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汉时称金城,素来是西北重镇,也是关外江湖势力与中原帮会势力分割所在。
只是近十年来,兰州城里纷至沓来的江湖客,却多半冲着一个地方,天下水楼。
天下水楼卖的既不是茶,也不是酒,只是水,天下各式各样神奇的水,从普通的落梅溶雪,到天山之巅的极寒之水,只要报得出名号的,水楼里竟是应有尽有。而当家楼主冷箜篌,自是另有一段传奇,人言她十年前素衣白马,只身远赴兰州,在黄河岸边望了一望,解下斗篷,大书“天下水楼”四字,就此开张,十年间,把生意从西域做到扶桑,从塞外做到南疆,搏下了“南沽义北箜篌”的声名。
沈南枝一路娓娓诉来,只听得苏旷悠然神往:“这位冷姑娘……想必是富可敌国?”
沈南枝恼他不说正事:“废话。”
苏旷却笑道:“不知冷姑娘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沈南枝叫道:“姓苏的,你要是敢把歪主意打到我师姐头上,那可真是死期不远了!我师姐素来惟利是图,和她说上一言半语,就要几百两银子……”
苏旷撇撇嘴:“放心放心,象在下这种穷小子,和她不谈钱,只谈情。”
沈南枝虽然知道苏旷脸皮厚,却也没想到厚到这个程度,她摇了摇头:“唉,我这个师姐……和谁都是只谈钱,不讲人情的。”
天下水楼立在黄河边,高粱大栋,斗栱飞檐,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冷箜篌昔年一领素缎斗篷依然系在柳树上,随风猎猎,似乎在回应远处黄河的咆哮。那“天下水楼”四个字居然也不褪色,写得大开大阖,铁划银钩,思及当初冷箜篌不过及笄少女,苏旷忍不住一叹:“冷姑娘真是奇女子啊!”
沈东篱随手一指,“不错。”
苏旷的目光落在沈东篱的指向,脸色却开始发白了,楼门前立着块牌子——敲门五两,进门十两,楼下二十两,楼上五十两,其余另算。
苏旷咬着牙:“这是什么意思?”
沈南枝嘻嘻一笑:“这是奇女子的进门费,苏旷,你可要记牢了,进了门,不许多说一句话,不能多走一步路,师姐她六亲不认,黑着哪。”
楼上小窗里,悠悠飘来一个声音:“南枝,你这丫头许久不到,一到就编排我什么哪?”
一张素素淡淡的面孔探了出来,眉宇眼梢生得十分大气,唇角含着丝笑,却故意板着面孔:“上来吧,冲着六亲不认四个字,今儿不收你银子,只那两个臭男人么——”
沈南枝双臂一展,乳燕投林般直掠上二楼,勾着那女子的脖颈,甜甜笑道:“师姐,我今天还就是为这两个臭男人来的。”
苏旷的断腕,自从入伏,已是一天痛过一天——义手毕竟不是血肉之躯,每次动武难免有所摩擦,冬春之季也还罢了,一到了夏天,气候炎热,伤口自然而然红肿破损起来,义手毕竟不能随意拆卸,沈南枝左思右想,只有冷箜篌的观音石乳可以根治此疾。然而观音石乳稀世难求,小小一瓶就已经价值,虽然沽义山庄和天下水楼交情深厚,沈南枝也不敢怠慢,索性陪同苏旷千里迢迢赶到兰州。
冷箜篌看了看苏旷的伤口,叹了口气:“南枝,你们来得不巧,观音石乳早在半年前就断货了,苏兄弟这只义手……怕是用不得啦。”
苏旷笑笑:“这只手本来就是分外得来,没了就没了,也不当紧的,倒是冷姑娘一字千金,平白讨扰许久,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苏某就此告辞,高山流水咱们后会有期。”
他本来不是这么失礼的人,但是天下水楼,他实在半刻也坐不下去——此处立有立费,坐有坐费,朝南有向阳费,靠窗有通风费,象他这样贫无立锥之地的浪子,多说几个字,都是罪过。
