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吗呢,赫斯特,我亲爱的宝贝?”菲利普问道。
他坐在轮椅里,自己操纵着沿过道往前走。路过一扇窗户时,看到赫斯特正把头探出窗外。赫斯特闻言吓了一跳,忙把头缩了回来。
“哦,是你啊。”她说。
“你是在观察宇宙,还是在考虑自杀的事啊?”菲利普问道。
她桀骜不驯地看着他。
“你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很显然你心里是有这个念头的。”菲利普说,“不过说实话,赫斯特,如果你真的深思熟虑要走出这一步的话,那扇窗户没用的,垂直距离不够。你想想,假如说你没那个福气得到你所渴望的那种一了百了,反倒是折胳膊或断腿,那该有多惨啊?”
“米基以前常常从这个窗口,顺着这棵木兰花树爬下去。这是他出入的秘密通道。母亲从来都不知道。”
“那些父母从来都不知道的事!关于这个都能写一本书了。不过假如你正想着自杀的事儿呢,赫斯特,就去凉亭那儿吧,那儿是个比较好的跳下去的地点。”
“从它凸出到河面上的地方?是啊,人会摔在下面的石头上!”
“赫斯特,你的问题在于你的想象力过于丰富,总是小题大做。大多数人要是能够把他们自己整整齐齐地摆在煤气炉旁边,或者给自己数出一大堆安眠药片来,就已经相当满意了。”
“我很高兴你在这儿。”赫斯特出人意料地说道,“你不介意聊几句,对吧?”
“嗯,事实上,我现在也没有太多其他事情可干。”菲利普说,“到我房间里来,我们可以多说会儿话。”看到她有些犹豫,他又继续说道:“玛丽在楼下,打算亲手给我准备一些早上吃的美味小食品。”
“玛丽理解不了。”赫斯特说。
“没错,”菲利普赞同道,“玛丽是一点儿都理解不了。”
菲利普操纵着轮椅前行,赫斯特走在他旁边。她打开起居室的门,看他操纵轮椅进到屋里,然后跟着进去了。
“可你能理解。”赫斯特说,“为什么呢?”
“嗯,你要知道,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你会思考这些事情……举个例子来说,当初这个病找到我头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可能这辈子都要是个残废了……”
“是啊,”赫斯特说,“那肯定糟透了。糟糕透顶。而你那时候还是个飞行员吧,对不对?你开飞机。”
“就像悬在天际的茶盘,高高地凌驾于世界之上。”菲利普表示赞同。
“我非常非常抱歉。”赫斯特说,“我是真心的。我本该多想想这些,多一些同情心的!”
“谢天谢地你没那样。”菲利普说,“但不管怎么说,那个阶段已经过去了。要知道,人对任何事情都能够习以为常。这些你在此时此刻还领会不了,赫斯特,但你终究会明白的。除非你先做了什么特别轻率鲁莽或者特别愚蠢的事情。现在来吧,给我讲讲来龙去脉。出什么问题了?我猜你跟你男朋友,那个严肃的年轻医生吵架了,对不对?”
“不算是吵架,”赫斯特说,“比吵架可糟糕多了。”
“会没事儿的。”菲利普说。
“不,不会的。”赫斯特说,“永远都……不会。”
“你这话说得太极端了。凡事对你来说非黑即白,不是吗,赫斯特?就没有什么中间色。”
“我没法不那样,”赫斯特说,“我一向都是如此。每一件我觉得我能做或者我想做的事总会出岔子。我想要有自己的生活,想要出人头地,想做一番事业。可这些全都不行,我干什么都不行。我常常想自行了断,从我十四岁那年就开始了。”
菲利普饶有兴趣地盯着她,以一种平静、就事论事的口吻说道:“当然啦,在十四岁到十九岁之间,有很多人自杀。这正好是人这辈子当中最容易把很多事情格外夸大的年纪。男生们自杀是因为他们觉得通不过考试,女生们自杀则是因为她们的母亲不让她们跟不合适的男朋友去看电影。在这个阶段,一切事物似乎都应该是绚丽多彩的。要么高兴,要么绝望;要么愁闷沮丧,要么欣喜若狂。但人是会从这一阶段中走出来的。赫斯特,你的麻烦就在于,比大多数人都要花更长的时间才能走出来。”
“母亲总是正确的。”赫斯特说,“在所有她不让我做的事情和我想要做的事情上她都是对的,而我都是错的。我受不了,我就是忍受不了这样!所以我觉得我必须勇敢起来,我必须离开家自力更生,必须考验一下自己。可是我把这一切都搞砸了。对于表演,我一点儿都不在行。”
“你当然不行了,”菲利普说,“你又没接受过训练。套用他们戏剧界的人的话来说,你接不住戏。你太忙于去夸张地表演,去吸引眼球了,我的小丫头。你现在就在表演。”
“接着,我又以为我会拥有一份真正意义上的爱情。”赫斯特说,“不是那种傻乎乎的、像少女时期一般的感情。他是个年长一些的男人,已经结婚了,但是生活得特别不幸福。”
“老一套的把戏。”菲利普说,“毫无疑问,你被他利用了。”
“我还以为这会是一段……哦,一段轰轰烈烈的恋情呢。你不是在笑话我吧?”她停了下来,满腹狐疑地看着菲利普。
“不,我可没有笑话你,赫斯特。”菲利普温和地说道,“我很理解,对你来说,这简直太煎熬了。”
“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恋情,”赫斯特苦涩地说,“只是一段廉价的玩闹而已。他告诉我的关于他的生活、他的妻子和所有事情,没有一件是真的。我……我只是对他百般讨好,投怀送抱。我就是个傻瓜,一个又蠢又贱的小傻瓜。”
“有时候,你只有吃一堑才会长一智。”菲利普说,“要知道,赫斯特,那些都没对你造成什么伤害,没准儿还帮助你成长了呢。或者说,只要你愿意,它就会对你有所帮助。”
“母亲在这一切面前表现得太……太说一不二了。”赫斯特说道,语气中流露出愤慨和怨气,“她一来就把事情都摆平了,还告诉我说,假如我真想演戏的话,就去戏剧学校规规矩矩地学,正经八百地演。但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演戏,而且那个时候我也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这块料,所以我就回家来了。要不我还能干什么呢?”
