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意惊得弹跳起来,身子向后一缩,「你没睡?」
这不可能!她计算的迷药份量不可能这么快就让他清醒!难道……他根本没有喝下那碗汤?
玄熠松开她,涩涩一笑,翻身下了床,他拂地的衣衫敞开着,长发低垂,烛光下,俊美中透出一种深邃静谧的感觉,他就那样坐到远处的桌边,幽幽地望着她。
「我事先服了解药,所以一直没睡着。」好半晌,他才回答。
「你服了解药?」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眸。他怎么知道那碗汤会被她做了手脚?他又怎么会知道何种解药有效?
「其实不难猜,」玄熠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江陵人惯用的迷药就是那么两三种,要配一种万全的解药还不容易吗?」
「原来王爷早就在怀疑我了。」他提到了江陵,而她从未跟他说过自己来自江陵,如此看来,他是已经知晓她的身份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露出了破绽?」
「不,应该说,是司马宣露出了破绽。」他低声答。
「什么?你……」如意惊得双嘴微张,「原来你早就不信任司马宣了,那为何还要接受他为你安排的女子?」
「因为我知道他是太上皇的人,而太上皇最了解我喜欢哪一类女子,既然有人为我的后宫操心,我自己又何必再多费心?」
他的双眸中没有畏惧,语气也十分笃定。呵,他是那样自负的男子,确信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伤得了他,所以,他轻视一切敌人,甚至坦然地享用着敌人为他准备的女子。
处心积虑想谋害他的敌人,反而成了傻瓜--为他网罗美女的傻瓜!
如意惊心动魄,却不得不叹服。
难怪玄熠能篡得皇位,难怪他在短短的五年间就能坐稳朝堂,令天下从动荡迅速恢复太平,如果他不是一个身具智慧和勇气的男子,不可能做到如此。
「呵……」她不由得自嘲地笑了,「既然事迹败露,王爷打算如何处置我呢?此处虽没有侍卫,但我想凭王爷的武功定能在一招之内把我制伏,否则也不会单独与我相处吧?」
「不,」谁料,他却答,「我不打算处置。」
语气温和,不像在撒谎。
如意猛地抬眸,不断地摇头,「你、你不打算杀我?」
「刚才-不是也没有杀我吗?」他很温柔地看着她,「所以,投桃报李,我当然也不会对-下手。」
「我刚才……」她不禁双颊绋红,「我刚才以为自己的身份不会暴露,所以才没有急着下手,但我不敢肯定,等一会儿不会下手。」
「-的利器都没了,拿什么杀我?」他瞥了瞥那把被掷到墙角的匕首,「何况,-刚才也说了,我的武功不弱,就算-手持天底下最锋利的宝剑,大概也杀不了我。」
「为什吗?」她终于忍不住心头疑问,脱口而出,「为什么你明知道我心怀叵测却仍把我留在身边,为什么事到如今,我的行迹已经败露,你还要留着我?」
是因为他有一点点……喜欢她吗?所以对她动了恻隐之心,所以不舍得了结她?抑或还有别的原因?
如意暗暗骂自己,骂自己的痴心妄想--他怎么会喜欢她呢?明明一开始就知道她来意不善,怎么还会喜欢上一个仇敌驯养出来的女人?
但她又忍不住痴心妄想,因为,这会儿,她脑子迟钝,找不到别的理由。
玄熠没有直接回答,他彷佛忆及了某段伤心的往事,表情忽然抽动起来,隐隐地,痛苦地,抽动。
他用像夜色一样凝重的语气道:「因为,因为我对不起-们,我从来没有对-们真心好过,又怎么能要求-们同样真心地对待我?我自私而贪心,为了弥补自己心里的缺失,让司马宣把-们弄进宫来……我不断地斥责自己,却又身不由己地不断这样做。如意,-可能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卑鄙的人。」
「我们?」她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难道,这后宫的众多佳丽,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用过真心?既然不是真的喜欢她们,又何必不断地招揽她们?这样做,对任何一方,都是痛苦呀!
