云也不会坐船去寒山寺找智一上大师下棋了。
一阵僵窒的沉默后,石涛道:“那日天冷,只怕大伙在屋里没有注意,不如找到湾里去问问船上手下人,看他们可曾看到凌副堂主行踪的!”
莫云一听,点头道:“那么就快去问问。”
突听冯七冷冷道:“以我看来,凌副堂主的死,必与宝丰那边的‘虎头蜂’雷鸣天那帮家伙有关。”
莫云愤然道:“雷鸣天只不过湖边小镇一个地头蛇,我不信他敢动咱们老龙帮的人,除非他姓雷的不打算在宝丰混下去。”
冯七摇摇头,道:“过去姓雷的是不敢,可是最近他花银子收买了两个杀手,听说武功着实不错。”
莫云“啊”了一声,道:“一个包娼包赌的角色,又能干出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来。”
说着又对石涛道:“快去问来,如果真与宝丰姓雷的扯上干系,今天咱们就去收拾那群王八蛋!”
石涛抱拳敬礼,大踏步走出老龙帮的飞龙堂,匆匆赶往岸边。
莫云立刻吩咐全飞龙堂的人,取下青色头巾,完全换成黑色,他要在这飞龙堂举丧三日,为他的换帖弟兄“浪里白条”凌风祭奠。
同时把西山天佛寺里几个和尚也请到飞龙堂诵经,西山老龙帮飞龙堂充满一股哀伤气氛,哪像是生气蓬勃的一群水上好汉!
也只是一盏茶功夫,早见石涛领着一个年轻渔郎模样汉子走进来:“回堂主的话,这人是第三支押运手,他说前日他看到凌副堂主出去的。”
莫云铜铃眼一瞪,沉声问道:“说说看,你是如何看到凌副堂主的!”
只见那人走前三步,先是一礼,缓缓道:“前天一早,小时在船边洗米准备做饭,抬头看西山峰腰处有一人在走动,细看之下,见是凌副堂主。
还以为副堂主早起练功呢,不料没有多久,副堂主已来到湾岸边,随手招来一个小船,急急地摇向东北方去了,这以后就没有再见到副堂主回来。”
石涛当即道:“堂主,由西山往东北方向,那么不正是去宝丰吗,属下以为这事一定同雷鸣天有关系!”
“鬼见愁”莫云那个大蒜鼻子几乎凑到眼皮下,寸长黑毛的两手臂突然叉在腰上,狠声道:“冯七,马上准备快船,我同老石二人去宝丰,你好生守着飞龙堂,把各船人员集中,未得到通知,谁也不能离开飞龙堂一步。”
冯七忙道:“堂主坐了一夜船,何不先歇一阵吃过东西再走,再说外面又在下雪呢!”
莫云道:“凌兄弟被人害了,我莫云还能睡得安稳?还能吃得下东西?不要说外面下雪,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要顶着刀芒上宝丰,你快去准备吧!”
望着冯七走去,莫云沉声道:“副堂主的能耐,我是一清二楚,能害死他的人,必非等闲之辈,在这烟波浩渺方圆八百里的太湖,我莫云还真不相信有谁竟能杀得了他。”
石涛咬牙道:“堂主,只等咱们到宝丰找到姓雷的,就不难问出个水落石出来了。”
莫云“呼”地一声站起身来,反手在腰间扶了一把他那惯用的飞龙索,沉喝一声:“走!”
大踏步往大厅外面走去,石涛跟在莫云身后。
二人到了西山渔港岸边,冯七已在侍候着,这时上前抱拳道:“堂主,船已备妥,属下倒也想跟去宝丰呢。”
莫云摇头道:“飞龙堂不能无人照顾,我走后,你快把副堂主灵位立起来,把天佛寺所有老少和尚全请来,你们在堂口超渡亡魂,我在宝丰找凶手,三两天也许就会转来的!”
于是——
又是那艘双桅快船,载着十二名老龙帮的人,当在莫云与石涛二人上了船,立刻收缆扬帆,缓缓驰向大雪纷飞的湖面上,朝着东北方驶去。
先是雨雪,然后是雪珠子,如今却成了鹅毛大雪片,更似棉花般悠悠荡荡地从空中飘落,西北风反倒是小了。
大雪花柔柔地落在人身上,也落在这艘双桅快船上,只短暂地停留一阵,然后又无声地积压在那里,既不溶化,也不飞去。
如同在人们心中堆压的郁闷,令人有着无可奈何感。
坐在中舱中的“鬼见愁”莫云,双手捧着五斤一坛陈年绍兴,凑在嘴边像喝凉水般“咕嘟嘟”地,一口气喝了一斤多,这才一抹嘴巴,又把酒递给对面坐的的石涛。
望着石涛仰起脖子灌酒,“鬼见愁”莫云用力地满脸胡茬子“沙沙”响,一口白齿全露在嘴巴外,直等到石涛把酒坛又递过来。
莫云才狠声,道:“石涛,你仔细想想看,在这太湖沿岸,水上也好地上也罢,有谁会是凌风仇家,非要他的命方甘心的!”