沈南枝本来还是抿着嘴笑,听见苏旷迫不及待地告辞,噗哧一声,将半口茶水都喷了出来,她眼珠滴溜一转:“师姐,你快查查他的帐吧,别叫你这一楼的铜臭熏走一位大侠,哈哈。”
冷箜篌衣袖一摆:“苏兄弟,坐,你虽然不似舍妹家财万贯,我这区区水楼,你还是来得的。”
苏旷听得云山雾罩,却还是依言坐了下来。
冷箜篌取出一本描金账簿,翻了数页,向沈南枝一指:“喏,是这里了——”又向苏旷道:“苏兄弟听好。”
“昔年你身为朝廷捕快,自有俸禄,所作所为,此处不计——这里看起,苏旷,你四年前在塞北刺杀北国大君,一举扭转战局,虽说不上解万民于倒悬,但可算居功至伟,二十万两银子。”
“三年前你只身血战,劫回太行山群匪抢去的赈灾银两,黄河十万灾民身上得衣,口中得食,此乃大功德,二十万两银子。”
“你于平安巷火场里救出孤女一名,北柳庄救下一家七口……三年间你在危难关头合计救下七十六条人命,以每人三千计算,二十二万两银子。”
苏旷插嘴:“嗯,二十二万八千两。”
冷箜篌摇头:“你这些年来行侠仗义大小一百二十九件,合计银钱是一百七十五万三千六百二十一两。”
她又翻一页:“这一页是你的恶行……呵呵……”
苏旷心下一惊,却见冷箜篌抿着嘴,几乎要笑出声来。
沈南枝一把抢过,读道:“你的恶行……唉,你的恶行!你用金壳线虫讹诈七次!合计三十五两银子……嗯,师姐,我看见他又干了一次,加上五两三钱。西湖断桥捡到上好绸伞一把,明知失主在前却不送还,去当铺当了七钱银子。白吃不付账三次、偷柴禾一次,偷米一次,偷鸡一次未遂偷走鸡蛋一个,偷马一次……嗯,又送回去了,抽老千一次,唔,被人家赌场的识破赶走……天,还在京城骗了小姑娘的一串糖葫芦吃。”
苏旷脸通红:“胡说,哪里是骗?我们说好捉迷藏,那丫头捉不到我输了赖皮,跺着脚哭,我险些被她奶娘骂死。”
沈南枝仰天叹了口气:“苏旷苏大侠……你和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比试还不算骗?你你你,真是微风八面,侠义无双啊。”
冷箜篌接过账簿:“总之,两相抵消,一共是一百七十五万三千五百四十六两银子,苏兄弟,我这天下水楼花销虽大,也用不了这许多的。”
苏旷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讷讷:“冷姑娘……你这是……你这是……”
冷箜篌微笑:“你从沽义山庄来,莫非不知道沽义天下的名头?”
沈南枝接口道:“我姐妹二人习武的天分不算高,自知难入绝顶高手的行列。只是天下大不平,单凭武道依然无法消之。出师之时我师姐立下弘愿,我心向往之,多年追随,要凭我们二人心智机巧,令天下侠义之士免于饥寒,换得一点福报。”
冷箜篌合上账簿:“说来只怕是让那些清高之士耻笑了。在我这天下水楼里,钱财绝非粪土,仁义却值千金……南枝说我惟利是图,实在没错。”
“这便是惟利是图,沽义天下的名头了。”沈南枝摇头晃脑:“只是师姐行事周密,此事少有人知,今儿看在我面子上,读给你听,也省得你天天哭穷,又做出什么偷鸡摸狗不上道的事情来。”
苏旷听得倒抽一口冷气:“尊师何等人物,能教出二位这样的姑娘来!”
冷箜篌脸上,闪过一丝哀伤,半晌,叹道:“其实若非师门一段旧事,我们姐妹也不至于如此。”
别说苏旷,就算沈东篱都很少听到妹妹提及师门渊源,此时太阳渐渐下山,有伙计掌上灯来,众人听得入神,也忘记去算那灯油钱是多少。
沈南枝缓缓道:“我师父的名讳是丁风,想你们两个未必听过,二十年前,我师父师母结庐黄山云雾谷,采药摘茶,与世无争,真是对神仙眷侣……只是,师父当时也不过二十多岁,毕竟年轻人心性,虽无意厮杀,但也做不到相忘江湖,知交好友,还是时不时入谷叙旧。”
冷箜篌接道:“师父生平的至交,便是隋轩流。”
沈东篱一惊:“昔年单刀平阴山的隋轩流?”
