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樱桃誘惑
燕家小子再次去敲门,果然这次情况不同,老头前倨而后恭,亲自迎出来,三个人在众人无限羡慕的目光中进了号称最难进的青溟书院大门。
玉雕是不用问的,他目前的全部思维好像就是跟着凤知微,凤知微怀疑就是去茅坑也许他也会跟着?燕家小子喜气洋洋,看那样子,不像去做小厮倒像是去做院首。
凤知微一脸无所谓的态度,她反正无处可去,妓院那里,李公子挤蛋事件之后,还是不要呆久的好,唯一遗憾的就是宽袍客那里,给他熬药让她很舒服啊,以后享受不到了。
她摸摸怀里,想起宽袍客借给她的册子,打算就此把这书给黑了,反正借书知道还的,能有几个?
燕家小子乐颠颠的跟在她身后,道:“小弟燕怀石,不知兄长大名?”
怀石?这小子精得石头都能榨出油,叫这名字实在不搭调,这名字适合玉雕,想到这里,凤知微笑笑道:“兄弟魏知。”
对方长长“哦”了一声,很明显,不信。
凤知微也不管他怎么想,和蔼可亲的问玉雕:“名字?”
她算是发现了,和这人说话,一定不能复杂,越简单越有可能得到答案。
果然玉雕答:“顾南衣。”
“好名字。”凤知微假惺惺赞,心中却想,白瞎了好名字。
青溟书院很大,占地百里,分政史军事两个分院,所有学生白衣入学,同等对待,吃住行完全一致,据说这个规矩是辛院首订的,早先朝廷十分不赞同,称这样对入学的官宦子弟不安全,也无法体现贵族威严,辛子砚这人也绝,并不和朝廷对抗,而是立即在书院门口张贴布告一则,上书:“本院统一食宿被服,学子亦可自备,以示地位高下区分,本院亦只认衣裳不认人,但凡着绸衣吃独食者,年末多加考试一次,且评定等次不得低于优良;但凡着缎衣吃独食者,年末多加考试两次,且评定等次不得低于卓异……以此类推。”
规矩一出,绸衣下市,公子哥儿们急急忙忙换上统一青衣,谁请他穿绸衣,他就立即呸谁一脸。
衣食住行统一,也就看不出身份高低,学子们相处更加自然随意,不过仍有悄悄传言,说书院里有些学生身份很高,很高很高,有人问:多高?被问的人一定神秘兮兮摇手指——不可说,不可说。
凤知微一路走着,一路听燕怀石介绍书院滔滔不绝,听那熟悉程度,哪里像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的学子,倒像已经在书院求学了三四年。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凤知微问他。
燕小厮笑嘻嘻捻了捻食指拇指,示意:银票万能。
“燕家富有海上,为什么还要跑到京中四处钻营,受这个气?”
“朝廷重农抑商,商家再富甲天下,都要仰地方官鼻息。”燕怀石仰望青溟书院飞檐,玩世不恭眼神突然沉潜几分,“帝京,总是个机会很多的地方。”
凤知微一笑,心想世家大族子弟众多,下代家主一定也竞争激烈,这位跑到帝京,要么是不堪倾轧被流放的,要么就是见识开阔,意识到帝京资源将来会为自己争位加分,特意跑来的,看这燕家小子灵活做派,后者可能性更大。
老苍头将他们带到正院,交给一个中年文士,附耳在文士耳边说了几句,那人微露惊异眼神,随即笑着请凤知微录了名字履历,凤知微早就为自己编好了一套假履历——出身山南道的农家小子魏知,父母双亡,托庇京中亲戚门下。
那人又细细问两个随从的身份,看得出来书院外松内紧,对内部安全其实还是十分上心,四周行走的人也大多步伐轻捷,怀有武功,燕怀石是个浑身机关一按就动的,不用凤知微交代,早就编了一套可信说辞,连顾南衣都捎带上了。
顾南衣始终静静站在凤知微身边,衣袖垂落,不言不动,眼光只落在面前一尺三寸地,厅堂里的风拂起他笠下轻纱,偶有白玉般精致的下巴一闪。
来来往往的人都对他多看一眼,为那玉雕般的精美和凝定所吸引,却又在下一刻立刻掉开眼去——一定是武林高人,高人都是这么神秘不正常的。
只有凤知微坚信,那只是个缺心眼而已。
做好登记,接过代表学子身份的腰牌,按照那文士的指示往书院后院住宿处走,凤知微十分讶异的笑道:“全天下都传青溟书院如何难进,如今看来竟然这般简单。”
燕怀石眼珠一转,鬼兮兮看了她一眼,心想叫你小子装蒜!