石涛拭着嘴巴上的酒渍,斜眼望向船板上铺的老棉被,沉思有顷地道:“要我想,一时我也想不出来,只不过凌副堂主喜欢找女人,这事我知道。”
“鬼见愁”莫云狠狠放下酒坛子,抱怨地道:“为了这事,我不知劝过他多少次,叫他少往野女人窝里跑。横山他那位媳妇,对他多体贴,每个月他回横山住几天,弟妹给他侍候得无微不至,临走的时候还抱着他那个小不点送上船边,谁看了都羡慕。可是他一离开横山,立刻往宝丰跑,有时候我真想捶他一顿,替我那位横山住的弟妹出出气。可是他总是说,人各有嗜好,大哥喜欢下棋,不也是一种嗜好?
只不过一个是上流嗜好,一个是下流嗜好,如此不同而已!他那种调侃模样,全像他小时候光屁股湖边跑,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莫云想起凌风小时候来。
突然间他那宽厚的臂向后靠去,斜躺在隔舱壁上面,喘出一口混浊的酒气,微闭上双目,想起前日小划船上的凌兄弟,难道是因女人而惨死在太湖水面上?
小船上的凌风,双目凸出,面色泛紫带灰地粘在血堆里,那异乎寻常张着的大嘴巴勾画出的不仅仅是对死亡的不甘心。
而且说明他是满腹疑云重重地离开这丑陋的人世。
那么这个谋害他的是人究竟是何人?
为什么要下此毒手?
深思中,突听一旁的石涛又道:“有件事情,我不知当不当讲?”
“鬼见愁”莫云那双铜铃眼突然睁开,真似突然有人戳了他一刀似的,道:“你说,什么事还有不敢讲的!”
石涛道:“咱们老龙帮大公子,他那个大舅子白习,听人说喜欢上赌坊。”
莫云缓缓又闭上眼睛,道:“这时候那还有心情提姓白的。”
石涛忙又道:“话可不能不说,姓白的搞裙带关系,抱住粗腿不放,跑到咱们老龙帮里来管钱粮。堂主你想,管钱粮的人喜欢赌,这事不大好吧!”
莫云大鲤鱼嘴巴微动,似是莫不关心地道:“姓白的虽是大公子的大舅子,他也没有那胆量动用帮里银两。
咱们帮主三天两头地往库里走动,姓白的不会不知道的。”
突然石涛冷笑,道:“可是就有人发现姓白的在宝丰一家赌坊输掉不少呢!”
莫云一咧嘴,道:“昆山白家也是有钱大户,姓白的输得再多,那也准是他们家里的,咱们何必瞎操这心事!”
于是——
石涛沉默了。
而沉默的结果,是他双手端起酒坛子,一口气把坛里酒全喝光,拉了一张棉被往身上一搭,闭起眼来听船边的水花声……
于是——
二人就在这舱中睡着了,直到船在一道柳堤岸边泊住,有人叩舱板门,才把二人唤醒。
这时就听舱外面一人道:“启禀堂主,宝丰到了,只是天快黑了,雪又下得大,要不要等一夜……”
外面那人话还未完,舱门“唰”地一声被打开来,“鬼见愁”
莫云首先挤出舱门外,石涛也紧紧地跟出来……
这时二人酒意全消,外面寒意正浓,不由得令二人打了个哆嗦。
莫云披上连帽斗篷,石涛把个斗笠戴在头上,就听莫云对一群手下吩咐道:“弄些酒菜,大家在舱里候着,如果酒不够大伙吃,找人到镇上去搬,只是不可乱跑,不定何时就得开船呢!”