“正是。”沈南枝看看冷箜篌:“师姐,那时候我还没拜师呢,还是你来说的好。”
冷箜篌点了点头:“隋轩流当年一柄破壁斩马刀,可谓所向披靡,为人又刚直侠义,和我师父交情极深,嗯,他去阴山之前我还见过他一次呢……那次阴山群盗为了寻找仇家,一口气屠尽十四个村落,当即就惹恼天下不少豪杰。”
苏旷点头:“隋大侠嫉恶如仇,自然当仁不让?”
冷箜篌点头:“不错,隋大侠和阴山当家的定下月圆之盟,要单刀赴会,讨一个公道。隋轩流平生独来独往,他既然定下约会,别人也不敢助拳。”
苏旷听得热血沸腾:“真恨不得早生二十年,见见隋大侠的风采。”
冷箜篌苦笑:“可惜……唉,隋大侠虽然武功绝顶,但未免太过托大,对方说是月圆之夜,他也就一口应下月圆之夜,须知,定盟之时,他正在与家师相会,从安徽到关外,岂是区区二十三天就能到的?”
苏旷沉吟:“二十三天,也未必不能到。”
冷箜篌点点头:“不错,昼夜兼程,换车换马不换人,自然也是可以的,但是……唉,家师和隋大侠都是一贫如洗的人,隋大侠性子骄傲之极,也断断不肯央人求告,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苏旷脸上一红,附和:“是是是,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冷箜篌道:“江湖人人都以为,绝代名侠就不用衣食住行的——我师父当时也是五内如焚,四处替隋大侠打点盘缠……可是,他们夫妻隐居山内,又哪里有什么闲钱?我师父急了,便要师母把一对明月铛拿出来换银子。”
沈南枝剔着灯芯:“我师母……昔年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为我师父破门出户,离家之时连束发的簪子也没有,只带了一对明月铛,那是她娘亲临死时留下的……唉,哪里肯给我师父换银子?她谎称不见,隋大侠自然不便多说,次日清晨就走了。”
苏旷沉默良久:“人之常情,怪不得你师母……”
冷箜篌点头:“我师父当时虽然不悦,但呵责了师母两句,也就作罢了……可是,隋大侠偏偏出事了,他离阴山六百里的时候,胯下坐骑累死,只得施展轻功,一路奔上阴山,隋大侠刀法之高,确实盖世无双,血战一夜,将阴山盗首一概平灭,但是自己,也活活脱力而死……”
苏旷“啊”了一声:“那你师父?”
沈南枝眼圈已经发红:“我师父正在山下村镇买盐,听闻此讯,一路奔回家去……可没想到,那日是师母的生日,师母便做了身新衣裳,又戴起那对明月铛,备了一桌酒菜,等师父回来。”
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了,他们都是江湖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自然知道什么叫做兄弟义气,也知道那对神仙眷侣一旦谋面……沈东篱沉沉道:“你师父该不会盛怒之下,动手伤人吧?”
冷箜篌道:“师父本就痛彻心扉,一见师母耳上的明月铛,更是刺眼,伸手就扯了下来,打了师母一个耳光,叫她滚出去思过……”她沉默许久:“那日我才七岁,躲在门后面,我从来没有见过师父那样的脸色,那样的自责,险些就拔刀自尽了……他盛怒之下赶走师母,但是没多久就后怕起来,但是……师母已经跳崖自尽,那黄山深谷野兽横行,到我师父想起此节攀下悬崖的时候,只见到师母的一条腿了。师父他,他其实极爱我师母的,当年如果不是师母一句话,他年纪轻轻,又怎么肯隐居山林,不问江湖事?”
沈南枝道:“从此之后,师父性情大变,既愧对好友,又愧对爱妻,本想一死了之,但是又不舍得一身鬼斧神工的机巧之术没了传人,便一心教导师姐,后来我又因为机缘巧合,拜师学艺,可是三年前,师父忽然七窍流血死了,师姐特地从兰州赶回,可是任我们二人怎么看,都既非中毒,也非内伤,只能推测心力耗尽而亡。”
冷箜篌叹道:“我本是孤儿,自幼被师父收养,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看在眼里,细细想来,当年隋轩流饮恨身亡,也不过是短少了几百两银子而已。我忍不住便想,隋大侠、我师父他们个个视钱财如粪土,当真就对了么?那些寒士游侠替天行道,当真只能换来江湖人几句赞誉么?也罢,你们大丈夫重义,我小女子爱财——我和师妹一拍即和,便创下这沽义天下一庄一楼来。”
“姑娘真是苏某的知音,谁说钱财如粪土?”苏旷用力一掌拍在桌上,但是一头冷汗却立时落了下来。
“啊呀!苏旷你的伤!”沈南枝叫了起来。
苏旷龇牙咧嘴:“没事没事……一时激动,用了左手,也不知怎么了,这段日子整个左臂都在疼,嘶——”
沈南枝急了:“师姐,你想想法子,那个观音石乳,真的一瓶也没了么?”
