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田主编来为取消连载致歉后隔了一天,一大清早,伊濑就被妻子的声音吓了一跳。
“老公,武田先生死了!”
听到“武田先生”,伊濑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是谁。自己认识的人里,有五个都叫武田。
“哪个武田?”
“《草枕》杂志的主编啊。你不是前天才见过他吗?”妻子单手举着晨报说。
伊濑大吃一惊,急忙将视线投向妻子手中报纸的社会版。一行标题赫然入目:《杂志主编溺水身亡》。
“这说的是那个武田?”
“是啊。你快读读看。”
伊濑匆忙浏览了一遍,然后又从头细读。
十二月十日下午一点左右,静冈县户田镇北部约两公里的海边浅滩,一具溺死的男性尸体被附近的居民发现并打捞上来。在当地警察署尸检时,从西服口袋里发现一张名片,表明死者是天地社《草枕》杂志主编武田健策。与该社核实,死者确实从十日早上开始无故缺勤。发现尸体的现场在悬崖之下,武田是在此处溺死,还是在别处死亡后被水流带来,目前尚无定论。尸检发现,武田喝下了大量的水,明显是溺死的,但死因是事故还是谋杀还需调查。目前警方正在向相关人员取证。
《草枕》编辑部反映,武田主编九日在出版社待到晚上七点。本以为他下班后就回家了,但第二天早上,武田的妻子致电编辑部,称武田彻夜未归。编辑部目前正在努力寻找线索。据说,死者一个月前就已经显露疲态。
伊濑读完,忍不住咕哝起来。
“九号那天武田先生不是来过我们家吗?是来通知你连载取消的事的。”妻子说。
“是啊。”
“那天他回出版社后又待到了七点左右。这么说,最后见到他的是我们。当然,我那天和他是初次见面。”
伊濑放下早报,怅然若失。武田溺死的尸体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出现?如今正值腊月,悬崖绝壁临海而立,骏河湾的寒风吹向海岸。报道中说,无法断定死因是自杀、谋杀还是事故。从死亡场所来看,的确相当可疑,那绝不是普通的死亡方式。
“老公,你打算怎么办?去天地社表示一下哀悼?”
“说什么傻话!我跟天地社已经断绝关系了。没有这个必要。”伊濑当即否定。想了解武田之死,就必须向编辑部的人打听。但从报道判断,编辑部现在正处于混乱状态,伊濑决定等事态稍事平息后再去。
“天地社的人说,武田先生十分疲惫,但他来我们家的时候压根儿看不出来。如果是自杀,又找不到具体原因,就直接归咎于神经衰弱吗?”妻子问道。
“嗯。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很多麻烦。过去的自杀报道中,经常把原因说成厌世……”伊濑说。
等等,武田的神经衰弱说不定真有其事。正是因为精神上的疲惫,他才会跑到西伊豆那种地方去散心,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但伊濑强烈的直觉告诉他,浜中的行踪不定同武田的神经衰弱之间必有联系。
从武田前天来访时的言谈中,伊濑并未看出有何异常。武田说,浜中自费旅行期间,编辑会议决定取消伊濑的连载。就像妻子所说,他的脸色还算正常。尽管没有表现出足以导致自杀的精神问题,但他的话语始终含混其词,态度暧昧。伊濑不由得怀疑他真的患上了神经衰弱,而且同浜中的离开不无关联。
若是自杀,武田为什么选择远赴伊豆呢?别的地方也可以死啊。但这只是局外人的看法,对他本人而言,那个地方或许意义特殊。
如果是谋杀呢?
