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木渎,有一圈密密的竹林,围着一处庄院。
东边的一间房子,窗子透着灯光。
房里,床上躺着一位姑娘,如云的秀发,散在枕上。双目阖着,气息均匀,正在熟睡。
床旁坐着一位老媪,正在细心看雇着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炖着药罐子,飘来阵阵药香味。
桌上的烛台,蜡烛化成了一堆烛泪,远处已经有了鸡啼。隔着窗纸,已经看到微光。
床上的姑娘微微呻吟了一声,刚一微睁眼睛,老媪趋前轻声地问道:“姑娘!你醒来了!”
床上姑娘再次睁开眼睛,眼神表露出诧异,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婆婆!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老媪没有回话,外面有人推门进来,说道:“这里是太湖木渎萧家,因为你在久疲之后,长途奔驰,急血攻心,晕倒在阊门外的酒楼之前,是我用马车将你接到这里来的。”
姑娘赶紧从床上跳下来行礼,口称:“多谢恩公搭救……”
那人微笑说道:“我姓萧,我叫萧奇宇,我是个医生。你当时的情形,可以致命,可以残废,我不能见死不救,但是,就你一个单身姑娘而言,我的行为多少有些冒昧。所以,这恩公二字,太过俗气又不符实际,而且我也不愿意已经老到这种地步。”
姑娘立即接口说道:“多谢萧伯伯救命之恩……”
萧奇宇摆手笑道:“好了!有了萧伯伯三个字,就代表了一切。你姓沈对不对?沈姑娘!现在你把这碗药喝下去,再说别的。”
姑娘惊讶地望着萧奇宇,禁不住要问道:“萧伯伯!你知道我姓沈?”
萧奇宇笑笑说道:“如果我猜测得不错,姑娘!你不但姓沈,令尊就是当今武林南北两大名刀之一的快刀沈敬山沈爷。”
沈姑娘微张着嘴,惊讶之情,显露无遗。
萧奇宇说道:“有很多疑问是不是?先把这碗药喝下去,你是会武功的,运用调息行功的方法,助长药力在体内循环,功行一周之后,等你醒来再说其他。”
沈姑娘说道:“多谢萧伯伯!”
她从老媪手里接过那碗药,一口气喝下去,便盘坐床上调息行功。
功行一周醒来,已经是日高三竿,窗外院子里洒满了一片阳光,沈姑娘下得床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她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意。
沈姑娘走到房外,刚叫得一声:“萧伯伯!”立即停住口也缩住脚。因为隔着院子,看到大门外的空地上,萧奇宇背门而立,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位胖和尚,黄色僧衣,项上挂着一串酒杯大小的念珠,浓眉大眼、朝天鼻、四方嘴,样子长得雄壮而凶悍,手里拄着一根禅杖。
这个和尚的出现,使沈姑娘顿生怒火,但是她停在房门口,想听听这个和尚说些什么?
胖和尚的声音似大吕黄钟。他说道:“我已经说过两遍,我与这女娃娃没有仇恨,我是替人办事。姓萧的!你凭空横插一脚,结下这个梁子,实在不值得。”
萧奇宇答话的声音语调,冷静得出奇。
“你知道我姓萧,就应该知道我是个医生。这位姑娘是我的病人,我不是横插一脚,而是医家有割股之心”
胖和尚纵声大笑,笑声震得屋顶上的鸽子,都飞了起来。
萧奇宇等对方笑够了,这才缓缓地说道:“你的言谈举止都不像是一个出家人,对于你们这种披着羊皮的狼,我深恶痛绝。你走吧!趁着我们还没有翻脸闹僵。”
胖和尚努着眼睛盯着萧奇宇,一言不发。突然,人向前一个虎扑,胖墩墩的身体,却是轻盈灵活非常。手里的禅杖倏地一挥,挟着啸声,威力无比地扫过来。
萧奇宇觑得近处,蓦地一弹而起,刚好越过扫来的禅杖。只见他的身形快极,一折而下,阳光下只见莹光一闪,胖和尚的禅杖摔落在地上,震起一阵沙石。
萧奇宇飘回到原地,从容地袖着双手,说道:“虽然你根本不是佛门弟子,总算你有僧衣在身,只给予薄惩。若是你再不离开此地,就部是一支胳膊所能了事的。”
胖和尚大惊说道:“尺八无情箫……”
萧奇宇微微笑道:“我若真是无情,今日太湖之滨,已经是你溅血横尸之地了。”
胖和尚一语不发,拾起禅杖,垂着右臂,匆匆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姑娘将这一幕经过,看得清清楚楚。她没有想到萧伯伯是如此功不可测的高人。她有一种莫名的快乐,跑到院子里,迎着萧奇宇,叫道:“萧伯伯!……”
萧奇宇摆手笑道:“本来要等你醒来用早饭,却被这个假和尚搅和了一阵。走!我们吃饭去。”
沈姑娘站在那里,仰着头说道:“萧伯伯!你认识刚才那个和尚?”