冷箜篌无奈:“南枝,别说一瓶,就算一滴也没有了,半年前千手观音忽然断了来往,天下虽大,没有第二个人有此一物。”
沈东篱脸上肌肉忽然一动,沈南枝却没瞧见:“那,师姐,我们上门去找那个谁,问她讨些石乳,不就成了?”
冷箜篌连连摆手:“休提此节——苏旷大不了把整个手臂砍了,总比去见那个妖怪来得强。”
冷箜篌的势力早已遍布天下,但是提起千手观音来,竟然不自觉地有些惧意。
沈东篱忽然问道:“冷姑娘,你和千手观音生意来往,可有花押凭证?”
冷箜篌不知他的意思:“自然是有的,我拿给你看。”
“那倒不用,冷姑娘看看这个就好,千手观音的花押,是不是这样?”沈东篱从怀里摸出一张发黄的绢帛,缓缓打开——七宝莲台上,观音盘膝而坐,千手环身飞舞,每个手势都极是撩人,观音一张脸深深埋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又是阴毒,又是妖艳,似乎还有点说不出的荡意。
那莲台何等圣洁肃穆?但画上的人虽然也是璎珞庄严,可是举手投足间,都有妖意透了上来。
冷箜篌喃喃:“就是这张……给我的花押虽画的小了些,但是神情样子,是不会错的。”
沈东篱点点头,忽然扶剑而起:“那就对了。”
沈南枝连忙跟着站起:“哥——”
沈东篱低下头,轻轻摸了摸沈南枝的面颊:“这桩生意我耽误了三年,如今总算明白是什么意思。”
冷箜篌大惊:“你要去找那个人?沈公子,不是我小瞧你——”
沈东篱冷冷一笑:“我平生不做欠债的生意……冷姑娘,还请告知,千手观音究竟何处?”
冷箜篌默然。
沈东篱却转身就走:“姑娘不便相告也无妨,我自然找得到那个人。”
他刚到楼梯口,眼前人影一闪,苏旷已经笑嘻嘻地挡在他前面。
沈东篱道:“让开!”
苏旷奇怪:“你每次要杀人的时候都是这么倔脾气?沈兄,南枝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冷姑娘说了你要去送死,我若是再看着你走,还算男人么?坐下,咱们从长计议。”
沈南枝一双眸子藏不住心思,急得几乎要跳出来。
沈东篱叹了口气,终于回身坐下了。
夜渐渐深了,远处不知什么虫子凄厉声声,有如魅阴云从一轮冷月上飘过,惊起一树昏鸦。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望天悲啼——嘎嘎!呱呱!呜呼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免我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无家可回,无枝可依,无处可唏嘘。”
沈东篱猛回头,看见苏旷正曼声长吟,信步走来。
“你什么时候学会吟这种歪诗?”沈东篱笑笑。
“在你偷偷看南枝的时候。”苏旷甩手扔来一瓶酒:“来,喝酒,我请你。”我请你三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底气十足。
“哦,发财了么?”沈东篱一掌拍开泥封,仰头喝了一口:“苏旷,这是什么酒?”
苏旷仰着脖子喝得气都喘不上来:“我,我怎么知道?反正捡最贵的拿就是。喝喝,兄弟总算发财了。”
苏旷就算不识货,沈东篱总是见过世面的:“苏旷,这里可是有南海沉香与昆仑龙髓——”
苏旷嘻嘻笑:“不贵不贵,按这鬼地方的标价,五万两银子一瓶吧。”
沈东篱明白过来,一饮而尽,伸手摸过第二瓶:“你根本就没打算要,是不是?”