于是斗篷往身上一裹,大步往不远的镇上走去。
从枫桥寒山寺顺着太湖岸往北二十多里处,有一个原本是太湖岸最大渔村。
却因那地方有条官道可通上海,所以渐渐地形成了个小市镇。
要知太湖虾可是桌上佳肴,从宝丰赶着运往上海或金陵的太湖鱼虾,在此地天天有市场。
不过同这些大地方扯上关系,必然有一定的副产品,那就是娼与赌。
宝丰没有城。
只是沿着官道两边接连一里半的一条街道。
街上除了鱼货粮行外,也有几家京广杂货店。
只是有两处地方,一是庭院深深的酒家妓院,另一是杀气腾腾如临大敌的赌坊,一静一动,搅和得宝丰这个小镇上一片乌烟瘴气,热闹不足,邪气有余。
莫云与石涛二人从岸边绕过两条柳岸,走人宝丰小镇的时候,阴暗的天空中有如沉重的即将压下来的大铅块,令人有着窒息感。
如果不是屋顶上,树枝桠上一层皑皑雪花,有谁会相信这就是人世间?
不把这种既黑暗又冷酷的情景当成无情无义而又毫无温暖可言的地狱,那才怪呢!
莫云自认长得像鬼,所以他一向对女人保持距离,免遭白眼。
因为他十分明白,天底下真正喜欢他这长相的,除了已经被害的凌风之外,大概也只有寒山寺里那个老禅师智上了。
凌风喜欢自己,那么是因为二人从小在一起撒尿和泥巴长大的,三十年未曾分开过。
至于智上禅师喜欢自己这副尊容,那也有原因。
因为智上禅房壁上挂的那副释迦尊者画像,几乎就是自己的模样。
抹去挂在胡须上的雪花,莫云高声问一旁的石涛,道:“咱们先找家店铺住下来吧!”
石涛手一摆,道:“跟我来!”
就在街西头第五家,石涛带着莫云登上三层石阶。
一张像棉被般的厚布帘子掀开来,屋里面一片烟雾,带着一股十全杂味的暖流,直逼二人身上。
石涛与莫云二人走人,只见七八张桌子上全坐满了人,每张桌上面全是酒壶,有两桌还在猜拳行酒令呢。
这时突见进来两个巨汉,其中一人有如活钟馗,立刻引起众人注意。
酒保眼尖嘴巴巧,一看来的是老龙帮飞龙堂主“鬼见愁”莫云,早笑着迎上前来,弯腰点头直搓手道:“莫爷、石爷驾到,大雪天行船辛苦,快请里面坐!”
石涛低声道:“可有雅厢?”
小二忙又笑道:“特别雅厢现已有人,如果二位爷愿意,小子这就把酒菜送到房间去,怎么样?”
“鬼见愁”脚步未停,只简单地说道:“带领我们去看看房间。”
小二紧走几步,正碰上这家掌柜从二门进来。
掌柜的一看来了个大瘟神鬼见愁,不敢怠慢,忙对小二吩咐道:“我带莫爷到后客房,你快些送来一盆炭火。”
这家酒馆掌柜不过四十来岁,生得一副肥头大耳福态样,只见他那酷似两个发面馒头的胖手背,就知他啥模样。
光油油的脸蛋上,稀疏的两撇小胡子,他那两撮胡子加起来还没有莫云一个指头背上的毛多呢。
胖掌柜把二人领进一间雅致客房。
只见这房间内一切设备一应齐全,家具全是红木,漆得可真光亮,有一张双人床,上面叠了三张老棉被。
莫云先在桌边坐下,摆手叫石涛坐在右手,这才对胖掌柜道:“五斤一坛的陈年绍兴,有什么好莱,先准备几样。”
胖掌柜当即献媚地笑道:“我这儿还酱了些山鸡野鸭,莫爷要是对胃口,我就叫他们切一盘来,另外再来两个热炒,怎么样?”
正说着,小二已把火盆端进来,立刻放在桌下面。
于是掌柜的遂吩咐一应吃的且叫小二尽快送上。
胖掌柜双目迷成一条线,正要告辞,却被石涛一把拉住,道:“掌柜的,你也坐下来!”
胖掌柜一怔,道:“石爷你有何事?”
石涛点点头道:“正有大事要问你。”
“大事?”胖掌柜迷着的双眼突然成了杏仁目,惊问:“什么大事?这些天宝丰镇上很平静呢!”
石涛道:“是吗?”
胖掌柜道:“如今已是隆冬季节,客商又少,大部分生意全停下来,就等着个把月就要过年了,哪会有什么大事的!”
莫云这时沉声道:“那么我来问你,死了人算不算是大事?”
胖掌柜一惊,忙道:“死人了?”
石涛也冷冷地接道:“而且死的是我们老龙帮凌副堂主,你说这该是不是一桩大事呢?”
胖掌柜更是惊吓得一脸灰白,低低地道:“会是凌副堂主?他不是好端端的嘛,我记得前几天他还在我这儿喝酒呢!”