萧奇宇笑笑说道:“姑娘!你要问的事何止是这一项?再说,我要告诉你的事,又何止是这一端?吃过饭,我们可以茗茶长谈。不过……”
他顿了一下,带着笑容说道:“在这一切没有谈之前,姑娘!你至少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沈姑娘脸一红,立即说道:“对不起,萧伯伯!我真是失礼,连名字都没有先告诉你。我叫沈陵燕,陵是山陵的陵,燕是穿帘双剪的燕。”
萧奇宇喃喃地重复了一下:“沈陵燕!”
他的人不觉得晃动了一下,步履也略一踉跄。
沈姑娘连忙上前伸手扶住,惊问道:“萧伯伯!你没事吧!”
萧奇宇摇摇头,脸上有一丝笑容,那是莫可奈何的苦笑。淡淡地说道:“没有什么,我们吃饭吧!”
饭厅是一间光亮的房间,当中一张八仙桌,陈列着四碟小菜、两副碗筷,旁边高脚茶几上,摆着两个盖着的瓦罐,一罐是热腾腾的稀饭,一罐是香酥酥的小圆饼。
临窗有一个古拙的花架,上面放置一个不小的花盆,栽种的是一株伸展有致、婀娜多姿的红梅。这不是梅开的季节,然而,盆栽的红梅却有含苞待放三五枝。
沈陵燕姑娘突然神情一黯。
萧奇宇问道:“怎么啦?”
沈姑娘抬起头来,眼睛红红地说道:“我娘最喜欢红梅,看到这盆红梅,使我想起我娘。她现在……”
萧奇宇拦住她说道:“沈姑娘!所有的话,都留到饭后再说好吗?因为你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保持愉快的心情,吃一顿快乐的饭,对你现在的身体,是有帮助的。”
这一顿饭吃得十分香甜,虽然只有四碟小菜,但样样精致,滴滴可口。稀饭是薏仁掺大米煮的,酥饼是椒盐油炸的,吃得沈陵燕齿颊留香。
饭后,换到另一间房里,一壶新沏的茶,两支精致的茶碗。茶倒在茶碗里,青绿淡翠,萧奇宇说这茶叫“碧萝春”,是杭州最好的茶。
萧奇宇从条几的帽斗里,取出一个长长的锦囊,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锦囊,里面是一个画轴。
萧奇宇说道:“沈姑娘……”
沈陵燕姑娘立即抢着说道:“萧伯伯!我叫陵燕。”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陵燕!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使我从味雅酒楼的楼上赶下来救你回来?”
沈陵燕姑娘歪着头,想了一下,说道:“我听萧伯伯说过,萧伯伯精通岐黄,自古医家有割股之心,萧伯伯自然不会见死不救的了。”
萧奇宇说道“陵燕!从你的装束行止,可以看出你是一个江湖客,不是一位普通的姑娘,而且你是被人追击的一位江湖客。一个有经验的医生,对于这种病人,多半存有忌惮之心,不会轻易惹火上身的。”
沈陵燕姑娘想起方才那个胖和尚,证明萧伯伯说的一点也不错。可是,萧伯伯为什么明知有麻烦而要惹麻烦上身?
萧奇宇指着手中的画轴,说道:“关键就在这幅画上。”
他缓缓展开画轴,沈陵燕一见不禁掩口不及,惊呼出声。
这幅画是一幅人像,画的是一位清纯的少女,笔触细致,极为传神,让人看来栩栩如生。
沈陵燕惊呼的原因,并不是这幅画画得太好,而是画中人和她的面貌一般无二。如果将画中人的衣裳改扮成现在的样子,那就是沈陵燕的写真。
沈陵燕一阵目瞪口呆之后,忍不住嗫嚅地问道:“萧伯伯!这幅画……?”