苏旷眼中傲意一闪而过:“废话。”他自问一生俯仰无愧天地,福报也好恶报也罢,又怎么肯接受旁人的赠予?只是嘴里却轻描淡写:“苏某人就算少了只手,就算偷鸡摸狗,也不至于就饿死了自己。”
沈东篱索性陪他一掷千金,也是大口直灌:“你当时怎么不说?”
苏旷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兄啊,江湖这种局面,早就不是一日两日,无数男人要么硬抗要么无视,两个女儿家能有这份担当,这份弘愿,我是佩服得很,更何况,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沈东篱试探:“是是是,就像那个隋大侠——”
“嗤”,苏旷一声冷笑:“隋大侠?那种人也就是死了,若是活着,我也想一脚把他踢死。”他竟是难得的偏激愤怒:“一个男人,一身的好功夫,就为了几百两银子把自己活活折腾死,你说,是不是奇蠢?没钱就没钱,盟会定晚两天很了不得么?沈东篱,你说!”
沈东篱知道他借题发挥,也懒得点破:“苏旷,你也知道,男人有男人的傲气。”
苏旷怒了:“狗屁的傲气!江湖人为义气而死是天经地义,为心上人死也算死得其所,他妈的,为逞英雄死算什么东西——”
沈东篱摔开酒瓶,冷下脸:“姓苏的,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旷也啪的把酒瓶一砸:“没什么意思,就想问问你,你没事干找死玩儿又是什么意思!”
沈东篱二话不说,挥拳就打,苏旷单掌切向他臂弯,顺势一个肘拳直砸向沈东篱下巴。沈东篱勘勘后退,苏旷左腿斜钩,正踢在他腿弯之上,沈东篱一时不防,一跤便摔倒在地上,也动了真火:“你跟我来真的!”
苏旷嘿嘿一笑:“有本事,拔剑吧。”
“咯吱”一响,临近的窗户被怒气冲冲地打开,沈南枝探头就骂:“你们俩半夜三更搞什么呢?啧啧,瞧这酒气冲天的,还打架?”
苏旷和沈东篱双手在背后玩着金丝缠腕小擒拿,嘴里却一起笑了起来:“没事,没事……睡吧睡吧,咱们哥俩感情深,切磋切磋。”
沈南枝愤愤关上窗户,沈东篱却忍不住低声道:“姓苏的,你想打一架我们换个地方,我还怕了你不成?”
“我根本就不想打架。”苏旷嘻嘻一笑,也压低声音:“我就是想揍你!”
他一拳如电,正打在沈东篱肋部,痛得他差点连酒都吐了出来。
苏旷收拳,冷冷道:“今天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你和南枝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几次三番接这种生意,摆明就是找死,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
沈东篱怒道:“滚。”
苏旷扣着他肩头:“你不愿意和我说也成,你跟沈南枝说去——沈东篱,你不说,我可要大声喊了——”
沈东篱回头,脸色铁青:“你敢!”
苏旷做了个鬼脸,“你倒是瞧着我敢不敢,咳咳咳——”
沈东篱长出了口气:“够了,苏旷,我们换个地方谈。”
“谁要和你换地方谈?”苏旷长吸了口气,他不习惯兜圈子,也不习惯谈男女话题:“你和南枝……你们究竟是兄妹还是情人?如果是情人,沈东篱,你快三十了吧,这种躲躲闪闪的小孩子把戏,说实话,十年前就该腻了。”
沈东篱伸手:“酒。”
苏旷递上酒瓶:“要借酒壮胆,通常都不是什么好话。”
沈东篱长长吐了口气:“苏旷,我若是死了——”
苏旷打断:“是你活该,我懒得替你料理后事。”
沈东篱怒:“我是说我若是死了,你替我照顾——”
苏旷又插话:“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不劳您费心。”
沈东篱默然:“既然如此,算了。”
苏旷笑笑:“你莫名其妙,你不问我愿不愿意照顾南枝,就贸然托付,这也算了;你居然连南枝的意思也不明白?你看不出她在等谁?”