“或许有一大堆事情可做呢。”菲利普说,“不过回来是最简单的。”
“哦,是啊,”赫斯特满腔热情地说道,“你可真是善解人意啊。你知道,我其实可差劲、可没用了。我的确总是想做容易的事情。而假如我做出反抗的话,也总是会采取某种愚蠢、荒唐,并且没什么实际效果的方法。”
“你特别缺乏自信,是吗?”菲利普慈声说道。
“或许因为我只是被收养的吧。”赫斯特说,“你知道,我一直都不知道,直到快十六岁的时候我才知道其他人是被收养来的,于是有一天我就问了,结果……我发现我也是被收养的。这让我太难受了,感觉就像无家可归了似的。”
“你还真是个特别多愁善感的姑娘啊。”菲利普说。
“她不是我母亲,”赫斯特说,“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过一点点我的感受。只是纵容又慈爱地看着我,给我制订各种计划。哦!我恨她。我这样很招人讨厌!我也知道我这样很招人讨厌,但我就是恨她!”
“你知道吗,事实上,”菲利普说,“大多数女孩子都会经历这么一个憎恨母亲的短暂时期。这真的没什么不同寻常的。”
“我恨她是因为她是正确的。”赫斯特说,“当别人总是正确的时候,那种感觉太让人难受了。会让你觉得自己越来越一无是处。哦,菲利普,所有的事情都那么糟糕,我要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跟那个挺不错的小伙子结婚吧。”菲利普说,“安定下来,去做一名优秀医生的妻子。还是说,对于你来讲这样仍然不够好呢?”
“现在他不想跟我结婚了。”赫斯特悲哀地说道。
“你确定吗?是他这么跟你说的?还是说这仅仅是你的想象?”
“他认为是我杀了母亲。”
“哦,”菲利普说完沉默了片刻。“是你吗?”他问道。
她转过身来,面朝他。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为什么?”
“我觉得知道一下挺有意思的。”菲利普说,“可以说咱们是一家人嘛,我不是为了向当局告发。”
“假如真是我杀了她,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赫斯特说。
“不告诉要明智得多。”菲利普表示同意。
“他告诉我说他知道是我杀了她。”赫斯特说,“他还告诉我说只要我承认,只要我向他坦白,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我们会结婚,他会照顾我的。还说……还说他不会让这件事成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芥蒂。”
菲利普吹了声口哨。
“好啊,好啊,好啊。”他说。
“这有什么好的啊?”赫斯特问道,“告诉他我没有杀她也无济于事,他不会相信的,对不对?”
“他应该相信,”菲利普说,“假如你这么告诉他的话。”
“我没有杀她,”赫斯特说,“你明白吗?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她突然住口了。“这话听起来没法让人相信。”她说道。
“真相听起来确实常常没法让人相信。”菲利普鼓励她道。
“我们都不知道,”赫斯特说,“没人知道。我们大家面面相觑。玛丽看着我,还有柯尔斯顿,她对我那么亲切体贴,那么呵护备至。可她也觉得就是我干的。我还有什么机会啊?还是到海角那儿自己跳下去得了,那样可能还好些,可能会好得多……”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犯傻了,赫斯特,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呢。”
“什么其他事情?怎么还会有其他事情呢?我已经失去一切了,我要如何这样日复一日地活下去啊?”她看着菲利普,“你觉得我疯了,精神失常了。好吧,没准儿就是我杀了她呢,没准儿我一直被悔恨和自责折磨着呢,没准儿我就是无法释怀呢——就在这儿。”她戏剧性地用手捂住了心口。
“别当个小傻瓜。”菲利普说。他伸出一只手,把她向自己身边拉过来。
赫斯特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轮椅之上。他吻了她。
“你需要的是一个丈夫,我的小姑娘,”他说,“不是那个叫唐纳德·克雷格的、一本正经的年轻蠢货,他满脑子只有精神病和那些行业术语。你又傻又笨,还特别可爱,赫斯特。”
这时房门开了。玛丽·达兰特冷不丁出现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赫斯特挣扎着站直了身子,菲利普则有些尴尬地冲着他的太太咧嘴一笑。
“我正在逗赫斯特开心,波莉。”他说。
“哦。”玛丽说。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屋来,把托盘放在一张小桌子上,然后把桌子推到了他身边。她没看赫斯特。赫斯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这对夫妻。
“哦,好吧……”她说,“或许我该走了……去一趟……”她没把话说完就走出了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
“赫斯特情绪很不好。”菲利普说,又加上一句,“一直想着自杀的事,我刚才正试着劝阻她。”
玛丽没理他。
他向她伸过一只手去,她躲开了。
“波莉,我惹你生气了吗?你特别生气吗?”
她没有回答。
“我猜是因为我吻了她?好啦,波莉,别为了那傻乎乎的小小的一个吻就这么记恨我啦。她那么可爱,又那么傻。而且我突然之间觉得……呃,我觉得时不时调调情,重新做回个爱找乐子的人也挺好玩儿的。来嘛,波莉,亲亲我。亲一下就和好啦。”
玛丽·达兰特说:“要是再不喝的话,你的汤就要凉了。”
说完她走进了卧室,并且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