凤知微刚走出几步,忽听不远处一阵鼓噪呼啸,四面行走着的人顿时像是得了号令,唰一下避到道旁,凤知微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眼前一花人影一闪,有人从她鼻子前飞速掠过,柔软的衣料拂在她面上,散发出一阵似曾相识的熟悉香气。
顾南衣的衣袖,刹那间抬起,手指闪电般递了出去,然而那影子游鱼般的从凤知微身边掠过,凤知微愕然转头,才看见好像是一个人被另一个人脚不点地的拖着,飓风般歪歪扭扭卷过,一路还乱七八糟的打招呼:“啊,借过!!!啊,没撞着您吧!!啊啊,暴风过境,闲人让路!”
闲人唰唰的让路,个个心照不宣,连燕怀石都跳了开去,只有凤知微和顾南衣,傻兮兮犹自站在路当中。
凤知微还在想,不是人已经蹿过去了么?还让个什么?
不过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别跑——”
钢丝一般尖利的嗓子,紧追着那人逃去的滚滚烟尘,笔直穿入众人耳中,随即一片花团锦簇红红绿绿,六七个挽着袖子露着胳膊撒着大脚举着砧板的女子,花里胡哨的再次从凤知微面前卷过。
所经处一片香风,凤知微呛了一鼻子的浓艳胭脂,妓院小厮凤知微立即认出那是廉价胭脂“夜来香”。
“这是个……什么事儿?”凤知微眼见着那一群乡下莺燕以剩勇追穷寇之势呼啸奔腾而去,难得结巴。
要不是这里是地位高尚清名卓著的青溟书院,她会以为自己来到了乡下菜市。
“哦。”唯一淡定的是燕怀石,幸灾乐祸的道,“正常,以后你每天都有可能看见两三次,习惯就好,晚了,赶紧去吃饭,吃完休息,明天大哥你就得分堂了,看看是去政史还是军事。”
凤知微一笑,三人去了饭堂,今晚开饭是手擀大肉面,大瓷碗装得满满,油光闪亮红烧肉七八块,不够再添,面条味道朴实,香气醇厚,满是乡野实在气息,满堂都是抱着大碗乱逛的学子,满堂响着稀里呼噜的喝面条之声。
燕怀石很快进入状态,抱着大碗一边喝一边就不知道蹿到哪桌去拉关系了,完全没有富家子应有的不适感,凤知微呆滞一会儿,立刻开始入乡随俗的学着吸面条,一边想这青溟书院哪里像个书香盈庭的天下学府,简直就像帝京郊外的老农家。
喝了一会,发觉身边诡异的安静,再一看,顾南衣坐在一边,一手端碗,一手微微掀开纱笠,露出的半张脸轮廓精致得令人想抽气,满堂的人都放下碗看他,他却毫无所觉的只看着自己面前的碗。
凤知微扯扯嘴角,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少爷您这是吃还是不吃啊?少爷您这是在吃面还是在卖脸啊?
随即便听见顾南衣喃喃数:“一、二、三……七!”
什么七?
“砰!”
心底一个问号还没解答,砰一声顾南衣重重放下碗,汤汁四溅,凤知微唰的一让,四面偷窥客齐齐一跳。
“七块!”
七块……什么七块?凤知微看他一直低头看碗,似乎是在数碗里的肉?她探头过去一数,果然是七块肉。
但是,那又有什么不对?
瞧他那苦大仇深的姿态,难道他碗里是七块人肉?
凤知微夹起自己碗里油光铮亮的红烧肉,对着日光仔细端详……也看不出来啊,据说人肉比较酸的……
“八块。”
那人险些掼了碗之后,终于又说了两个字,凤知微愕然半晌,想到一个荒唐的想法,试探着问:“你是……要八块肉?”
顾南衣目不斜视,对着面碗严肃点头。
凤知微垂泪——少爷您嫌肉少您就直说啊,只要您别再折磨我,别说八块,九块我也没意见啊……看看碗里还剩几块?全让给他!
她殷勤的赶紧从自己碗里拨肉过去,讨好的想全给,不想刚刚拨下一块,顾南衣筷子一拦,她的筷子就再也放不下去。
然后他道:“八块。”
好吧,八块……
凤知微一抬手,将他纱笠拉下来,低声道:“求求你不要脸,我还想好好吃饭。”
在众人狼般的目光中吃饭实在太有压迫了!
顾少爷终于满意的吃他的八块肉了,凤知微却有些食不下咽了,发愁自己干的蠢事什么时候才到头呢?