「对,-们,包括陈妃。」他坦然地点了点头。
「可陈妃一直是真心对你的呀!」那次过激的行为,只不过是因为太怕失去他的缘故。
「-可能不知道,」玄熠仍旧涩涩地笑,「其实陈妃也是-义父的养女。」
「什吗?」如意半晌回不过神来,「你是说……陈妃她、她也是义父派来的奸细?」
「这些年-义父派进宫来的,又岂只-跟陈妃两个人?」他摇头,「只不过,能接近我的,也只有-们两个。」
「这么说起来……陈妃她也刺杀过你?」
「不,她从来没有。也许当初入宫的时候,她是想这样做的,但日久之后,她大概是习惯了宫中的生活,所以就放弃原先的身份,一心一意做我身边的妃子-义父也是料到了她的背叛,所以另外驯养了一批女子,比如。」
「陈妃她……」难怪她得知玄熠宠爱自己后,会那样疯狂,若换了她,为这个男人抛弃了一切,当然也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回心转意,无论如何也不放手的。
「我对不起她。」玄熠忽然感慨,「我也对不起-……所以,无论-们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会善待-们的。」
她不明白,依旧不明白,为何他明明知道她的身份、陈妃的身份,还会接纳她们,宠爱她们?如果只是因为一人貌美,做为男人一时把持不住而犯下了错误,那还可以理解,但这样的错误一犯而犯,她就想不通了。
玄熠又不是傻瓜,明知花中有毒药却一摘再摘,虽然,自负的他确信这些毒花伤不了自己,但也没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啊!-
那,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吧?那个人,是他心中至爱的人,所以,他能够为了她做这一切。
「我们……」如意犹豫着间,「我们让你想起了昔日的九公主?」
玄熠脸色一变,双眉微凝,直直地盯着她。
他没有回答,但这样的表情却足以让她猜到答案--她说对了!
这瞬间,不知怎么,她心中升腾起一片无尽的悲凉。
起初,当橘衣让她看那幅画的时候,她还存有一份妄想,觉得玄熠如此宠她,并非单单因为那一张相似的脸,还因为……他也有一点点喜欢她吧?
否则,相貌与九公主毫不相似的陈妃,为何也能得宠多年?这说明,玄熠除了九公主之外,也还是可以对别的女人动心的。
但此刻,他的默认摧毁了她心中所有的希望,当她掷出匕首的那一刻,曾经也想过要跟陈妃一样,放弃自己的杀手身份,只待在他身边当一个妃子,平淡而快乐地过完下半生。
上苍在惩罚她吧?因为她背叛了义父,爱上了一个仇敌,所以才遭此报应,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
当她初过他,轻甩水袖勾引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当她故意安排那场「美人救英雄」的好戏,他肯定也早已猜透了她的诡计,他甚至还知道她不谙水性,可见他把她的一切都看透了。
他没有揭穿她的诡计,在她假装受伤的时候照顾她,陪着她玩这一个危险游戏,这一切,只是看在她与九公主相似的份上,看在她那张「薄面」上而已。
而她,那样蠢,居然还得意扬扬地以为自己得逞了,以为自己真的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如意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要她在身体里爆裂一般,一种窒息的感觉逼得她想大喊,逼得她再也无法面对,飞奔着往某处跑去。
湖畔边夜风冷冷,冷得彷佛在噬咬着人的骨髓,身着单衣的她却丝毫也感受不到这刺骨的寒冷,一直奔到水边,对着圆白静寂的月亮,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
她一向怕水,可这会儿,悲伤却让她忘记了害怕,她只是不停地哭着,放纵自己,让泪水决堤。
也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全身已无力的时候,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将一件斗篷披在她的肩上。
不用问,她也知道是谁。每当他靠近她的时候,总让她的身子有一种激荡的温暖。
但此刻,她的心如冷硬的大石,任何温暖也抚慰不了她。
「这儿风很大,小心着凉。」玄熠轻轻地道。
「你不要管我!」她褪下斗篷,远远一掷,「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是来杀你的人,如果你真的可怜我,就痛痛快快给我一刀吧!我现在、现在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内疚、伤痛、无望……千万种情感此刻堆积在她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真的好想一刀毙命,至少那样可以解脱。
「-还太小,很多事都没经历过。」他抚着她的发,彷佛她是一个孩子,「不要一时想不开,往后还有更好的日子等着-呢。」
嘿,他凭什么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来教训她?彷佛他已成佛,可以看开世间的一切吗?自己可以四处搜罗美人来排解心中的烦忧,却来开解她?她可没有他那样发泄忧愁的窗口,当然不像他那样轻松!