莫云一把抓住胖掌柜衣领,沉喝道:“前几天又是哪一天?”
胖掌柜忙回道:“大概是前天过午以后吧!”
石涛与莫云对望一眼,觉着事情已有些眉目了,石涛示意莫云放开抓胖掌柜的大手。
石涛又轻拍着胖掌柜,道:“莫堂主一时性急,不会吓着你吧!”
胖掌柜尴尬一笑道:“大家全是喝太湖水生活的,莫爷因凌爷的去世,难免急怒攻心,这是常情嘛!”
石涛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小二捧着一个黑漆大木盘匆匆地走进来,酒菜齐全地全摆在桌面上。
胖掌柜立刻起身为二人斟酒,且把小二又支开,这才缓缓道:“大约是大前天过午一个多时辰,凌爷一个人走进店来。
那时候外面干啦啦地刮着西北风,天气冷嗖嗖的,可就是没有下雪,那个时候我在柜台后面坐着。
凌爷边吃着酒,好像一脸不解的样子,直朝着头顶翻白眼,什么事情使得凌爷那么个样子,当时我也不敢问……”
胖掌柜正说着,莫云突然问:“当时就他一人?”
胖掌柜点点头,道:“就他一人,过去他偶尔还把后街那位姓柳的姑娘带来吃酒,可是这一次他没有,而且吃酒中途,重重地丢下一块银子,调头又走出门去,好像是怒容满的面样子呢!”
石涛问道:“这以后呢?”
胖掌柜苦笑一声道:“外面寒风大,以后就未见凌爷来过,刚才听莫爷说凌爷死了,我朱胖子还真不敢相信呢!”
只听“鬼见愁”莫云道:“说不定是为了那姓柳的娘们儿!”
石涛也自语地道:“争风吃醋吗?”
于是,莫云摆摆手,对胖掌柜道:“口风紧一些,你去吧!”
胖掌柜手撩起布帘往外看了一阵,这才又坐石涛身边,面露忿慨地道:“听说是两个山东响马,论个头又粗又壮,大手大脚大嘴巴,白吃白喝带骂人,谁要找他们算酒账,只一句话,找雷爷要去!”
胖掌柜咬咬牙,又道:“这两天听说二人跟在雷鸣天身边,不知在嘀咕些啥名堂,不过,总是不会干什么好事吧!”
石涛一笑,道:“行了,你可以去了,我们今晚可能就在你这儿住下了,不过晚一点还得出去一趟呢!”
胖掌柜哈哈一笑,道:“全听莫爷石爷吩咐,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下来。”
说完,胖掌柜轻手轻脚、点头又哈腰地小心退出房外面。
只见他迎着冷风雪花,尚未抹去额上的汗水,那些汗水绝不是热出来的,应该说是吓得憋出来的。
因为莫云在太湖水面上,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飞龙堂的威信,全是这位“鬼见愁”莫爷树立起来的!
山鸡野鸭的香味浓,陈年绍兴的酒味醇。
然而莫云与石涛像灌苦药一般,既不细嚼慢咽,也不举杯品尝,而是形同嚼蜡喝苦药般,“叮零当啷”转眼间扫了个精光!
天上的雪更大了,雪花只要落挂在睫毛上,就会挡住半双眼的视线,行走在雪地里,似乎西北风在怒吼。
只是幽幽回响在天空中,回响在无尽的原野与湖面上,也回响在人们哀伤的心中,宛如细诉一段衷曲,那是一段血腥的前奏曲吧!
沿着宝丰这条积雪半尺厚、窄狭又矮陋的小街,莫云与石涛二人来到街东一个小巷。
不过几十丈远,已到了宝丰后街。
大地在银雪的掩映中,呈现一片惨灰色。
这里来了生人,连几只躲在暗角的野狗,也懒得叫地把个狗身半圈成圆圈卧在墙角。
顺着胖掌柜说的地方,石涛指着一家矮院门,道:“堂主,大概就是这一家吧!”
莫云对着那扇紧闭的门看了又看,点着头道:“不错,是有些像,矮院门里面三间小瓦房,院子里有棵梅树可不是正傲寒地开着小花呢!”
石涛小声问道:“只知道这娘们儿姓柳,什么名字倒不知呢!”
莫云道:“咱们是来找凶手为凌风报仇的,管她叫什么!”
莫云话刚说完,突然院内房子里一声惊叫,那尖叫声,犹似来自苍穹,也似来自幽灵世界一般,听来是那么的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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