吃完饭去自己分到的舍院,不大的院子,两间屋,一间用来小范围会客,一间分外里外套间,小点的套间一张床,大点的套间两张床,一看就是分开了主人和随从的房间,凤知微松了口气,一直有点烦心的睡觉问题算是解决了,燕怀石笑嘻嘻邀功似的道:“大哥,满意不?这可是书院里最好的学生院子,舍监好容易才匀给我的。”
凤知微赞赏的笑笑,问:“原来你认识舍监?”
“不认识。”
“那怎么会照顾你?”
“吃完面条就认识了。”燕怀石得意洋洋,“我帮他剥了三颗蒜,他连新娶的小老婆的名字都告诉我了。”
“……”
累了一天,凤知微早早就躺下了,却一时睡不着,她有点不适应隔壁睡两个男人,爬起身来发呆,四面很静,书院规矩,酉时必须就寝,一片寂静中,一点细微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但是,似乎少了什么声音。
凤知微皱起眉,听着远处流水淙淙,初春早桃花瓣飘落,十丈外隔壁院子有人说梦话,呓语深深。
就是没有,隔壁那两人的鼾声。
是没睡,还是……
“吱呀”一声门响,里间的门突然被打开,顾南衣还是那身严严实实打扮,抱着个枕头飘出来,凤知微瞠目结舌看着他,不得不承认虽然大男人抱个枕头到处跑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但奇怪的是这人这姿态看起来居然还不难看。
甚至……有那么点点**……
从他紧紧攥住枕头的雪白手指,从他微微俯下脸靠着布面枕头的闲适姿态,从他半掀起的纱笠里,雪色肌肤上唇线柔软,一色微红。
那种最纯净最直白,仿佛来自于人心深处最简单最原始的那些美好,因极致清澈而魅惑天生。
凤知微突然便不合时宜的想起一句词。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正沉浸在诗的美好意境中,突见那人蹬蹬蹬抱了枕头走过来,直奔她床前,一把掀开被子——
睡了进去。
第十八章夜来香
凤知微坐在床上。
她只穿着单衣,在初春的寒气中瑟瑟看着钻了她被窝的男人。
那男人坦然睡在她刚焐热的被窝里,睡下了居然还不脱纱笠。
凤知微不是不想尖叫,但是尖叫也不能让这男人从她被窝里出来,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她——非常时刻,慌乱于事无补。
于是她很平静的拉拉被子,近乎温柔的拍拍对方的肩,和颜悦色道:“顾大侠,你睡错床了。”
顾大侠头似乎动了动,凤知微正在窃喜他听进去了,便听见咚的一声,随即天旋地转,臀部裂开般的痛。
……她被顾南衣一脚踢到地下去了。
燕怀石听见声音从里间冲出来,就看见凤知微坐在地下,第一次以一种傻傻的表情仰望着床上的男人,跌开的衣襟半掩,露出一抹比月色更莹润的白,午夜里花香浮动,不知道哪里有氤氲的气息淡淡弥散开来。
燕怀石立即把目光掉转开去,有点尴尬的站在门口,不知道是去扶还是回避。
随即听见床上坦然高卧的顾南衣,干巴巴的道:“我一个人睡。”
燕怀石吓了一跳,咻的窜进了里间——接下来的交涉,他还是不要听见的好。
不就是从和这个男人睡变成和另一个男人睡么……燕公子抱着个被子,笑得和狐狸差不离。
凤知微也在笑,笑眯眯爬起来,温柔的道:“好好,你一个人睡。”
识时务者为俊杰,谁拳头大,谁睡单间,她不闹,要闹也不是这样闹。
然后她另抱起一条被子准备去睡里间,并准备把燕公子给赶出去——他不是和舍监混得很好么?舍监连小老婆闺名都告诉他了,分个被窝想必也不介意吧?
刚走两步,床上那人翻了个身,道:“你在这里。”
凤知微一个踉跄,差点没给被子缠跌,猛回头不可置信的问:“我在这里?”