沈东篱低头:“苏旷……”他声音极低,苏旷刚刚凑了过去,沈东篱一指已经点在他腰间穴道上,“我认识你这个朋友,当真是三生有幸。”
苏旷咬着牙:“多谢,大家都这么说。”
沈东篱将他扔在地上:“只可惜你这个人其实并不懂情,苏旷,情之一物,不是你问我答就可以说明白的,我若真有什么意外,烦劳你照顾南枝。”他拱了拱手,封住了苏旷的哑穴,再不回头,扬长而去。
虽是伏天,北国半夜风露还是颇重,到次日清晨,下人们发现苏旷的时候,他大半个身子已经躺得僵硬了,象一只涸泽之鱼,无声无息地张着嘴兀自咒骂,沈东篱下手还真是不轻,没有留下一丝转寰的余地。
“糟了!”沈南枝顿足,“哥他肯定去找那个什么千手观音,师姐,那个人究竟在哪里?”
冷箜篌苦笑:“这个我也不知,千手观音素来是派下人和我接洽,唉,只怕江湖上连听过她名号的人也没有几个。”
苏旷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狠狠道:“好在我下手快,先把这劳什子偷了过来。”
他的手里,正是昨日沈东篱拿出过的那张黄绢,上面的千手观音历历如生,栩栩动人。
沈南枝凑过头,又失望地扭过头去:“这有什么用!”
苏旷诡笑起来:“这在你眼里或许没用,但是在一个优秀的捕快眼里,却是大大的有用了。”
他将绢画铺在桌面上,指点:“先看这绢——这绢——”
冷箜篌见他神色大变,好像想起了什么极为紧要的东西,忙问:“这绢怎么了?”
苏旷勉强笑笑:“啊,这绢是很平常的绢,咳咳,很普通,很普通。”他定了定神,才接着说:“看这个色泽,这画至少画了五年,但是绢上并没有沈菊花的香气,看来沈菊花到手时间也不长。”
沈南枝呸了一声:“这有什么稀奇!”
苏旷凝神:“但是这幅画的用色就比较奇怪了,你来看,土红,金蓝,还有少许的铜绿色,下颔腰肘多用烟灰晕染,似是铁线勾勒……”
冷箜篌点头:“南枝或许不明白,我常年住在西北,这种画法却是熟悉的,这是壁画,敦煌一带最多。”
苏旷道:“不错,再有,千手观音大家都是见过的,可还记得有多少手臂?”
沈南枝想了想:“观音有千手千眼,普渡众生,应该是四十二条手臂,两条主臂之外,还有四十条,嗯,佛门三界有二十五有之说,每有之中四十条手臂,正是大千的数目。可是这幅画里……足足有六十六条手臂,而且这手臂,嗯,很奇怪。”
苏旷拍手:“沈姑娘果然聪明,你看,左边每条手臂都和右边有个对应,但是手臂的姿势却不是观音的——若是观音的,大士也断断无法坐在这莲台上了。”
沈南枝奇道:“不错,这手臂的姿势和观音的端坐显然不是一体,但是这个……”
苏旷缓缓道:“沈姑娘试着学上一学,就明白了。”
沈南枝缓缓举起双手,一一照作,只觉得按照那画上的姿势,整个手臂腰肢都柔软起来,似乎要凌空飞舞,她忽然叫道:“这是舞姿的手势!这这这,这是六十四个女子在跳舞!”
冷箜篌摇摇头:“这不是普通的女子起舞……南枝,这是飞天。”
不知为什么,沈南枝只觉得这幅画越看越是阴寒,那低头的观音只露出一对眼睛,眸子里说不出的怨毒阴狠,似乎要缓缓地抬起头来。
阴冷的女子,飞天的手臂,观音的莲座……好在还是绢帛上的画,如果真是壁画,不知一眼看过去是什么感觉。
沈南枝倒吸一口冷气:“苏旷,你还看出什么了?”
苏旷若有所思:“观音有千手千眼,但是她的手上,捏得并不是眼睛——”
姐妹俩一起低头去看,但是那画幅不过径尺,已经极是繁密细腻,哪里还看得清观音手里所捏何物?
沈南枝跺脚:“嘿,谁和你玩这种无聊游戏,我们又不是在破案子,你倒是说说,观音拿了什么?”
苏旷刚要脱口而出,却欲言又止:“我们到了敦煌,自然能看见。”
沈南枝知道他心中有话,也不追问,只道:“你确定哥哥去了敦煌?”
苏旷点头:“是,这样的飞天和观音,单个来看还有可能在别处,但若是一起出现,天下只有敦煌。”
那幅画看久了,人心里极不舒服,苏旷勉强笑笑,抬起头来,正撞上冷箜篌的目光,深邃悠远,似乎看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