萧奇宇默默地卷起画轴,再用锦囊装起。捧在手里良久,才说道:“这幅画是我在十多年前画的。”
十多年前,沈陵燕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而且萧奇宇根本没有见过她,这幅画当然画的不是她。
“这幅画,画的是……我是说画中的人……?”
萧奇宇忽然抬起头来,神情显得开朗起来,说道:“陵燕!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沈陵燕乖乖地点着头。
萧奇宇端起茶碗,捧到嘴边,凝望着那茶碗里腾腾上升的热气,那淡淡的,如烟似雾的热气,仿佛就是萧奇宇的回忆,是那样飘渺地萦绕着、萦绕着……
终于他放下了茶碗,长长地叹息一声,缓缓地说道:“那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
沈陵燕不觉脱口说道:“哇!二十多年以前,我还没出生呐!”
萧奇宇微笑说道:“那是当然,要不然怎么叫做故事?”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他那已经尘封的记忆。
“就在姑苏城外天平山麓的木溪,有一个小村庄,其中有两家是近邻,是通家世好。这一家三代单传一个独子,而另一家只有一个掌上明珠,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渐渐长大,这个男的对这位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儿时玩伴,就存有爱慕之意……”
沈陵燕忍不住问道:“萧伯伯!这两家姓什么?”
萧奇宇微笑没有回答。
沈陵燕又问道:“既然这个男孩子有爱慕之意,可曾对那位姑娘表明呢?”
“没有。”萧奇宇回答得十分干脆。
“为什么呢?既然是青梅竹马,还有什么话不好说?”
“幼时青梅竹马,长大了就要各守家规,那里有机会谈话?即使有机会,这种事又如何让人启口?”
“那位姑娘知道吗?”
萧奇宇沉吟了一会。
“按说是应该知道的,因为男女之间的情意,往往用不着语言。一个眼神、一抹微笑,对方如果灵犀一点,就可以心领神会的。不过,她可能不知道,因为毕竟这个男孩子并没有直接当面吐过心声。”
“萧伯伯!那是可以透过媒妁之言的。”
“不错,男孩子是打算向自己的寡母,说出自己的心意,托媒说合,但是,他没有。”
“为什么?”
“十七岁,毕竟还算小。”
“唉!”
“可是,这样一个蹉跎,却铸成了大错。”
“那姑娘嫁给了别人?”
“如果是那么简单,这个故事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萧奇宇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在第二年的大年初一,这位姑娘半夜摸黑,独自一个人到村外五里地东岳庙,去烧头香。”
“什么叫烧头香?”
“大年初一第一个到达东岳庙,第一个将香插在冷香炉的人,叫做烧头香。相传:烧头香许愿,最是灵验。这位姑娘为了替堂上双亲祈福,所以去烧头香。最重要的是她的母亲正卧病在床,已经半年。”
“请过大夫吗?”
“庸医是治不好病的。”
“半夜里一个姑娘家,摸黑走五里路,为了烧头香?”
“表示心虔。”
“结果出了事,是吗?”
“陵燕!你在江湖上闯荡过,你会想到这个问题。村里的人可不会这样去想,那是太平时节。”
“结果……”
“在东岳庙前,遇见了一群坏人,欺侮姑娘是单身,又见姑娘长得美貌,见色起意,就把姑娘绑走……”
“哎呀!这位姑娘一生清白完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东岳庙里住了一位年轻的侠士,闻声而出,飞身抢上前去,拦住了那批坏人。”
“就他一个人吗?坏人可是一群啊!”
“这位侠士身手十分了得,一顿拳脚把那些坏人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而逃。可是,这时候这位姑娘可吓昏了。在这般时候,这位侠士也顾不了许多,双手抱起姑娘送回村里,找到了姑娘的家。”
“就这样完了吗?后来呢?”
“第二天那一批坏人不甘心,又纠众拿着刀杖,到村子里来要人,不然就要放火烧村子。”
“那位侠士这回动手没有?”
“他拿出一柄雪亮的刀,冲进那一群贼众之中,只见他刀光闪闪,上下翻飞,刀法极快了。只一会工夫,一群贼众,人人负伤叫痛,仓皇逃走。”
“好功夫!好刀法!”