那人躺着,微微呼吸拂动面纱,起伏温柔,轮廓美好,看在此刻凤知微眼底,却觉得跟快要诈尸的僵尸似的。
“对。”
言简意赅,斩钉截铁。随即手一抬,一团白花花东西飞过来,正正落在凤知微脚下。
她的枕头。
这是要她打地铺了,凤知微低头盯着那枕头,告诫了自己一百遍:
绝对不可以抓起枕头扑上去捂住他的嘴……绝对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吸气……那册子上说过,遇见愤怒得难以自己就要爆发的事件,首先吸气三次……
三次吸过,凤知微淡定了。
不就是睡地铺嘛,不就是被人从床上赶下来嘛,不就是有个男人占了自己床又不许自己占人家床嘛。
就当自己是他丫鬟好了,丫鬟都是睡床边脚踏的。
凤知微开始在床边脚踏上铺床,被子半垫半盖,枕头端端正正放好,半开的窗吹起春夜的风,穿堂入户,沁凉芬芳,她郁愤的心情被冲散一半,抬起头,对着深蓝苍穹上漫天的星光,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能活着,一直活着,每一季的好时节都不错过花香,已经很好,很好。
床上的顾南衣,突然动了动。
他俯下脸来,正迎上凤知微扬起的笑脸,隔一层纱幕,他凝定如渊的目光,遇上了她温存如水的笑意。
那淡淡笑意,于不可能时刻绽放,如午夜里梨花结了凝露的花苞,在东风里无声**。
春夜迷离,轻纱浮动,一层纱氤氲如雾气,他在雾气后默默端详,她在雾气前浅浅微笑。
这一刻静默没有来由,却连那向来只困于自己世界的人也不愿惊破。
说来似乎很长,邂逅其实很短。
只一瞬,他又走回自己的世界,将刚才那一刹惊动忘却。
凤知微更是早已调开目光,不明白向来不会多做一个动作的僵尸玉雕那是在做什么。
她舒舒服服躺下来,在狭窄的脚踏上裹着被子,睡着了。
她似乎很快进入了梦境,唇角那点笑意渐渐散去,而眉端轻轻蹙起,像沉入一个纠结而疼痛的人生。
床上那人呼吸一如既往平静,也进入了梦乡,面纱轻轻拂动,没有人猜得到他梦中世界,看得见他面纱后的神情。
或许,没有梦,没有神情。
窗外,月光宁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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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很快知道了什么叫冲动犯傻的后果。
不光是睡觉睡脚踏,还包括诸如以下教训——顾少爷金尊玉贵,娇贵无比,比如他的衣服质料,不能厚重不能粗劣,必须轻薄柔软,越轻越少越好,仿佛另一层肌肤一般熨帖,比如衣服必须毫无褶皱,有一点不平都不行,如果哪天衣服不对劲,他会直接将负责给他打理衣衫的凤知微扔出去。
对,负责打理衣衫,不仅如此,凤知微还彻底的沦为了日常杂事、整衣浆洗之类的一切事务包干者,这些事指望燕怀石是不可能的,那少爷能将自己打理好就不错,而顾少爷,哪怕衣服洗得有一点不干净,都能将凤知微从屋中扔到屋顶。
凤知微悲哀的想,果然便宜的随从不能牵,这哪是她的伴当?这明明是她大爷。
此刻她将满是皂角沫子的手从盆里抽出来,低眼看着盆里昂贵而柔软的长袍和裤子,十分恶意而暧昧的想——为什么从来没有洗到过顾南衣的亵衣?
这么一想,脸上便泛了淡淡的红,随即听见清越钟声,她擦擦手,取了书本去上课。
她分在政史院,一路过去,人人侧目——她是近期本书院迅速蹿红的学子——她的神秘随从给她增添了很多人气,据说书院有人打赌,赌顾南衣面纱下一定是个麻子脸。
对,麻子脸,比麻子还坑坑洼洼的人品!
不过她对书院的授课还是很感兴趣的,书院学风开明,所学驳杂,并不仅限于经史子集,有时甚至还有政论课——针对前朝乃至当前时事的讨论课,虽然比较隐晦,但也令人十分受益,授课先生多半不介绍身份,只给一个含糊的姓,但是据说——又是据说,有些先生身份不同寻常,不仅有当代大儒,可能还有一些朝廷清贵文臣。
今天这课便是政论,凤知微最感兴趣的学业,白发苍苍的胡先生,提出了一个新的论题。
“大成守盛十三年,厉帝四十寿辰,诸皇子献礼,其中远镇边关深受帝王宠爱的四皇子,因为陛下属相为马,也十分爱马,便千辛万苦寻来一匹绝顶骊驹,重兵保护远送而来,此礼必将极得陛下欢心,而当时皇帝还未立储君,四皇子呼声很高——请问诸位,若你为其他皇子幕僚,应该如何为本主建议,应对此事?”
满堂静了一刻,众家出身不凡的学子,被这个直接而又暧昧的问题震得惊了一惊,凤知微垂下眼睫,大成厉帝根本没有活过四十岁,厉帝的四皇子十分孱弱根本没有戍守边关过,这说的到底是哪一朝的皇帝皇子哪?