如意只是冷冷地笑,大声地笑,苦涩地笑……
「你喜欢我,是因为这一张脸,」半晌,她愣愣地问:「可是你喜欢陈妃又是因为什么呢?她跟『我们』并不像呀。」
「大概……是喜欢她直率的性子吧。」玄熠低低地答,「陈妃敢爱敢恨,虽然有时候使的手段狠了点,但有时候……却相当可爱。」
呵,想必当年的九公主就是这样一个人吧?所以,为着这一点神似,陈妃受宠了三年。
如意忽然好羡慕那个故去的女子,她身上的一切都让玄熠如此着迷,哪怕为了捕捉一点点与她相似的影子,他都心甘情愿沉沦。
「-……」玄熠忽然犹豫地问:「-的家乡在哪里?如果想念亲人,我可以送-回去,-果-家里真的没人了,无论想去哪里,我都可以派人替-张罗。」
他是在打发她走吗?对于一个仇敌派来的杀手,能如此宽容,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但她宁愿他不要对自己这么好,该生气的时候生气,该骂她的时候骂她,那样的感情才显得真实,如此一贯的温和,喜怒不形于色,只会让她感到,他对她根本不在乎。
「不。」如意摇头,「我哪儿也不去,也没有地方可去,王爷如果可怜我,就带我回宫吧。」
「回宫?」这倒让玄熠吃惊。
「对。」她点了点头。
回宫,并非是想继续当他的妃子,只不过,她要在宫里等一个人--那个人迟早会跟她联系,她在等待他的责骂与惩罚。
玄熠没有猜疑,不怕她心怀诡计,真的带她回了宫,把一份危险留在自己身边。
如意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心酸,自千鸟湖那一夜起,便没有再与他说一句话。回到宫里,也将房门紧锁,不与任何人来往。
这一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探望她--南安郡主橘衣,她仍旧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走进了她的卧房。
「哎哟哟!」屏退了宫女和太监之后,橘衣便嚷嚷,「嫂子-的点穴功夫真的好神,弄得我一整天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直到现在,还常常感到身子发麻呢!」
「真对不住了……」如意愧疚地低下了头。
这位郡主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即使真的是,她也无话可说,任凭她处治。
「甭跟我道歉。」橘衣拍拍她的肩,「嫂子-还算手下留情了,如果换了我呀,可能会更狠的!来来来,我带了许多美味的零食,-一个人在宫中闲得无聊的时候就吃一些。」
「零食?」如意诧异地看了看那只满满的篮子。
「怎么?怕食物里有毒?」橘衣笑。
「即使有毒,也没什么。」如意顺手抓了一把小核桃,在嘴里嚼着,「我十恶不赦,将来不会有好下场,郡主若赐我毒药,我正求之不得。」
「瞧-说的。」橘衣仍旧笑闹地打了她一下,「大家各为其主,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怎么能说自己十恶不赦呢?谁叫表哥贪图美色把-招进宫呀,哼,算他活该!」
如意不由得莞尔,但笑意只在脸上浮现了一瞬,便淡淡退去。
她嗑着小核桃,心里想到另一件事。
「王爷曾经告诉过我,说他喜欢吃小核桃,」她幽幽地问:「现在想想,小核桃是女孩子喜欢的零食,大概当年九公主很喜欢吃吧?」
「嗯。」橘衣只得点了点头。
「九公主跟我……真的很像吗?像到什么地步?」
「那天-不是已经看过画像了吗?我只能这样说--如果她还活着,跟-面对面,-们两人就像是在照镜子。」
「为什么王爷的脸跟我们也很相似呢?他跟九公主不是亲兄妹吧?」记得第一次看到玄熠的时候,她也曾经吓了一跳。
「当然不是,长得像只是因为……」橘衣叹了一口气,「那就是另一个长长的故事了,改天我再细细告诉-吧。」
「那么陈妃呢?听说她跟九公主很『神似』?」
「-,是我表哥太想念翮翩了,所以产生了错觉!那个陈妃虽说一颦一笑、行事作风之间,的确与翩翩有点像,但翩翩只是任性却不刁蛮,她却是刁蛮又狠毒。」橘衣嘟着嘴道。
「能够得宠三年,恐怕不只有点像而已吧?」
有时候,她甚至羡慕陈妃,自己只是空有一张相似的脸,而陈妃却与九公主「神似」「神」可以长久保留,「形」却只能维持一时,如果她和陈妃能一辈子待在玄熠身边,等到年老色衰之时,最终受宠的,可能仍旧是陈妃。
「嫂子,」橘衣调皮的眨了眨眼睛,「-是不是喜欢上我表哥了?」
「啊?」如意一惊,半晌无语,「郡主……何出此言呢?」