伊濑注意到发现尸体的地点位于静冈县,于是从书架上取出地图,脑中浮现出坂口美真子的身影。尽管美真子居住的大仁和武田陈尸的户田同属一县,但很难想象两地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很可能只是巧合。
伊濑打开静冈县的地图,不禁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呻吟。据报道,尸体发现地是伊豆西海岸的户田以北两公里的浅滩,再往北便是大濑岬。北纬35度线刚好从户田和大濑岬正中穿过。这条线往东延伸能到达大仁。
又是北纬35度线!伊濑不禁浑身冰冷。
“武田主编不是死于事故或自杀,而是谋杀!”他对妻子大叫起来。
“谋杀?武田先生是被人杀死的?”妻子瞪大了眼睛,反复确认。她执拗地追问伊濑下此判断的原因。伊濑从未对妻子说过自己去采风的地点,以及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的巧合,而事到如今,伊濑觉得还是坦白为妙,于是将一切经过和盘托出。
“唔。”妻子脸色大变,惊恐地看着伊濑出示的地图。
“对溺死的尸体而言,警察很难断定其死因是事故、自杀还是谋杀。”伊濑大声说,“因为不论哪种情况下,都会出现大量饮水的现象。比如从船上将对方抛入水中,或者将对方推落海边悬崖,其结果都是溺死。如果生前发生了格斗,那自然另当别论。但从悬崖坠落途中会碰到突出的岩石,坠落到岩礁上也会造成外伤,这些伤同格斗伤很难区分。”
“那到底是谁杀死了武田先生?”妻子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伊濑支吾起来。他想到了二宫健一,杀害坂口美真子的也是这个男人吧。目前下落不明的卡车司机二宫和藤村进有能力搬运尸体,又或许武田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两人从东京“运”到西伊豆的。但这些猜测不能随便在妻子面前提及。
“浜中先生怎么样了?”妻子接着问。
“浜中?”
“浜中先生不是从网走寄来过明信片吗?难道还没回东京?”
“好像还没回来。也一直没有联络。”
“浜中先生不会出事了吧?”
“他在北海道,应该会很安全。”伊濑说。虽然他不相信连浜中也会惨遭毒手,但他隐隐觉得,如今每个事件相关者都有可能遭遇不测。
“你不会出事吧?”妻子的担心是认真的,不像开玩笑。
“我?我应该没事吧。”
“我可不希望你出事。你被浜中先生的花言巧语所骗,沿着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到处奔波,说不定也会受到牵连。”
“你这是吓我呢。”伊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踏实。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跟那两条经纬线缠在一起了呢?为《草枕》向伊濑约稿究竟是谁的主意的问题,武田主编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说是编辑部合议后的决定,这就意味着提案者可能是浜中,也可能是武田。
可是,武田的闪烁其词,或许恰恰证明他才是真正的提案者。只有武田能如此周密地将经纬线同传说之旅联系起来,并促成伊濑出行。浜中包庇的人正是武田主编。
于是一个问题自然涌现:他为何如此执著于北纬35度线和东经135度线呢?
莫非想到这个主意的会是对经纬线抱有极大兴趣的人?比如某种特殊职业的从业者?那么会是什么职业呢?首先想到的是天文学家,然后是地理学家。
但是,这些案子中都看不出有学者参与的影子,顶多只牵涉到民俗学相关的知识,也只是起个助兴添彩的作用而已。接下来能想到的职业是与气象有关,然后是同航海有关。
航海?伊濑联想到了船。“第二海龙丸”五个字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
大量的证据早已出现。不仅是“第二海龙丸”,还有京都松尾神社悬挂的“海龙”匾额。
以职业习惯而言,最关心经纬线的就是船员。不论是小渔船还是远赴外洋的轮船,都相当注重测定自身所在的方位,因此船员对于经纬度极其敏感。
伊濑认为,“探寻偏僻之地传说之旅”的提案者也许从事过渔业。
但是,山羊胡社长也好,武田主编也好,浜中也好,都同渔业没有关系。奈良林的主业是投资股票,附带做点其他的生意,经营杂志也只是一份爱好,跟渔业全无关联。武田主编亦是如此。据说他刚毕业就进入出版业,在两三个出版社辗转,最后被天地社聘用。浜中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抛开浜中不谈,奈良林经营的事业中,即便没有直接同渔业相关的,也或许会有点间接的涉猎。而对武田的情况伊濑只是道听途说,具体还有待进一步查证。
伊濑决定立马去天地社走一趟。他迫切想了解武田主编的真正死因。
伊濑做好了准备。虽然他对妻子说过自己跟那个出版社再无瓜葛,现在却变了主意。去那里致哀是个正当的理由,毕竟在工作上,伊濑承蒙武田主编关照;而主编过世前不久,还亲自来伊濑家里告知取消连载的事。
伊濑坐电车前往天地社。一楼的营业部里只有两三个人,看上去并不忙碌,往里走一点便是编辑部。二楼是社长室和会议室。天地社所在的大楼矮小古旧,不留心的话很难发现。
“我是伊濑忠隆。请问《草枕》编辑部的人在吗?”