今儿这问题,诡异哪……
要不要回答?
她默然沉思,没注意到四面气氛特别,而屋外树荫处,不知何时,半隐半现也出现了一个人影。
第十九章对对狐
“寻更好的礼,力压一头!”静默一刻后,有人大声道。
一半人纷纷赞同,老先生捋须不语。
“交联近臣,在马上做手脚!”
众人露出想笑又赞同的表情,老先生微微摇头。
“杀了那马!”
声音清脆杀气腾腾,满是一往无前的决心,众人被震得纷纷回头,凤知微一转身,便看见一张清丽的脸。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双眼睛宝光璀璨,带着刀锋般的锐气,眉目间轮廓却有点不协调的僵硬,似乎也易了容,她凝目在那少年脸上看了看,隐约觉得,那张脸总体轮廓,竟然有些熟悉。
至于像谁,一时想不出。
那少年站起,单手按桌,喊出这一句后便虎踞龙盘的瞪视着四周人,大有你们不赞同我我就骂人之势,他身侧,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大眼睛少年,拉了拉他衣袖,低声道:“别,别,坐下,坐下——”
少年不耐烦挥开他的手,众人都不说话,这两人是兄弟,温和羞怯的兄长叫林霁,跋扈嚣张的弟弟叫林韶,本来就是书院里比较特殊的人物,虽然衣食住行也没什么特别,但是身边随从龙行虎步,一看就是顶级高手,何况两人气质迥然不同于普通官家子弟,在这里学习的都是人精,平常都很聪明的拉开距离。
当然,这事,新人凤知微是不知道的。
堂上白发胡老头,瞪着那两人,眼神掠过一丝无奈,摇摇头。
林韶竖起眉毛,目光更加凌厉,道:“大位之争,岂能拘泥于非常手段!”
这话一出,众人齐齐目光一跳,随即露出天聋地哑表情——这种话别说是说出口,便是听,最好也是别听的。
凤知微眉头一挑,一时倒觉出危险,不想再多话,却听胡先生道:“魏知,你有何看法?”
一堂目光齐刷刷转过来,凤知微愕然抬头,堂上老家伙笑得和蔼可亲,可眼神根本不是那回事。
两人对望一瞬,各自在对方眼底找到了某种以狡诈闻名的动物的感觉。
随即凤知微恭敬站起来,斯斯文文道:“学生不知。”
林韶立即嗤的一声,众人窃窃私语,目光微嘲,凤知微泰然自若。
“老夫不喜欢白痴,”胡先生慢条斯理道,“凡是毫无主见者,以后都可以不要来见老夫。”
……
我跟你有仇吗?
凤知微无辜的看着老家伙,不明白自己这个刚来几天的新人如何便入了这老头的眼,不依不饶不肯放过。
半晌她叹了口气,道:“是,学生认为,四皇子贺圣寿送骊马,本就不对,不可能讨皇帝欢心,本就无需费神应对。”
一言出众人哗然,林韶一脸不屑,看了样子似乎想跳过来辩论,被林霁死命拉住。
“哦?”胡先生笑得意味深长,那笑容看在熟悉他的学生眼底,都在哀悼凤知微胡言乱语,以后怕是真的不能上这政论课了。
“骊马出自我北方邻国大越,但在大越,也是极其稀少的名种,非皇亲国戚不可得,便是往年贡品,也难见此马。”凤知微垂下眼睫,“而厉帝末年,国内不靖,战乱纷起,大越蠢蠢**动,不再服从大成朝廷管束,陈兵边境,不断叩边,两国局势一触即发。”
“而四皇子,呃……据您刚才意思,就是为了镇服大越,才远赴边关的。”
凤知微说完,静静一躬,坐下。
满堂人还在怔着,不知道她这没头没脑两句话什么意思,有几个人有点明白了,露出恍然的眼光,大部分人还懵然着,林韶嚷嚷:“说了半天说了什么?莫名其妙!”倒是林霁再次拉下了他,转头看着凤知微,露出惊异和深思的表情。
凤知微垂目敛眉,毫无火气——她从不和白痴一般见识。
都说得那么明白了,大越和大成交恶,双方商家互市一定已经中断,边境封锁,这名马从哪儿来?又是怎么过来的?再联想到四皇子镇守边关,手握重兵,面对大越,而这马只有皇族才能用,这其中的深意,仔细想来,怎么不会让人毛骨悚然?