「这不难猜呀,就凭-不断地间我关于-和翩翩像不像的问题,而且在千鸟湖畔也没有对表哥下手,答案就显而易见了。」橘衣得意扬扬,「-就承认吧,嫂子,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就算我喜欢他又有什么用。」她深深地叹息,「我始终是义父的人,是他的仇敌,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太上皇收养-,只不过是想把-当一个杀手而已,何曾顾及过-的性命?-真以为他是真心对-好呀!」橘衣叫道,「换了是我,才不会替他卖命呢,欠他多少抚养费,扔还他银子了事!就算是青楼的妓女,还有赎身的一天呢,凭什么-这辈子都得归他所有引」
「不是『卖』是『恩』。」如意摇头,「一个人,不能忘了别人的恩情。」
「迂腐!」橘衣戳了戳她的额头,「-呀,还真的像翩翩,都像到骨子里去了--哼,跟她一样迂腐!」
「怎么?九公主她也……」
「她也是顾着父女的亲情,所以抛下表哥,自尽了。」橘衣的口气又气又悲伤。
「九公主她、她不是病死的吗?」如意又是一惊。
「哼,那不过是对民间的交代罢了,宫中的丑闻,哪能流传出去?当初政变之后,太上皇逼翩翩刺杀表哥,翩翩哪里舍得伤害自己的心上人,所以左右为难,只好自尽了。」
「怪不得……」怪不得玄熠那样爱她,这样敢于牺牲的女子,谁人不爱?怪不得他这些年来不断地在找寻她的影子,除了舍不得青梅竹马的感情之外,还因为有一份深深的愧疚吧?
「喂,-可不要像翩翩那样傻,知道吗?」橘衣盯着她叮嘱,「如果我当初知道她的想法,肯定不会让她干那种傻事的!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应该与他一起面对困难,而不该这样逃避。她以为她这样可以一了百了?哼,除了增添太上皇与表哥之间的仇恨,除了让表哥内疚,让太上皇痛心,她这样做毫无用处!」
「可我应该怎么做呢?」如意一片迷茫,「连九公主都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吗?。」
「如果换了是我,会努力去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怨。」橘衣无奈地耸耸肩,「就算化解不了,也不要伤害自己的生命,让这份仇怨加深。翩翩真的太蠢了,有时候,我真想把她从陵墓里揪出来,好好教训她一顿!哼,她倒好,快快乐乐投胎转世去了,苦了我们这些想念她的人。」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如意忽然想起了什么,「当时郡主-会看着我流泪,就是因为在思念九公主吧?」
「对呀,从前我是她身边的婢女,但她待我如亲姊妹一般,我们是这世上最要好的朋友。」橘衣笑了笑,「那一天,听说有位刚入宫的贵人,模样长得跟她一模一样,我便心存好奇跑到御花园里去瞧-,那一瞧呀,真的快把我的魂给惊出来了,我想,不得了了,天底下哪有这么相似的人呀?幸好事先躲在花丛里,-们都没看到我惊呆的样子。」
「后来郡主还替我解围……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她很快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么说,陈妃也知道九公主的事了?」
「不,她什么也不知道。」橘衣摇头,「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貌美,所以表哥喜欢她。」
「王爷没有告诉她从前的事吗?」如意错愕。
「表哥又不是傻瓜,为什么要告诉她?让她怀恨在心吗?」
「可是……那天王爷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越想越觉得费解,「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不一直瞒着,让我傻呼呼地自以为诡计得逞。他这样做,岂不是间接让义父对他警觉吗?」
「他真把一切都对-说了?」橘衣也觉得不可思议,「表哥的心一直是那么深不见底,竟然对-敞开心扉?奇怪,真的好奇怪……」
对呀,那夜玄熠对自己的坦白,当时她因为过于伤心,没来得及细想,现在回忆起来,的确奇怪。
玄熠很少会对别人说那么多秘密的,那是有预谋的陷阱,还是不知不觉的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