“还有他的好心肠。因为他一阵快刀,劈伤所有的贼,可是没有杀一个人,在那种情形之下,他能刀下留情,存心实在厚道。”
“后来这位姑娘的父亲就把女儿嫁给了这位年轻的侠士,对不对?”
萧奇宇“哦”了一声,说道:“陵燕!你是这样想的吗?”
沈陵燕笑着说道:“萧伯伯!英雄救美,才子佳人,结局都是这样的嘛!”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是啊!自古以来,英雄救美,缔结姻缘,好像是一定的结局,当然这次也不会例外。不过,这次姑娘的父亲把女儿很快地决定嫁给那位侠士,至少有以下的几点原因。第一、女儿被陌生的男人抱着走了五里地。第二、报答救命之恩。第三、留住这位年轻侠士,保护村子不再受害。还有就是那位年轻侠士论年龄二十五六,容貌堂堂,心地善良,武功出众”
“所以,自然地就成了天造地设的良缘。”
“是的!全村的老少都这么说,也都沾了喜气,只有一个人例外。”
“啊!对了!那位青梅竹马的男孩子。他暗恋的佳人,成了别人的佳偶。”
“你一点也不同情吗?”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如同我方才说的,是天造地设的姻缘。同情是同情,可是于事无补啊!”
萧奇宇点点头,沉默了一阵,才又缓缓地说道:“是啊!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又有什么可怨尤的呢?不过,那个男孩子不怨别人,怨他自己。”
“他也是无可奈何啊!又有什么可怨的?”
“不,他觉得整个事情,都起因于他的无能。”
“这样的自怨自艾,对自己也不是公平的,他是无可奈何的。”
“他觉得:如果他能懂得医道,可以治好那位姑娘的母亲,那位姑娘就不会在大年初一摸黑去烧头香。如果他能有一身上乘的武功,他也可以救回姑娘、保护乡人,那一切的情形就改变了。”
“自怨自艾又有何用?”
“有!那个男孩子在当年的秋天,寡母亡故之后,孑然一身,飘泊江湖。他要访名师、习绝艺。他不但要习武功,而且还要学医术。”
“他成功了吗?”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就是个有心人。终于他访到了名师,穷二十年的岁月,习得一身武艺,也学得一手精湛的医术。他终于回到自己的故乡,可是,人事全非,二十年,悠长的岁月里,人事全非了,少年子弟江湖老,乡音无改鬓毛摧啊!”
沈陵燕突然站起来说道:“萧伯伯!二十多年以前,那位姑娘姓葛,那位年轻的侠士姓沈,就是后来被江湖上尊称为快刀沈敬山,对不对?还有那位心碎离家的男孩子,就是萧伯伯!不!我应该称做萧叔叔!对不对?萧叔叔!”
萧奇宇眼睛溢出泪光,但是,他含着微笑,没有让泪水流出来。
他说道:“昨天,我在味雅酒楼前面,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不敢相信世间上竟有这样相像的人,你和二十多年前你母亲一模一样。”
沈陵燕说道:“于是,萧叔叔你就救我回来。”
萧奇宇说道:“故交之女,我不能袖手旁观啊!”
他走到茶几旁,再取出那个锦囊。说道:“这幅画是我在十多年前凭自己的印象画的,我想如今最合适的处理,就是交给你。”
他将锦囊递给沈陵燕,接着问道:“陵燕!你为何独自一人在江湖上行走?堂上双亲可好?现在你们住在何处?”
沈陵燕双手接过锦囊,不觉流下眼泪。
萧奇宇大惊问道:“陵燕!难道……”
沈陵燕拭着眼泪说道:“萧叔叔!这真是老天有眼,让我在这里遇见你。要不然,天涯海角,我真不知何去何从?”
萧奇宇连忙说道:“陵燕!不要慌!今天你遇见萧叔叔,有任何困难由我来解决。我真不知自己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为什么对你叙述这一段往事,看来真是天意。你说吧!你遭遇什么样的困难?”
沈陵燕黯然地点点头,说道:“萧叔叔!我们家早在十多年前,就搬到庐山山脚下一处僻静的乡下,爹说,江湖上恩怨太可怕,图个清静吧!远离这些恩恩怨怨。”
萧奇宇点点头说道:“话是不错,一个人一旦身入江湖,就很难摆脱这些恩怨了。”
沈陵燕说道:“自我晓事以来,生活过得十分平静,也过得十分幸福。可是,就在上个月,情形有了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