真的,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在皇帝耳边轻描淡写提醒一句,皇帝如果不联想到握兵在外的四皇子和大越皇族勾结,她就不姓凤。
哪怕四皇子这马来路正当也没用,领兵在外的皇子,向来是皇帝最易猜忌的对象。
堂上胡先生不动声色,眼神审慎。
“那你觉得,刚才诸位的建议如何呢?”
胡老头子居然还不肯放过她……
凤知微叹了口气,逼上梁山幽怨的答:“寻更好的礼,不过是个笨办法;在马上做手脚,也不是那么容易,保不准会被其他虎视眈眈的皇子推入陷阱,至于半路杀了那马——先不谈容易与否,一旦事情暴露,传到厉帝耳中,就是罪在欺君诅咒皇帝,罪名可比送错礼严重得多——那马不管厉帝中意不中意,那是寿礼,寿礼被毁为大不祥,没有哪个皇帝不介意这个。”
“有所为有所不为,”她最后淡淡道,“在这件事中,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不为。”
“很好。”满堂静默中,胡先生终于点点头,老先生一向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对人有肯定之语,凤知微还不觉得什么,熟悉胡先生的人,看凤知微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林韶皱着眉,盯着意态悠闲的凤知微,半晌突然一拍脑袋,咕哝道:“十哥……我怎么觉得这例子有点耳熟啊……”
林霁一把捂住他嘴,怒其不争的叹口气,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林韶“啊”的一声差点喊了出来,又被再次捂住嘴。
在兄长掌下撇撇嘴,林韶宝光璀璨的大眼睛瞪着凤知微,暗骂:又是一个奸人!
而林霁,则仔细盯着凤知微,眼神古怪。
而窗外,垂落的柳条轻轻摇荡,刚才树下人影,已经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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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青溟书院后院一处静室内,茶香袅袅,竹帘半卷,雅室门口一人披发而立,衣袍下白色长裤若隐若现。
他一边喜滋滋盯着院门的方向,一边鬼鬼祟祟听着四面动静,不住紧张兮兮问:“七朵金花今天真的去集市了?”
“跟您说了很多遍了,夫人确实带六位小姐去踏青了,我亲眼看住她们往西山去的。”烹茶的小厮头也不抬。
“神佛保佑!”那人舒一口大气,抚胸长叹,“昨天三花那一板斧,已经进入出神入化境界,要不是我时常勤练身体,还真就躲不过去。
小厮板着脸摇摇头,心想你是练得很勤,每日妓院爬墙嘛。
又想自己主子这般人才地位,居然就肯常年如一日的受那河东母狮和河东小母狮们的气,外人笑他畏妻如虎,他也苦着脸嚷了一万次要休妻,休到今天,还没休。
茶香渐渐渗入春日明媚的空气中,清越空濛,压下了一园怒放的花香。
“极品崎山云雾香茗,不是给你这种粗人,在这香气熏人的园子里烹的。”
笑声浅浅,有人穿帘入户,分花而来。
月白隐银竹的长袍流水般拂过深青木质长廊,飘飞衣角沾染嫩黄浅红的娇蕊之香,然而那深黑披风上色彩明艳的淡金曼陀罗**一绽,群芳羞惭。
“你是狗鼻子?每次烹好茶就冒出来!”披发男子手中假惺惺捏一把折扇,用扇子风情万种一挑胸前长发,斜眼一指来客,笑意嘲讽。
“与其焚琴煮鹤,不如以待知音。”来人含笑坐下,随意取过小厮奉上的茶。
他接过茶那一刻,四面下人都无声退了下去。
“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一双手伸过来,稳定的给他斟茶,目光突然一凝,道:“怎么受伤了?”
“一时不小心。”来客立即放下袖子,明显不愿多谈,并立即转移话题,“辛院首越发小气了,好茶都偷藏着,我要不来,还喝不着。”
“你倒确实来迟一步,不过不是喝茶,另有些好戏你没见着。”青溟书院院首辛子砚,笑意晏晏。
“哦?”