“编辑部的哪位?”一位没什么魅力的女办事员干巴巴地问。
“哪位都可以。如果浜中在的话就最好了。”
“浜中先生还没有回来……”办事员将伊濑的话传到编辑部后,一名二十五六岁、一脸无辜的年轻男子现身道。虽然伊濑为杂志撰写了好几期文章,男子却没有表现出敬意。
“我在报纸上看到武田主编去世的消息。”伊濑致哀道,但男子的表情并无变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请问编辑部主任在吗?”
“大家全出去了。”
“是为了武田的事?”
“不,好像是别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只有我一个人留下。”
“唔。”伊濑大失所望,“武田似乎是在伊豆的西海岸过世的,您知道他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去吗?”
“不知道。”
“报纸上还说他最近显得很疲惫,真是这样吗?”
“不清楚。”这家伙,一问三不知啊。自己的主编过世了,他却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样。不过,最近的年轻编辑可能都这么没有人情味。
“浜中跟你们联络过吗?”
本以为这个问题也不会得到答案,男子却呆呆地嘟哝道:“好像从盐釜寄过明信片回来。”
“我也收到了他从盐釜寄来的明信片,还有从网走寄来的。他之后又去哪儿了呢?”
“不清楚。”
伊濑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天地社。搞股票的凭兴趣开的出版社就是这德行,连员工都那么业余。相比之下,浜中真是一名优秀的编辑。说不定,正是他一个人挑起了整个编辑部的大梁。
伊濑边走边想,突然,刚才那位不靠谱的编辑说的“盐釜”二字跳进他的脑海——盐釜不正是渔港吗?盐釜神社祭祀的就是渔业神啊。
伊濑这才意识到,浜中早已猜到经纬度和渔业之间存在关联。那个男人就是如此敏锐。他去盐釜或许就是为了进行相关的调查。
那网走呢?那里又不是什么渔港。妻子说过,那片土地上最有名的是监狱。
伊濑将“监狱”和“渔港”分开思考。走着走着,他突然有所领悟:监狱是收容罪犯、将罪犯同社会隔离的场所。服刑者远离家乡,只在服刑期内被“滞留”在监狱。
伊濑由此联想到了羽衣和浦岛传说。浜中从盐釜寄来明信片,让他从《日本民间传说研究》第二卷第一百二十一页开始阅读。伊濑由此得知,浦岛和羽衣传说同根同源,在“滞留”这一主题上是相通的。浦岛太郎滞留在龙宫三年;仙女失去羽衣,无法返回上天,滞留在渔夫身边。总而言之,它们都符合书中所谓的“滞留说”。
伊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浜中那家伙,竟然调查得如此深入!
伊濑想到了一个同监狱有关的朋友。他是自己读大学时同年级的校友,现在已经飞黄腾达。公务员只要按部就班地做到他现在这个年龄,多能身居高位。
“有没有办法调查到,网走监狱中有无从事渔业的囚犯?”伊濑在电话中询问那个朋友。
“要查查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对方笑着问,声音中透露出与其地位相当的稳重。
伊濑现在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说家,跟朋友比难免相形见绌:“我有些急于调查的事情,能不能托你打听一下?”
“囚犯的信息是禁止外泄的。不过,既然你都开口了,我也不是不能通融。大致是什么时候入狱的囚犯?”
“不好意思,这个我不清楚。”
“不是刚入狱的吧?”
“不是。我觉得应该是很久之前入狱的。”
“那就麻烦了。跟渔业有关的囚犯有很多。”
“能不能逐一加以筛选呢?首先排除与小渔船有关的人,还有单纯因为打架或赌博入狱的普通渔夫。跟轮船、货船有关的也可以排除在外。”
“这样一来,就是在远涉外洋的渔船中筛选咯?”
“不错。缩小范围后,就会省不少工夫吧?”
“省不了多少。你不会是让我将网走监狱建立以来所有的记录都看一遍吧?”
“差不多。我希望能从昭和初年[即1926年。]查起。”
“那么早?”朋友在电话里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