“刚才胡夫子开政论课,我路过便听了听,竟然听见了一段高论,”辛子砚笑得越发开心,“巧的是,那段高论,和你当年所说的话,一模一样。”
来人怔了怔,辛子砚扇子轻点他肩,笑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结识一下。”
来人沉吟不语,负手立于窗前,晨间的日光被窗纱割裂,落于他清雅眉宇,点缀出斑驳难明的神情,而隐在暗影里的眸瞳,黑沉若乌玉。
楚王,宁弈。
第二十章
宁弈久久站在窗前,注视窗外垂柳依依,那绿柳柔软曼妙的姿态,让他恍惚间想起一个身影,想起那日日光下有人微微仰起脸,眼神迷蒙而平静,他俯看下去时她的身姿,也是柳枝般柔而韧的风情。
突然心中便起了烦躁之意,这**如此晴好,眼底却起了沉沉的霾云。
“不了。”他漠然道,“不过一个书生而已。”
辛子砚看他一眼,眼神掠过一丝笑意——这人很反常,很反常,但他不打算傻傻说破。
“前些日子,承明殿半夜宣张院首诊脉,当时老张轮休,从床上拉起来赶了过去。”辛子砚漫不经心转了话题,“事后出来,倒也没说什么,只说是风疾。”
承明殿是皇帝寝宫,张院首是太医院第一人,辛子砚带着笑意漫然说来,仿佛这事真如他语气般轻描淡写。
宁弈瞟他一眼,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半晌才道:“本就没什么,可笑我那大哥,第二天一早就赶去侍候汤药,老爷子没说什么,却在第三天驳回了他换任户部尚书的本子。”
他唇角的笑意有点无奈,辛子砚同情的看他一眼——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任谁摊上这么个主子,都会觉得无奈的。
陛下年纪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众家皇子都竖着耳朵捕捉着承明殿的一切动静,比如这半夜宣张太医看病,就是个极其要紧的信号,但是捕捉归捕捉,面上可也不能表现得这么明显啊,半夜出的事,太子爷第二天一大早就知道了,这不是告诉老爷子——承明殿有他的内应,他等着接位呢!
“傻点也好。”辛子砚拍拍宁弈的肩,“不傻,你也活不了这么久。”
宁弈唇角笑意不变,眼神却微微冷了几分,透着冰霜般的寒意,就如此刻,胸前旧伤所发作出来的寒意一般。
“那是多亏了你。”宁弈手指轻轻敲着窗棂,透过镂空的花墙看着外面来往的学子,将近饭时,学子们都去了饭堂,人群中有道人影似乎有些熟悉……
然而随即他便嘲讽的笑了,怎么可能,那混账女人再会隐藏,也进不了看似宽松实则龙潭虎穴般的青溟。
想起那日之后,便再也寻不着她的踪迹,他心底再次淡淡升起某种烦躁,至于为什么烦躁,却不愿理清,也不想理清——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行路中诸般风景,都不应分去任何注意。
他的人生步步危机,一次出错便万劫不复,而他对这个女人已经太过宽容放纵,几乎不像是他的作为,这种脱离他掌控的事,不允许一再而三。
收回目光,他转身,正视辛子砚,突然道:“先生准备好否?”
“我的意思,从无更改。”一直嬉笑如意的辛子砚,也敛了笑容,正色相对。
两人目光相碰,俱铿然森然,不避不让。
窗外,有风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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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不知道近在咫尺处曾有段关于她的对话,正如宁弈不知道近在咫尺处就是他遍寻不获的混账女子。
她正坐在饭堂里,十分熟练的探头过去数顾南衣碗里的肉,今天是炖牛肉,凤知微数了数,十块,立即熟练自然的端过他的碗,拨了两块在自己碗里。
八块,少爷要八块。
燕怀石吃饭时是从来不在的,他不是学子,不能去课上拉关系,自然要充分用上吃饭时辰,这人在拉关系攀交情上可称极品,凤知微昨儿听他说,舍监请他吃饭了,席间和他拜了把子。
而青溟书院那位政史院舍监,号称“铁面阎罗”……
顾南衣对凤知微的谄媚体贴完全无动于衷,他做任何事都是一样的态度——眼睛只看着面前一尺三寸。
不过他吃饭时姿态倒是优雅,就是有时有生疏感,像是不熟练,凤知微恶意的想,不会是这孩子平常都由人喂饭吧?
来书院几天,她对这地方也算有了点了解,这里明显外松内紧,玄机处处,她最近经常研究那金丝猱皮册子,有次无意中竟然发现,政史院和军事院之间那个毫不起眼的小花圃,竟然和书上提起的某种阵法极其相似。
难怪书院入夜不许人乱走,难怪她这么个来历不明,又带着顾南衣这个一看就不正常的危险人物的学子,书院敢轻轻松松就放进来。
根本就是有恃无恐,她发现,只要有人敢于在这里闹事,只怕立刻就会被大卸八块。
当然,这是她的发现,未必是别人的,最起码书院所有布置都十分隐秘,外表看来平静祥和,和普通书院没有区别。
她埋头吃饭,没注意到一个少年起身过来,四面一直喧嚷的语声突然静了静。
那人直向她走来,大喇喇一抱拳,道:“魏兄。”
凤知微茫然抬头,没看清是谁先立即还礼,对方已经声若洪钟的道:“魏兄,听说你是胡夫子得意门生?在下有件事和你商量。”
凤知微偏头,笑道:“这位可是军事院的同年?胡夫子的政论课考想必让您很苦恼?小弟虽然不是夫子得意门生,但为兄台提供些小抄,想必是没关系的。”
那少年大喜,想不到凤知微如此知情识趣,什么都不问就已经猜到他来意,一张红脸都放了光,赶紧道:“实在太感谢了,在下军事院淳于猛,魏兄弟以后需要什么,尽管找我!”
凤知微含笑瞟他一眼——当然要找你,如果不是从燕怀石那里知道你出身将门,是军事院隐然的大哥,我理你?
淳于猛心满意足离开,众人都悄悄窃笑,这家伙早就可以离开书院,却回回都在挑剔难玩的胡夫子政论课中栽了,偏偏胡夫子和淳于老将军交情极好,于是可怜了淳于猛,早就可以在军中谋职去了,却因为这事,一直脱不得身。
没过阵子果然便是胡夫子课考,淳于猛半夜翻墙来求教于凤知微,两人在院子里梨花树下喝酒,一壶酒喝完,凤知微一篇文章也做好了。
淳于猛功课交差心情愉快,靠着梨花树敲酒壶大唱:“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不就是胡夫子政论课?”凤知微染了酒意的眼眸越发迷蒙,笑吟吟问,“也值得高兴成这样?”
“你不知道。”淳于猛嘿嘿的笑,“我早就授了午门长缨卫校尉之职,等着从军事院出来便上任,却总因为这酸歪歪的玩意儿耽误正事,急得我!”
凤知微眉头一动——这里面似乎有些不对?政论是经史子集之外的副课,向来也不算什么重要课务,何况淳于猛是军事院的,武将和这个更没关系,胡夫子一次次在政论课上刁难他,为的是什么?
早授了午门校尉之职……
难道是为了拖住他?为什么要拖住他?
她在那里沉思,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顾南衣直直走出,魂似的向他们飘来,凤知微心道不好,一口酒没喝完跳起来便把淳于猛向外推,淳于猛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嚷嚷:“你干嘛呢?”
凤知微哪里来得及解释——昨天隔了三个院子有一只野狗乱叫吵着了顾少爷,少爷也是这个样子,魂似的飘了出去,回来时衣袖上沾着狗毛。
都是她不好,喝了几口酒就忘记了顾少爷不喜欢吵嚷。
有了酒意的淳于猛还抱着树傻笑不肯走,丝毫没有感觉到顾玉雕不动声色的杀气,凤知微眼看不好,赶紧扑过去,试图挡在淳于猛面前,她这么一急,体内热流突然一涌,随即觉得身子一轻,呼的一下就窜了出去。
“砰。”
似柔软似坚硬的触感。
似馥郁似清淡的气息。
……突然爆发超常大力的凤知微,扑过了头,撞进了顾南衣怀里……
凤知微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她对体内那股不受控制的热流完全没有概念,只觉得似乎突然窜出去很远撞上了什么,然后便是金星四射天花乱坠。
脸下柔软轻薄,舒服熨帖,触感十分熟悉。
凤知微心知不好,不好的不是她误入男人怀,而是顾少爷也讨厌近距离碰触,下一刻她一定会被顾少爷扔上屋顶。
忽听见身后淳于猛倒抽气的声音,然后她便被推开,眼角惊鸿一瞥看见地上一个纱笠。
她撞掉了顾南衣的纱笠?
心中一个模糊的念头突然闪过,她立即抬头去看顾南衣的脸,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顾南衣手一招,地上纱笠再次飞到他头上,隐约白纱飞舞间,他似乎伸出手指,沾了沾唇角,随即微微偏头,将手指在唇边轻轻一吮。
隔着纱幕,隐约见那神情,带点天真带点好奇带点迷惘和探索,以一种不关风月却狎昵天生的姿态,品尝这一生所未知的滋味。
隐约有淡淡的酒气散发出来。
凤知微愕然看着他平静而自然品尝唇边酒液的姿态,童子般纯真清澈而气韵甜蜜。
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和淳于猛在喝酒,一口酒喝到一半奔了出去,然后撞上了顾南衣撞掉了他的纱笠,然后唇边酒液也许也……沾上了他唇?
然后他……舔掉了那点酒?
凤知微的脸,唰的红了。